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彤
我剛買手機那會兒,常常苦于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告知號碼。和他的家人之間實在無話可說,自己的朋友幾乎沒有,半生不熟的人好像有那么幾個,不過告訴他們之后大多杳無音訊,別說從沒電話來,就是他們還是不是在這世界上存在我也不清楚。在那之前,我只是知道,我非常渴望有部手機,這種感覺如此強烈,像標簽一樣,每天一醒來,就在腦海里看到它。我相信那不是一時沖動,因為一直到5、6個月后才把這個想法付之行動。我記得當手機在手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有部手機也可以算是一種幸福。
雖然現在看來,手機的樣式有些老款,功能也顯得單調。但是我不僅沒有更換的念頭,在每次買包的時候,還特別留心有沒有適合手機小袋的配置。除了睡覺的時間我會關機;其余的時間它都在我的身邊。如果要放在桌上,我會拿出事先備好的小絨巾墊在底下,讓它平整而舒服的躺著。為什么我這樣悉心呵護它,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而且我已經過了小女孩的年齡了。也許,我只是很渴望聽到遠方的聲音,很渴望有人能在遙遠的地方和我說話吧。盡管期待的時間比鈴響的時間要多得多,但是我卻依然耐心的等待,因為除了等待之外我其實也沒有其它的辦法。
就是這樣。
那是第一次手機鈴響,買手機大概一個月左右。我沒想到聲音會那么響亮,嚇了一跳,接聽鈕也按錯了。由于不習慣,一部小小的手機還用兩只手捧著,放在左耳旁,別扭的聽著。
我可以和××說話么?一個女人略帶遲疑的問,我的名字在里面聽起來顯得突兀。她聲音沙啞。聽起來很陌生。嗯,我就是啊。
我是從學生會主席那里得到你的電話和名字的。
哦?我頓在那里。記憶像舊版電影帶子飛快地往前翻轉。學生會?是什么東西?畢業后多少年了沒跟那玩藝兒打交道了?我絞盡腦汁,如同在非洲原始森林里尋找一顆紅寶石。森林里許多野生植物,沒有一種叫得出名字。枯葉覆蓋的地上有不少野蘑菇,還有不少非人類的腳印,亂七八糟迷失了方向,我也迷失了,那些黃色的東西是什么啊?大概是卡通獅子王的大便哦。
是啊,聽說你在尋找投資項目?她繼續說,沒有理會我的森林。
投資?還有項目?我簡直大吃一驚了。如果像我這樣的人也投資項目,大概全世界可以回到部落時代了。我這樣的人,到底算哪一種人呢?唉,這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確定沒有打錯電話么?我說。
你是不是叫××?她重復一遍我的名字。
是的。
你的手機號是不是××××……?她吐字很慢。
一點也不差。
完了。
確定見面的日期后,我一直在想這個叫小瑞的女人。其實去想一個對你來說幾乎完全空白的人,真的是件很無聊的事。就像在操場上一圈圈的跑,到頭來終點還是回到起點,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勞。
我們見個面好么?她收線前匆忙地說。
我當時隨口就應允了,現在也是這想法,為什么不呢?
市中心大廣場那家麥當勞見,好么?
非常合意。
那就這樣說定了?
嗯,我們怎么互認呢?
這個……她沉吟著,似乎在深刻地思考著什么。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雜音。
我長發齊腰,到時候我會穿條百褶裙。我說。
沒關系,反正我能認出你來的。
啊?我表示不相信她。
那是夏天一個驕陽的午后。風清云淡。很適合外出又沒什么確切打算的天氣。在時間的概念上我總是恪守著不耽誤他人的準則,所以提早半個時辰出門。到了大廣場,才發覺比提早的時間更提早到了。好在廣場周圍就是市中心地帶,服裝店、面包坊、咖啡館、香水店、家居裝飾超市、音像帶店……廣場北面的lafuretdunord是歐洲最大的書店,時間被打發得有聲有色。看看快到約定時間,我剛走出某家商店大門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
我是小瑞。
嗨。
真是很抱歉,我們能不能改個時間見面?
