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志端小姐

譚文峰

艾志端小姐是一位有著一頭美麗金發的美國女孩。深深的眼窩，碧藍的大眼睛，說一口不標準也不算流利卻能夠順利交流的漢語，背一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旅行包，走起路來一副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樣子。她是來自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的訪問學者，歷史系博士生，在中國人民大學做訪問研究員。她只身一人從萬里之遙的美國來到中國，來到我所生活的這座偏僻的位于晉東南的邊陲小縣，是為她的一部歷史著作來做訪問考察，考察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那次大災荒——清光緒三年大旱災。從美國到中國，從北京到山西，一直到我所生活的山區小縣，上山爬坡，過橋涉河，她都一刻不停地背著那只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出于男性本能的憐香惜玉，我常會去搶她背上那只包，“NO！NO！”艾小姐連連擺手，“這是我的第三只……”她一時想不起恰當的詞語來表達，便用一只手指著另一只手臂：“你們管它叫什么?”“手臂!”我回答“對!對!手臂!”艾小姐高興地說?！斑@是我的第三只手臂!”艾志端小姐的第三只“手臂”里裝的都是一本又一本的采訪筆記、英語書籍，還有隨時都會拿出來翻查的英漢小辭典以及一部可以拍攝幻燈片的日產高檔相機等被她視為“手臂”一樣重要的物品。艾小姐論著的研究主題，是中西方歷史文化比較研究。一百余年前，位于歐洲大陸的愛爾蘭發生過一場和中國清光緒三年(1877年)十分相似的大災荒，同樣出現了“人吃人”之類可怕的災景。艾志端小姐在愛爾蘭做了相當深入地歷史訪問之后，又來到中國做歷史訪問。她考察的主題是清光緒年間那次著名的大災荒發生的原因，災情的嚴重程度，政府的賑災情況，災荒期間百姓的生存狀況，度災方式，人民對政府的態度及評價。她要與愛爾蘭那次相似的災荒做一次中西方不同國度，不同制度，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歷史比較研究。艾小姐在北京國家檔案館，北京圖書館及有關部門查閱了大量官方資料之后，又只身來到當時遭災最為嚴重的省份山西，深入民間做更為詳細的民間考察。

我陪同艾志端小姐深入民間采訪幾位百歲老人，以及考察流傳有“人吃人”可怕故事和遺跡的村寨。每到一個村莊，艾小姐總是望著那些略顯荒涼卻十分安寧的村莊，連連說：“很漂亮!很漂亮!”她很高興地和那些鄉村老人們合影，親熱地摟住他們的臂膀，臉上滿是開心的微笑。在一位102歲的老太太家里，艾小姐看著這位滿臉慈笑，身體非常健康，并且手上夾著一根紙煙的百歲老人非常開心，不斷去拉老人的手，和她談話，和她合影，那開心的神情，仿佛是老人多年不見的小孫女回到了老人身邊?？匆娎先思揖柏毨В〗闱那膶ξ艺f：我想給老人一點錢，可不可以?我知道美國人的習慣，是不會冒昧施舍與人的。她怕傷及老人的自尊心，或傷及中國人的尊嚴。我也知道艾小姐自己并不富有，她是靠美國政府的獎學金來華做訪問研究的。幫助這位僅靠一個沒有成家的外孫來贍養的百歲老人，完全出自于艾小姐善良的天性和愿望，出自于一位基督徒的信念。我不愿意使她有所遺憾，我說：沒關系，你可以按你的想法去做。艾小姐早早就從錢包里抽出兩張大額鈔票，悄悄握在手心里，握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們離開時，她才悄悄將鈔票塞進老人手中。直到我們上了車。艾小姐仍然擔心地看著站在村口送我們的老人，她說：不知道她能不能自己走回去?她固執地不讓司機開車，一直到看著老人返回頭去走到自家門口，艾小姐臉上才露出笑容。她孩子一般歡欣地說：噢，她回去了!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位美國小姐同中國人一樣善良的本性和美好的品格。

