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百萬“大案”起風波
津陽區人民法院新審判大樓落成之后,一道厚重的玻璃門就把院長秦盛國跟下屬們隔斷了,進這道門去見秦院長得由電腦驗指紋,頭上還有攝像監視器瞪著訪客。全院能享受這“待遇”的還只有各庭
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郭老板拿著當初經二庭的裁決和債權債務轉移協議,轉身來到津陽法院,申請向漢州市光華電腦公司強制執行。關系如此錯綜復雜的案子,又涉及到堂堂一級黨政機關,無論經濟庭還是執行庭都還是第一次遇到,只得提到每周一次的院務會議上研究,看該怎么辦。院長秦盛國平時日理萬機,一般不過問具體案件的判決,聽了匯報后,也大為光火,當眾責問經二庭庭長王志先,這案子你們是怎么審的,讓余成達這么拙劣的騙術都得逞了?!王庭長被訓得面紅耳赤,不過他拿出了一系列當初判案的材料擺在桌上,秦院長也無話可說了:漢州市委宣傳部的紅頭文件、光華電腦公司注冊時的155萬的資信證明、雙方經過公證的還債協議,等等,足以說明這起債權債務的轉移案判得合理合法,審理程序上也無任何疵漏。至于調查余成達的資信、人品,有無債務纏身,以及審核電腦公司的注冊資金,那是主管單位漢州宣傳部的事,法院要管這些,那不成了工商局了?何況一百多萬債務順順當當轉移到了光華電腦公司的賬上,誰知道余成達跟宣傳部具體經辦人之間,還有什么貓膩……
秦院長沉吟片刻,無可奈何地對執行庭庭長羅德喜吩咐道,這沒啥好說的,按程序辦,執行吧。他那光華公司不是有155萬的資產嗎,先扣下來再說。
在秦院長的詞匯里,“按程序辦”就是指依法辦事。別看他這人平時性情豁達,喜歡舞文弄墨、廣交朋友,一摸到活兒,便是一副油鹽不進的公事公辦嘴臉,有時甚至到了鉆牛角尖的地步。執行庭庭長羅德喜辦妥一切法律手續后,很快就帶人趕到漢州市去了,結果一查才知道,當初光華電腦公司注冊時的所謂155萬資產,純粹子虛烏有,不知余成在達從哪兒暫借了這筆錢,或者干脆就是打通當地工商部門關系,憑空注冊了這家“皮包公司”,實際上公司賬上一分錢都沒有。當天羅德喜垂頭喪氣回到院里,把情況一匯報,秦盛國眉頭也皺緊了,嘆一聲道,看來這事兒麻煩真大了。
法律不是兒戲,“程序”在那兒擺著,麻煩再大也得硬著頭皮執行。羅德喜今年至少帶人跑了七八次漢州市,全都是空手而歸。余達成逃跑之后,光華電腦公司就停業了,臨街的鋪面也早挪作他用,按“程序”應該追究主管單位的連帶責任,但漢州市委宣傳部根本不賣賬。羅德喜跟小胡第一次去,只有兩個辦事員出來打發他們,一邊喝茶一邊看報,一問三不知;第二次一位姓黃的副部長好歹露面了,也是摟著杯熱茶,哼哼唧唧地打著官腔答復道,我們研究研究再說吧,那神氣就好像兩位法官是來向他申請農轉非的。第三次宣傳部李部長出來接待的,態度倒還好,讓座看茶聊天氣,然而一說到正事,李部長便是一臉苦相滿腹委屈,說法官同志,我們也是受害者呀,余成達逃跑時還卷走了我們部里一批奔三電腦芯片,現在市公安局正在加緊通輯,等抓到這小子,一切都好說了……
這之后羅德喜就只能等待抓到余成達的好消息。可是債主郭老板卻沒那個耐心,這一年來打了無數次電話、寫了若干封信,簡直是催逼津陽法院經二庭和執行庭替他討回那筆錢。他從王庭長羅庭長那兒得到的答復都是“正在辦理”,一來二去郭老板就火了,認為這是在耍他,最后一次他直接寫信給秦院長,態度已經十分惡劣。他在信中質問秦盛國,你們是人民法官還是官老爺的法官?你們津陽法院一而再再而三作出的判決,到底是放屁還是依法辦事?那一百萬我不要了,實話說我并不缺這幾個臭錢,你們拿去……下面的話說得極難聽了,暫且不表。
在接著召開的例行院務會議上,討論完別的工作之后,秦盛國當著所有院領導和中層干部的面宣讀了這封信,那些臟話、粗話也一字不漏。他念完信大家就氣炸了,這信寫得確實太惡毒,不僅公然蔑視法律,而且暗示執法者與罪犯沆澶一氣徇私枉法,真是膽大包天。白紙黑字證據確鑿,且不說公然蔑視法律就足以定罪,真要追究他無中生有誹謗辦案法官的責任,就夠郭某喝一壺了。羅德喜最感委屈,為了這破官司一年多來他沒少跑路、少挨白眼,案子老沒辦下來秦院長那兒臉色也難看,到頭來卻落得里外不是人;人在江湖,難免沒個對頭,這風聲要傳出去,別人真以為我羅德喜是個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法官敗類呢……一氣之下他站起來大聲嚷嚷,媽的,這案子老子就不給他辦了!
羅、秦是多年的上下級,一塊兒打出現在這片江山,彼此知根知底,因此在津陽法院,也只有執行庭庭長羅德喜才敢在正式場合、當著秦院長的面如此放肆。遇上這種事,最冷靜的還是秦盛國。他面無表情聽完大家的議論,這才開口道:
“蔑視法律,也要看怎么說。如果這法律是一紙空文,裁決了的案子執行不下來,你叫人家怎么‘仰視’?散會!”
秦盛國歷來就這風格,天大的事話也不多,畫龍點睛,點到為止,讓你自個兒去琢磨,去掂量那份兒沉重。接下來不用秦院長或別的院領導吩咐,執行庭長羅德喜和執行法官小胡只得又開車跑漢州市,很快他們就琢磨出來了,真正蔑視法律的不是郭老板,而是漢州市市委宣傳部那幫人。
冤有頭債有主,按照“程序”,電腦公司的余總經理跑了,他欠的債務就應該由公司主管單位繼續承擔,這一次去漢州,羅德喜帶去了有關強制執行的法律文書,用法律術語說,叫送達執行通知。這一回宣傳部的大小領導、所有辦事人員全都到齊了,無言之中已經形成圍攻之勢。這場面羅德喜見多了,眼皮都不眨一下,公事公辦、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文件,然后順手擱在辦公桌上。李部長一聽說再不還債,津陽法院就準備查封宣傳部房子、扣車、凍結銀行賬戶,臉都白了;其他人一哄而上,有罵娘的,有訴苦的,無外乎還是那一套,他們也是受害者,誰知道余達成會隱瞞那么大一筆債務,而且背著宣傳部轉移到光華電腦公司賬上呢?
羅德喜面無表情,出口便是一連串質問:“你們干什么吃的?當初是誰負責審核余達成的資信?或者說,究竟審核過沒有?如果審核了為什么沒查出他在玩空手道?如果沒有審核,為什么又輕信這個騙子?這中間到底……”
他下面的話還沒說完,那位黃副部長就暴跳如雷,一把抓起羅德喜剛才擱在桌上的執行通知書,竟然唰唰幾下就撕成兩半兒,要不是李部長及時攔住,說不定就揉成團砸到了羅德喜的臉上。漢州雖然號稱市了,但也是剛從縣升級的,縣級干部就這水平,何況他這宣傳部還不是縣團級,只是個正科級,瞧姓黃的這德性,說不定前兩年還是個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鄉鎮長哩。羅德喜冷眼瞅著他,想看看他還能做出什么來。黃副部長越發來勁了,拍著桌子咆哮道:
“姓羅的,你說話要有證據!你那話在到底什么意思?你今天非我跟說清楚不可!”
其實他這種反應再清楚不過了,心中無鬼,他會一觸即跳?羅德喜平時毛毛燥燥,但在“公事公辦”的時候,他反倒最冷靜,滴水不漏地問:
“黃副部長,我說了什么?我下過什么結論沒有?沒有吧,我只是提出一系列問題,至于結論,我想當事人自己心知肚明。”
這時候辦公室里一片啞然,剛才鬧得兇的人都不作聲了。李部長瞥了他的副手一眼,那眼神怪怪的;看來確實有難言之隱。跟羅德喜同去的執行法官小胡接過話茬說,這當然可能是另一樁案子了,你們申訴到法院來,我們會受理的,經過調查,一定會有結論。不過今天我們得先把這件索賠案結了,你們都是國家干部,應該懂法……黃副部長繼續咆哮: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是酒館茶樓,還是歌廳舞廳?能由你們想查封就查封?”
羅德喜說:“我知道你這里是市委宣傳部,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難道市委宣傳部就有權蔑視法律嗎?”
當法官就得有這種基本功,多提問題,少作結論,問上三五個回合,任何馬腳自然就露了出來。李部長畢竟是個老官場,經驗豐富,見勢不妙趕緊打圓場,還讓手下人馬上去拿膠水,把那撕碎的法律文書補好,同時一迭聲陪禮道歉,讓二位法官息怒。文書補好之后,他可能昏了頭,居然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上,要原物奉還給羅德喜。羅德喜害牙疼似的苦笑一聲:
“李部長,那是該你們自己留著的。再見,我們還會見面的,你們作好準備。”
2、“那只眼睛有問題”
這幫官員真是愚蠢透頂,楞把執行法官羅德喜的工作積極性給調動起來了。
這種涉及一級黨政機關、權力部門的案子十分棘手,羅庭長和小胡本來只想公事公辦,辦不辦得成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現在受了這一肚皮窩囊氣,兩人都煥發出沖天干勁,發誓非跟他們玩兒到底不可。法律雖然是死的,法官卻是大活人,有七情六欲,有自尊心,態度好一點,還有個商量的余地,你若想權勢壓人,對不起,我也只能鐵面無私了,辦你沒商量。從漢州趕回來的第二天,羅德喜起了個大早直奔法院,急著要見秦院長,要匯報情況,要表示決心,要出謀劃策,總之上足了發條,只要秦盛國一聲令下,漢州市那班鳥官,立馬就會知道法律究竟是不是兒戲。
結果一進大門他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雙休日的第一天。不過這么多年了,他摸透了秦盛國的脾性,知道這會兒他多半還在樓上窩著,于是泊好車子就直往大樓里竄。
執行庭在一樓,院長辦公室在頂樓,進那道玻璃門前將右手大拇指伸進冷冰冰的機器里,有一種在判決書或者拘捕證上捺手印的感覺,因此平常除非秦院長召見,羅德喜很少上六樓,有事只在電話上說。不過他這次去漢州,除了跟宣傳部的人攤牌之外,還摸清了另外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況,決心是一回事,下一步具體該怎么辦,他心里也沒底,非得馬上報告秦盛國不可。電話上幾句話說不清楚,何況電話怎么也打不通,羅德喜只得乘電梯上六樓,驗指紋,見院長。
剛出電梯迎面碰上了正等在門口的院辦秘書小馬。法院基本上是沒有正常的上班下班、星期天節假日概念的,案子沒辦完就得連軸轉。羅德喜問,馬秘,老板在不在?小馬繃著臉,嘴里崩出一個字,在。羅德喜撓著頭說,怪了,那我連打幾次電話怎么都沒人接?小馬哼哼道,那個青毛頭又在給咱院長上課呢。
其實小馬自己就是個青毛頭,二十郎當歲,西南政法學院畢業的高材生,三年前畢業分配來津陽法院。當時秦院長親自面試他們這批新人,專業問題壓根兒不提,只問讀過些什么書。其他人報的都是什么法學專著之類,只有小馬機靈,早瞥見院長辦公室四面墻上掛的都是名人字畫,書架上也滿是書,從《三國演義》到《二十二條軍規》,應有盡有,于是一口氣背出一長溜文學名著,甚至知道俄羅斯名叫托爾斯泰的大作家一共有三個。秦盛國當時沒說什么,面試結束后,其他人都發配到各法庭當見習法官去了,只有小馬留在五樓院辦公室,成了院長的貼身秘書。
小馬說的那個“青毛頭”,是一家文學雜志的年輕編輯,姓米,又是最近才崛起的什么“新生代”青年散文家,在文化界也算得上是個知名人物。羅德喜還沒邁進院長辦公室,就聽見他在高談闊論,文學呀、藝術呀。羅德喜走到門口止了步,探頭往里瞧,看見秦院長坐在沙發上,果然正在聆聽米老師的教誨,不時含笑點頭稱是。他沒穿制服,穿了件白襯衣,還挽著袖子,這使羅德喜又一次想起,今天不是工作日。在不是工作日的日子里,秦盛國就不再是法官,更不是院長,而是個虛心好學的業余文學愛好者。
在津陽法院,了解秦院長根底的沒幾個,羅德喜是其中之一。秦盛國出身于長江邊一座秀麗小城中的書香門第,父親是當地有名的“秀才”,耳濡目染,他自小也就喜歡舞文弄墨;早先學寫舊體詩,不合潮流,后來又習書法;再后來鬼使神差當了警察,青春大好時光全都耗在基層派出所了,四十出頭調到省城司法系統,這才有閑心重操寫寫畫畫舊業。這些經歷秦盛國從不輕易示人,當年還在津陽鄉政府大院辦公的時候,他跟羅德喜稱得上是無話不談的密友,兩人住一間寢室,閑聊中無意間就透露了出來。羅德喜還記得,那時星期天節假日秦盛國哪兒都不去,就一個人關在屋里用圓珠筆寫啊寫的,隔三差五就要寄幾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出去;再等兩三個月,這些大信封又原封不動地寄了回來。收到這些信封秦盛國要悶好幾天,然后又振奮精神繼續操練,直到現在頭發都白了,仍然初衷不改……
羅德喜咳聲嗽進了門,這才一睹反客為主坐在秦院長大臺面辦公桌后面的米老師的尊容。這人二十來歲,個頭矮小,其貌不揚,縮在秦院長那張高大的皮轉椅里,差不多只露出半個腦袋來,不過聲音倒洪亮,邊抽煙邊夸夸其談,身著便服的女朱秘不時從旁門閃進來,替他面前的一杯熱茶續水。馬秘、朱秘不是辦案法官,工作并不緊張,他倆雙休日不休息,是因為院長都沒回家,他倆也只能陪著。小馬是個單身漢,無所謂;女朱秘星期六不回家陪老公要在辦公室陪院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院辦公室徐副主任年齡馬上到點了,想奔那空位子的人不少,女朱秘得天獨厚,自然得抓緊一切時機掙表現。
那么這位米老師又圖個什么呢?羅德喜覺得他瞅人的目光有些異樣,沒等瞧個仔細,就聽秦院長也咳嗽一聲,卻啥也沒說,只用眼角示意他先到隔壁呆著。羅德喜瞥見桌上的一紅一白兩部電話機都摘了,話筒撂在玻板上,心想怪不得電話打不進來。他一聲不吭進了隔壁的小會議室,把手中的卷宗往桌上一扔,女朱秘便悄沒聲兒的從旁門閃了進來。
女朱秘抿嘴一笑,羅庭長,你可是稀客呀。羅德喜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我看那小子眼睛有問題!”
