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月是成都一家大酒店的財務總監,舉止優雅得體,作風干練利落,她絕對是屬于白領麗人階層的。這個女孩美好的背后,沒有人知道她青春的艱辛和曲折。她的天空是灰暗的,沒有陽光,她就像一只蝶,最初是蛹,是丑的蛹,她拼命地掙扎,終于有一天掙脫了那層殼,振動她帶血的翅膀,飛進了另一種美好的人生。我從前不叫方明月,我原先的名字是叫方花。我的家鄉,是在四川大巴山脈邊緣的一個鎮子里。我的父母都是農民,我是老大。
我10歲那年,因為村里所有適齡兒童都必須上學,老師也一家一家地動員,我父親終于把我送進了學校。進了學校,老師說,你們要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到很遠很遠的美麗的城市里去讀書。我不知道大學是什么,上大學會是什么樣,但“很遠很遠”這個詞牢牢地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我沒有別的辦法,我要“考大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學習特別用功,當別的孩子還在為學習而頭疼而心不在焉的時候,我已經在抓緊一切空閑的機會看課本了。由于我的努力,我的成績從小學開始一直是班里的第一、二名,我從來沒有得過第三名以后的名次。但我的父親并不想送我讀書,他覺得我讀書是白花了錢,他想讓我好好在家干幾年活,帶大弟弟妹妹,長到十六七歲了,就可以嫁出去,還可以得一筆彩禮錢。所以我成績好,也沒有人鼓勵我,為我高興,我只是自己為自己高興。
在與父親不斷的斗爭中我終于讀到初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被縣一中高中部錄取了。但我父親再也不想供我讀書了,我拼命地跟他鬧,父親最后實在沒辦法,指著我的鼻子說,行,你讀書你就讀去,你給我滾,有本事你自己去活人。我說,滾就滾,我不靠你。不顧我媽的苦苦挽留,我把課本和一些衣服裝進一個包背上就離開了家。
我到了縣城,幾經周折最后在離學校較遠的一家餐館里找了一份端盤子的工作,一邊打工一邊讀書。過著緊張的半工半讀的生活,我的成績也可想而知。第一年我高考失敗了,第二年我又以五分之差名落孫山,第三年我剛剛上線,盡管我報的志愿都是最低的,卻仍然沒有被錄取上,我決心再讀一年,然而我卻病了,我得了肺結核。
萬般無奈我回了家,家里也沒有什么錢給我治病,父親不理我,母親只是憂愁地看著我,空氣是沉悶的。我無法待下去,回家兩個月后,我同村里另一個女孩子一起,去了廣州。
初到廣州,我在一個同鄉的介紹下,進了一家玩具廠。然而每天長達11個小時的高強度的勞動,我的身體很快就吃不消了。同來的女孩勸我還是回家算了,然而我知道,在父母和村子里的人們的眼里,我已經差不多是一個怪物了。我好不容易才離開家,我已經沒有回頭的路。
那個晚上,我躺在窄窄的床上,深深地感到我是多么藐小,多年來我努力想實現的理想,我堅持的信念,在真實而又殘酷的生存與生活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第二天我穿上我最好的一身衣服,我蒼白、瘦削,然而我畢竟是24歲的漂亮姑娘,蒼白和瘦削只是讓我看起來更加漂亮,更加動人。那天晚上我走進了一家歌舞廳,面對這個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世界,我的心情特別平靜,我知道我從此是一個隨著風而起隨著風而落的人,我不是我,我誰也不是。
走出了艱難的第一步,后來的墮落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我搬出了和同鄉一起租的宿舍,斷絕了往日的一切聯系,我不能讓我家鄉的人和其他所有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干上了三陪小姐。我不在固定的場子里待,我獨自出沒于各家歌舞廳、酒店、酒吧、夜總會。有的時候是男人上來找我搭訕,有時候我會主動尋找目標。當別人問我的名字時,我隨口謅出阿芳阿惠之類。我學會了化妝,學會了如何把衣服搭配得精致而漂亮,我隨時都注意著我的舉手投足是不是夠味兒,我仔細地揣摩客人的性格和心理。我逐漸出了名,很多出入歡場的人都知道,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風情萬種而又善解人意。我很快就掙了很多錢,我就靠這些墮落的錢治好了自己的病,并且過上了舒適的生活。我的錢來得那么容易,只要我沒有尊嚴,只要我滿足客人一切需求,我就有錢。我常常在深夜里回了宿舍后倒空自己的手提袋,鈔票堆在床上,那么多,多得就像紙一樣。我看著這些錢,有的時候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1995年春節前的一天,我去郵局給我媽寄錢。臨近春節,寄錢的人特別多,柜臺上的兩枝筆居然有七八個人在等。我看見桌邊坐著一個人,正要把他的鋼筆擱進口袋。我走過去說,麻煩用一下你的筆好嗎?那人抬頭看看我,笑了笑,把筆遞給了我。他長得很俊秀,看人的目光溫和而誠懇,一看就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我就這樣認識了程遠鵬。他是陜西人,是一家很出名的廣告公司的策劃部經理。