艾小姐出生于美國西部COLORADO一個偏遠的鄉村。她故鄉的地理位置相當于我國西部的寧夏、青海一帶。那是一個廣闊而又美麗的地方，山川俊美，江河秀麗。草地寬闊肥美，牛羊如七彩云霞在山川間滾動。她的父親是印第安那大學的教授，她和母親還有一個弟弟生活在寧靜的鄉村。她四歲的時候母親不幸患了胰腺癌，直到她二十八歲時母親病逝，整整二十四年，母親先后做了四次手術。多次化療，其痛苦可想而知。但母親留給她的記憶，卻是一串串爽朗的笑聲和健康歡快的笑容。艾小姐曾經給我看過一張她與母親的合影，那是母親和她還有弟弟的最后一張合影。照片上那位美國夫人張著大嘴盡情地開懷大笑，潔白的牙齒，明朗的面龐，顯得那樣歡快、健康和年輕，沒有一點病態，完全看不出是一個絕癥病人。母親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給艾小姐童年及青年時期帶來非常深刻的影響。使她在以后的生活中遇到挫折和困難時，有了較強的心理承受能力。艾小姐大學畢業以后，讀博士之前，曾有過一段到美國南部地區支教的經歷。那是一段刻骨銘心令她終生難忘的經歷。受美國教育部的委派，她作為青年志愿者到美國南部貧困地區去當了兩年的小學教師。美國南部那座貧窮荒涼的小鎮，到處是黑人乞丐和流浪的兒童。小學校建在距離小鎮十幾公里以外的田野里，四周空氣清新，校園內環境優美安寧。學校是由政府出資建設的，教室寬暢明亮，微機室、幻燈電教室等教學設施齊全，和美國其它城市的學校完全一樣。但學生的素質卻同其它地區無法類比。艾志端小姐教授的班級里，只有兩個孩子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其余的幾十個孩子全是生活在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的單親家庭里。他們的家里非常貧窮，母親同那些外地來的男人同居懷孕或生下孩子后，那些男人們便拋棄了她們逃之夭夭。之后她們又同另一個男人同居生活，生下孩子后再被拋棄，她們又同第三個男人同居。這樣她們往往生下三四個甚至五六個孩子，卻沒有一個男人來管她們以及她的孩子們的生活，她們帶著幾個孩子，自己無法出去工作，只能靠政府的救濟金來維持生活。窘迫拮據的生活使她們變得性格暴躁，孩子們因為缺少家教而粗野頑劣。艾小姐每天從小鎮上開車到學校去上課。她溫和善良的性格降不住那些頑劣的孩子，她常常被氣得在課堂上流出眼淚。她竭盡全力去接近那些孩子們，但那些孩子們卻不肯聽她的話，不肯與她接近，常常用許多古怪的方式同她惡作劇，與她搗亂。艾小姐每天被她的學生搞得心情十分惡劣，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她那些粗野頑劣的學生，給她的學生上課，幾乎成為她每天沉重的心理負擔和最令她畏懼和憂愁的事情。她每天都感覺到頭痛、失眠，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每天開車到學校去的路上，艾小姐總是神情恍惚。她甚至希望自己發生車禍，這樣就可以不再到學校去上課。她的精神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