啊?我心下一暗,好像盛裝出門,被突來的大雨澆個正著。
是這樣,我正在跟人談事。沒想到會拖這么長。她的聲音真的好像有些歉疚,似乎嘴角還輕輕微笑了一下。
我都已經到了,要是改期的話,時間上很難再確定喲。我保持開頭的語氣。投資項目的人大概都是這樣說話的吧?
那……她猶豫起來,把我的話一分一毫都聽了進去。
我靜靜聽著她拖長的余音。
你可以再多等我半個小時么?我馬上把這里結束。
嗯,可以。我答應。人生總有無數的折衷,再多一次也無妨。
麥當勞里人不算多,不知道她說的是室內還是露天桌,推門出去的時候有個人推門進來彼此抬頭一望,任何自我介紹都顯得多余。我很快就意識到,她說她會認出我的確不是胡扯。不僅整個麥當勞,就是外面的整個廣場那天下午就只有我和她兩個中國人。看得出來,在這方面她算得上個行家。她不是頭回這樣干了。
我們在隔壁的小白馬酒吧落坐。酒吧門面很窄,臨街的五扇落地玻璃門疊合著打開了。酒吧很深,吧臺后面就看不清了。好像有個人影在那里晃了一下。有只剛睡醒的黑貓過來,打著呵欠走過去了。音響里音樂聲很輕。廣場上有風吹來,涌進一股熱浪。酒吧冷冷清清的,除了我們別無他人。座位的空間很小,鄰桌之間還有一張玻璃隔開,高度和視線一致。桌面上一只玻璃煙灰缸,翻過來寫著中國制造。酒保端來了兩杯咖啡。
來了很久么?
一年多了。
來法國干嗎?
學習法語,要是有機會多待一陣也無妨。
說的也是,為什么不呢?
你要投資什么?
至于投資,這個要看投資本身的意義是否跟投資的結果匹配,也就是說投資的最后效應沒有達到預期的指標,那么投資的意義就會煙消云散。
嗯,我明白了。她一臉的嚴肅。
我把面前的咖啡一口氣喝下,忘了加糖,有些澀。
我以前也做過這樣或者那樣的投資。她說。不過,得看什么樣的投資了。當然。我腦子一片空白。
就是今天我也沒有中斷。
哦?你投資的是?
她從隨身皮包里拿出一大包女孩子用的手鏈,戒子,看起來很像高中剛畢業的少女常帶的那種廉價裝飾物。她說是水晶石做的。價值一到二百法郎。她準備搞這東西的推銷。不過,當她看見我頭疼的表情就不再往下說了。
我還有別的投資呢。她又說。
哦?還有什么?
她轉過臉,定定看著我,眼睛閃爍不停,然后又轉過頭,重新看著外面。這個時候我才看清她的眼睛是很細長的那種雙眼皮,涂銀灰色睫毛油。幾乎不施脂粉。
我在幫人買皮包,然后從中抽取點數。很容易的,很快你就可以發財。
賣皮包?
不,不,買皮包,像路易維登那種名牌。買了以后交給指示你的人,然后他會給你按比例提取百分點。現在巴黎的行情不是很高,點數只有七點。
哦,這樣啊。其實我一點兒也沒明白。
你想干么?
我沒興趣。我說。
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九。
不干。
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了!!怎么樣?我只賺你兩個點。
不是錢的問題,我只是沒明白也沒興趣。
你要明白什么?
什么都沒明白。
那這樣吧,你去買那只一萬法郎的女士背包,我給你十點。
告訴你了,不干就是不干,我真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算過沒有?一萬法郎的百分之十是多少?一千法郎哦!她誘惑道。
那你干嗎不自己去賺這個錢?我認定她玩的就是江湖把戲。
我的護照已經拿去買過兩次了,里爾就一家路易維登專賣店,每次去買他們都會登記名字。我不可能再去了。
你付錢店家會不賣給你?
現金。
那不得了嗎?!
不行。如果可以我何必費口舌一再勸說你去買呢?
