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讓我垂涎欲滴的狗飯

我是一個對吃相當講究而又好吃的女孩子。我家在淮南，父母只有我一個寶貝女兒。從小他們對我百般寵愛，認為凡是對我生長有利的食品，他們就會不顧一切地買來，做好，再眼巴巴地看我一個人將它吃下去。所以，從小我就養成了好挑食的毛病。

1996年夏天，大學畢業后，我直接來到了南方，不為別的，就因為有個算命的人說，我命中有水，到南方會發大財。我想自己文筆好，所學又是文秘，憑自己的小腦瓜，不讓算命先生算，也應該到南方大展宏圖，至少會比村里那個賣油餅發了財的三叔強。

我首先應聘到廣州番禺一家港資企業里做高級白領。南方企業一般是包吃包住。我打工的那家公司伙食相當好。可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常常吃海鮮，這讓習慣了內地濃湯厚味的我很不適應。因為公司員工大部分來自廣東本地，他們吃海鮮特別講究活、鮮。魷魚稍微過一下火就可以當菜，螃蟹在滾水里浸一下就能拿來下酒，尤其讓我受不了的是他們常常吃生蝦和生魚片，就像涼拌黃瓜一樣，只要洗干凈撒點鹽就行。剛開始我還圖新鮮，我想內地海鮮多貴呀，許多人想嘗都嘗不到嘴，而在這里卻天天、頓頓都隨便你吃。可新鮮勁一過，我就開始挑食了，我老是想吃父母用花生米和黑木耳燉的豬蹄湯、用田螺肉和豬大腸做餡的熱包子、用肥羊肉和香米蒸出來的粉蒸肉，越想越饞。最后竟連家里常吃的小米稀飯就酸菜也想念不已。

由于飲食習慣不同，我和廣東同事的關系也變得非常隔膜，后來竟因為老鼠而變得相互排斥。

9月份南方老鼠突然多了起來，而且個頭大，不怕人，十幾層的新樓房它們竟能順著管道上下奔跑，每天夜晚仿佛有成千上萬只老鼠在舉行田徑運動會。廣東同事不撒“滅鼠靈”，也不用老鼠夾子，他們幾個人一迎，把成串的老鼠迎到一間空屋子里，迅速關緊門窗，然后用竹竿捅或者用掃把撲，就能將老鼠生擒。這些被生擒的肥鼠可是他們的寶貝。他們將它殺死，剝皮，切成細條，串起來做燒烤；或者將那團剝光皮后紅紅的活肉，丟進一個無底的鐵皮桶里，下面是燒得通紅的炭火架，老鼠吱吱叫著，身上冒著白煙。我的廣東同事們一邊說笑著，一邊興致勃勃地準備著醋和各種調料碟子。據他們說鼠肉的味道非常細嫩可口。

而我卻對他們害怕起來，仿佛他們剛吃完人肉。在內地，我接受的教育是鼠肉絕對不能吃，它們愛鉆下水道，好吃垃圾，灰不溜秋的身子，細短的毛，好像毒蜘蛛一樣渾身充滿有毒的細菌，是許多可怕傳染病的病源。

我心里害怕，行動上不覺流露出來。他們遞過來的文件我不敢拿，仿佛上面帶有艾滋病病毒。同事看我這樣，他們也懶得理我。

我的工作很難有起色。三個月不到，我就只好跳槽到順德一個3000多人的臺資鞋廠。

鞋廠在順德陳村，老板是一個上個世紀60年代偷渡去臺灣打工發財、80年代回大陸辦廠的趙總，工廠一應大小事情都由他說了算，他脾氣很壞，人很兇，經常打罵員工，全廠員工都很怕他。三個月不到，我就先炒了趙總的魷魚，因為我實在受不了他工作時不停地罵娘。

我第二次跳槽出來后，身上只有1000元錢。找了近1個月的工作，居然一無所獲，身上的錢也所剩不多。這時我緊張起來，順德附近沒老鄉，想來想去沒什么人可以依靠，自己又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我最后決定去東莞，投奔一個遠房表姐。

