
這些兒童看來不像有病。惟一看得出的麻煩是精力過剩——精力多到無處發泄。他們一行23人,全是輻射受害者,年齡8~16歲,來自俄羅斯受切爾諾貝利核電廠輻射外泄事件影響的地區,正在英國度假一個月。
他們暫住在萊斯特市郊一幢外觀嚴肅的浸信會紅磚房里,常在走廊上引吭高歌、跑跳歡笑,使這地方完全改觀。他們成天面露笑容,又常常伸臂摟住教會人員的脖子,少數幾個害羞的則凝神注視,綻露出陶然的微笑。
他們興奮還有另一特別原因——明天的行程是這次英國之行的高潮:參觀加特里監獄。負責接待的幾乎全是判處無期徒刑的殺人犯。
切爾諾貝利事故受害兒童夏季來訪,已經成為加特里監獄的傳統。邀請這些兒童來英國的是基督教慈善組織“切爾諾貝利兒童救濟會”,已在行程中安排了參觀加特里監獄。明天監獄會有鄉村音樂和西方音樂表演,還有蘇格蘭舞蹈表演。活動的高潮是夏季圣誕同樂會(兒童都喜歡過圣誕節,偏偏他們來此地的時間是在夏季)。此活動迄今已舉辦到第七年,以前參加過的兒童和東道主事后都津津樂道。
典獄官鮑布·吉布森說:“許多人以為殺人犯是異類,其實他們跟一般人沒有多大差別。”他48歲,是這一切活動主要的推動者。
他認為,殺人犯大部分都認識受害人;將近半數平時性情馴和;再犯率只有0.3%。“犯兇殺罪而遭判重刑是極大的創傷,因此比起‘普通’ 囚犯,殺人犯更可能在許多方面徹底改變自己的世界觀,從而想為廣大世人做點事情。”
下午5時30分,白俄羅斯兒童從監獄接待室出來,前往戒備森嚴的區域。一道又一道厚重的鐵門鄭重地打開,然后又在他們身后關上,小朋友不免有點驚愕。接著一行人進入體育館,里面寬敞溫暖,鑲著松木墻板,跟別的房間完全不一樣。長椅上坐著百來個吵鬧不休、尖聲喊叫的囚犯,在他們前面有兩位中年歌手。
眾兒童謹慎地在前面找到座位坐下:安妮亞金發白膚,大大的碧眼目光迷惘;小奧爾加顯得畏縮害羞;贊妮達是團里的黑發美人。
音樂一開始就出了差錯。問題出在館內傳聲效果不佳,樂師一開始演奏就噪音震耳,顯然沒有人聽得見歌曲。
兒童顯得厭煩,樂師一臉無奈表情,囚犯慢慢走開。接著奇跡出現了,來訪的兒童使出無往不利的絕招:唱了起來。
他們越唱越起勁,唱了幾首白俄羅斯民謠,又唱了圣歌,熱情地拍手打拍子。這歌聲在體育館內反而能傳開,囚犯的態度也漸漸改變, 吱吱喳喳、冷言冷語或坐立不安的情形都消失了。
接著,訪問團的19歲譯員塞爾格大大方方地起身,用男低音唱了一首伏爾加船夫曲。晚會氣氛完全不同了。
囚犯很快便和兒童快樂地打成了一片。有個倫敦人跟安妮亞聊了起來;兩個囚犯爭著跟瑪利納和維達開玩笑;角落里還有兩人手舞足蹈,大跳俄羅斯土風舞。
鮑布在辦公室里談這次晚會。他說:“晚會的主旨就是信賴。小孩子能有如此表現是因為他們信得過囚犯。同樣,囚犯也感覺當局信得過他們。”
囚犯與兒童之間有地理和文化上的鴻溝,卻也有意味深長的共同點。兩者都經過難以想象的創傷。
就囚犯來說,這些兒童或許象征著他們生活中失去的東西。比方說,28歲的辛克萊爾原籍西印度群島,身材魁梧,因兇殺罪判無期徒刑,已服刑6年半。他在加特里監獄很出名,因為每當白俄羅斯兒童來訪,哭得最兇的就是他。他說:“我就是忍不住要哭,想必是他們讓我想到自己從來沒有過的孩子,而我希望有一天自己會有孩子。”
勒羅伊28歲,1995年因兇殺罪坐牢。他提到了自己的親人:一個7歲兒子和一對3歲的雙胞胎。“我常常打電話給親人,親人也常來看我。奇怪的是,我一向健康,從來不覺疲倦,但每次親人來看過我以后,我都覺得精疲力竭。而參加為白俄羅斯兒童舉辦的同樂會之后,我也有同樣感覺,怎么回事?”
保羅47歲,結婚25年,有3個孩子,7年前因兇殺罪入獄。他說:“在牢里求存,惟一的辦法就是抑制一切感情。這些兒童突然來臨,令你措手不及,頃刻間情緒洶涌。”
加特里監獄夏季圣誕節同樂會是白俄羅斯兒童訪英之行的高潮。一張張桌子上鋪著潔白桌布,旁邊有圣誕樹,墻上掛著準備送給男孩子的足球運動衫。嘉賓云集,包括電視臺攝影隊和節目主持人、加特里監獄典獄長,以及囚犯福利慈善組織“巴特勒信托基金”代表團。
整個下午很熱鬧,來賓猛吃火雞大餐;電視節目主持人說了好多笑話;白俄羅斯兒童演了短劇,還唱了首歌;鮑布扮成圣誕老公公分贈禮物。
白俄羅斯兒童有的跳舞,有的尖叫,有的四處追逐囚犯。維達及安妮亞突然沖向37歲的兇殺罪無期徒刑犯提姆,抓住他親吻。
同樂會結束時,眾兒童把圣誕樹上的裝飾物全部拿光,要帶回白俄羅斯老家去做紀念。接著兒童列隊步向長途公共汽車,眾囚犯則回到自己的牢房,開始度過許多人稱為“一年最難過的24小時”。
然而提姆有這樣的想法:“我一躺下,就捫心自問:‘你會怎樣選擇呢?做無期徒刑犯還是白俄羅斯兒童?無期徒刑犯起碼最終可以出獄——即使要等很多年。但這些天真無邪的兒童遭到過輻射傷害,可能活不到30歲。’我們還是面對現實吧,答案很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