到底怎么回事兒?
這個……她小心翼翼地抿了口咖啡,舔舔嘴說道,現在東南亞和日本那邊很流行路易維登的包,而每一種款式的包在每家路易維登的專賣店都只有限額的數量。所以他們就會專程到歐洲來進行大量的采購。然后悄悄運回那邊高價銷售。但是這種專賣店在數量方面往往控制得非常嚴格,一方面它要提高銷售量,贏得利潤。另一個方面又需要抑制數量以求物以稀為貴,保持名牌的風范。
豈不是左右為難?
也可以左右逢源。在巴黎,總共有四家路易維登店。香舍麗榭大街上的那家,排隊都排到大街上。這種盛況,別說在當今法國經濟不景氣的年頭,就是在名牌濟濟的法國市場也屬異數吧?只是每個前去買包的人憑護照只能買兩次,而且就是這樣,也不見得一定買得出來。當然,也有因人而異的情況。
我開始有些相信她的話了。
你多大?我問她。
23了,我看起來不像吧?她咧嘴笑了一下,她很少笑。可能因為我個子大。她說。
我差不多也是這個年齡獨自一人來歐洲。我說。
是么?那就是和我現在一樣的年紀了!她似乎很激動,說話的語氣明顯和我近了一倍。
我家在深圳。我一直很想去美國,學了很長時間的英語。后來我去廣州考托福。考完后我覺得很輕松,所以就在附近轉游,看到墻上貼了不少各種各樣的廣告條子,全部都是關于出國的信息。其中有一則就是法國的一所私校。她說話其間,有個穿白色緊身褲的長腿男人進來找酒保說了幾句話,又很快出去了。他的襯衫散發出一股好聞的古龍香水味道。他的胸毛很長。
你知道,她繼續說道。對于出國我一直是種很模糊又很純粹的概念,說模糊是因為我并不清楚所謂出國真正的含義,出國的背后對于我就像一片汪洋大海,甚至說它是銀河系的景觀我也不會否認。每次說到出國,就是到了一個極限,那以后的事實際上是空白的。但是,出國同時對我來說又非常純粹,就好像足球場上你得進球一樣,我的周圍同學,親戚,朋友,上班的同事,都有出國的,或者已經出去了的,或者正在辦理的,大多數都是一門心思正在尋求出國之路的,那樣的氣氛之下,出國似乎成了唯一之路了。
你的父母也是這么想么?我問。
基本上是,而且他們非常鼓勵我出來。不光在口頭上,在行動上也是如此。我當初所有的出國費用,包括我今天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他們負擔的。
但是,我說,我想到了一個問題,當初你是考托福想去美國,怎么突然之間轉念來了法國呢?
不瞞你說,我最近也常常這樣問我自己。來法國,其實只是因為比去美國更加容易,簽證容易簽發。除此之外似乎跟我的主觀不發生任何關系。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一個單純的客觀因素,今天就不是我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了。所以我就想我出國其實只是為了跨出中國這個門檻,我并沒有真正到過法國,也不會到達任何一個國家的。
嗯,話雖如此,既然來了就不妨安下心來學習了。我說。
你知道么?她突然眼睛瞇縫起來,嘴角似笑非笑。我的那所私校其實是所收費高昂的旅游學校。我們只是學很少量的課程,大部分時間都是實習。所謂實習,就是在他們指定的酒店當免費服務員。我們一個班差不多二十幾個中國學生,大家輪流換班,幾乎包攬了整個酒店的體力活兒。
哦?