女朱秘一把捂住嘴,才算沒有噗哧笑出聲來。接著她說:“你真是火眼金睛,頭一次見面就看出來了。”
的確,羅德喜跟米老師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但其人大名卻早有所聞,一是經常在各色各樣的報刊雜志上看到他寫的文章,從文學藝術到養貓養狗到泡茶的學問,無所不談;二是法院新樓落成之后,他就成了院長辦公室的座上賓,常常來這兒跟秦盛國侃文學,守大門的法警都認熟了這“青毛頭”,不驗證件就放他進去。女朱秘告訴他,米老師那眼睛沒啥大問題,有些斜視罷了,抬頭正眼看人的時候,讓人覺得他左眼瞅著你,右眼卻瞟著他,她還說,第一次見到這眼神,怪怕人的。
羅德喜說:“怕什么,人家弄文學的,總得有點兒與眾不同的地方。”
女朱秘撇撇嘴,不吱聲了。如今文學早不吃香了,米編輯供職的那家文學雜志發行量只有一千多份,跟動輒發行幾十上百萬的報紙簡直無法比。全省第一大報《商務都市報》的名牌記者沈力曾經告訴羅德喜,他親眼看見那雜志當月出版,還是新嶄嶄的,就成捆在地攤上論斤賤賣,價錢比廢報紙還便宜,你們秦院長圖個什么呀?
沈力這是在冒酸水。《商務都市報》跟那家雜志社同在市中區的文化路,文聯、作家協會還有電視臺、出版社也都在一塊兒,都吃文化飯,彼此知根知底。沈記者得知米編輯成了全市第一大區法院院長的座上賓之后,也想來湊熱鬧,多次要采訪津陽法院,結交秦院長,寫他公正執法的通訊報道什么的,但通通遭到拒絕。秦盛國雖然喜歡跟文化人打交道,但卻偏偏討厭新聞記者,沈力每回來津陽法院,在大門口就被法警擋了駕,說法院概不接受采訪,弄得這名牌記者背地里悻然道,真不愧郊區“農民法院”出來的,整個兒“農民意識”,不懂現代傳媒的價值。
不錯,秦盛國的確要算那種正統、老派的人物,要說他崇尚文學、不賣新聞的賬,真有點這個意思;但要說他不懂媒體的價值,卻是判斷失誤。斜眼的米老師來法院次數多了,連對文學既不愛好又一竅不通的羅德喜都知道,人家那雜志雖然沒市場,身價在全省卻是最高的,省委宣傳部直接領導,省財政撥款養著,據說誰要想當上省作家協會會員,非得在它上面發表一定數量的文學作品不可,小說、散文、詩歌、隨筆什么的,只要印成鉛字就作數。秦院長圖什么?這話問得好,趁這閑功夫,羅德喜覺得應該好好琢磨琢磨了。
細一掂量,“圖什么”這話兒本身就值得琢磨,現代商業社會,量人度己自然而然都用這把尺子,骨子時透著一股鄙勁兒。省會城市的一個大區法院院長,要車有車要房有房,隔三差五出國考察,手中還執掌著近百萬人口的生殺予奪大權,他還圖什么呢?其實就是藥吃錯了,病得拐了,年輕時代愛上了這一杯,一生戒不掉。可惜的是,直到如今,秦院長只在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刊小報上用筆名發表過豆腐塊文章,省文聯下屬的作家協會機關刊物,就是米編輯米老師所在的這家雜志,從七十年代初學寫作就被他視為文學“圣殿”,做夢都在想有朝一日能登上這大雅之堂。這雜志當然也火過,還在津陽鄉政府辦公時,正值文學鼎盛期,它發行量高達二十來萬,有一回秦盛國酒后吐真言,氣咻咻對羅德喜說,老子就不信上不了它!羅德喜打了個哈欠,問上了又怎么樣?他以為老秦會說出一些驚天動地的豪言壯語來,不料他只說,上了我就用真名秦盛國,不用筆名了!
然而始終卻沒有如愿。有一種人,經世濟國、為人處事,哪方面都堪稱人精,但身上總有一根筋沒有順過來,可謂軟脅。秦盛國身上這根沒順過來的筋,就是文學情結,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幾近執迷不悟程度。八十年代末文學大滑坡,這破雜志一落千丈,幾近無人問津,然而像個破落貴族,門檻仍然挺高,秦盛國的稿子去一回斃一回,后來終于有文化界的朋友給他指點迷津,要上稿子不認識幾個編輯哪行,于是斜眼睛的米老師就此粉墨登場。此時秦盛國已經死了心,不再弄小說散文了,轉而練習書法,但米老師不知向秦盛國灌了些什么迷魂湯,很快他身上那根筋又不順了,不寫光侃,過過干癮也好,于是這一老一少逐成望年交,周末或是節假日,多半都要這樣聚一次。米老遇多半圖的就是能跟法院院長稱兄道弟的這份兒感覺,回去后大概還跟沈力添油加醋吹噓過他在堂堂大區法院受到的禮遇,弄得沈大記者又一次陰陽怪氣地發雜音:文學這玩藝兒,害人不淺啊!
女朱秘不以為然,她很知心地說,人人都有童心都有夢,咱秦老板的童心秦老板的夢,就是文學,很純潔的啦。羅德喜點點頭說,那是。羅德喜平生酷愛打麻將,業余時間和掙來的錢都耗在那筒條萬上頭去了,每打必輸,仍打;女朱秘喜歡時裝喜歡打扮,越喜歡越打扮老越不中看,仍然繼續喜歡繼續瘋狂購物繼續打扮;小馬上網上成巨癮,手指頭敲鍵盤已經敲得骨頭變形,仍每夜敲個通宵……圖個什么?這話問得好鄙好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嗜好,就像身上的痣一樣伴其終生,什么都不圖,因為那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生存方式。
米老師這次來,正是談秦院長幾年前的幾篇舊作,據說稍加修改后發表有望,羅、朱二人也替秦院長高興。這場文學對話后來直到沒輕沒重的小馬闖進來,才被打斷了。小馬大聲武聲地說:
“秦院長,車安排好了,在下面等著,現在就走嗎?”
原來小馬剛才奉命替這“青毛頭”弄車去了,怪不得怨氣沖天。在秦院長身邊工作,難免沒個挨訓的時候,眼睜睜瞅著那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米老師,隔三差五就要來“訓”院長一頓,這里不行,那里還要加點工,自己卻得屁顛屁顛樓上樓下跑去替他安排車子,小馬心頭咋會平衡?羅德喜跟女朱秘眨眨眼,會心一笑,接著便聽到外頭秦院長興猶未盡地跟那青年散文家握手道別,說了一堆感謝的話,還親自送他出門,往走廊那頭的電梯走去。
秦院長沒留米老師吃午飯,這是很有講究的。平時中午他自己一般都盒飯打發,總不能給米老師也來一盒吧?法院門前就是一條新修的商業街,好館子一家挨一家,想吃什么都有,但哪怕就是自己掏腰包,人多嘴雜,別人也會說他秦盛國經常公款請客大吃大喝,所以干脆不提吃飯最妙。
女朱秘看看表,對羅德喜說:“都快中午了,有事明天再說,行不?”
羅德喜搖頭:“不行,我這事十萬火急呢。”
女朱秘換了個商量的口吻:“今天又是雙休日,你就讓院長休息一下吧。”
羅德喜白她一眼,笑道:“呵呵,你對咱秦院長,倒真是體貼如微呀。”
一句話說得女朱秘滿臉飛紅,捶了他一拳,一扭身,高跟鞋叩著拼花柚木地板,可可可地出去了。
3、就貪這一杯
秦院長今天心情很好,羅德喜那“十萬火急”的事兒,兩人是在農貿市場后面一家整潔、清靜的小酒館里,邊喝邊說的。
酒是老白干,菜也簡單,一盤蒜苗炒豬頭肉,一盤鹵豬尾巴,還有些豆豆腦腦的下酒菜,外加兩碗熱氣騰騰的雜醬面,倒跟當年差不多。過去在津陽鄉,兩人經常這樣在鄉村飯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自從法院搬進城、秦盛國當了院長之后,他倆就很少再單獨這樣碰頭了。羅德喜不想高攀,秦盛國大概也不太愿意讓人看到他跟哪個下屬過于親密,這是為官之道,官場上的一切他都精通。
頭一杯酒剛下肚,羅德喜張口就要談漢州,秦盛國卻岔開了,笑著問他雙休日咋不回家陪老婆,又問孩子學習怎么樣,考重點沒問題吧。羅德喜哼哼唧唧支吾過去,不想多談家務事。秦院長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關心,問他這個,那不是沒話找話?不過他心里頓生一種暖意,還有幾分惆悵。
別看大權在握的秦盛國工作上雷厲風行,說話做事威風八面,自己的日常生活卻弄得一團糟,離婚都四五年了,現在仍然孤身一人,平時吃飯都是東一頓西一頓的,這小酒館大約算得上他的伙食團,剛才見他輕車熟路找到這里,一進店就跟老板、小工打得火熱,羅德喜便知道他是這兒的常客。
秦盛國離婚時,還曾掀起過一場風波。人到中年,又為官一方,按常理推,多半另有新歡拋棄糟糠,說不定順藤摸瓜,一逮一大串,二奶、三奶加四奶,老中青三結合一個都不少,或許還常去OK廳、歌舞廳換口味嘗鮮。秦盛國當了多年法官,樹敵不少,光廳級、副廳級干部栽在他手里的就有三四個,況且大區法院院長這把交椅炙手可熱,法院內外、官場上下窺視其位者大有人在,一聽說他離了婚,群敵們興奮得像打了針,具體怎么操作的不清楚,反正沒多久,調查組就下來了。
調查組由津陽區人大派出,而不是區紀委或者秦盛國的直接頂頭上司市中院的人,足見告狀者頗費心機,用心險惡--法院院長的職務是區人大選舉的,人大代表皆為各路英雄好漢,一個比一個牛,開會來散會走,誰也不賣誰的賬,掌握各級官員命運的那份兒感覺好極了,如果查出問題,立馬投票滅了他,不像別的部門,各種關系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被調查者縱有天大問題,幾個說情電話打過去,就眼睜睜看著稀飯化成水。
調查組靜悄悄地折騰了一個月,又靜悄悄地走了,秦盛國繼續干他的院長,穩如泰山。平時他經常告誡下屬,只要自己的船不漏水,哪怕風吹浪打也翻不了,看來這話不是放空炮,他自己一直在身體力行。羅德喜最清楚,要搞秦盛國從別的方面下手,也許還有點門道,比如工作作風、政績問題,等等;津陽區法院管轄范圍太大了,比起在二環路以內的市中區其他幾個區法院來,他們的工作只能算中不溜兒,年終盤點,津陽法院結案率總是最低,錯案(即被當事人上訴或檢方抗訴到上級法院后發回重審的案子,不是歷史意義上的“冤假錯”案)率卻最高,這些問題,主管領導秦盛國都是要負責任的。但是要在男女問題上做他的文章,那可是根本打錯了方向。
秦盛國天生不近女色,他的所有愛都獻給文學了,甚至老婆都無法分享。當年在津陽鄉政府大院窩著的時候,羅德喜還是個單身漢,吃住自然都在法院;秦盛國卻有家不歸,硬要住單位,就是為了寫作。他說鄉下清靜,花香鳥語,雞鳴狗叫,到處都找得到靈感,連牛糞味兒都醉人,一回城里,啥感覺都沒有了。結果什么作品沒寫出來,倒把老婆給弄丟了。
他老婆施素梅原來是區地方戲劇團的演員,比他小七八歲,人長得很漂亮,上頭正照顧他們夫妻關系,才把秦盛國調到省城當法官的。兩人雖然都算有文藝細胞,但生活一點也不浪漫,屬于那種司空見慣的平常夫妻,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睡,生孩子、過日子而已。他們的兒子上小學時,奔波了半輩子的秦盛國生活、工作算是穩定下來了,于是重操寫寫畫畫的舊業,進入文學之夢的夢鄉一時半時醒不過來,連星期天也很少回家,讓施素梅夜夜獨守空房。那年頭她不過三十多歲,少婦風韻猶存,人又長得出眾,哪里耐得住這份兒寂寞,一紙離婚書就把老秦休了。其實她還是很愛老秦的,離婚書只是一種姿態,老秦要有半點悔意,她立馬就會改變初衷。然而此時的文學發燒友秦盛國正發著高燒,全副精力沖刺那本全省身價最高的純文學刊物,接到老婆的離婚書時,他認認真真看了兩遍,然后提起筆來就開始改錯別字和標點符號;最后居然還從頭到尾將全文“潤色”了一遍,使其讀起來不僅通順,而且更富文采。施素梅氣得差點當場暈過去,奪過離婚書,揚長而去。
他們真正離婚,還是在津陽法院搬進城,秦盛國當上法院院長之后。此時施素梅所在的劇團早垮了,她成了下崗人員,一時還沒找到新的工作。她偏偏選擇這個時候跟正官運亨通、大權在握的丈夫分手,充分說明這女人的高傲心氣。這時候在文學創作上連連碰壁的秦盛國,燒退了不少,夢也醒了幾分,又剛剛當上院長,曉得這時候自家后院千萬不能起火,就想挽回這場失敗的婚姻。但是為時已晚,施素梅徹底跟他攤牌時,他才知道人家早就有了相好的。那人是劇團的一個生角,比施大姐還小兩歲,是個典型的小白臉,劇團垮臺后“下海”做生意。秦盛國像審犯人一樣,刨根問底問了大半夜,施素梅絲毫也不隱瞞,有啥說啥,一副就這樣了你看著辦吧的神態。秦盛國終于明白這件事再也無法挽回,只得簽了那紙休書。他可能昏了頭,像審批文件一樣,居然把名字簽在右上角;這回輪到施素梅提醒他了:喏,簽這兒。
這些“內幕”消息都是女朱秘透露出來的,誰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曉得的。羅德喜一幫年輕人知道后簡直氣憤難平,膽敢拐走法院院長老婆,這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他們私下議論,非得找個岔子弄那戲子一家伙不可;都在一個區,真要小白臉吃了不兜著走,易如反掌。然而他們還沒行動,不知秦盛國從哪里得知了消息,當天就把羅德喜叫到他辦公室,劈頭蓋腦一頓訓:羅德喜,你小子想害我嗎?
原來,這時區人大調查組剛撒走,秦盛國也是剛剛知道有人在背后打他的黑槍。這事兒本來封鎖得很嚴密,又是突然襲擊,秦盛國被支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并且沉浸在離婚的苦惱中一點也不知情,奇怪的是,這消息還是施素梅打電話到黨校告訴他的,而且在這之前她已經跑到區人大去大吵大鬧過一場了。現在她跟他已經不是夫妻,隨便怎么鬧都不會影響秦盛國的前程,于是由著性子折騰,把多年積郁的所有怨氣,都發泄出來了。不少人以為她會揭露秦盛國更多的丑事,尖起耳朵凝神屏息地聽,結果施素梅卻在院子里跳著腳高聲咒罵那些暗算秦盛國的人不得好死。這樣足足鬧了一上午,沒人敢出來接招,后來還是區人大主席親自出面好言勸說,表示我們還是相信老秦的,她這才悻然離去。施素梅這一鬧,任何關于秦院長的謠言,都不攻自破,在“包二奶”、找“小蜜”這些極為敏感的問題上,難道還有比他老婆更知情的嗎?
