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士村官的“現在進行時”

楊本倫曾是個新聞人物。1992年10月，這個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系的法學碩士、時為國家人事部考試錄用司的主任科員，突然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選擇，從權力和知識的高處，一腳邁進權力和知識的洼地，把自己的前程搬遷到了他人生的起點——山東省沂源縣石橋鄉東北莊村。楊本倫一時成為媒體的焦點人物，也成為中國第一個碩士村官。

1998年8月，一位叫劉杰的青年大學生，千里迢迢趕到沂蒙山區，想同楊本倫探討知識青年的人生追求時，卻發現被譽為“一種方向”的碩士村官，由于上上下下的種種掣肘，四個月前淚別故鄉遠赴深圳。情感上備受打擊的劉杰投書新聞媒體，訴說了自己的失望。一石激起千層浪，楊本倫再度成為媒體的關注對象。

倏忽間，三年又過，楊本倫現在在哪里?他的近況如何?記著這個名字的人都在牽掛著他。 2001年國慶節，記者終于在河北省黃驊市一家民營企業找到了楊本倫。這個為理想幾度出走的年輕人，再度回憶起在執著追求的人生旅途中飽嘗的挫敗和迷茫，其中的酸甜苦辣發人深省——村官被抹，我開始考慮以后的出路

1998年3月底，縣里做出任命我為縣委黨校副校長的決定。我誠懇地提出希望留在村里再干幾年，或者兼任村支書。但申請上只留下了領導的三個字：不同意。

我知道自己的村官生涯徹底結束了，帶領村民脫貧致富干一番事業的理想也徹底破滅了，痛苦深深地嚙咬著我的心。

從28歲到34歲，人生中最寶貴的青春年華，我都揮灑在了東北莊村。6年來，村民收入由400元提高到1800元，吃上了自來水，建起了農貿市場，發展了林果和養殖業。但我的村官還是被抹掉了，原因只有一個：我樹立的對立面太多，上自鄉鎮領導，下到村民百姓。6年沒參加幾次會為領導不容，平墳辦市場被老百姓打得頭破血流。這樣的體制和環境，等待我的也許只有失敗。

我開始考慮自己以后的出路。

官我是肯定不當了。如果想當官，6年前我就不會離開北京。而且，幾年的經歷表明，我秉性中的太認真、不聽話，注定我的仕途不會一帆風順。與其在所謂的仕途上把命運交到別人的手里，不如另辟蹊徑，尋找更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6年來，盡管東北莊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我也有重大的失誤，那就是先后創辦的十幾家村辦企業基本上全軍覆沒了。雖然這和村里沒有經營人才有很大關系，但更重要的是我本人不懂經濟和企業管理。

明白了自己的不足，我想到中國市場經濟的搖籃——深圳去歷練一番。

這時，我從一本雜志上看到深圳一位女老板歷盡艱辛創辦一家服裝企業的報道，她的經歷深深感染了我，我馬上提筆給她寫了一封信，談了我的情況以及想到深圳闖蕩一番的愿望。1998年4月29日，我收到了女老板的回信，說她對我慕名已久，相信我是一個有能力有干勁的人，并誠摯地歡迎我加盟她的企業。

第二天，我把一份辭職報告遞交到縣里。

闖蕩南方，我只是一個供老板賺錢的工具

我沒有想到那位女老板會親自開車到車站接我。到茶莊品茗時，我傾訴般地講了碩士畢業特別是東北莊6年的經歷，末了我自嘲般地說：“我失敗了，而且是落荒而逃?！迸习逭Z重心長地說：“本倫，你沒有失敗，失敗的是當地的政府和百姓。你能在6年的悲壯后仍然帶著理想到深圳，說明你還是一個勝利者。”

我慶幸初到深圳就碰到了一位能認可并理解我的女老板。她任命我為總經理助理，并如大姐般地在工作中手把手地教我如何處理業務，使我很快適應了從碩士村官到企業打工仔的角色轉換。

遺憾的是，三個月后，女老板赴美定居的簽證下來了，公司轉給了別人。新老板對我仍信任有加，但有一次，我建議她不要隨便延長員工的工作時間，以防工作疲勞出現安全事故，老板一句“我付工錢，他們就得給我干活”讓我對她有了新的認識。半個月后，我離開了深圳。

我工作的第二站在順德一家電器公司，這家公司已經上市，在全國頗有影響。公司負責人并不知道我的經歷，但在新員工動員會上偶然看到我的學位證書后拍拍我的肩：“小伙子，好好干，在這里你肯定能淘到金子。”