大年三十那天我獨自一人在街上閑蕩。黃昏的時候,我的呼機響了。我不知道在這家家戶戶團圓的時候,還會有誰需要三陪小姐。我穿上大衣走到街上回了電話,是程遠鵬。他說,我做了一桌子菜,卻沒有人和我一起過節,你愿意來嗎?我忽然感到空蕩蕩的心里一下子興奮起來。擱下電話,我就攔了輛出租車去程遠鵬家。
程遠鵬獨自住在城南的一套公寓里,房子不大,兩室一廳,但對于一個剛工作四年的年輕人來說,自己能買下這么一套房子已經相當不錯了。吃完飯,我們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一邊評論哪個節目好,哪個節目臭,當零點的鐘聲將要敲響的時候,電視里的人們緊張地看著秒針,我和程遠鵬也興奮地站起來,等待著。新年的鐘聲敲響了,電視里的人們沸騰了,他們跳著,唱著,叫著。我和程遠鵬也跳起來,擁抱在一起。沒有經過任何漸進的過程,我們就成了朋友。
春節過后程遠鵬上了班就忙起來了,我又恢復了我緊張而又陰暗的生活。但我是不會告訴程遠鵬我在做什么。我們仍然來往,并且他約我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我戴著雙重面具,過著雙重生活。在程遠鵬面前,我是漂亮純潔的女孩,是公司里的白領麗人,而不在程遠鵬的身邊,我就周旋于各種各樣的男人之間。我常常沮喪不安,心神難定,我想結束這種陰暗的生活,和程遠鵬長相廝守,本本分分地做一個美麗而能干的家庭主婦。可我明白,我沒有工作,沒有長處,我拿什么去吸引我的愛人?如果我不湊夠錢將來自己做點事情,萬一我失去了程遠鵬,我今后拿什么生活?可是如果我再繼續做下去,我無法面對程遠鵬那張溫和而開朗的臉。我深深地愛著他,我愛這個帥氣能干而又體貼的男人。他常常騎著自行車帶著我,有時我坐在他后面攬著他的腰,有時坐在車的橫梁上,依偎在他懷里,車子歪歪扭扭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我覺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常常在他下班的時候,到他公司不遠的街角等他。他看到我了,就會興奮地跑過來,拉起我的手。我們一起去街頭的小攤吃小吃,逛商店,然后回他的房子里說話,看電視,擁抱親吻。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一個眼神一句話,都充滿了默契。終于在1995年6月的一個晚上,我們越過了界線。
我們的關系有了實質性的進展,程遠鵬幾次提出讓我搬去和他一起住,等到過年的時候,我們再到彼此的家里去見雙方的父母,之后就結婚。盡管我對這樣的生活也充滿了向往,但我說在我們結婚之前,還是不要住在一起為好。程遠鵬以為我是傳統的女孩,更加看重我。而我心里卻在計劃著在半年時間里趕緊掙錢,掙足錢后我就再也不做三陪小姐,然后自己開一家店,再告訴程遠鵬我已經辭職了,他就不會懷疑我的工作,不會懷疑我的過去了。我深深地愛著程遠鵬,我不愿失去他,盡管我有陰暗的過去,可我的心里是真心實意地愛他的,我將來一定會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我會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他,我也會盡我全部的努力帶給他幸福。
然而一切僥幸的、美好的想法都毀于一旦,我后來想這是不是命運在懲罰我。1995年8月21日,一個和我熟識的并且有過好幾次關系的建材公司的老板找我,說和客戶要談一筆重要的生意,想找一個有質量的小姐幫他搞定,事成之后給我兩萬塊錢提成。面對這優厚的報酬我當然不會錯過,我毫不猶豫就跟他去了一家夜總會。談好了生意,建材公司的老板走了,我跟著那個客戶去他住的酒店。當那人攬著我的肩剛走出包廂,我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唱歌,我無意識地扭頭一看,程遠鵬和他們公司的一個同事正陪著兩位客戶,他也猛然間看到了我,半截歌聲一下子嘎然而止,他直愣愣地盯著我,我也呆住了,腦子一片空白,對峙了幾秒鐘,我慘叫一聲就沖出了夜總會。