院里其他幾位領導都很感動,秦盛國的老領導、后來調到市中院任副院長的林老革命,甚至還想借機會說服施素梅,讓他夫妻倆破鏡重圓。然而施素梅一聽就炸了,扔出一句:“我恨死他了!”揚長而去。多愁善感的女朱秘告訴羅德喜這事兒時,不禁大發感嘆:唉,真是愛到極點,才恨到極點啊!
離婚之后,兒子跟了他母親,現在恐怕都快到談戀愛的年紀了,他爹秦盛國仍然還單著,以辦公室為家,上街吃“包飯”,自己幾乎從不開火。院里建了新辦公樓、蓋了新宿舍,他分到的住房當然是最闊氣的,三室兩廳雙衛,一百八十多平米,令多少人眼饞。可是那房子既沒裝修也難得打掃,除了一排塞滿書的大書櫥,像樣的家具沒幾件;臥室里只擱了張單人床,晚上回去睡覺而已。羅德喜去過一次,看著這個多少有些凄涼的“家”,不禁想起還是沈力說得對,文學害人呀!
其實真正害人的是金錢,如今要置一個官員于死地,最厲害的是查他的經濟問題;愛江山不愛美人的官不難找,但現今不愛錢的掌權者,數得出幾個?背后打秦盛國黑槍的那幫人并非沒動過這念頭,實在是因為他們自己也知道,黃狗咬天,無從下嘴,早在區委提名、市委組織部審批然后提交區人大通過秦盛國出任津陽區人民法院院長一職時,各級組織就層層作過詳詳細細的全面審查,從他當治安警察、派出所長到法庭書記員、審判員一直查到當庭長、副院長,查出秦盛國真正是兩袖清風,這才罷休。
《商務都市報》大牌記者沈力曾經寫過吹捧秦盛國如何廉潔奉公文章,結果卻被他斃了。
沈力多次想采訪津陽法院,都被拒之門外,這人也是個倔脾氣,百折不撓糾纏到底,后來秦盛國大約過意不去,吩咐放他進來,自己沒露面,只讓辦公室女朱秘去應付,介紹津陽法院的工作和學習,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三個代表四項原則,等等,讓他做做官樣文章了事。沈力很快寫出稿子讓秦院長審,結果兩人不歡而散,原來沈力寫的不是法院,仍然是院長秦盛國的“先進事跡”;不知女朱秘向他吹了些什么,沈力了解到不少關于秦院長拒收賄賂、秉公執法的“感人情節”,于是很煸情地在文章中把秦盛國塑造成一個當代“清官”。
殊不知秦盛國一見“清官”二字就冒火,但臉上皮笑肉不笑,說沈記者你這不是抬舉我,是在故意貶低我。沈力驚異地問,這話怎么講?秦盛國說,回去翻翻歷史書吧,中國的事情都壞在這“清官”上,那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再不想多說一字。
這篇稿子秦院長不讓發表,沈力并不甘心,很快又拿出另一篇來。他是個絕頂聰明的寫手,不知是真的回去翻了書,還是他那彈藥庫里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優質矛盾應有盡有,哪樣趁手挑哪樣,總之這篇新文章調子完全變了,順著秦盛國支的竿兒往上爬,就“清官”現象大發宏論。
這篇文章開頭就說,法院院長秦盛國不想當“清官”,乍一聽匪夷所思,不當清官難道當貪官?非也。人們往往總是把“清官”和貪官對應起來,非此即彼,黑白分明,其實這是一種很簡陋的思維方式。做一個廉潔奉公、剛正執法的“清官”,對秦盛國來說太容易了,并且事實也是如此(以下舉若干感人事跡),然而只要求自己不以權謀私、不徇臟枉法,這樣的人生境界在他看來太低檔;作為一位學者型的現代法律工作者,秦盛國深知中國歷代備受贊譽的“清官現象”,說到底還是“人治”,百姓的人生權利、社稷的安危興衰,全然系于一兩個所謂“清官”的個人品質,這樣的社會其實十分可悲。古代的“清官”靠一己道德覺悟維系國運興衰,現代法官則依仗一部代表全體公民意志、可操作的法典辦事,任何人的言行都受它的保護同時也受它的約束,任何權力機構和掌權者都不能超越法典的監督,做一切事都有法可依、違法必究,這樣的社會,才是秦盛國心目中的理想王國……
這稿子要思想有思想,要深度深度,連羅德喜看了也叫好。然而再拿給秦院長審,仍然沒通過。他冷笑一聲說,這些記者,真是左說左有理,右說右有理,什么清官貪官?我從來沒說那些話!羅德喜一聽,真替沈記者叫屈,因為文章中這些觀點并非沈力胡亂發揮,確確實實就是秦院長平時的工作思路,院里每次政治學習時他都要反復強調,不要滿足于當什么“清官”,始終得記住,法官就是執行法律的機器,不是什么“包青天”,陳世美犯了法當斬,秦香蓮犯了法同樣必究,一查到底通不認。沈力采訪時,院辦安排他找過羅德喜,他就跟沈力介紹過這些情況,現在秦盛國翻臉不認賬,令羅德喜臉上也掛不住,不禁頂撞道,老板,這都是你自己平時說過的話呀。秦盛國沒詞了,臉夸下來,不講道理地吼道,誰叫他寫我?寫我就不行,一點規矩都不懂!說罷拂袖而去。
羅德喜想,你要早說不就結了?他知道這“規矩”就是官場的游戲規則。人人都想奔官場,只有身陷其中,才曉得那兒是個地雷陣,處處都得小心翼翼才行得通。溜須拍馬只能私下進行,拿到大庭廣眾前就犯忌了,你秦盛國找幫寫手替你寫文章在報上胡吹,到底啥意思嘛?這叫“動作”,你那兒一有動作,不知多少根神經就會立馬繃緊,作出反應,各種各樣的動作接著就來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那些經常在報紙上露面、當電視“明星”的官員,大都曇花一現,很快栽了,就是因為不懂“人怕出名豬怕壯”的規矩。后來見到沈力,羅德喜當然不好跟他說破這層意思,只是心里很歉然。退稿的活兒本來是派給女朱秘的,她也覺得對不起人家沈記者,就自己掏錢請他上一家火鍋店樓嘬了一頓,拉上羅德喜作陪。酒酣耳熱之際,羅德喜跟沈記者開玩笑,說你這回拍馬拍到痣瘡上了,咋不挨蹄子?沈力說,你們那秦院長,我看是個少見的怪人。女朱秘笑吟吟地問,怎么個怪法?沈力哼一聲,滿腦袋農民意識,偏執狂!
這篇稿子沈力其實并沒白寫,他把主角換成省司法廳一位曾經當過基層法院院長的領導,事例再改一改,反正都是些不貪不污、秉公執法的例子,大同小異,其他原封不動發表,在他們報紙上登了整整一大版。秦盛國看了報紙只是笑笑,說所有的記者都可以當律師。秦盛國書讀得不少,經常能說出些很“經典”的話來,這話就很經典,而且很職業,只有羅德喜、女朱秘等一幫平時跟他比較接近和貼心的人,才能品味個中意趣--秦院長早就說過,律師是最他媽沒有原則性的,同樣一個案子,同樣一個律師,他既可以替原告辯護,也可以為被告申冤,橫豎都有理。在秦盛國的接待名單上,記者和律師均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這并不奇怪,記者經常小題大作捅漏子,惟恐天下不亂,一泡屎本不臭了,千方百計也挑起來臭;法官跟律師,更是職業上的死對頭,院里每年那些“錯案”,多半都是律師一張巧如簧舌的烏鴉嘴給戳出來的,秦盛國對他們氣得要命,但卻無可奈何。
當然,這些話秦盛國決不會在公開場合說,只能在諸如小酒館這些很“私人”的地方,向知心朋友倒倒。
羅德喜雖然跟秦院長一直保持著距離,但無論如何他倆還算得上“知心”,至少曾經“知心”過吧。秦盛國平時也難得有閑功夫喝酒聊天,今天逮著了機會,話特別多,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兩人邊喝邊聊,所有該扯的閑話都扯完了,才說到正事上來。
現在羅德喜“十萬火急”了,秦盛國卻不急,聽了這次漢州之行的匯報,半天不吱聲,羅德喜催著他表態,他卻問道:
“那幫人這么牛,送達書都敢撕,你說這意味著什么?”
“還能是什么?自以為是權力機關,法律不敢碰他!”
“你這個答案一般老百姓都曉得,我的意思不是這個。”秦盛國不滿地睨了他一眼,“一個小小宣傳部,能有多大權力?我想知道,漢州市委態度怎么樣?”
“還沒有接觸過,不清楚。不過我和小胡這次去了解到,宣傳部直屬漢州市委領導,它自己并不具有法人主體資格……”
啪的一下,秦盛國敲了一下桌子:“問題就在這里!法人應該是漢州市委,你要扣車、封賬、收房子,執行對象不應該是宣傳部,而是漢州市委……”
說到這里他頓住了,羅德喜禁不住也一哆嗦,看來事情果然是越鬧越大,最后怎么收場,現在他心里更沒底了。秦盛國也是緊鎖雙眉,那碗剛端上來熱氣騰騰的雜醬面碰也不再碰一筷子。宣傳部那幫人態度如此惡劣,顯然是因為有市委在他們后面撐腰,如果是個人那好辦得多,市長、書記只要犯法,照抓、照判不誤,省建設廳副廳長的職位比你漢州市長、市委書記高出一大截吧,那一年因貪污受賄犯在他手上,照樣判了個七年,現在還呆在里頭呢;而現在,他們面對的不是個人,而是一個群體,而且是堂堂一座城市的最高權力機關!這一邊的當事人,卻是一個最最普通的個體老板,并且還是外省的……
羅德喜一直觀察著他臉上越來越凝重的表情,這時插嘴問道:“老板,你看下一步咋辦?實在難的話,要不要緩一下?”
秦盛國從沉思中醒過來,雙眼變得十分冷竣:“怎么,想打退堂鼓了?”
“這……沒有的事兒,只要你下決心,我還怕個什么?”
“別想把球踢給我,你是執行法官,你負責的案子,我不管!”
秦盛國說罷再不吭一聲,端起面碗呼哧呼哧往嘴里扒拉。羅德喜再沒有味口,坐在那里對著桌子發起愣來。
4、每天都要“砸石頭”
新聞是什么?新聞就是水面平靜的池塘,突然砸進一塊石頭,激起層層漣漪。
記者是什么?記者就是那個每天往池塘里砸石頭的人。
沈力在復旦大學新聞系就讀四年,成績一般。新聞無學,貴在實踐,他一出校門就把那些“五個W”、“人咬狗”之類的理論忘得一干二凈,惟一刻骨銘心記得牢牢的,就是三十年代美國報業大王赫斯脫給新聞和新聞記者下的這個定義。他牢記這段名言跨進《商務都市報》,開始了每天拼命“砸石頭”的生涯。
這家全省第一大報,發行量上百萬,每年僅廣告收入就將近兩個億,全賴于二十四個版上大量的社會新聞,從商業紛爭、交通事故到曝光貪官污吏、揭權錢交易內幕,還有明星隱私、體育秘聞,可謂無奇不有,是一張真正的“新聞紙”。《商務都市報》創刊沒幾年,就將板著面孔盡登會議消息、卻還因公費訂閱而獨點鰲頭的市委機關報幾乎擠垮,主編換了一茬又一茬,最后不得不改成也大登“花邊新聞”的晚報,但怎么也競爭不過《商務都市報》--它屬于省委機關報牽頭的一個大報業集團,后臺既硬,報紙本身也辦得好看,雖然由于經常報道“出格”而挨上頭批評,但絲毫也不影響它的發行量,最近還籌劃著要辦海外版呢。
報社人才濟濟,一般編輯記者全是清一色的本科大學生,部主任一級的中層干部要求更高,不是碩士、博士也得是出洋染過一水的,沈力兩頭都不占,能混到《商務都市報》炙手可熱的社會新聞部主任這一格,全靠他的敬業精神,摸到活兒甚至不惜玩命,實在沒有新聞就自己制造新聞--有一次為了曝光一個販毒集團的內幕,他帶著一架微型錄音機孤身一人扮作買主,跟著毒販走遍云貴川三省,最后時機成熟,他跟公安機關聯系時暴露了身份,差點就死在那幫心黑手辣的家伙手里。協助公安機關破獲這件大案后,沈力所寫的長篇報道連載了一個多月,他不僅使成了報社的大英雄,還榮獲省公安廳刑偵局緝毒大隊的嘉獎,一夜之間成為新聞界名人。
報社每天要出報,沒個正常休息日,今天雖然是雙休日,但中午沈力仍在辦公室看清樣,偶而一回頭,瞥見一輛藍白相間的警車正從樓下開過,駛進了街對面文聯大院里。職業的敏感使他馬上丟下手中的活兒,躥進電梯直奔樓下,蹬蹬蹬過了街;剛邁進那座古色古香的院子,就看見米老師神氣活現地從那輛警車里鉆出來。
米老師真名叫米偉剛,但文化路上的同行們都覺得這孔武威風的名字跟他的長相實在不匹配,寧愿賠本稱他米老師,也不想叫他真名。身為“青年散文家”,米偉剛經常給《商務都市報》文藝副刊寫稿,在報社大樓里進進出出,因此沈力跟他很熟,有時還一同出席某個文藝界的聚會,在一塊兒喝茶侃大山,或者聽他憤世嫉俗罵人,但兩人絕不是朋友。弄文學的大都自視甚高,骨子里并不把新聞記者放在眼里,有次文人聚會,話題扯到輿論監督上頭來,在座的都說現在那么多貪官污吏栽了,那么多不平之事曝光,新聞記者功不可沒,央視《焦點訪談》節目,不僅最受老百姓歡迎,連中央領導都親口表揚過呢;小老百姓受了委屈,一個熱線電話就召來一大幫記者曝光,總算有了申冤的地方。米偉剛一聽這話馬上拍案而起,說記者那兩刷子算什么本事?會寫字的都能當記者;真功夫還是我們這一行,你就是拿個文學博士文憑,也不一定能當作家呢!沈力當時也在座,聞言馬上起立,脫帽鞠躬,說米老師,有空教兩招吧,噎得那小子眼又斜了,左眼瞅這個,右眼瞪那個,正待發作,沈力卻已拂袖而去。文化人碰到一起都這勁兒,賣石灰見不得見面粉的,唇槍舌戰一番,過后也不往心里去。
那警車一直沒熄火,御下米老師后,在院里就地調個頭,一溜煙跑了。車子不孬,洪達雅閣,車門上印著“法院”二字,沈力一望而知那是誰的坐騎,不禁頓生醋意。米老師一轉身瞧見了沈力,主動過來跟他打招呼:
“哎,大記者,星期天還忙些啥?”
其實這小子平時一貫目中無人,走路雙眼朝天,沈力一看就明白,今天要不是從法院院長的車回來,甭指望米偉剛屈尊主動招呼人。于是他也笑呵呵地說:
“大白天警車開進來,我以為你們這兒誰的案發了,警察來抓人呢……米老師,你沒事吧,啊?”
青年散文家頓時被激怒了,斜眼一翻,沒好氣地說:“你他媽的真是惟恐天下不亂,我們這兒出了事,對你有啥好處?”
“當然有好處,我就有新聞可報道了呀,我那幾個版子,每天都等著拿東西填呢。”
“沒看見是法院的車?抓人是檢察院和公安局的事,法院只管判案,懂不懂?”