但是艾小姐最終沒有倒下去。在那最困難的日子里，她總是想起她的母親，母親爽朗的笑聲，母親開朗的笑容。是啊，還有什么比死神的降臨更令人畏懼和絕望的呢?母親面對死亡時爽朗的笑聲和樂觀開朗的笑容，使艾小姐漸漸變得堅強起來，她開始樂觀地對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她耐心地與她的學生們進行交流，真誠地和他們交朋友，同他們一起唱歌跳舞，與他們玩他們喜歡的游戲。漸漸地，艾志端小姐取得了學生們的信賴和好感。終于有一天，一個學生邀請艾小姐到他家里去做客。艾小姐非常高興，她帶了禮物到那個同學家里去做家訪，和他的母親成為了朋友。此后，便有更多的同學邀請她到家里去。慢慢地她和她的學生還有家里人都成為了好朋友。學生們對她充滿崇敬和熱愛之情，艾志端小姐也深深地熱愛她的學生們，她對她的學生充滿感情，用全部的熱情和愛心去澆灌他們缺少知識滋養的心田。一個個粗野頑劣的兒童，在艾志端小姐的手里變成了懂文明，有禮貌，熱愛學習的好學生。艾志端小姐成為他們最親密的人，成為他們離不開的人。她既是他們的老師，又像是他們的姐姐和母親。一年過去了，艾志端小姐支教期滿，就要離開她的學生們了。臨別時，艾志端小姐戀戀不舍地依次擁抱了她的學生們。她坐上了回城的公共汽車，汽車卻無法起動。艾志端小姐看見她的學生們一字兒排在汽車的前面，堵住了車道。艾志端小姐揮手與孩子們再見，孩子們卻口中叫道：NO！NO！他們不讓他們的老師走。整整半個小時過去了，汽車無法開動。艾志端小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跳下汽車撲向她的學生們，淚流滿面地擁抱著他們。學生們歡呼著，把他們的老師抬起來。汽車開走了，艾小姐卻留下來了。她的支教期又延長了整整一年。

事情已過去了幾年的時間，艾小姐談起往事卻仍然激動不已。深深的眼窩里溢滿淚水。我靜靜地注視著艾志端小姐。善良是美，虔誠善良的艾志端小姐此刻顯得異常美麗。美麗的艾志端小姐令人感動不已。

和艾志端小姐在一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天。雖然國度不同，種族各異，但是人類相通的東西卻使我們很快有了朋友的感覺。三天里，我們有過深入的交談，也有過投機的話題。艾志端小姐不僅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且是一位民主黨的成員。小布什和戈爾競選時，艾志端小姐是戈爾的支持者，她認為戈爾的“政策”符合普通民眾的利益，而小布什的“政策”只對少數富人和高收入者有利。對戈爾的落選她深感遺憾。其時中美撞機事件，正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艾志端小姐一臉無奈，不斷地說著：抱歉!抱歉!真的很遺憾!

我所生活的小城是一座很美麗的山城，有許多旅游的好去處。我建議艾小姐放松一下，到一些旅游景點去玩一玩。艾小姐卻連連搖頭：NO，NO！我的日程里沒有旅游的計劃!艾小姐是真正的美國作風。她每天白天采訪，晚上要整理采訪筆記，總是工作到深夜。想起國人每到一地，無論工作再忙，日程里旅游總是首要的計劃。便不能不為艾志端小姐感嘆!

艾志端小姐是一位很重感情的美國小姐。這與她的同胞有所不同。臨走的時候我送她上車，她握著我的手說：我覺得你真好!她到了北京以后，給我寄來一封信，并且寄來一張有著她老家風光的明信片。信中說她很喜歡垣曲這個地方，垣曲的山水和她老家的風水很像，她很愿意再有機會到垣曲來。她前往臺灣去的那天晚上，又給我來了電話，她說：我覺得你特別的好，中國人特別的好!在臺灣，她給我發來E_mail，在愛爾蘭，她又給我寄來一封信，回到美國以后她又給我寄來一封信，每次信中她都表示對我和家人的懷念，表示“一直不能把你們忘記”。表示一定要再到中國來，再到山西來。最后一封來信正是美國“911”事件后不久，美國正在對阿富汗采取軍事行動。艾小姐在信中表示很難過，她希望“全世界都和平”。她說：2001年對美國來說是很難過的一年，對我個人來說卻是很幸運的，因為上帝讓我到了中國的山西，讓我見到了你們!我們現在不僅是同行，還是朋友。她在信中還邀請我們全家到美國她的老家去做客。這些信件中我再次見到了一個純真善良重情的艾志端小姐，一個性情中的美國小姐。

艾志端是這位美國小姐的中文名字。

她的英文名字叫K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