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牙，欲解巴爾干之結？

本刊記者：陳初越

今年3月14日，來自中國的劉大群先生在聯合國大會舉行的選舉中，以較高票數當選為下一任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CriminalTribunalfortheformerYugoslavia,簡稱ICTY）法官。今年51歲的他是當前國際司法機構中最年輕的法官。

記者聞訊后，即對劉法官進行采訪，請其就前南國際刑庭的特點及其在法庭的工作向國內讀者作一介紹，并就目前相關的國際熱點談談他的個人看法。

劉大群法官早年就職于中國外交部條約法律司，曾參與多次國際刑法與人權法公約之討論、制訂。出任前南國際刑庭法官之前，為中國駐牙買加大使和駐國際海底管理局常駐代表。他同時還是中國國際法學會、中國海洋法學會理事，兼任中國政法大學和武漢大學法學院的國際法教授。

法官資格·選舉的一大遺憾

記者：劉大群先生，首先請允許我代表南風窗雜志社對您當選前南國際刑庭的法官表示祝賀。聯合國法官應具何資格、選舉程序如何，能否先為讀者做一介紹?另外,請談談你對此次選舉結果的看法。

劉：我首先對貴刊的祝賀表示感謝。當選為法官不僅僅是個人的榮譽，亦是我們國家的榮譽。這充分表明了我國在國際上的大國地位，也說明國際社會對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大作用寄予厚望。

根據《前南國際刑庭規約》第13條的規定：法官應公正正直，具備在其本國擔任最高司法職務所需資格，及在刑法、國際法，包括國際人道主義和人權方面的經驗。其選舉要經過聯合國秘書長邀請、各國政府提名、聯合國安理會推薦和聯合國大會選舉四道程序。聯合國大會根據安理會推薦名單，進行差額選舉，得到絕對多數贊成票即96票以上者當選。當選法官任期從今年11月16日開始，任期4年，可連選連任。

此次當選的14名法官中，8名來自歐洲及北美地區，兩名來自亞洲（中國與韓國），兩名來自拉美（圭亞那和牙買加），兩名來自非洲（埃及和贊比亞）。來自東歐地區的烏克蘭在第一輪投票中以兩票之差失之交臂，甚為可惜。

坦白地講，此次選舉的一大遺憾是當選法官來自某一地區的人數明顯偏多，但這是聯合國選舉規則所造成的，它只規定"顧及世界各主要法系的代表性"，沒有嚴格規定按地域原則進行選舉。

法庭管轄權·效率太低？

記者：目前不少國人仍對前南國際刑庭的情況不太了解，請您簡單介紹一下法庭的成立背景，它的管轄權、內部機制及目前運行情況。從媒體報道上，可以看到有的國家政府對前南國際刑庭嘖有怨言，對此你作何看待？

劉：從國內媒體對法庭的稱呼上，就可以看出確實許多國內人士對前南國際刑庭不太了解，如稱其為"聯合國戰爭法庭"，"海牙戰犯法庭"等，均不確切。ICTY的中文應為"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簡稱"前南國際刑庭"。

它是1993年5月25日根據聯合國安理會第827號決議建立的，安理會所有成員國都投了贊成票。前南國際刑庭作為聯合國框架中的司法機構，是安理會下屬機構，是安理會根據《聯合國憲章》第7章采取行動的結果。

《前南國際刑庭規約》對法庭的管轄權進行了嚴格限制。如法庭只追究個人的刑事責任，而不追究國家的責任；法庭只管轄1991年以來前南境內發生的罪行，不溯及既往；只管轄在前南境內的罪行，不涉及到其他國家。如果國內法院與前南國際刑庭具有相同的管轄權，則前南國際刑庭的管轄權優先。

法庭分三個部門，一是法庭，由來自不同國籍的14名法官組成，主要負責審判工作；二是檢察官辦公室，現任檢察官為瑞士人德爾蓬特，由聯合國秘書長任命，負責起訴工作；三是書記官長辦公室，書記官長為荷蘭人，今年1月由聯合國秘書長任命，負責法庭的行政工作。根據法庭《規約》的規定，這三個部門相互獨立、互不隸屬。