沈力恍然大悟地拍拍腦袋,很夸張地長長哦出一聲:“原來是這樣,我一直是法盲,現在你一說,我就搞懂了,跟你在一塊兒,真長見識啊。”
沈力歷來都是這樣,很少卻怒,但嘴巴絲毫不饒人。米偉剛的斜眼氣得更歪了,左邊那只瞪著沈力,右邊那只盯著旁邊一棵樹,這是要發作的信號,可能正在構思最惡毒的詞兒。米偉剛是大山區來的苦孩子,吃糠咽菜熬過十年寒窗,以全省文科狀元的非凡成績進入省會重點大學中文系,出來后又分配到那本“身價”最高的官辦文學雜志當上主力編輯,呼出的氣都“牛逼”極了。但這人也屬于身上有根筋怎么也順不過來那一類,別看一張嘴就來文學,一下筆便談文化,骨子里一股頑劣勁兒一逮著機會就要發泄;從奴隸到將軍,仍然一肚子不平衡,滿腔憤世嫉俗,誰要惹惱了他,米偉剛可以從文化路東街罵到西街,從“下三路”到“形而上”,低檔高檔應有盡有,夠你受用。有一回一位北京文化名人不知何事跟他起了沖突,米鵬飛一連幾個月在報刊雜志上寫文章痛罵此人,有篇大作的題目公然就是《我曰你媽》,那個極不雅觀的詞拉扁一點,居然變得文謅謅的,文中還引經據點論證了一番此語的出處,活生生把那位京城文人描繪成滿嘴臟話、一肚子狗雜碎卻要裝斯文的下流坯子,足見米偉剛罵人的本事和水平。那位被罵得狗血淋頭、難以招架的北京文人,無論如何也寫炮制不出一篇《我太陽你姥姥!》這類奇文來,最后不得不高掛免戰牌了事。自此以后,文化路上的文化人,一般都不敢隨便惹米老師……
此刻沈力見勢不妙,趕緊陪出笑臉,一把摟住他肩頭,像誆孩子似的說:“米老別生氣,跟你說著玩兒的。”米大編輯平時最喜歡聽人喚他做“米老師”,略去“師”字,又格外顯得親熱,于是那雙斜眼總算正了位,但仍然虎著臉,一聲不吭。沈力又說:“瞧,都快一點了,我也沒吃午飯,今天我做東,咱們去喝一杯。你稍等片刻,我去把車開過來。”
沈力有兩輛車,報社給他配了一輛“富康”,他自己還有一輛桑塔拉,他這人向來大大咧咧的,沒想到這可能會更加刺激米偉剛。他要請米偉剛吃飯,其實是實話,思謀著幾杯酒一下肚,米偉剛就會把在法院所見所聞一古腦兒倒出來,他便可以沙里淘金,找出些對自己有用的信息,對難以征服的津陽區法院,沈力仍然耿耿于懷。哪知米偉剛今天牛氣沖天,一點也不賣賬,也不知是打腫臉充胖子還是故意要氣氣這位大記者,一扭脖子甩開了沈力的手:
“我已經吃過了,津陽法院秦院長做東,地點是西苑銀座大酒樓,聽說過這地方嗎?”
沈力哪會不知道,西苑銀座是全市最高檔次的酒樓,龍蝦都是從澳大利亞當天空運回來的。這種排場、闊氣的地方,財大氣粗而且可以隨便簽單的大報名記沈力,一個月也只敢去一兩次。不過米偉剛這彌天大謊他卻相信了,法院也是個財大氣粗的地方啊,何況院長秦盛國向來對這小子待若上賓,推為知己引為至交,甭說龍蝦,米老師要吃龍肝鳳膽,可能也不難……唉,秦院長他老人家要來這文化路呆上幾天,就曉得“文化”和滿街亂竄的“文化人”,都是些什么貨色了。
那就只有拜拜了。米偉剛進后院,上樓,沈力回報社,也上樓,繼續看清樣。
報社新聞部在五樓,對面文聯的老式洋樓只有三層,隔著一條街,那兒的光景看得清清楚楚,沈力的目光不時往對面樓頂脧巡,很快就看見米偉剛矮挫挫的身影出現在小洋樓的頂層上。
米偉剛雖然在外面很風光,但名人薈萃、好漢云集的文聯作協并不拿他當一回事,分房總輪不到他,大名鼎鼎的米偉剛現在還不得不在這老式洋樓頂委屈。午后的陽光蒸騰出城市的霧氣,朦朦朧朧只見米偉剛從板房里搬出煤油爐,點燃,又用鋼筋鍋接上自來水,坐上。這邊沈力校完清樣的最后一個字,那邊煤油爐上的水也開了,米偉剛一貓腰進了活動板房,然后拿著一棵白菜一把掛面,又鉆了出來……
沈力嘴角掠過一絲微笑,收回目光,關上窗子,交了工作,然后下樓到報社停車場,打燃那輛引擎蓋上印著“新聞采訪”四個大紅字的富康車,直奔城南高新區。
在《商務都市報》這樣闊氣的大報工作,雖然忙得一塌糊涂,但卻十分來勁,部主任一級的中層干部全配專車,報社還在郊外給他們買了二百多平方米的商品房,只象征性地交幾萬塊錢,等于白送,弄文學的米偉剛對記者一直氣不順,多半因為隔著一條街,對比太強烈了。沈力并非沒愛好過文學,舞文弄墨的一代人,誰沒做過作家夢?“青年散文家”米偉剛那幾刷子他也會,散文嘛,無非風花雪月,有病呻吟,無病更要呻吟,吃一只鹵鴨子也要扯到什么什么文化;文字上再玩點兒花樣,比如硬把“已經”寫成“已然”,不說“以來”而說“以降”,用此法造句,再濫的句子也顯得有幾分文氣了--自從豬肉漲價以降,肚內三月已然無油葷,如此等等。實在沒啥呻吟了就罵人,而且專向名人叫板,罵上幾個回合,自己也就成名人了。可你再陽春白雪,也只能在那寒酸的小樓頂端活動板房里煮掛面,牛個啥?所以大學畢業一到報社,沈力就打定主意做“下里巴人”,以后走投無路了,再去玩兒文學。
他掌管的社會新聞部是報社的最重要的一個部,而社會新聞版上的法制專欄,又是重中之重,道理很簡單:就跟好萊塢大片中警匪槍戰片觀眾百看不膩一樣,罪案新聞最有市場,破案消息最吸引讀者--就連飽讀詩書、一肚皮學問自視甚高的米偉剛,抓到《商務都市報》最先翻看的就是法制版呢。法制專欄向來由沈力親自掌管,別人不得插手,幾年來的苦心經營,他在省市政法界建立了不少關系,全市公檢法系統簡直可稱朋友遍天下,此刻他開車前往城南高新區,就是要去跟高新區公安分局治安科的老陳共進“工作午餐”。
老陳是全市聞名的破案高手,在破獲一起涉黑團伙的驚天大案中受傷致殘,因此而榮獲公安部二級英模稱號,沈力寫過他。老陳其實沒別的絕活,就是手中掌握了一大批“眼線”,一有風吹草動,便有情報源源不斷灌入耳中,無論偷雞摸狗的小毛賊還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都難逃他的掌心。沈力當年還是社會新聞部法制專欄的一個小記者時,就跟老陳認識了,那次他冒著生命危險喬裝打扮深入販毒集團內部臥底,最初就是偶而從老陳嘴里聽到一點線索,才順藤摸瓜一舉建功。多年來沈力從這位長著根紅色酒糟鼻的老警察那兒學了不少招,警察和記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頗有共通之處,那就是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中隨時掌握大把線索,即可左右逢源,手到擒來。老陳雖然只剩下一個腎了,卻仍愛喝酒,沈力于是每月都要跟他共進數次這樣的“工作午餐”,酒酣耳熱之際,精明透頂的老陳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商務都市報》社會新聞部主任沈力的“眼線”,他隨口講出的一些哪怕是雞毛蒜皮的事兒,都可能成為沈力如獲至寶的“新聞線索”。久而久之,老陳也明白了沈力的用意,不過他倒挺樂意跟記者配合,案子報道出去,橫順警察臉上有光;連交警都曉得輿論的作用,報社、電視臺的車子闖紅燈,攔下來只需要亮一亮記者證就放行。
今天是星期六,時間充裕,沈力跟老陳“工作午餐”到三點過,自然小有斬獲,至少三五條線索到手了,雖然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應付本周的專欄用稿不成問題。不過今天沈力老是有些走神,連老陳都覺察到了,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沈力搖頭說沒有。直到告辭時,他才突兀地問老陳,跟津陽區法院院長秦盛國熟不熟。
老陳說曉得這個人,但不熟。見沈力有幾分失望,已有幾分醉意的老陳開玩笑道,你要打官司,我可幫不了什么忙,要是進去了,我倒是可以打個招呼,待遇好一點。沈力也笑道,你別咒我了,我這一輩子都用不著你幫這個忙,再見吧老陳,有什么事兒提前給我說一聲。老陳說聲好咧,自個兒先走了,沈力就去買單,然后回到車上,也不打火,就坐在那兒發愣。
全市政法系統,就只津陽區法院不賣他這個“名記”的賬,削尖腦袋也打不進去,米偉剛這頑劣小子卻可以成為秦院長的座上賓,這使沈力忿忿不平。想了一陣他忽然兀自笑了起來:我為什么偏要低三下四打進去?其實省市公、檢、法系統,上到中院、高院、司法廳、政法委,下至街道派出所、交警小分隊,像老陳這樣的好朋友多的是,每天根本不愁找不到“石頭”往池塘里扔,憑什么非要認識你秦盛國不可?他坐在那里想來想去,終于明白了,盡管從來就沒把米偉剛那斜眼小子當回事,可是潛意識里就想跟他比試比試……想到這里沈力不禁啞然失笑,犯得著嗎?媽的,看來我還是未能免俗,而且俗不可耐。
這時他懷里的電子記事本吱吱響了,提醒他下午四點市檢察院還有一個新聞發布會。檢察院負責宣傳的梁處長昨天就給他發了通知,這個會的內容是關于一件高官貪污受賄重大案情偵訊進展的通報。瞧,說來就來,這不就又是一塊“巨石”嗎?沈力重新發動汽車往檢察院趕的時候,就像從一個自制的枷鎖中解放了出來,“已然”一身輕松,他拿定主意,從此忘掉津陽法院,忘掉業余文學愛好者秦盛國,八抬大驕請,我也決不上你那個門了!
然而命運就是如此反復無常,一件東西,你越是拼命追求越是得不到,一旦放棄之后,它卻又自動找上門了:一周之后沈力突然接到了津陽法院執行庭庭長羅德喜主動打來的電話,說想跟他見一見,有要事相商。
5、“狗仔”出動了
自從那次采訪津陽區人民法院之后,沈力就跟羅德喜熟識了,之后還約他打過幾次“工作麻將”。酷愛這一把的羅德喜,牌打得實在臭,手氣也不好;另兩位玩家是沈力他們報社的女記者,年輕又漂亮,或許沈主任事先有吩咐吧,她倆在牌桌上爭著跟羅德喜套近乎,熟絡之后還稱他“小帥哥”,樂得羅法官合不攏嘴,牌自然打得更臭。平時很少摸麻將的沈力,卻天生精于此道,二位女士也是高手,拿她們的話說,閉著眼睛也可以贏羅法官。不過在一塊兒玩了幾次,輸家都是沈力,輸出去的幾千塊錢,一半歸了羅德喜,另一半進了兩位女士腰包,算是酬勞,因為不能讓人家白白陪他耗費青春大好時光。沈力這樣做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工作麻將”嘛,當然是為了工作,他早就知道羅、秦私交甚好,有朝一日能通過他把秦院長也勾到麻將桌上哪怕只搓一圈,就算大功告成。
然而羅德喜是何等機靈之人,一來二去終于看出沈力是在故意讓牌。他玩牌本身不是為了錢,純屬愛好,消磨時間,再加上自尊心強,警惕性也高,生怕中了“糖衣炮彈”被拉下水,以后沈力再來約,羅德喜便借故推辭掉了,兩人好長時間都沒再見面。
通往津陽法院的路,就這樣又一次堵死了。
這次羅德喜主動相約,地點是在市中區一家茶樓。沈力準時赴約,發現羅德喜早已到了,他沒著法官制服,穿了件普通西裝,心神不定地坐在那兒等著。沈力一落座他就吩咐茶博士過來侍候,看樣子今晚買單的是他了。這是一家高檔茶樓,價格不菲,沈力點茶的時候心中頗有幾分詫異:你們那么牛B的津陽法院,有什么事會求到我名下來?所以他故意點了杯價錢最高的“雪花蓋頂”,一點點茅鋒剛剛蓋住杯底,沖上水后撒幾片雪白的茉莉花瓣,就收五十塊錢。
兩人坐定之后寒喧了幾句,羅德喜便單刀直入地提到了漢州市委宣傳部電腦公司那樁執行案。不知是仍然端著法官架子還是故意要吊沈力的胃口,他講得干巴巴的,被告如何,原告如何,因為所以不但而且,就跟向院審判委員會作案情通報似的。他見沈力聽得雙眼發直,好幾次茶杯送到口邊又僵住了,便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低頭喝茶,等他說話。
沈力又愣了半天,才問:“老羅,今天晚上你找我來,就專為談這個?”
羅德喜悶悶地唔了一聲,沈力又問:“為什么?”
“你這個人真怪!”羅德喜忽然來脾氣了,“平時有事沒事你都轉彎抹角向我打聽‘線索’,現在我給你送貨上門了,你倒問我為什么,你啥意思嘛?”
沈力打趣道:“我覺得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別扯淡了。你說說看,這事兒,有沒有這個這個……新聞價值?”
沈力差點兒就喊出口,怎么沒有?不僅有,而且是重大新聞價值!剛才羅德喜說到前天他帶著一群執行法官又去了漢州市送達準備封賬、扣車的法律文書,跟市委領導正面交鋒時,沈力那根比狗還靈的鼻子,就嗅出了其中無與倫比的價值,心里開始陣陣狂喜: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各行各業包括公、檢、法內,都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之下,這是寫進憲法的立國之本;目前而今眼目下,中國共產黨的堂堂一級市委竟然成了執法對象,而且是強制執行,據他所知,迄今為止在全國還是絕無僅有的第一樁,這價值還用說嗎?
沈力就像一只突然發現一根大肉骨頭從天而降的獵犬一樣,興奮得想流涎水。當然越大的骨頭越難啃,瞧羅法官這副焦頭爛額的模樣,沈力就知道他們遇上了大麻煩,這就更使這條“線索”大大增值了。但是狂喜不能隨便跟人分享,記者的幸福往往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之上,為了不刺激羅德喜,他故作漫不經心狀,嘬起嘴唇啜了口茶,才答道:
“價值嗎,當然是有的……秦院長的態度如何?”
“他這人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當然是堅決執行,而且給了期限……”
“我的意思不是這個。”沈力打斷他,“我是說,讓我們新聞界介入,是秦院長的意思嗎?”