我到南方當然不是為了淘金。因為碩士畢業時深圳就有一家公司要與我簽約，我拒絕了。但公司負責人拍在我肩上的手使我油然而生一種親切、一股豪氣。我奮筆疾書到深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將洋洋灑灑5000字的《關于推行人本主義管理的思考》通過辦公室交到公司董事會。然而幾天過去后我一打聽，竟沒有一人看過。我再一次茫然了。一個月后，我就離開順德到了廣州。

1998年11月，那位到東北莊找我的青年學生劉杰的信發表后，廣州的一家在全國很有影響的報社記者輾轉找到了我，反復詢問我離開東北莊的緣由，我訴說了當時的無奈與自己的反思。幾天后，一篇題為《碩士支書淚別鄉土》的文章就見了報。那天我正參加廣州市郊一家摩托車配件廠的招聘面試，招聘人員認出了我，馬上將我直接帶到了老板辦公室。老板喜出望外，說要發揮我的才能，任命我為總務部主管，月薪5000元。

簽完合同，我向老板提出能否先到車間一線當個流水線工人，熟悉廠里的各個工作環節，以便更好地開展管理工作。老板抬起頭來像看外星人一般盯著我：“楊先生，你別開玩笑了，人盡其才，我需要的是你的人事行政管理才能，而不是你在車間里的動手能力?！?/p>

離開老板辦公室，人力資源部主管對我說：“楊先生，你太幸運了，剛來就受到了老板的賞識，又是主管，又是5000元月薪。我們都是在車間干了好幾年才爬到主管位置上的?！甭犃怂脑捨抑荒芨吨嘈Γ喝绻麨榱水斨鞴?，我當初就不會離開國家人事部；如果人生僅僅是為了掙錢，當年研究生畢業時我就該到深圳那家已定好的單位；如果我是為了權力和金錢，更不會在漫漫的6年中把一生最寶貴的時光，獻給那個最終并沒有完全接納我的鄉村。

深圳、順德、廣州，三站地、半年路，我知道我在南方還沒有找到理想的家園。我只是一個供老板賺錢的工具。

踏雪尋夢，“謝謝”二字讓我又一次回歸北國

《碩士支書淚別鄉土》那篇文章見報后，全國不少報刊都轉載了，我很快收到了不少讀者的來信和電話，有表示理解的，也有幫我分析原因的，再有就是一些企業邀請我去共同發展的。

1998年12月底，我收到了河北省黃驊市信譽樓商廈鞋業商場經理曹旭東的一封信，說他看了那篇文章，他是一個曾就職于行政機關的大學畢業生，深深理解我所謂“從政”的尷尬與無奈。接著他談了自己到信譽樓商廈工作后的感受，介紹說信譽樓以信譽為本的經營理念，以人為本的管理方法，以文化親和力定取舍的用人原則，非常適合我的個性與才能，他希望我能成為他的同事。

其后幾天，曹旭東又陸續來了好幾封信，內容都是介紹信譽樓的，其中還寄來了一本名為《信譽樓人》的刊物，并誠摯地邀請我方便的時候能到黃驊看一看。

34歲了，我已不再是容易被文字打動的年齡，但曹旭東那種對信譽樓的感情打動了我。他只是一個鞋業商場經理，其職務職責與企業招錄員工根本不沾邊，但他卻再三希望我能成為他的同事。能培養出曹旭東這樣熱愛信譽樓的員工，信譽樓的老板肯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有了去黃驊看看的念頭。

1999年春節，我回山東老家過年，這是去南方以后第一次回東北莊。

2月22日，大年初七，就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我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東北莊，黃驊與山東接壤，我決定先去看看信譽樓，再南赴廣州上班。

曹旭東對我的從天而降感到吃驚，當然更多的是熱情。當時已到下班時間，他請我到信譽樓商廈下屬的回民餐館吃飯，餐館的生意出奇地火爆，與路過的幾家飯店形成明顯的反差。一進雅間就看見這樣兩個標牌：“敬勸各位，每位最多只上一道菜”、“吃不了請您捎走，謝謝合作”。墻上還掛著便于捎走剩飯菜的食品袋。飯桌上，曹旭東又給我講起了信譽樓，講到信譽樓商廈在全國第一家推出信譽卡、在河北省第一家實行股份制，他掩飾不住發自內心的自豪。

飯后，曹旭東請我觀摩商廈的業余夜校。夜校正在上課，近300平方米的大教室里，黑壓壓近千名員工在聽課，講課的內容是“暗示在商業銷售中的效用”，題目我都沒聽說過，員工的反應卻非?；钴S，許多人都在做筆記，還有人爭著上臺結合事例談自己的感受。