刑庭成立之初，只有200余人，年預算為1000萬美元；現有來自75個國家的1250人，年預算為1億多美元，占聯合國正常預算的10％。法庭審結的案件7件，正在審理或上訴的案件有23件；在押候審者39人，其中級別最高的是波黑塞族共和國前總統普拉夫希奇女士，她是今年1月份向法庭自首的；被通緝者59人，其中包括南聯盟前總統米洛舍維奇先生。

前南國際刑庭還存在著許多問題，作為一個主權國家對此提出意見與批評，是完全合理的。其中一個問題是審判的效率。前南國際刑庭現在審理一個案件往往需要幾個月或幾年的時間。雖然法院不是政府機構，在法院中，公平原則應高于效率原則，但是拖時太久，確實影響了法庭的形象。法庭正在采取措施解決這一問題。

與東京、紐倫堡法庭的區別

記者：據我所知，前南國際刑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繼東京審判法庭、紐倫堡審判法庭以來，國際社會建立的第一個刑事司法機構。那么，它與前兩個法庭性質上有什么不同？

劉：前南國際刑庭與東京審判法庭和紐倫堡審判法庭不同之處在于：它不是一個戰勝者的法庭。前南境內發生的武裝沖突中，是沒有勝利者的。前南國際刑庭是由國際社會建立的、不屬于交戰任何一方的法庭。

由于半個世紀以來國際人權法的發展，前南國際刑庭更為注重對當事人權利的保護，如《規約》在國際審判機構中第一次設立了上訴庭；更加注重對受害人和被告權利的保護；受刑庭管轄的罪行更為明確和具體等。

與紐倫堡審判法庭和東京審判法庭相比較，前南國際刑庭在國際法與國際人道主義法的法理上有了很大發展，如在判斷國際性或國內性武裝沖突的標準方面；危害人類罪是否要與武裝沖突相聯系方面；以及強奸是危害人類罪的罪行的確立上，豐富了國際人道主義法的內容，對新世紀國際刑法的發展、對即將成立的國際刑事法庭具有現實的指導意義。

是否針對塞族?該不該起訴北約和阿族極端分子?

記者：有些評論認為，前南國際刑庭是某些國家或政治集團的政治工具，是針對塞族人的，你對此有何評論？

劉：從政治學角度看，法院也可以說是一種政治工具。就國內法庭而言，法庭是一國的國家機構，是貫徹統治階層意志的工具；前南國際刑庭是由聯合國建立的，必然要執行聯合國有關決議，貫徹國際社會的意圖。至于它是否是某一國家或某一政治集團的工具，則應該由聯合國安理會做出判斷。

被前南國際刑庭起訴的人有塞族人、克羅地亞族人和穆族人，將來還會有阿爾巴尼亞人。目前已被法庭判刑的人員中，以克族人居多。

從歷史上看，巴爾干地區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各種政治思潮、民族、宗教和種族交匯的地區，民族仇殺、宗教戰爭與武裝沖突幾乎沒有間斷過，形成幾代人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世仇，形成了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冷戰結束以后，國際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在某種程度上，國與國之間的武裝沖突已讓位于一國之內或一個地區之內的民族或宗教的沖突，國際社會認識到使用武力并不是解決此一問題的出路，必須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聯合國決定成立前南國際刑庭，其本意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解決爭端，以期打破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從這個意義上講，法庭是針對塞族人的，使該地區的塞族人能與其他民族的子孫后代和平相處。這種嘗試能否奏效還有待于實踐檢驗。

記者：目前，米洛舍維奇已被塞爾維亞警方逮捕，您認為，他是否會被本國送往海牙受審？

劉：作為一個法官，根據"無罪推定"的原則，我認為米洛舍維奇先生在法庭判定他有罪以前是無罪的。從中國傳統觀念出發，總是壞人才上法院的。但是在外國，上法院通常被認為是證明自己無罪的機會。前南國際刑庭也曾無罪釋放過一些在押的被控者。法官來自14個國家，獨立辦案，不接受任何國家或組織的指示。

至于米洛舍維奇先生是否會被本國送往法庭受審，這是由南聯盟政府決定的事情。我個人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施加經濟壓力或發出最后通牒，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是要尊重南聯盟人民自己的選擇與決定。