“唉,”羅德喜嘆了一口氣,怪笑一聲道,“你怎么不問點兒別的?秦院長沒說讓記者介入,也沒說不讓介入,你自己掂量吧……”
這還用得著掂量嗎?羅德喜特意約他喝茶通報這個情況,顯然就是想讓記者介入,借助輿論的力量對拒不執行法院裁決的漢州市委施壓。接著沈力又問了一些細節,羅德喜都一一如實作答,然后他就招呼侍者過來買單。沈力看了看表,這次見面前后不到一個小時。茶房小姐用小銀盤端著賬單應聲過來,羅德喜掏出皮夾子時,沈力也沒有攔他,前一陣子麻將桌上輸出去幾千塊錢,現在終于有了回報,他愿意給羅德喜這個面子。羅德喜付了錢后,說聲還有別的事先走一步,就撂下沈力,急匆匆走了。
沈力坐在那兒沒動,繼續品嘗這意外之喜。比起這條自動蹦進網里來的“大魚”,平時他絞盡腦汁請人喝酒吃飯、陪人打“工作麻將”才弄到手的那些打打殺殺、偷雞摸狗的“線索”,簡直就是不值一提的泥鰍小蝦米了。一個地方法院為了一個小老百姓的利益,敢到堂堂中共市委機關去封賬、扣車,其重大意義遠遠超過一般的公正執法、為民除害之類,這說明中國正在走向真正的法制,法律高于一切,執政黨也必須接受法律的監督和約束,這是多么大的歷史進步!高樓林立、高級轎車滿街跑不算真正的現代化,只有“上層建筑”這種實質性的變革,才意味著中國開始真正進入現代化法制國家的軌道--這點兒政治眼光,沈力還是不缺的。他懶得去費心思琢磨秦盛國對記者的態度如何,現在他同意還是不同意對這事曝光,都無所謂了,天上突然掉下一塊大肉餡餅,我何須管你來自何處,只需要緊緊噙住就是。
其實秦盛國恐怕也曉得,現在中國的各級官老爺們,除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誰也不怕,連法院、檢察院也沒放在眼里,但他們就怕記者,怕采訪錄音機和電視攝像鏡頭對準自己,瞧那些在央視《焦點訪談》露過丑惡嘴臉的官兒們,一個個誰有好下場?輕者撒職,重者進大牢,這就是輿論監督的力量!
我黨成熟了,我黨進步了--受寵若驚的老記們,常常私下這樣打趣道。
其實官員們怕在報紙、電視上曝光還是其次,最令他們惱火的是,這些“狗仔隊”一惹著了就不得了,像一群鼻子靈敏的獵狗不聲不響跟著你,順藤摸瓜把你底細弄個一清二楚,然后你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手里了。敬業稱職的高素質記者,一個個的確堪稱福爾摩斯,至少也是舊時上海灘上的“包打聽”,只要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誰也甭想有什么隱私。沈力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有一次他手下一位女記者弄到一條關于在建高速公路質量有大問題的新聞線索,但前去工地采訪時遭到了圍攻,暗中指使者是交通廳的一位負責現場施工的處長,一聲令下,相機被搶,膠卷曝光,要不是個女的,準會挨一頓飽打。女記者回到報社后哭哭啼啼把事兒跟沈力一說,沈力當天晚上就給那位處長撥電話,別的什么都不問,只說某處長,明天我請你喝茶,了解一下去年改建城東立交橋工程的事。當時這工程有幾十萬承包款不知去向,這位處長正是這項工程的負責人。接了沈力的電話后他一聲沒吭,第二天就派了車來接女記者前往工地采訪,一路上還不斷賠禮道歉。這起偷工減料、十厘米厚的瀝清只鋪三厘米的重大質量事故經《商務都市報》曝光后,主管交通的一位副省長大怒,有關部門迅速出動,最后省檢察院也介入了,結果幾十公里的路段全部返工重修,至少三個包工頭受到起訴……
但交通廳那位處長依然沒事,可能自知早有把柄在人之手,或者做得更隱秘,或者沒敢再動邪念,但就憑他叫人阻止女記者采訪之舉。對這樣的官員,沈力通常要留一手,不一棍子打死,因為日子還長,以后要采訪交通部門別的事兒,有他這個“通道”,事情就好辦得多。
當然,這一套對另一種官員完全不靈,例如津陽區法院院長秦盛國。沈力在他那兒接連幾次碰壁之后,并非沒動過秦院長的念頭,他把目標鎖定在津陽法院新建的那座六層高審判大樓工程上,投資近一個億的工程,又是秦盛國一手總攬的,從籌款、設計到施工招標、材料購買,都是他簽字才作數,最后在墻上寫字、亮書法手藝的也是他,沈力就不相信這中間沒貓膩。然而查了半天一無所獲:這座樓預算是一億五,秦盛國每一分錢都摳得死死的,造下來只花了不到一個億,幾家承建單位都向暗中調查的大報記者沈力大倒苦水,干這工程幾乎沒賺頭,等于替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農民法院”白干,誰還有錢去“打點”?沈力一聽便明白,工程上的行賄受賄之事,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千萬的項目算成兩千萬,行賄的、受賄的都有糖吃,遭害的是國家。一個多月的暗中調查下來,沈力調查出的是對秦盛國滿腔敬佩。這人不是不愛錢,米老師都說過,秦院長吝嗇得要命,每次去他那兒侃文學,只有一杯清茶侍候,連頓午飯都不管;這么大的工程,秦盛國哪怕動一小指頭,至少也可以弄個百萬富翁……沈力不得不承認,像秦盛國這樣的清官,現在真他媽的太少了!
秦院長當然不曉得此事,否則沈力后來哪敢再去采訪他。寫他那篇關于“清官”的文章,沈力的確是動了真情的,殊不知這油鹽不進的“牛黃丸”院長,仍讓他吃了個閉門羹。
沈力有個封皮很舊的筆記本,睡覺也揣在懷里,從不輕易示人。那上面記載著無數根這樣的“線索”,好多官員的把柄都捏在他手上,只有報社最器重他的譚副總編知道。譚總曾經告誡過沈力,老兄你這樣做,簡直是在玩命啊,知道得太多,你就不怕人家找你算總賬?老譚這話是有根據的,就在幾年前,市電視臺一位小有名氣、經常搞現場報道的新聞欄目主持人,半夜三更被人敲開了門,問清他姓甚名誰之后,什么也不說,拔出槍當當當就是三響。可能只是想警告他吧,一粒子彈將只將他家中電視機被打了個稀巴爛,另兩粒鉆進了沙發;他自己和家人雖然毫發未傷,但卻嚇掉了魂,從此再沒在晚間新聞節目中露面。后來沈力才聽說,出了這事后,他連案也沒敢報,很快就辭了職,舉家遷到外地去了……
沈力衷心感謝譚副總編的一番好意,但仍然我行我素。電視臺這位主持人,是惹著黑社會了。其實他不過是淺嘗輒止,恐怕還沒有潛入販毒集團當“臥底”的傳奇經歷吧?那年在昆明郊外,沈力被一支鋸短了把的雙筒獵槍指著腦袋的時候,他就品嘗過死亡的味道了,從那以后,就再沒有什么好怕的了。記者就是要越知道得多越好,這是職業使然,他別無選擇;若要兩耳不聞窗外事,難得糊涂什么的,那就像文聯那幫人整天看報喝茶清談得了,至多像米偉剛那樣沒事寫幾筆“呻吟”文字,“已然”、“以降”一番,當什么新聞記者。多年的記者生涯告訴沈力,臺風中心反而是最安全的,尤其跟那些屁股上盡是屎的官員們打交道,知道得越多越沒事,像交通廳那位處長,出了漏子他只會下軟蛋,千方百計抹平了事。這些家伙自己每天都踩在鋼絲上,生怕掉下去,誰會節外生枝去惹本來就惟恐天下不亂的記者?
所以那筆記照記不誤,漢州市委宣傳部的那位黃副部長,也有幸忝列其中。沈力第二天驅車趕往漢州,直奔市委宣傳部,首先找到的就是這位名叫黃道才的副部長。
省報記者下來,黃道才熱情非凡。沈力早就跟他熟識,此人原在該市興隆鄉當鄉長,官小池塘淺,在那兒他倒干不出別的大壞事,只是每到他父母和他老婆的父母六十、七十大壽時,總要廣發貼子請人朝賀,趁機收受賀禮,搞一次下來總有上萬塊錢的進項。有一回他大約昏了頭,一年之中居然給老岳丈做了兩次七十大壽,于是就有舉報信寄到報社來。這種事太多了,根本沒什么新聞價值,沈力連記者都懶得派,只讓人在電話上了解了一下情況,就不了了之,但黃道才的名字從此上了他那小本兒。這人有點兒文化,把鄉農民文體活動搞得頗有特色,得過文化部的表彰,于是被提拔到縣文化局當局長;漢州建市之后,又升任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沈力有幾次去漢州采訪,都是他接待的,張口閉口沈主任,兩人關系還不錯。
坐下還沒說上幾句話,黃道才就喊吃飯吃飯,然后將沈力邀到市中心一座豪華酒樓,叫了一大桌子酒菜,還有五六個沈力根本不認識的人作陪,大約都是他的親朋好友,反正公款買單,不吃白不吃。這餐飯吆五喝六一直折騰到下午兩點過,席間黃副部長高談闊論漢州市各項工作取得的成績,從招商引資到計劃生育,簡直無所不包,卻對那樁執行案只字不提。飯后又去茶樓喝茶,那些不相干的人酒足飯飽后都走了,于是沈力便想把話題引出來,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他,你們那電腦公司經營得怎么樣了。黃道才頓時露出一臉苦相,擺擺手說,垮了垮了早垮了。至于怎么垮的,他的說法倒跟羅法官提供的情況沒兩樣,事情全都壞在余成達那騙子手上,但以后怎么樣了,仍然緘口不言。
沈力正想問點別的,這時黃副部長的手機響了,他接聽之后臉色大變,關了手機就匆匆起身,對沈力說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晚上再來賓館看你,然后就掉了魂似的急步離開了茶樓,留下宣傳部的兩個年輕官員繼續陪沈力喝茶。沈力跟這兩人不熟,也沒啥好聊的,枯坐一陣后也就告辭了,然后駕車直奔市公安局。
漢州市公安局副局長武明,才算得是沈力真正的好朋友。
6、煸風點火
沈力在漢州市一住就是三天。
這次來漢州,他并沒有告訴報社任何人;只有初出茅廬的新手,才會一聞到點兒腥就嚷得滿城風雨,大肉骨頭誰不眼饞,大家蜂擁而上,最后還有你的份兒么?當然《商務都市報》的資深記者沈力用不著擔心誰會跟他搶食,他是另有顧慮。從羅德喜那兒得到這條寶貴的重大線索后,欣喜過后冷靜一想,這么一件十分敏感的重大新聞事件,報社領導多半也吃不準,一邊是市委,一邊是法院,誰都得罪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許一句話就斃了。遇上這種讓人心跳手癢的活兒,老記者一般采取迂回包抄戰術,先不聲不響一頭扎下去搞外圍調查,所有情況吃準了,回去再向領導一二三、ABC地作匯報,歷史意義加現實意義,獨家新聞加轟動效應,這么有條有理、有理有節一說,讓他想斃你也找不到充足理由。
三天之中,情況都摸得差不多了,沈力還在漢州市公安局副局長武明那兒見到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余成達,當然是照片,印在通緝令上的照片。一見到那副肥如豬頭、眼如細線的尊容,沈力就覺得面熟,后來想起來了,此人前幾年還上過他們報的經濟版呢。這個版每天也有兩三張,是最沒看頭的,但報社經濟部卻是最富的,因為版子上的幾乎每個字兒,拿行話說都“帶響”,寫誰誰付錢;經濟部那幫人不知拿了余成達多少“紅包”,讓津陽區的這位“鄉鎮企業家”的“先進事跡”登了小半個版,還配有照片,也是現在通緝令上這副樣子,腦滿腸肥笑得很歡。
一晃兩年過去了,漢州警方始終沒有找到這家伙的蹤影,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武明告訴他,抓余成達的命令是市政法委周書記直接下達的,接令后他們也是先發通緝才立案。沈力暗想,這有點不合程序吧,看來市委真的急了。這話他當然不便直接說,繞了圈問武明,你們以什么罪名通緝他?
武明瞪了他一眼。這話問得很“專業”,他知道沈力的潛臺詞是什么。他倆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說話沒顧忌,武明滿腹牢騷地說:
“安他個詐騙罪名還不容易?上頭叫抓人,就抓唄。”
“其實要算經濟合同糾紛恐怕更合適一些,是不是這樣?”
“到底算啥,我們管不了;反正那些債權債務都有合同,有的還蓋了宣傳部大紅章子……那幫子喝墨水的,壓根不是經商的料,做啥電腦生意?那一百萬到底是咋回事兒,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沈力一聽就明白,武明在暗示宣傳部那幫人在這場糊涂官司中有貓膩。這點他當然清楚,最可疑的就是那位黃副部長。黃道才其人的底細他很清楚,屁股上肯定有屎,只是沒拿到證據,不便明說罷了。一向精明強干的武明,一說到這事兒就蔫秋秋的,提不起精神。局里辦這案的人都知道,即使抓到了余成達又有何用?錢總是沒有了,他打光腳不怕穿鞋的,關進去了更不會還債,那一百萬照樣掛在宣傳部賬上,還不出來就找市委要。津陽法院這回鐵了心要啃下這塊硬骨頭,武明說,上周那位叫羅德喜的執行法官帶了兩部大越野車、七八個執行法官和法警又來了漢州,這回根本不找宣傳部,而是直奔市委鄭書記辦公室。當然他們還沒上樓就被機關大院的保安攔住了,雙方都牛,互不相讓,誰也不怕誰,吵得一塌糊涂,最后鄭書記不得不讓市委辦公廳秘書長出來,喝退了保安,接了羅法官的執行通知書,這場糾紛才暫時作罷。
沈力早就從羅德喜那兒知道了,那通知書其實是“最后通諜”,限令漢州市委一周內償付債務,否則法院就要動真格的,凍結銀行賬戶,封房產,扣車。
“市委態度到底怎么樣?”沈力問道。
“你想想看會怎么樣?”武明苦笑一聲,“市委太冤了,啥事都不知道,突然平白無故就要替人付一百萬的債務,換了你你愿意嗎?為這事鄭書記氣得要命,昨天開辦公會,還拍了桌子……”
“是不是說,‘給我頂住’?”
武明搖頭:“你也太低估他的水平了,就算他心里這么想,也絕不會在公開場合表這個態呀。他拍桌子是臭罵宣傳部李述欣,李部長,這人你認識;鄭書記責令他徹底調查,宣傳部是誰跟余成達拉上關系的,合同怎么簽的……”
他這一說,沈力就想起剛才在茶樓喝茶時,黃道才接了電話神色大變,匆匆離去之事,暗想多半就是雷打到他腦殼上來。對這個他絲毫沒有興趣,別的不說,就憑姓黃的在鄉下那德性,這事他要沒做手腳,那才是怪事。最要緊的是市委和法院終于圖窮匕首現了。權與法的較量,雖然是個老掉牙的話題,但往往是掌權者個人在那里折騰,現在漢州這碼事是公對公,換成政府部門也沒勁兒,關鍵是這邊是執法機構,那邊是執政黨機關,真沖突起來就意味深長、意義深遠了。于是沈力趕快轉了話題,說法院對你們這些內部問題,恐怕不會感興趣,他們只是要替當事人拿到錢罷了。
一提這個,武明果然又滿腹牢騷,說:“確實,你們那個津陽法院也太不通人情了,咱們好歹是一級市委,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看多半是你們這兒誰得罪過他們,不然怎么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們過不去?”