就是這樣,她看看我說道。我們來了六個月之后才明白的。學校在法國其實也沒有什么名氣,當初承諾的學歷畢業后被國家官方承認也是一派胡言。至于出國前學校介紹中說還可以頒發碩士文憑更是天方夜譚。上個月我們正在酒店學習,突然接到通知離開酒店立刻返回學校。說是酒店沒有履行和學校簽訂的培訓合同。后來才得知真正的內情是學校因為欠債過多已被勒令停業。無可奈可之下我們都離開了學校。
你幫人買包是為了錢么?我問她。
也是也不是。你知道我并不真正缺錢,但是誰都希望生活得更好些吧。
這話一點沒錯。
那你是考慮好了,也幫我買包了?她狡猾地鉆了我個空子。
聽著,我雖然明白了你,但是我本身對那個可一點兒都沒興趣。
哦。她似乎挺失望地嘆口氣。
酒保又端來兩杯白水,喝水的功夫,她接了三個電話,兩個說中文,一個說法語。都跟買包的事情有關。他們跟她的關系不會超過一面之交。第四個電話的鈴聲響起。
從我坐的方向望出去,是里爾市的中心廣場,中間是個圓形的噴泉池,石柱的最上面雕了個抽象的飛騰式造型石雕,底下圍著坐滿了人,大多是單身,有的在看報,有的在吃長條三文治,也有看書的,但大多數只是無聊的東張西望,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走過的人也會偶爾側目看看那個噴泉。一對情侶在忘情地接吻,旁若無人的互相摟抱。旁邊的空地上有個擺攤賣畫的小販,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幾只鴿子來來回回的走動,咕咕叫著,踩到了畫,那小販就一陣驅趕。廣場對面朝南的那一排酒吧露天臺座坐滿了人。遮陽傘下,男男女女,吊帶短裙,體恤便裝,朝陽而座,渾身金色。天空是純凈的藍,沒有一絲的云,也沒有一絲的風,好像靜止了一般。這樣美麗的天空,簡直跟畫兒似的。很高的地方飛機像只鳥兒一樣緩慢地飛過,留下白色的弧線,過了很久,才慢慢散開,化到藍色里去了。
這就是三十年代里爾的中心廣場。他說。同時遞給我一張黑白明信片。那時我和他還沒結婚。我們乘英國多佛港開向法國加萊港的渡輪。輪船迎著海風,穿越在英吉利海峽上。那時已經是11月份了,一個初冬的下午,下著細細的小雨。那是我第一次來法國。那時我們都很年輕。很多年后我才懂得年輕和閱歷是成反比的。那個時候的我們以為只要兩個人相擁而坐,低頭一起看著一張褪色的明信片就是幸福的全部了。明信片沒有色彩,街上有幾個行人,穿著有裙撐的曳地長裙,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還有幾輛最早出現的老式汽車。那個年代里爾的中心廣場實際上只是個停車場,沒有噴泉,沒有流動的人群,也沒有藍色的天空。那個年代的法國人還很少見到中國人,也許中國這個國家在他們聽來,大概和天上的某顆星星那樣遙不可及。輪船進港后,我們繼續坐著長途巴士,一路南下。雨停了,風起了,兩旁的杉樹嘩嘩搖個不停。我記得快到黃昏的時候,巴士才進入里爾市,由于塞車,開得很慢,還聞得到汽車發動機的尾氣。巴士停停開開,遇到紅燈又得等上些時候。差不多穿過了整個里爾市的中心,我們才到達靠近教堂的那個長途巴士專用停車場。我記得里爾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十分平淡的城市,永恒地存在過又會永恒地存在下去的那種城市。它不會因為什么而改變,也不會因為什么而消失。它存在得理所當然。我見到他父母的瞬間,我就知道他們來自那張舊明信片那樣的年代。他的母親出生于一九三∧輳他是他們最小的兒子。我們之間沒有什么話可以說,那個時候我還不會說法語。也許是語言的關系吧。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但是,隨著時間的增長我對這種說法的準確性越來越懷疑。難道僅僅是語言就可以一詞了過的么?我常常這樣自問。我記得我當時帶了張豎掛式的中國山水畫,還有一件手工刺繡的真絲女衫。看得出來,他的母親非常喜歡那件真絲女衫。因為后來,每次都是,只有等到星期天上教堂那樣莊重的場合她才舍得拿出來穿。我當時得到的回禮是兩手空空。我們在里爾待了三天就提早回英國了。回程是一班夜船,海面很黑,什么都看不見。船行而過,水聲滔滔,打得船舷啪啪直響。我們并肩站在黑夜的海上,望著茫茫的前方,無言無語,腦子像安放了上萬個鉛球。天空似乎布滿了云層,看不見一顆星星,也不見月亮。記憶中,那大概是最黑暗的一個夜晚。那是我第一次去法國,也是第一次去里爾。我們回英國后很快就結婚了。
等小瑞接完電話,我就收拾起桌上的紙巾和手機。在小盤子里放了兩枚十法郎的硬幣,連小費在內。準備起身告別。如果沒有小瑞后來說的事情,很可能我和她那天的交往就到此為止。
她看著我要走,就說,你有十分鐘時間么?