記者：你認為前南國際刑庭會起訴在前南地區使用貧鈾彈的北約或有關國家嗎？最近在科索沃和馬其頓挑起武裝沖突的阿族極端分子會被法庭起訴嗎？

劉：這兩個事件都在前南國際刑庭的管轄范圍內。目前，檢察官辦公室正在對這兩個案件進行調查，如發現證據即可起訴。

關于北約在前南地區使用貧鈾彈有三個方面的問題需要解決：一、對人的傷害問題。目前歐盟和聯合國環境署以及有關國家的衛生組織正在對該問題進行研究，以便得到貧鈾彈對人體間接影響的報告；二、使用貧鈾彈是否國際法禁止的行為，是否有國際公約或習慣國際法禁止使用這種武器，法庭對此正在研究；三、前南國際刑庭只對個人具有管轄權，而對國家與組織沒有管轄權，如果調查中發現了有關證據，也只能對北約或有關國家領導人起訴，而不能對國際組織或有關國家起訴。

國際法院才是解決國家間爭端的司法機構，目前它正在審理南聯盟訴北約犯下"滅絕種族罪"一案。目前國際社會正在等待著國際法院對該案的判決。

中國法官最無偏見

記者：中國政府對前南國際刑庭持何種態度？中國籍法官在法庭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劉：我以個人身份參加法庭工作，不代表任何國家與組織；因此，對前一個問題，我只能談談個人理解，不能代表本國政府發言。我認為，中國政府一貫支持聯合國為和平解決爭端、促進和平與發展所做出的各種努力，一貫主張聯合國在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中國也一貫反對嚴重違反國際人道主義法的罪行，反對采取武力的手段解決爭端。中國不但加入了《日內瓦四公約》，而且批準了兩個附加議定書，特別是專門適用于國內武裝沖突的第二附加議定書。這已遠遠走在了許多國家前頭。在巴爾干地區，中國更是沒有私利，也不謀求私利。

法庭普遍對中國法官的表現評價很好，認為中國遠離罪行發生地，也不是以某種宗教為國教的國家，不存在任何政治與宗教的偏見，最能主持公道，不偏不倚。作為中華法系的代表，中國法官以中國的司法實踐與法律規定豐富了國際人道主義法的內容。在前南國際刑庭審理的第一個案件中，就引用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表明人民軍隊在解放戰爭期間，即在國內武裝沖突中也執行了《日內瓦四公約》的規定。這也是毛主席著作第一次在國際司法機構的判決書中得到引用。

我尤其要指出，前兩任中國籍法官李浩培教授與王鐵崖教授都以80多歲的高齡當選為法官，他們勤奮不懈、孜孜不倦的敬業精神，十分令人景仰。特別是李浩培法官在90歲高齡時還寫出了對塔迪奇案的法律意見，為國際上各大法學雜志廣泛轉載。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既感幸運，又覺責任重大。

終日坐讀寫的法官生涯

記者：您是當前國際司法機構中最年輕的法官，相信會有很多讀者對您的日常工作深感興趣，煩您介紹一下。

劉：作為國際司法機構法官不僅是一種榮譽，更重要的，也是一種責任。和我以前的各種工作相比，在海牙更為辛苦，它既是高強度的腦力勞動，也是一種體力勞動，總結起來就是3個字："坐、讀、寫"(sitting,reading,writing)。

作為一個審判分庭的法官，在審理一個案件同時，我還要同時處理2～4個其它案件，另外還要兼理2～4個上訴案件。來海牙以前，我從沒有意識到"坐"也是一種體力勞動。審判一個案件，每天要在法庭上坐5～7個小時。每個案件，控辯雙方都要傳喚上百名證人，有的案件竟達240人之多。而聽取一個證人的證詞，住往就要花上一天到幾天的時間。一個案件審下來少則半年，多則幾年。法庭中，有5個監視器記錄庭審情況，把法庭的所有情況向全世界直播。所以，法官開庭時必須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法庭上，每一句話都記錄在案，并翻譯成3種文字，在每個出庭人面前的熒光屏上顯示出來。所以，法官出言自然要十二分謹慎。

每個案件的卷宗以噸計算比用頁數計算更為方便，而讀這些卷宗的時間不會少于開庭的時間。法庭做出的每個命令、裁定和判決都要寫，一個判決書少則幾百頁，多則幾千頁。這也是法官的一大任務。

法庭還有各種各樣的審判會議、行政會議，法官全會。年輕是長處，也是短處。討論案件時，是資歷最淺的法官最先發表意見；做出決定時，是資歷最深的法官最先發表意見。這對資歷淺的法官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另外，法官還有義務會見各國的來訪者，包括中國的學者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