武明很認真地思索了一陣,搖搖頭說沒有。市委跟法院,會有什么利害沖突呢?再說真有誰要公報私仇,敢這么聲勢浩大地搞么?前后來漢州七八次,又是警車又是判決書,那天羅法官在市委三樓小會議室里宣讀送達書,還全體起立呢,連市委侯秘書長都以立正姿式站得筆直,雙手從羅法官手里接文件……
沈力何嘗不知道這個,他是故意在套“情況”。津陽區人民法院院長秦盛國雖然從不跟他稱兄道站、吃吃喝喝,但省市政法界的官員,沈力比誰都更了解他。這是一個六親不認、油鹽不進的“牛黃丸”,一架上足了發條的執法機器;那一年省建設廳某副廳長事兒犯在津陽區的地界上,區法院刑事庭以貪污受賄罪判了他七年半,判之前省上、市上的說客不少,甚至北京一位高官也直接打電話給秦院長讓手下留情,說這是位老專家,老知識分子,建筑行業大名鼎鼎的,過去勞苦功高,判個緩刑監外執行算了;然而秦盛國通不認,只認事實,指示刑庭翻本本套條款,該咋判就咋判,弄得省上、市上某些要員都對他頗有微詞,后來秦盛國離婚時被調查了一家伙,跟這事也不無關系。
要說報私仇,更不可能,別的不說,那個拐跑他老婆的小白臉,可謂是“血海深仇”了吧,秦盛國真要搞他,動動嘴皮子這小子恐怕早就灰飛煙滅了;可人家毫發未損,至今仍然“逍遙法外”,跟秦院長的前夫人施素梅正兒八經結了婚,這幾年兩人熬出頭了,搞了個演出公司,替那些“走穴”的這星那星當經紀人,發了不小的財,在郊外買了別墅,活得十分滋潤。沈力當初為了打進津陽法院,真費了不小的功夫,這些情況都是他從“外圍”摸到的;他本還想登門造訪施素梅,但遭到斷然拒絕。秦院長的前夫人跟秦院長一樣,不知為什么也特別討厭新聞記者……
“我看你們市委如果真要硬到底,他們也沒辦法。”沈力接著說,“未必他敢一張封條把堂堂中共漢州市委封了?”
這一回武明終于聽懂了,笑道:“什么叫惟恐天下不亂?現在我懂了,這就叫惟恐天下不亂。他們這周還要來,你不會煽動我動用公安力量,把那幫法官扣起來吧?”
沈力哈哈大笑:“真要那樣,就熱鬧了。”
武明正色道:“做夢去吧你!今天我跟你說的這些事兒,一個字都不能見報,市委早打了招呼,誰要是泄露情況,要給紀律處分……”
“你已經泄露了。”
“剛才一見面我就說過了,我們今天是朋友聊天,不是采訪,你不會害我吧?”
沈力點頭:“那當然。”
武明想了想,又苦笑一聲:“其實跟你說了也白說,你不為報道這事,跑來漢州干什么?上次建市五周年慶祝活動,請也請不來呢。”
沈力說:“光吃吃喝喝、拿拿‘紅包’,寫些應景文字,有啥意思?武局長你別緊張,要報道這事,你想我會寫上是你提供的情況嗎?”
武明瞪著他:“真要報道?”
“報道也有幾種報道法嘛,比如寫你們漢州市委如何以身作則,如何具有法制觀念,大力支持法院依法辦事,配合法官嚴格執法,說不定你們鄭書記還會一舉成名,成為建設社會主義法制的全國典型呢……”
“得啦得啦,”武明打斷他,“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哄了。真要這么簡單,那個姓羅的法官也不會跑漢州都快跑斷腿了。跟你說實話吧,市委就算愿意當這個冤大頭,替余成達這小子把單買了,也根本拿不出這筆錢啊!”
沈力真想說,哄誰呀,誰不知道緊鄰省會城市的漢州,是全省最富裕的縣級市!市委大院豪華轎車進進出出,連宣傳部辦公室也裝修得像個財團總部,枝形吊燈打蠟地板,立式空調都安了兩臺。他們不是拿不出錢,是輸不起這個面子,這倒正是沈力最想要的結果。漢州市委真的要想當什么法制典型,叫拿一百萬就乖乖拿一百萬,那還有什么寫頭,報道出去又會有什么轟動效應?
告別武明從公安局出來,夜幕已經降臨到這座繁華都市。君子之交淡如水,武明沒請他吃飯喝酒,大概為了避嫌,甚至連送也沒送。沈力這回出來,為了避人耳目,也沒開報社的采訪車,而是自己的桑塔拉。他開著車逛了一圈,中午宣傳部請吃的那頓美餐還在肚里沒怎么消化,他幾乎沒食欲,去“肯德基”快餐店喝了杯熱橙汁,然后買了兩只漢堡包和一些炸薯條扔到車上,本想再去漢州電視臺找同行老彭聊聊,忽然想起黃道才說過晚上要來看他,就回賓館了。
然而黃副部長失約了。沈力等了一個晚上,也沒見他人影。不過還算好,他還記得有這碼事,十點過鐘打了電話來,告訴沈力說他今晚有急事來不了了,實在對不起你可千萬別生氣,等等。沈力聽出電話那頭黃副部長聲音諳啞,情緒不高,心中暗笑,你小子真的麻煩大了。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沈力頻繁約見漢州新聞界的同行,電視臺的老彭、漢州日報的老章,還有廣電局的聶局長,等等。看來消息封鎖得十分嚴密,他們有的根本不知道這碼事,有的則諱莫如深,還有的勸他趁早回去算了,說這種非常事件各方面都不可能讓你報道。不過從這些同行朋友口中,沈力仍然了解到最近發生的一些新情況:市委被牽連進去之后,也曉得法律不是兒戲,這樁案子程序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好自認倒霉,第一把手鄭書記指示要配合法院工作,緩解矛盾,于是這才有侯秘書長畢恭比敬接狀紙的那一幕。但是接了之后仍然束之高閣,一點執行的動作都沒有,津陽法院一怒之下便將漢州市委機關財務處的銀行賬戶凍結了。他們本來要強行劃出一百萬,但后來一查,卻發現這筆錢是國家用于市委機關職工糧油和工資補貼的,只要一動,市委機關職工當月工資立馬就會縮水一大截,這影響面太大了,考慮再三,賬上的錢津陽法院沒敢動,但也沒解凍,顯然這次他們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
基本情況摸得差不多了,沈力決定直接去市委,采訪侯秘書長。現在他最想了解的是,一旦法院真的來強制執行,市委怎么辦。回到賓館后他先打電話到宣傳部,想讓他們事先聯系一下,但卻被告管新聞報道的黃道才已經生病住院了,沈力就讓李部長聽電話。李部長雖然也跟他認識,但不熟悉,只是工作關系,他十分警覺,開口就問沈力要采訪什么。沈力隨便找了個借口,說是想寫寫漢州市委如何狠抓“打黑除惡”工作,李部長這才放了心,說是你明天來吧,我帶你去見秘書長。
放下電話后,沈力去衛生間泡了個熱水澡,渾身舒服透了。這家賓館是漢州最好的“四星級”,他這人歷來講究舒適講究享受,要了個豪華間,打了八折還要三百多塊一晚上,如果這件事最終報道不成,這筆費用得自己掏腰包。從浴室出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啃漢堡包,一邊用手機撥通了報社譚副總編家里的電話,把他這次來漢州的目的和了解到的所有情況,簡要地作了匯報。
出乎他的意外,譚副總對這事極感興趣,還責怪他這么重大的新聞事件,為什么事先不跟報社打個招呼。沈力老老實實地回答,正因為事關重大,我心里也沒底呢,想自個兒先下來看看到底有沒有報道價值。譚副編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怎么沒有報道價值?大有價值呢!法律方面執行難的問題,在全國都普遍,而且越來越嚴重,主要就是地方保護主義加權大于法的思想作怪,已經嚴重阻礙法制建設和經濟發展,中央政法委和最高人民法院決定痛下決心整治這個老大難問題,最近聯合發文要搞“執行年”活動,要求各級司法機關加大執法力度,同時還希望輿論界給予支持,對拒不執行已生效法律判決的,無論哪一級政府,無論他官再大,都可以曝光;省委宣傳部最近還專門召集省市各大報和電視臺的負責開了會,研究如何貫徹中央這個精神呢,漢州這事兒,來得正好呀!
沈力笑著說,怪不得津陽法院這么牛B呢,原來早拿到了“尚方寶劍”。譚副總說,你呀,應該加強政治學習了……要不要再派人來,加強力量?沈力趕緊回絕了,說譚總你覺得我不行嗎?譚總一聽就明白,他是不愿意讓人分享這塊大肉骨頭,回答說那好吧,你就先干著吧,需要增援我再給你派人,隨時保持聯系。
一切都順利極了,沈力蒙頭便睡,他要養精蓄銳,明天正式開始采訪。
7、給市委書記上黨課
規定的還款期限一到,津陽法院的警車又開向漢州市委機關,這回是四輛,而且領頭的還是院長秦盛國。
秦院長手頭,確實有中央政法委和高院的“尚方寶劍”。“執行難”的問題,現在已經嚴重干擾市場經濟建設,引起了中央高度重視,尤其眼看著中國就要加入“WTO”,屆時外商、外資潮水般擁進來,一見中國的法制如此軟蛋,法院的裁決形同一紙空文,誰也不當一回事,人家還不扭頭就走?這是大環境所致,中央政令既出,全國一片“強制執行”聲,那些視法律為兒戲的大公司大集團大老板小老板紛紛落馬,某些長期拒不執行法院裁決的地方政府官員,一個個也栽了;然而像漢州這種直接涉及到一個地區最高權力機關市委的執行案,卻還真是絕無僅有。
這案子秦盛國向市中院匯報過,中院領導大概也吃透了中央精神,指示他依法辦事,堅決執行。實際上就算沒有上上下下這些“尚方寶劍”,秦盛國也是要“牛”到底的,浙江商人郭某那封罵娘的信,現在還鎖在他辦公室抽屜里,在他眼中,這信對一個執法者來說,與中央政法委和高院的文件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否則他不會逼著執行庭長羅德喜三番五次跑漢州。就算這些“外因”全都沒有,他的“內因”也要起作用,道理很簡單:執行難的問題不解決,作為國家機器的法院,還有存在的必要嗎?他這個法院院長又算什么呢?連交警都不如,交警手一揮,連滿街橫沖直闖的軍車也不敢不靠邊停下呢。這案子擱了兩年多了,秦盛國明白漢州方面的策略就是一個“拖”字,拖到最后不了了之。他也牛上了,偏要糾纏到底。
不過即使他親自出馬,情況也照樣嚴峻,這回他們倒沒出動保安要跟法官動武,而是另玩了一套:漆著“法院”字樣的警車還沒進市委機關大門,冷不防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就從門衛室里沖出來,攔在車頭前。秦盛國打頭的本田雅閣一個急剎,才沒撞上他。老頭破口大罵,罵這群法官來搶他飯碗,不讓他活了,他只有拼老命了云云,總之硬不讓車子進去。羅德喜下車要跟他理論,老頭索性身子一縮,躺在車頭前再也不肯起來。羅德喜急了,回頭叫后面車上的法警下來,要將老頭抬到一邊,秦盛國連忙從車窗里伸出頭,命令誰也不準動老頭。他知道這些人的德性,一動他就賴上了,說法官打人,說車撞了他,還有什么什么病也全都來了,糖尿病、高血脂、關節炎之類,都是車撞出來的,法官打出來的,而且不愁找不到現場“目擊證人”。
果然不出所料,老頭這一嚷嚷,立時就有不少圍觀者擁了過來,一望而知多半都是漢州市委機關的職工。他們將四輛警車團團圍住,紛紛亂嚷什么事什么事,有個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還義憤填膺地叫道,你們法官有事好好說嘛,怎么能打人呢?聽她這一喊,躺在地上的老頭立刻又雙腳亂蹬,口吐白沫,作人事不省狀。
秦盛國下了車,一句話也不說,繞過老頭徑直往里走,幾個身穿制服的保安也不敢攔他,只抄著手在一邊冷眼旁觀。羅德喜心領神會,讓車上的人都下來,老頭不起來,車子就擺在大門口,他們自個兒走進去。十幾個法官、干警于是紛紛跳下車,清一色制服佩械,大蓋帽上的鮮紅國徽、黃牛皮的手槍套在初冬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那陣勢無形中給人一種震撼力,于是圍觀者紛紛后退,替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一行人跟在秦盛國后面直奔市委辦公大樓,一進門又遇到了“第二道防線”: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幾個衣冠楚楚的男女,又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迎面攔住去路。上次羅德喜來,就是在這兒跟一幫保安發生了沖突,此刻那一幕再度重演,只是領頭的角色換成了這個當官模樣的人。這人聲色俱厲地叫道: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這是市委機關辦公重地,任何人不能隨便往里闖!”
秦盛國停住腳步,冷眼打量他,低聲吼問:“你是什么人?”
這人一下被鎮住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旁邊一位辦事員忙介紹說,這是我們機關行政處的趙處長。秦盛國看也不看他一眼,埋頭又要上樓,那趙處長這才回過神來,緊走幾步攔住他,但聲音和緩多了:“請問你們有什么事?”
秦盛國說:“有什么事也不跟你說,我要找你們鄭書記。”
就這簡單的三言兩語,趙處長的氣焰就被打下去了,臉上竟低三下四陪出笑臉。羅德喜在旁邊看著直覺得奇怪,老秦腦門上又沒刻“院長”二字,這些人怎么就像老鼠見了貓,嚇得瑟瑟發抖呢?今天又算學了一招,以后處理這些事,根本不要跟下面的人糾纏,法律至高無上,要找就找當事單位的“總開關”。
當然不出意料,趙處長告訴這群法官,“總開關”鄭書記下鄉去了,幾位副書記也都不在家。羅德喜這時插上話,說:
“侯秘書長總在吧?上次執行送達通知就是他接的,他知道今天是最后期限。”
趙處長沒詞了,耷拉著腦袋說:“侯秘書長正在主持一個會議,請你們稍候。”
秦盛國說:“稍候?怎么個候法?難道就讓我們在這里罰站嗎?走,前面帶路,找個休息的地方,我們有的是耐心等。”
他的話似乎有一種魔力,那幾個男女面面相覷一陣,什么也不再說,果然乖乖在前面帶路,讓一行法官上了樓,進了市委辦公廳的小會議室。坐定之后秦盛國又吩咐那行政處長:“去,把大門口的無理取鬧處理了,真是太不像話!”