我說有。然后坐下。同時我又說,你如果還在為買包的事情作游說的話,那就免了。
她搖搖頭。我才發覺她神情有些奇怪。
她看了我一眼,右手拿著小勺攪動空咖啡杯里流動的空氣。然后繼續盯著桌子上的木紋發呆。
我呆呆地看著酒吧門口。風輕輕地吹。時間像沙漏般流逝。
我就要去巴黎了,大概這是我在里爾的最后一個夏天。她終于說話。自從我離開中國,我一直感覺我在路上。即使睡覺做夢也在繼續上路。因為買包的原因,我得經常乘坐火車穿梭在里爾和巴黎之間,然后在巴黎交貨。說來也奇怪,每次一踏上那列火車,就感覺自己要去很遠的地方,具體目的地未知。那是一段全封閉式的高速火車鐵路。時速大概達到300公里。車頭像子彈,車身銀色,表面光滑無比。當它行使在北方的原野上,穿梭在田園和鄉村之間,無異于一條狡黠的泥鰍。而坐在車內的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屏息斂氣,側耳傾聽。仿佛這樣能聽到來自遠方的聲音。但是除了車輪和鐵軌發出的輕微的摩擦聲外,整個世界別無異樣。并沒有來自遠方的密碼。白云漫天舒卷。遠處的平原像幅超現實主義的畫往后一點點退卻。
小瑞用手捋了捋低垂下來的幾縷頭發,重新拿發卡夾住。頭發染成褐色,有段時間了,根部重新長出黑色的新發。我注意到那兩根像等號般并列的發卡,很像我外婆以前常用的那種款式,簡直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外婆帶著她七十二年織完和沒有織完的夢想,在我出生的那家醫院的病床上悄然離世。沒想到在我外婆過世十五年后,那款夾子卻如出土文物般登上流行舞臺。
你知道么?她兩手左右攤攤,動作非常優美。這是那天第十七次,或第十八次的身體語言。她臉上浮現出不經意的一絲笑意,那種笑法像CASINO的老牌手摸到一張轉世的魔牌。斯蒂芬在酒吧生意清淡的時候會陪我登上那趟火車,有時候去巴黎,有時候回里爾。他是巴黎拉丁區一個酒吧的調酒師。他最喜歡調威士忌。有時候也會用愛爾蘭奶酒,或者MUSCAT。他說威士忌里蘇打水配兌的比例就像人生中無聊時光的所占比例。說到調酒,他的聯想能到達銀河系的射手星座。每次登上列車,我們相向而坐,不是他逆行我順行就是我逆行他順行。當然這只是相對火車行駛的方向而言。當時也沒覺得什么不好,似乎自然而然天經地義。只有一次,我們誤點了,登上了一列夜行的火車。火車開出了燈火通明的巴黎站,一路北上。火車穿過城市的邊緣進入平原的黑暗中時,無意間我從玻璃反光中看見斯蒂芬的身影出現在一列玻璃鏡里的火車上。我輕聲喚他的名字,他緩緩側過頭來。我們彼此看見虛擬的對方出現在另一列虛擬的火車里,行駛在虛擬的人生中。現在想起來,我終于有些明白我們無意識的相向而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逃不過宿命。就算我們當時知道有意識地糾正也無濟無事,因為有意識的行為總是為了針對無意識的控制。而無總是大于有,對吧?