表姐在一個當地人辦的毛紡廠里做紡織女工，當夜我和她擠在那張僅夠一人睡覺的小床上，雖然室內有一個電扇在天花板上搖個不停，但廣東本地產的蚊子一點也不害怕，隔著小小的蚊帳肆意地叮咬我，本來我想起身拿報紙扇一扇，但看表姐睡得正香，我也就沒有動身，后來就睡著了。第二天起來一身腫塊。我想此處非久留之地，必須盡快找到工作。

于是我就打著傘四處找工作。由于5月招工的人很少，我又想做文員類的比較輕松優雅的工作，跑了幾天也沒有著落。身上的錢一天天少下去，我越發著急起來。借表姐的200元錢，不幾天又花完了。她一見我錢用完，馬上急著說：“你得省著花了，我到5月20日才發工資，到時你怎么吃飯？”

我心里一驚，老以為表姐是我的靠山，才四處找工作，無所畏懼。她若沒錢了，我怎么辦?

搜遍兩人渾身上下，湊在一起，不多不少，整整20塊錢。20塊，今天是5月14日，離20日她發工資的日期還有5天，3×5=15，我卻要維持15頓飯。就算睡著不動，一天吃兩頓，可平均不到兩元一頓的伙食在遍地是黃金的廣東真是微不足道。要知道，一斤青菜就得一塊多錢，最便宜的盒飯也要5元一盒。我思量來思量去，決定自己做飯，這樣至少能多堅持一天。

我去稱了6斤干面條當主食，花了72元，買了一瓶自己喜歡的王致和臭豆腐當菜，花了4元，買三斤火水(廣東人把煤油叫火水)，用去33元，買鹽花1元，買打火機1元。還剩35元，不敢再花了，留著準備應付不時之需。

宿舍里不準用電，有一只被人扔掉的廢煤油灶，我把它從表姐的床下拉出來，擦洗了一下，修理了一天，有半邊才勉強著火，另半邊死活不肯吸油，光地燒捻子。好在宿舍里有許多開水瓶，里面裝滿了她們洗澡用的開水。我就乘她們上班時，每瓶勻一點，放進飯盒用煤油灶燒開，再把面條下進去，把鏡子洗干凈蓋在盒上，面條熟了再放一點鹽，就成了美味佳肴。打開王致和臭豆腐，一股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用筷子撥撥，才八塊，那就意味著我每次最多只能吃一塊，才能保證我每次都有“菜”吃。聞著喜愛的食品卻不敢多吃，這讓食欲超常的我和自己的口水打了許多仗。

煤油的煙味太大，第二天中午午休時就有人抗議，威脅說再在宿舍里燒煤油就去報告老板。按老板的規矩，宿舍里不準外人留宿。我害怕分文無有的時候再被趕到街上，只好乘她們上班的時候把煤油灶挪到沖涼房里去，沖涼房的里面有個小隔間就是臭氣熏天的廁所，里面塞滿了用過的衛生巾。這種地方，以前我從沒有見過，我們用的洗手間要是有一點水跡，大家都會叫喊半天，就會罵清潔工人偷懶，清潔工人穿著工作服，戴著橡皮手套氣喘吁吁地跑來，用抹布迅速擦干。我們躲閃著，生怕清潔工和自己接觸，仿佛她們身上帶著艾滋病病毒。但現在我沒有工作，也沒有錢，如果不努力，就有可能餓死在街頭。我只好親自動手，把衛生巾用棍子從已經堵塞的廁所里掏出來，把廢紙掃干凈，再灑上洗衣粉用水沖洗，不到一小時，那個臭氣熏天的廁所就被我收拾得干干凈凈。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我想就算在廁所里做飯我也能吃得下去。