結果用不著行政處長去,漢州市的交警已經把這事擺平了。
原來,那老頭躺在門口死活不讓進,津陽法院的四輛車只好首尾相結擺在街上,這條繁華的通衢大道交通頓時大亂,南北方向過往的汽車傾刻間就堵了一大串,在一片憤怒鳴響不停的喇叭聲中,交警立馬騎摩托車趕到進行疏通。當他們弄明白是那老頭躺在市委機關門口耍癩,才造成這起交通大堵塞后,立刻奔過去,厲聲喝令老頭起來,先把車子放進去再說--由于事關市委機關的“體面”,這起執行案的糾紛消息封鎖十分嚴密,局外人根本不知內情;漢州市委的當家人自然還沒蠢到下令讓交警方面在城外就攔津陽法院的車,所以交警壓根兒蒙在鼓里,只是“照章執行公務”而已。那老頭原來是市委機關退休的看門人,今天在這大門口上演這出鬧劇,本來也是奉命行事“執行公務”,見交警來也不賣賬,還想繼續耍賴,結果惹火了那兩個年輕氣盛的交警,他們把他當成經常在各機關門口滋事的“告狀專業戶”,架好摩托車奔過來要動手抬老頭,還威脅說要按妨礙交通罪名拘留他,老頭這才怵了,乖乖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打拍打衣裳,罵罵咧咧地躲進門衛室里去了。
實際上這一切都是行政趙處長的安排,至于他這樣做又是誰安排的,秦盛國懶得去過問了。聽到樓下汽車馬達聲,他走到窗前,看著法院的四輛車子依次開了進來,正在兩位交警的指揮下泊位,嘴角不禁浮起一絲不屑的微笑,心想跟我來這一套,也太小兒科了吧。
一直等到中午12點過了,市委辦公廳侯秘書長才露面。市委第一把手鄭書記確實在幾天前就下鄉視察工作去了,臨走只關照他這位負責全權處理此事的秘書長,要“妥善解決”。怎么個“妥善”法,語焉不詳。誰都知道,真有誠意妥善解決,痛痛快快給錢就行了,這案子哪會一拖就是兩年多?侯秘書長昨天就知道津陽法院院長這回要親自出馬,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啥辦法來躲過這一關,后來下面的人出個在大門口上演一出“小兒科”鬧劇的歪點子,他只好睜只眼閉眼由他們折騰去,引來一大群圍觀的人,夠你們應付的了,熬到天黑,自己沒趣就乖乖開路,打道回府。哪知交警大隊不配合,退休的看門老頭只折騰了半個小時,就讓法院的車轟隆隆地開了進來,居然還是兩個交警在那里指揮泊車,侯秘書長在南樓一間辦公室掀開窗簾看著,氣得抓耳撓腮,再也沒輒了。捱到中午,見那群法官根本沒走的意思,他不得已只好從后臺走到前臺。
侯秘書長雖然跟秦盛國不熟,但早知道這位法官的厲害,所以態度倒蠻好的,一開口便是一串哈哈,連聲抱歉來晚了,然后又說時間不早,先吃飯吧,飯局已經安排好了,在什么什么酒樓。秦盛國坐著沒動,說我們不是來赴宴的,侯秘書長你知道該辦什么事,抓緊時間吧,我們辦完還得趕回去。侯秘書長只得一臉苦笑坐下來,像前幾次對付執行庭長羅德喜那樣,沒完沒了地訴起苦來,說市委機關清水衙門,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來,是不是給個面子,再緩一下?秦盛國毫不通融,說已經緩了兩年多了,要說給面子,這面子還不夠大嗎?今天要么劃賬撥錢到津陽法院的賬戶,要么就扣車、封房。漢州地區經濟發達,市委機關并不窮,經濟庭和執行庭早已調查清楚,這大院光幾十萬的進口轎車就有好幾輛;臨街的那一排商用房,也由機關事務管理局下屬的勞動服務公司租給商家經營,每年光房租都要收幾十萬。
執行庭庭長羅德喜拍公文包,說一切法律手續都在這兒,連封條都帶填好了,你看著辦吧。侯秘書長明白今天是拖不過去了,尬尷地站起身來,說這事他做不了主,得請示領導,說完就溜了,再次把一群法官晾在會議室里。
這一等又是兩個多小時,秦盛國叫手下人分批上街去吃飯,自己仍然坐鎮這里,只讓羅德喜吃完以后給他捎個盒飯來。結果羅德喜捎來的不僅是盒飯,還有一個他最不愿意見到的人,那就是《商務都市報》的主任記者沈力。
“秦院長,你好,”沈力笑容可掬地主動打招呼,“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里見面……”
秦盛國繃著臉,勉強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沒有任何客套,開口就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沈力可能感覺過于良好了,絲毫沒注意到秦院長的不悅,大大咧咧地回答:“還能干什么?采訪唄。原先我以為你們會晚兩天才來的,結果……”
秦盛國打斷他:“誰告訴你我們在這兒?”
沈力如實相告:“我本來跟侯秘書長約好了,今天下午一上班就采訪他,結果剛才去他辦公室,說你們來了,跟我談不成了,然后焦頭爛額地忙著四處打電話……秦院長,這真是太巧了,我已經在這里等了四天,沒想到真還把你們給等來了。”
“你們要報道這件事?”
“不報道我來干什么?秦院長,其實整個事情我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就等這最后這一幕好戲開場呢,完了我還想采訪你,請你談你的認識和想法……”
“簡直是胡鬧!”秦盛國終于忍不住,悖然怒道。
沈力滿臉的得意頓時變成一片愕然,他大惑不解瞟了一眼羅德喜,可是羅德喜卻局促不安地別過臉去,一聲不敢吭。沈力轉向秦盛國,正想問個明白,這時漢州市委周副書記邁著大步,嗵嗵嗵走進了會議室。沈力只得暫且壓下滿腹狐疑,“現場目擊”馬上就將發生的那精彩一幕。
周副書記當過漢州市公安局長,現任市委政法書記,前幾次執行庭法官來漢州,市委核心層領導一個也沒露面,今天這位周副書記總算給了“面子”,院長秦盛國也沒了脾氣,雙方都面帶僵硬的“工作微笑”,照例握手,相互介紹,然后坐下來開始談判。其實執法問題根本沒什么好討價還價的,秦盛國要談的只是具體的執行細節,諸如賬怎么劃,或者車子怎么扣,房子要不要貼封條之類;然而對方一開口他就聽出來了,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他們還是那個態度:根本不想清償這筆債務。他耐著性子聽周副書記訴說了一大堆理由,市委冤枉啊、責任不在我們啊、機關太窮啊,等等,總之還是老一套。秦盛國終于忍不住打斷他,說:
“周書記,你說的這些都成立,但卻沒有任何法律效力,因為這些理由不能構成足以推翻已經形成的法律裁決的證據……”
“這件事我們已經向省委作了匯報,”周副書記臉色沉了下來,“最后怎么解決,我們聽省委的!”
一言不和,兩人就唇槍舌戰地干了起來。秦盛國冷笑道:“別抬省委出來壓人,省委照樣要依法辦事!”
“我也請你不要動不動就搬法律嚇人!法律是人制訂的,再了不起的法院,也要接受黨的領導吧。”
“周書記,我提醒你,別忘了你自己也是主管政法工作的領導,這方面的基本原則你應該懂……”
“怎么,你還想給我上黨課嗎?好,滿足你,我洗耳恭聽!”
“那請聽好:執政黨的一切活動必須在憲法和法律規定的范圍內進行,各級黨組織必須遵守各項法律法規,這是黨的原則,黨的政治紀律,也是黨中央一再強調的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重要內容,黨的第十五大政治報告中,特別重申了這個原則……別說省委,你們就是匯報到中央,也只能得到這個答復。”
周副書記沒詞了,會議室靜了下來,氣氛緊張得似乎要爆炸。如果不是一架照像機鎂光燈忽然閃了一下,這場互不相讓的“嘴仗”怎么收場,誰也難以逆料。怒氣沖沖的周副書記大吃一驚,順著燈光閃爍處望過去,這才發現了對面站著、手拿相機的《商務都市報》記者沈力。
這位專門報道法制新聞的大報名記者,跟周副書記也算老相識了,他還在當市公安局長時,沈力就來漢州為他們寫過“歌德”報道,而且一出手就是洋洋萬言,著實把漢州市的政法工作在省報上大吹特吹了一通,周局長后來榮升現在這個位置,跟沈力的這篇報道也不無關系,所以他對沈記者一直心存感激,每次沈力來漢州,周副書記只要有空總要親自出面接待,后來沈力跟他的老部下、現任公安局副局長的武明成了鐵哥們,還是他介紹他倆在一次飯局上認識的呢。不過這回沈力出現在這幫子油鹽不進的法官后面,周副書記本能地感到不妙--顯然他們想把這事兒捅出去,怪不得來漢州之后躲著不見面呢。不過周副書記歷來都跟新聞界保持友好關系,從不愿輕易得罪這些“無冕皇帝”,尤其是省委機關報的記者。轉念一想,沈記者這回“微服出訪”,是否省委接到他們的匯報后專門派下來調查情況,也未可知呢,于是周副書記暫且按捺下滿腹的怒氣和煩惱,強打起精神對沈力微笑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沈力很得意,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他再次撳動快門,又拍了一張書記與法官劍拔弩張對峙的鏡頭。不料刺眼的閃光燈一下激怒了站在他旁邊的津陽法院執行庭法官小胡,他大吼一聲:“不許拍照!”并且伸手就要奪沈力手中的相機。沈力奮力保護著相機,兩人當場就拉扯起來,另一位法警這時又發現了沈力座位前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吼一聲:“好啊,你還敢做記錄!”撲過來幫小胡的忙,要連相機帶電腦一塊兒沒收。
沈力多次參加各法院的庭審,所有法院仿佛對記者都有戒備和成見,一般嚴令拍照和做記錄,所以他對這一幕太熟悉了。盡管如此,他還是感到困惑與委屈,你們透信兒讓我來的,來了又這樣不準那樣不準,這不是有病嗎?他一邊大聲抗議,一邊向羅德喜求助。哪知羅德喜卻躲得遠遠的,用眼神表示愛莫能助,同時不斷地看院長秦盛國的臉色。其實小胡和另外的法院干警平時也是深知秦院長生平最討厭記者,所以才敢當場動粗;他們身強力壯,沈力哪是對手,相機和電腦都被奪了過去。
會議室的氣氛緊張到極點,所有的眼睛都盯著秦盛國。秦盛國發話了,讓把東西還給沈力,然后對他說:“沈記者,法院這方面的規定你不是不清楚,一般是不準搞現場采訪的。”
沈力一頭霧水,差點就喊出聲,正是你們的執行庭長羅德喜讓我來的呀!好在他還算理智,知道不能隨便就把羅庭長給賣了,只是氣呼呼地說:
“作為記者,我有采訪權,有報道權,憲法上還有新聞自由這一條呢,我違法了嗎?”
秦盛國客氣但冷冰冰地回答:“你當然有采訪權報道權,那是你的事,不過同不同意,還得我們說了算。現在我宣布,作為記者你可以旁聽,但是不準作記錄,更不準拍照,聽明白了嗎?”
這一回連漢州市委周副書記也如墜五里云霧中,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8、區長攪局
離開漢州市委機關上車前,羅德喜瞧著秦院長仍然緊繃著的臉,暗自思忖,這一頓臭訓看來逃不過去了。
原來,將這條“重大新聞”線索提前透露給《商務都市報》記者沈力,純屬他自作主張,根本沒經過秦盛國或院里其他領導。案子老辦不下來,他也是病急亂投醫,才想出這個借助新聞輿論壓力逼使對手就范的點子。中午羅德喜拎著替秦院長捎的盒飯一進市委辦公樓,就碰上正興沖沖從侯秘書長辦公室出來的沈力,他不禁吃了一驚,出口就說,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你這記者行動也太迅速了嘛。沈力樂呵呵地回答,我做新聞要等你通知,那還算什么新聞?羅德喜其實正是這個意思,今天是執行的最后期限,如果不是秦院長臨時決定親自出馬,他早就打手機通知沈力到現場采訪了,說不定還會讓他帶一支“狗仔隊”來呢。羅德喜事先不敢跟秦院長通報,當然是因為他早就知道老秦歷來不喜歡記者,尤其是這個大名鼎鼎的沈力。那年沈力暗中調查津陽法院新建辦公大樓的“內幕情況”,自以為做得很神秘,其實世界上哪有不透風的墻,事后消息都傳到他羅德喜耳中了,秦老板會不知道嗎?也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又不好明說,秦盛國才對沈力那么不客氣。
哼,你老秦平時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其實也難免有彎彎拐拐的小肚雞腸,牛什么你牛?當然可以理解,秦盛國是人不是神,哪會事事、處處都英明圣賢?羅德喜明知秦、沈之間有這些難以言說的“過結”,但他還是一意孤行,先斬后奏打出沈力這張“王牌”,他對此充滿信心。沈力這小子也是人精,不愿被人當槍使,招呼也不打一聲自個兒就來了,羅德喜不好多跟他解釋什么,既來之則安之,只要能達到預期效果就成。
不出所料,秦院長對沈力態度很不友好,小胡他們跟他搶相機搶電腦時,秦盛國一聲不吭,由他們動粗,直到東西搶到手擺到他面前,老秦才下令讓重新還給他。什么叫權威?什么領導藝術?這就是。不過這事發生后,秦院長對沈力的態度前后便判若兩人了:今天要不是沈力在場,跟那位周副書記的緊張對峙、互不相讓的局面,真不知該怎樣收場呢。沈力跟小胡他們的那場突發糾紛平息下來后,羅德喜原來以為周副書記態度會更加強硬,他已經作好準備,只等秦院長一聲令下,就硬著頭皮讓手下人開始行動,哪怕上演一出“全武行”也不在乎,今天來的法官、干警一半人帶了槍,真要來硬的,誰怵誰呀?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重新開始“談判”之后,周副書記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再糾纏該不該清償這筆債務,而是跟秦院長討論起分期償付、如何償付這些具體問題來,雙方這才算有了共同語言。秦盛國也見好就收,結果只談了十來分鐘,周副書記便叫侯秘書長通知機關財務處長,當場劃了十萬元到津陽法院執行庭的專用賬戶上。
雖然離一百萬債務還差得太遠,不過兩年來畢竟從態度強硬、一毛不拔的漢州市委拿到了第一筆錢,久拖不決的案子總算有了初步成果,因此秦盛國也不愿逼人太甚,跟侯秘書長商量定了下次還款的期限后,就下令打道回俯了。出了市委機關大院后,天已經完全黑了,中午的那餐盒飯早不知到哪里去了,于是秦盛國下令找家飯館,公費買單,吃頓熱菜熱飯再回去。在飯館里坐定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誰愿意真動武呢?七嘴八舌給秦盛國戴高帽,說院長畢竟是院長,平時輕易不出動,一出動必定有收獲。羅德喜悶悶地坐在一邊不吱聲,心想你們懂個屁,院長出面,不也照樣在大門口就被“擋駕”?
其實就在周副書記忽然“態度端正”了之后,秦盛國多半也領略到其中奧妙,散場后走出會議室,他主動過去跟沈力寒喧,雖然只問些要不要搭車一同走,不走住哪里這類不相干的問題,但畢竟也算一種姿態。可是余怒未息的沈力毫不賣賬,拒絕跟秦院長握手,還質問他,你剛才說我“簡直是胡鬧”,到底什么意思?我怎么胡鬧了?秦盛國抓耳撓腮地望著他,說我說過這話嗎?沈力把手伸進帆布包里,說要不要我放錄音?他每次出行都是裝備齊全,這次更不例外,自從一進會議室,包里那高靈敏度的采訪專用袖珍錄音機就一直開著。秦盛國擺擺手說,不用放了,我記起來了,我是說過這話。不過我說的是我們內部的人,不是指責你。一旁的羅德喜聞聽此言,猶如芒刺在背,連忙拉住沈力先走了。往停車場走的時候,羅德喜一路跟他作解釋,可是沈力根本不要聽,只扔下一句:“羅德喜,你小子耍我呀!”然后忿忿然打燃自己的桑塔拉,一溜煙先跑了。
羅德喜當然知道秦院長所說的“內部的人”,指的就是他。消息是他泄露出去的,記者是他請來的,這一切都犯了忌。吃完飯開路,秦盛國指名要羅德喜上他的本田雅閣,羅德喜拿出豁出去了的勁頭,硬著頭皮鉆了進去,心想挨訓就挨訓吧,既然這一招已經“初見成效”,看你能把我咋樣。
結果出乎意外,一上路秦盛國就問他:“你是怎么想到這個點子的?”