后來呢?我問小瑞。
我們后來分手了。她說道,語氣十分平淡。
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再繼續為他人進球。懂得放棄其實是最大的擁有。她說。
這就是你收到的密碼?
一切都未知。密碼也得等到解開秘題才能定理歸論吧?
說的也是。
我們都站起身,一前一后,走到酒吧門口時,我停下。外面廣場上依然陽光普照,亮麗的白光四處驛動。小瑞穿的那件月白色短袖衫,真是白得高貴。
哎,讓我賺幾個點數,好么?我說。
哦?!她似乎不太意外。
我朝她笑笑,一直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她也笑。她是個聰明的女孩。
她拉開拉鏈,從里面的夾層拿出一本厚厚的16開書。那是一本有關路易維登各種規格款式的資料。款式之多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真難以想象。小到鑰匙皮環大到旅行箱無不盡有。而且在每種規格下面還有詳細的尺寸,顏色,皮質說明,簡直堪稱皮包世界的百科全書。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這是一本黑白的復印資料,里面有好多頁有筆圈的記號。她小心翼翼地翻到需要的頁數,熟練地找出需要的款式一一向我講解。她臉上特殊的神情仿佛我們看的不是一本資料,而是封存在地窖好幾百年的皇宮手諭。
我接過她交給我的一疊現金,點了數。放進我的皮包里。走出酒吧時我下意識的回頭探望。酒保懶洋洋地斜靠在吧臺的一角,一手拿杯啤酒一手撐著頭,和地面一起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他看了一下午兩個東方女子消磨在空蕩蕩的酒吧里,鬼鬼祟祟地似乎還有金錢交易,他一臉的困惑如同要解開相對論的奧秘。
里爾唯一的一家路易維登店在大廣場西面古城區的萊普勒特大街。城區保留著古樸的風格,石頭車道蜿蜒幽深。因為狹窄,所有的店面都只使用平面招牌,立面的一律禁止。黑底金字的路易維登的招牌掛在五米來寬的櫥窗上方。
前腳踏進店里,后腳我的手機鈴響。是小瑞。那是那天當中手機的第二次響。
哎,沉住氣哦。她在那頭說。
嗯,有氣回升,速度5厘米每秒。我用中文在這頭輕言細語。
好樣的,保持。
放心。
一直沒告訴你,你很有伊麗沙白之流的貴氣哦。
早說啊。
現在火候正好。
別燒我了,我虛榮心膨脹起來比常人快。
整個店大約六、七十平米,打蠟木地板澄亮。兩個女店員站在進門靠右的柜臺里。第三個正好轉身朝里面的辦公室走去,只見個背影,一頭紅發,身材婀娜,左右擺動。我是店里暫時唯一的客人。為了掩飾內心的慌張,我徑自走到左邊的柜臺。玻璃柜臺下擺著幾只手表的表帶。柜臺面上是一本裝訂精美的購物指南,和小瑞那本大相徑庭。不同的是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都是塑料硬面的彩色精美圖片。我無目的地翻翻,覺得差不多了就走向左邊的柜臺。手機第三次響起。
沒把自己給賣了吧?她的語氣里有虛張聲勢的誠懇。
不了解對方會出什么價噢。我答。有什么問題么?
那種一萬法郎的女士皮包好像不在出售之列。我環顧四周,所賣皮包類型基本了解。
沒關系。錢包總有吧?
嗯,好幾個款。
除了綠色的別買,其余的由你定。她說完就掛斷了。
接待我的是個金發的女子,鼻子周圍布滿雀班。法國人稱之為性感斑。臉部表情如埃及木乃伊般嚴肅。不撥一下絕對不動一動。很有中國式老牌店員的遺風。
除了綠色,其余的幾種可以拿出來看看。我指指我看中的兩只錢包,一只黑色,一只褐色。
當然,小姐。為什么不呢?她笑了笑,嘴角翹起經典型銷售員式的弧線。眼睛里是透明的藍。
錢包大小規格和普通用的大同小異,里面設置的功能也大相徑庭。只是皮質摸上去異常柔軟,像某種動物的毛。標價分別是2300法郎和2500法郎。
就它們了。我說。
請先填張表格吧,小姐。
她從柜臺下方拿出一大疊表格,抽出其中的一張。
您的姓名?小姐
伊麗沙白。
住址?