我每天上午11點吃一次“飯”，晚上她們加班時我在10點左右再做一頓，每天兩頓飯，既然無錢出去找工作，只好躺在床上看書或者睡覺。這樣過了3天，第4天身體實在屈得不行，一大早就想出去活動活動。帶上僅有的35元，走到街上看見賣粽子的，聞起來特別香，就斗爭了又斗爭，我最后花1元買了兩個。兩個粽子下肚，精神就足起來，想自己跟街上行走著的人們沒什么兩樣，我還是那個愛吃零食愛逛街的時尚女孩子，于是一個人搽著艷麗口紅背著雙肩背包，在大街上胡逛一氣。

街上的人漸漸少起來，我一看表，已是中午12點，就順來路返回。我走的是那條長著青苔的青磚小巷，小巷兩邊是茂盛的荔枝樹，樹梢高過兩層樓，樹干合抱，綠葉成陰，紅艷艷的荔枝掛滿枝頭。偶爾有穿著拖鞋的外地打工仔和打工妹沿街走過。

走著走著，我忽然看見一條狗正趴在一家大門口睡覺，它全身烏黑，皮毛發亮，尾巴和后腿伸長抵著黑漆大銅門，頭枕在并攏的兩只前爪上，耳朵耷拉著，胡須一動一動，它睡在陰涼地里，舌頭沒有伸出來。有半個吃剩的饅頭在離它兩步遠的地方孤獨地躺著。我不知它是否咬人，小心地放慢腳步。還沒等我走過去，它就醒了，抖抖耳朵正準備叫，這時大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光著上身、下著短褲的男人，他口里叫著“沙沙”，把一大碗飯菜倒在它嘴邊，它懶洋洋地伸了伸腿，聞了聞，又瞇起眼睛睡了起來，似乎沒有看見我。我卻對著那堆米飯發呆：那米飯白里透亮，粒粒圓潤飽滿，細細的熱氣在上面蒸騰，那香味勝過世間任何東西的香；米飯上用棕油清炒的豇豆綠油油的、鮮嫩嫩的，讓我想起在家的時候母親清炒的鮮嫩可口的青菜，我不禁咽了咽口水；讓我垂涎欲滴的是那菜里還夾著兩片香得讓人流口水的紅燒肉，又長又寬，不厚不薄，色澤均勻，上面汪著細小的油珠珠，正裊裊地冒著熱氣……雖然我一向減肥，從不吃葷，可當時真想乘狗不注意把那肥肉揀來吃。那狗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它抬起頭，紅舌頭一伸，兩片肉立即進了它的嘴里，它看了看剩下的飯菜又呼呼睡起來。

我非常羨慕那條狗：做條狗真好呀，有吃不完的好飯好菜!看它吃肉的快意，我又非常嫉妒：憑什么一條狗都比我吃得好?

淚水猛然涌上眼眶，往事如決堤的潮水沖上心頭，我想起了小時候父母對我的種種關愛，想起他們供我讀書的種種艱難，想起自己初來南方時的萬丈豪情，想起自己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想起在繁華的南方我卻餓著肚子流落街頭，連條狗都不如……

我任由淚水橫流，無聲而暢快地大哭了一場。哭完后我發誓：從今以后我要用十倍的努力來打拼。我想知道：一個連狗飯都想吃的人還有什么苦不能吃，還有什么苦吃不下去?

第二天，也就是表姐發工資的頭天，我丟掉了做文員時養成的臭架子，收起大學文憑，進了一家Play工藝品廠。我從生產線上的質檢工人做起，做過質檢班長、質檢組長、質檢科長、經理助理、總經理助理。因為我工作認真細致，敬業勤勉，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創意推出，為公司節約了大量人力物力，董事長見我年輕肯下苦工夫，就出資讓我去意大利play工藝品原產地深造，據同事說深造回來至少也能當個部門經理。許多打工的朋友和工友都不明白，為什么我能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在一個工廠里崛起得那么快，為什么我竟能從普通工人做到很有實權的總經理助理，且還要往上升。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個連狗飯都垂涎欲滴的人，是沒有什么苦吃不下、沒有什么工作干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