第二天上午，曹旭東說總經理張洪瑞請我去他的辦公室。張洪瑞的情況我聽曹旭東說過無數遍了：年過半百，生產隊長出身，初中文化，這位商廈年營業額逾億元的老板沒有所謂老板應有的行頭：手機、洋房、小車。每天上下班，他騎的還是一輛舊自行車。張洪瑞對我的熱情在我意料之中，但他對曹旭東的熱情我卻沒有想到。曹旭東說有事轉身要走時，張洪瑞竟站起身來說：“曹經理，謝謝你把楊先生領到我辦公室?！蹦戏桨肽甓啵踔翉氖曼h政工作的幾年間，我從沒有聽上級對手下說過“謝謝”兩個字。就是這兩個字徹底打動了我，我說：“張總，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回廣州辦辭職手續，我要來黃驊信譽樓商廈工作。”

張洪瑞回報我的是讓我做總經理助理，并給我比他還高的月薪：1200元，但我提出只拿與他一樣多的月薪：800元。

回首人生，我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

1999年3月底，我帶著行李又來到了黃驊。在滄州下了火車我才知道，張洪瑞竟借了一輛桑塔納親自到車站接我了。那時，在漫天飛卷的風雪中，我再度感到了溫暖。

到了商廈后，我對張洪瑞說要休息幾天。其實，我是獨自一人跑到了上海，我要看看上海這個特大城市的零售業是怎樣搞的。那幾天，我把上海一百、太平洋廣場、捌佰伴幾乎都轉遍了。一周后，我回到黃驊，向張洪瑞提出一個請求：我先不做總經理助理，而是去做一個售貨員。

我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請求，是因為我有男人的通病：最反感逛商場，最不愿從事百貨零售職業。但既然我選擇了信譽樓作為自己人生的又一落腳點，就必須走出這種心理誤區。而且我總覺得要想在企業有所作為，就必須全方位地熟悉企業的各個工作環節。這種意識我在廣州期間就有，但老板根本不能理解和接受。張洪瑞聽了我的請求也是一愣，但他馬上同意了，并意味深長地拍著我的肩說：“本倫，你是咱們商廈級別最高的售貨員。我相信你會給商廈帶來新的生機和活力。”

我在信譽樓商廈做的第一項工作是賣襯衫。哪知第一次售貨就遇到了尷尬。那天一位顧客選了一件襯衫，交完款我找零后，他卻不走。我客氣地問：“先生，您還有什么事嗎?”那位顧客說：“你肯定是新來的，而且沒有經過培訓?！蔽腋械胶闷妫骸澳趺粗?”“信譽樓經過培訓的售貨員找零時都是雙手遞到顧客手里，而你是一只手遞給我的?！鳖櫩偷倪@句話讓我的臉騰一下火辣辣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顧客看出了我的窘迫，善意地說：“小伙子，我不是要批評你，只是你要好好學習，不要砸了信譽樓的牌子?！?/p>

三個月后，我正式坐到了總經理助理的辦公桌前，負責制訂并完善商廈的規章制度。

這一年，我主要的精力放在參與制訂企業的股權設置方案上。這套方案是在總結企業實行股份制以來的經驗基礎上，揚棄了國內外各種各樣的股份制形式后確立的。該方案的核心內容是：全部實行崗位股(不是全員持股，而是在其位有其股)，不允許繼承(包括創業者)，不允許個人控股。它的核心作用是用股權激勵核心員工，使貨幣資本和人力資本融為一體，員工個人利益與企業前途緊密結合，有利于人才的引進、穩定和形成有效的激勵與約束機制，達到增強企業活力、保持企業長壽的目的。這套方案無論在國內、國外，都是非常獨特的。

股權設置在企業推行后，2000年春節過后，我又兼任商廈二樓樓層經理，負責管理服裝、百貨、文體、書店和針棉5個商場，400多名員工。

為了迎接中國加入WTO后的挑戰，企業又決定實行“有形資產有限擴張，無形資產無限擴張”的發展戰略，在河北青縣設立第一家分店，董事會決定由我出任分店總經理。經過一年的籌備，分店于2001年10月底正式營業。

回顧自己10年來的人生道路，我慶幸自己做出的兩個選擇，一是選擇了從國家機關到農村。離開國家人事部時，同事們要我做好掉10斤肉的準備，但6年的村官生涯，鍛煉了我的毅力、寬容的心理和協調能力，我不僅沒有瘦，體重反而增加了20斤。再就是我無奈離開農村后又從南方回來選擇了信譽樓，這里有我施展才能、發揮潛力的文化氛圍和經營理念，而不是簡單重復從打工仔到老板的人生過程，更不會使我淪為供老板賺錢的工具。

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選擇中，我還慶幸自己找到了知心伴侶，母親也終于跟著我享受到了含飴弄孫的幸福。親情愛情在手，理想追求仍有，我相信我的人生會越來越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