白金漢宮。
地名?
英國倫敦。
血型?
貴族型。
星座?
巨蟹。
偏愛顏色?
綠色。
愿意成為路易維登專賣店的固定客戶么?
正合我意。
簽字后我讓雀斑女子加了只米色的旅行包。付款臺前我拿出那疊才歸屬我15分鐘的鈔票。手機第四次響起。
還順利么?
暫無挫折。
錢可夠?
略有剩余。
等下我在噴泉池旁等你。
一會兒見。
雀斑女子把幾只包分別裝進路易維登的包裝袋里,再把顧客意見單皮質證明書帳單一一依次放進去,然后用訂書機緊緊訂好袋子的開口,小心翼翼地遞給我。她的臉上有種難言的悲切和無奈,仿佛那袋里裝的是她自己的靈魂。
我走出店門,站在那塊被小瑞踩熱過的臺階上。看著對面那幢十九世紀末洛可可風格的石砌樓房。幾只白色的鴿子盤旋在深灰色的石板瓦上。行人來來往往,單行的車流如河,車燈如星。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輕輕呼出,轉身朝噴水池的方向走去。快到萊普勒特大街和里爾國立歌劇院的拐角時,手機第五次響起。
馬上就到。我說完沒等她回話就按下手機的斷開鈕。
我的手機在那一天中總共響了五次,之所以我一直記得如此清楚,因為直到今天依然是最高的記錄。但是,這也并不說明什么。小瑞自那天和我分手后,便一直不再露面。我們之間的熟稔只維系了一天之短便煙消云散。仿佛夏日的驟雨還來不及濕了地面,便已經蒸發在沉悶的空氣中了。那天以后的她同那些對我來說半生不熟的人一樣,像絕跡的物種般徹底地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什么都沒有留下。我的手機有些年頭了,生產它的廠家還來不及使它具備時下流行的把那些過眼云煙般閃過的號碼儲存下來的功能。
那天晚上我和男友找了印度餐館吃飯。印度餐對我們來說有著太多的回憶。那是英國殖民主義下最大的飲食財富總匯,印度餐甚至還是勝過英國本土飲食的美味佳肴之一。我們各自點了飲料,他喝紅酒,我則要了蘇打水。前菜點了略帶甜味的芒果醬烤魚,主菜則是從不更替的咖哩雞,還有印度薄餅。
我們在談到小瑞時,他干脆稱她是嗎啡女孩。我不解。
她叫小什么?他勉強問。
小瑞。
小……不行,我不會發你們中國人這個R的音。在法語里R是含在喉嚨里不發音的。
那也沒必要改嗎啡呀?
對于這種來路不明去路也不詳的事情大概最終是會和嗎啡發生關系的。他說。
我搖搖頭,不以為然。但我什么也沒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偏向保留我的看法。飯畢,我用小瑞付給我的點數費支付了那頓晚餐。
走出大門。外面已是華燈初上,涼風習習,傳來臨街的歌聲,宛若縹緲的憧憬。每次都是這樣,一吃印度餐便如條件反射般,傷感的回憶像影子似的緊隨其后。以前住在英國的威爾士地區,學校附近有不少印度餐館。我們常去的卻只有一家,店名叫TAJ_INDE。原因是那里可以點半個菜。去別的地方一次的花費在這家卻可以有兩次的享受。餐館里的侍應生總是固定的兩個,長相上看不出有親兄弟的關聯。每次都放不同的音樂烘托當時的氣氛,大多是載歌載舞典型的印度曲子。瘦些的那個比較多話,他教我們學會了一句印度語,Hum TumhePyar Karte Hae,意思是:我愛你。每次我們去,如果沒有別的客人占用,他都會安排我們坐固定的桌號,吃固定的菜肴,看固定的窗口風景,說那句唯一的印度話。因為那是我們度過的一段透支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