我獨自一人用被子蒙著頭躺了三天。我的包和呼機都留在夜總會,我不知道程遠鵬有沒有找我。我沒法吃飯,沒法睡覺,滿腦子都是程遠鵬那張暗淡的光線下陰慘慘的驚愕的臉。我忍不住來到了程遠鵬的家,按響了他的門鈴。門開了,程遠鵬站在門邊,他頭發蓬亂,臉色青白,胡子拉碴已有好幾天沒有刮過了。我說,遠鵬,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可是我和你的交往是真心的,我沒有想要騙你的意思,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再來打擾你了。說完我就往樓下走,走了兩層樓,程遠鵬一陣風似的奔下來,攥住我的胳膊就把我拖上樓,進了房間,他一腳踢上門就緊緊地抱住我,哭著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我沒法原諒你,可是我又沒法不想你。兩個人都流著淚,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和程遠鵬一直就是這樣,有的時候他對我好得要命,說我從前受了那么多苦,他要替我補回來。他讓我退了我租的房子,搬到了他的家里。我整天就待在房子里看電視,睡覺。他一下班就回來燒飯,做家務,休息日陪我出去玩,逛商場,給我買衣服,買化妝品,甚至連女人的用品他都給我買回來。然而有時候他又一連盯著我看半天,逼著我說出同多少個男人睡過覺,陰笑著問我嫖客和妓女是怎么玩的,問我是不是一直只是同他逢場作戲。我不說他就逼我,打我,扯我的頭發,怒吼著叫我滾出去。我無處可去,只有到街上游蕩,他又滿城地找我回去。每次他折磨我,我都一聲不吭,等他平靜之后再去撫摩他的脊背和頭發,安慰他。然而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兩個人都疲憊得很,特別是程遠鵬,他明顯地消瘦了,眼神再不像從前那樣開朗自信,充滿了陰郁警惕。又一個春節臨近,程遠鵬也不提見彼此父母的事,我知道我也不配提這個話題。我想,他能夠在明白真相之后又跟我在一起待這么久,也足夠說明他心里是有我的了,我也知足了,將來的事情,就隨他吧。春節程遠鵬回了西安,走的時候我送他到機場,過安檢門的時候,他回過身來久久地凝視著我,用手撫摩著我的臉,然后嘆了一口氣,就走了。我沒有回家,而是留下來等程遠鵬回來。然而春節過后整整一個月,他都沒有消息。我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但我還是等著,等他給我一個消息。兩個月后的一天深夜,他終于打來了電話。他的聲音低低的,他說他不回廣州了,他在外漂累了,他父母只有他這一個獨子,他要留在他們身邊。廣州的房子就留給你了,算是認識一場的紀念吧。我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就匆匆忙忙地掛了。掛上電話,我默默地坐了一整夜,對于這樣的結局,我心里是知道的。第二天我就著手處理程遠鵬留下來的財產。我剛一拉開衣櫥里的抽屜,就發現里面房子的證件和所有其他財產的發票擺放得整整齊齊,我才明白,程遠鵬在走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準備了。我把所有的東西全部賣了,把房子也賣了個好價錢。從前程遠鵬給我提起過他媽媽的工作單位和名字,我當時心細,記下來了。我打電話到那家醫院,說我是程遠鵬的同學,要找他的媽媽有事。那醫生去給我叫的時候,我掛上了電話,然后就去郵局把錢寄了出去。
程遠鵬走了,我待在這里已失去了一切意義。我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孤單,如此無助,心里空落落的,很多次我甚至希望死去。又是七月的時候,有一天我路過一家中學門外,黑壓壓的家長們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等待高考的孩子。看著他們,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我歷盡辛苦考大學的情景。那時候我每天營養不良,睡眠不足,還苦撐苦熬地考大學。讀大學,是我心中從小的夢啊。如今我不再為生活費和學費而發愁了,考大學的條件也放寬了,我得重新去讀書,去考大學,我要洗刷我身上所有的不潔和陰暗,我要重新塑造我的前程和未來。我要在未來的日子里,干凈地、美好地、明亮地、純潔地生活。
我立馬買來了初中和高中的課本,拿出了從前讀高中的那幾年的勁頭,只是如今我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讀書上了。在高考前,我給自己重新起了名字,方明月,明月,潔凈美好的明月啊。
由于我拼命般的努力,一切都很順利,我考上了我夢想已久的大學。像所有的女大學生一樣,我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踏踏實實地學習,踏踏實實地生活。在大學里我的成績一直很好,也收到過一些男生寫來的情書,然而沒有人知道我的心里是如此的平淡。畢業后我回了成都,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并且憑著自己的努力很快地得到了提升。我對自己的現在感到滿意,只是有時我會想起程遠鵬,我的心會滾過一陣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