羅德喜裝蒜:“什么點子?我沒出過什么點子呀。”
秦盛國哼了一聲:“那記者不是你請的么,你瞞得了別人,還瞞得了我!”
羅德喜只好“老實交待”,說他也是在跟省政府工作的一位朋友打麻將時,偶然得到啟發的。這位省府辦公廳秘書告訴他,最近一個時期央視的《焦點訪談》節目十分熱鬧,全國各地大小貪官、臟官、霸王官的丑惡嘴臉頻頻曝光,弄得各省省委、省政府都很緊張,紛紛出臺“土政策”,哪個地區哪個縣市如果在央視當上“新聞明星”,在全國億萬觀眾面前給本省丟臉抹黑,就撒它書記、縣市長的職;咱們省也不例外,上個月某縣中小學亂收費問題還沒上央視,只被一張全國性的報紙點了一下名,主管教育的副省長還讓辦公廳打電話過問呢,這就是輿論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你干脆請央視記者來,不是更厲害?”秦盛國打斷他的羅唣,說道。
羅德喜瞥見秦院長的緊繃著臉已經云開霧散,立刻放肆起來,回答:“老板,要請得起來我還用你吩咐?再說人家即使要來,我恐怕也不敢請呢,瞧你那態度,‘簡直是胡鬧’,沈記者尿都快嚇出來了……上行下效,央視記者來了,小胡他們要砸壞人家的攝像機,我負得起這個責嗎?”
“別跟我耍貧嘴了!”秦盛國打斷他,正色道,“我看新聞曝光也并不是什么是靈丹妙藥,別以為記者都是什么主持公道、申張正義,他們最根本的目的還是要新聞,要制造‘轟動效應’……紅臉白臉都是他們在唱,原告、被告都可以寫成英雄或者狗熊,一切取決于是否有利提高收視率、增大發行量……”
“秦老板,說話要有證據啊。”
“證據?證據還不明擺著:本案的罪魁禍首,那個騙子余成達不就是他們《商務都市報》報道過的‘優秀鄉鎮企業家’嗎?這么簡單的道理,羅德喜你不應該不明白!”
羅德喜細一想,覺得這話也不無道理,別的不說,消息來源是他提供給沈力的,可這小子結果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個就自己跑到漢州來,不正說明他首先考慮的不是什么配合法院“公正執法”,而是他們報紙的“獨家新聞”嗎?但他面子上掛不住,仍悻然叫道:“你這是成見!”
“成見?我沒成見,我只看具體效果。”
“今天十萬塊乖乖到了賬,這不是效果是什么?”
秦盛國張口結舌一陣,也啞然了。同車的院辦秘書小馬本來一直沒吱聲,這時忍不住開口替院長打圓場,說:
“我看記者確實沒那么大神通,還是看到咱們態度強硬,今天要沒結果就不走了,而且連記者的相機都敢沒收,殺雞給猴看,那周副書記才軟了……”
羅德喜仰倒在椅背上,悲嘆一聲:“媽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小馬你怎么也是這德性?現在這些官老爺壓根兒不尿咱們法官,就怕記者給他曝光!馬文彬,不信咱們賭五百塊,不是還有九十萬沒執行嗎?下次期限一到,我們弄上一大群記者來搞現場報道,沈力那小子神通廣大,說不定真能把《焦頭訪談》的欄目主持人請到呢,到時候他們肯定乖乖給錢!”
小馬馬文彬少年老成,歷來深知羅德喜其人秉性,不跟他這張刀子嘴計較,只微笑著搖搖頭,把臉轉向秦盛國,看他有什么反應。
秦盛國什么反應也沒有,已經將頭靠在座椅枕上,雙目合閉,打起瞌睡來。
其實沒真睡,他的腦袋里還在緊張盤算。連夜趕回法院后,其他人都走光了,他才叫住羅德喜,沒頭沒腦地低聲道出一句,你不妨試一試,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秦盛國剛進辦公室女朱秘就告訴他,昨天區長龍亭祥來了電話,要他這幾天有空的話,到他那里去一下。秦盛國一聽就心生疑竇,他有手機,龍區長也知道號碼,為什么要通過辦公室轉呢?女朱秘也說,她告訴區長如果有急事,可以打秦院長的手機;但龍區長卻說,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秦院長正在執行公務吧,不要妨礙他,等他回來你轉告他就行了。秦盛國一聽更困惑:他怎么知道我在“執行公務”?該不會是替漢州方面說情吧……要真那樣,可就麻煩了。
既然沒要緊事,又是“有空的話”再去,手頭其他要處理的事也挺多,秦盛國就拖了兩三天,才驅車前往津陽區政府。
名義上區法院也屬區政府領導,但實際業務歸市中院管,行政方面只對區人大負責,匯報工作找區黨委,區政府極少過問法院的事。龍區長原先是某縣的縣委書記,跟秦盛國同時調來津陽區,兩人都是大刀闊斧、性格爽郎的類型,所以脾氣相同,平時關系不錯,跟龍區長在一起,從來不會有上下級的那種感覺,秦盛國之所以很敏感,擔心龍區長插一手,正是因為這種“不錯”的關系。不過見了龍區長之后,他倒放松下來了,龍亭詳根本沒談漢州市委執行案,一開口就很關心地問他,下個月就要召開區人代會了,你準不準備爭取連任呀?這一問他才想起,自己的這一任院長馬上就到期了,怎么不知不覺,一晃五年就過去了呢?
這方面的“程序”是:區法院院長任期五年,可以連任兩屆,但必須經人大代表投票選舉通過,然后由區政府正式任命。龍區長同時也兼任區人大常委委員,秦盛國五年前在區人大“過關”時,他曾經給過大力支持,替秦盛國活動了不少選票。其實不用問秦盛國也要爭取連任,這不是“官癮”的問題,本來可以干兩屆的,你只干一屆就下來了,那么你在任期內樹的所有仇敵都會拍手稱快,關于你的所有謠傳都自動變成事實,否則怎么會被人民代表選掉了呢?自動讓賢也不行,你屁股上要沒屎,為什么干得好好的,突然就不想干了?所以每到這個時候,誰都得硬著頭皮過這道關。上屆選舉之前,龍區長也是這樣把秦盛國找了去,跟他商量如何做人大代表的工作、如何拉選票,又如何疏通上面的關系,等等。實際上當時讓秦盛國出任津陽法院院長一職,上頭早已內定了,到人大表決只是走個過場,秦盛國明知龍亭詳屬于久經官場之人,不過做個順手人情,但也心存感激,畢竟人家看得起我老秦吧。
今天這次談話,似乎在重復五年前的同一幕,龍亭詳一直跟秦盛國談到下班,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仿佛連任區法院院長一職,已是囊中之物。談完之后龍區長還親自送他下樓,直到秦盛國快要車時,他才急促地說了一句,老秦,漢州那事兒,還是放人家一碼吧,也不等回答,掉頭就走,扔下秦盛國呆在那里。
龍亭詳這樣做十分聰明,這事哪能面對面坐在辦公室里長篇大論談,只能瞅住機會猛丁來上一句,既像是請求,也像是下命令,猝不及防,不給對方留任何回旋余地,也不需要當面回答,總之響鼓不用生錘,心有靈犀一點通,你自個兒琢磨去吧。
秦盛國果然就站在寒風中琢磨了好一陣,直到司機從車里探出頭來催他了,他才回過神,一頭鉆進去,砰的一聲重重關上車門,震得汽車都一跳,顯然心情大惡。
接下來一連好幾天,秦盛國情緒都不佳,當法官十多年、當院長四五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犯難。這些年他都是按照法院門口那影壁上自己手書的那行警語,“法不阿權貴,禮須下庶人”行事的,判了多少棘手案子,頂回去了多少大權在握的人物,得罪了多少人,他都無所畏懼;然而現在靜下來捫心自問,被他頂回去的那些人,不是在市上就是在省上,都不是他的頂頭上司,都不直接掌握他的命運,至于北京那些高官他更不怵,山高皇帝遠,你再厲害也鞭長莫及。然而現在粹不及防,這個說情者,不僅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曾經有恩于他,而且還直接掌握著他今后的命運!
媽的,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思來想去,他最后還是決定豁出去了。老子作出了判決你楞不執行,這個法院院長即使連任十屆當到老當到死,又有什么當頭?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寫在墻壁上的那句話也是自己摑自己耳光,讓人笑掉大牙。當然還是必須顧及到龍區長的面子,漢州市委的銀行賬戶還沒解凍,反正那賬上的錢是他們機關百十號人的“伙食費”,一分也不能動,凍結在那里只是一種威脅手段而已;那天在漢州,市委周副書記跟他談判談到最后,也說希望法院盡快解凍,不要影響市委機關職工的基本生活云云,秦盛國當時答應回去研究研究再說,其實心里也早就松了。現在既然龍區長親自出面讓“放一碼”,那就解凍吧,來而不往非禮也,也算回你老龍一個“順水人情”。
但是他還是十分謹慎,不僅拿到院黨組辦公會上“研究研究”了一番,還在院務會議上把這事擺到桌面上正兒八經討論,引經據典地講了一大堆理由,憲法、國策、安定團結壓倒一切,總之什么都用上了,其實他一開口大家早聽出了“放一碼”的意思,誰也沒提出異議,都順利通過了。只有羅德喜這家伙鬼機靈,大約聞出些什么氣味,散會后他悄悄問秦盛國,是不是上頭有人給你打電話了?秦盛國煩惱地一揮手,去去去,別瞎胡猜,我已經夠煩了,你還添亂呀!羅德喜一臉詭譎,不再說什么,笑笑走了,他當天就通知銀行,讓漢州市委的賬戶解了凍。
雖然秦院長守口如瓶,但到底是誰給他施加了壓力,羅德喜自有渠道了解到。命令由領導發布,具體辦事的是他,他當然不能糊里糊涂,到時候腦殼上突然起個大青包,還不知道雷從哪兒打來的呢。
辦了這事后,秦盛國以為龍區長會打個電話來,結果沒有,看來還是不太滿意,秦盛國委屈地想,老龍,對不起,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抬頭一看日歷,離上次去漢州跟周副書記、侯秘書長商定的再次執行期限,只有五天了,不禁又緊張起來。他決定再作一點讓步,這次自己不再親自去漢州了,全權交給執行庭去辦,免得龍亭祥面子上難堪。他跟漢州方面到底是什么關系,為什么要幫這個忙,秦盛國一無所知,也懶得去猜去想,只在心里暗自替區長擔心,老龍,你可千萬別“越軌”呀。
沒他這個院長親自出面,又是最后見分曉的一次行動,羅德喜他們的難度可想而知,看來只能按這小子出的那餿主意行事了,找一幫子新聞記者去扎陣腳,可能會有些效果吧。主意一定,秦盛國就把羅德喜找來商量。
哪知羅德喜一進辦公室就愁眉苦臉地告訴秦院長,這事已經行不通了。
9、沒有勝利者
羅德喜辦事挺認真,從秦院長那兒拿到“尚方寶劍”之后,他就開始精心策劃起這事來:先開新聞發布會,再在報紙上發通告公布包括漢州市委在內的一大串拒不執行法律裁決的單位和個人名單,先把輿論造夠,然后帶上一支惟恐天下不亂的“狗仔隊”,浩浩蕩蕩開到漢州去,肯定大功告成。但想是這么想,他在新聞界卻沒有任何門路,要實現這計劃,非得靠沈力不可。可是他給沈力打了無數次電話,他都不接;接了之后一聽是他的聲音就關機;最后一次羅德喜親自到了《商務都市報》,在報社門堵住了沈力,結果沒等他開口說出自己的那番宏圖大計,沈力就虎著臉說,你們背信棄義,不講信用,我再也不跟你們津陽法院打交道了!也不等羅德喜回答,說完就拂袖而去,讓羅德喜簡直下不了臺。
“哼,離了狗肉還不辦筵席了?”秦盛國忿然道,“全市又不只有他一家《商務都市報》,也不只他沈力一個記者,你不會找其他報紙和電視臺?”
羅德喜焦頭爛額地說:“怎么沒找?我正要向你匯報,本來后天就要召開那個新聞發布會的,請帖上周就發出去了,結果答應來參加的只有四五家報社,省、市各大報和電視臺一家沒有;要來的那幾家報社,還只是咱們政法界內部的什么交通安全報、法制周報,一周出手帕那么大一張,啥影響都沒有,來了又有什么用?這個會只改期了……”
秦盛國一驚:“難道沈力在中間搞了什么鬼?”
“秦老板,我早就跟你說過,這小子神通廣大得很,多半是他給同行打了招呼,串通好了不賣咱們的賬……這方面的規矩我也懂一點,漢州這事兒是他最先搞到的線索,屬于他們的獨家新聞,別人不能插手,這是新聞界的行規;再加上《商務都市報》又是省委機關報那個什么報業集團的‘大哥大’,他們不動誰敢動?”
“那,怎么辦呢?”秦盛國終于沒輒了。
“要辦也好辦,就看你肯不肯出面,”羅德喜說,“人是你得罪的,所以……”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好不好?”秦盛國愣了一陣,悖然大怒,“那小子電話號碼是多少?給我!”
接下來,他把辦公室的所有人,小馬、女朱秘、羅德喜和另外幾個等在隔壁要談事兒的人全都趕了出去,然后撥通了《商務都市報》社會新聞部部主任辦公室的電話。一開口秦盛國已跟剛才判然兩人,樂呵呵地說:
“小沈啊,還在生我的氣嗎?”
那邊沈力一聽就聽出來了是津陽法院秦院長的聲音,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正如羅德喜所說,這一切確實都出自他的周密策劃、精心安排,趁人之危斷然采取行動更是他的拿手好戲。從漢州回來后的這些天他并沒有閑著,一直在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并且了解到了更多“內幕”,他深知秦盛國這回是騎虎難下、逼上梁山了,硬著頭皮也得干下去,而且到頭來還非找他不可,因為啃不動漢州這塊大骨頭,以后法院執行會更難了;秦院長的這個電話,自然是早已意料之中的。同時他也深知這個秦盛國并非等閑之輩,盡管一切都水到渠到、順理成章地按照他預先的構想發展,但到底誰利用誰、誰拿誰當槍使,他始終也沒弄明白,所以一聽秦院長一副和解的口氣,沈力自然也不敢再有脾氣,哈哈一笑道:
“沒事沒事,秦院長,那天的事是誤會,我也有責任,有責任,哈哈……”
大丈夫能屈能伸,秦盛國強壓下心中的不快,也繼續打哈哈:“小沈啊,那天咱們這兒的人有些粗暴,我這里先給你道個歉,請你多多包涵,你們也挺辛苦的嘛……最近忙些什么呀?”
沈力知道秦盛國親自打電話來的真正意思既不是道歉,更不是要跟他聊天什么的,他不想多扯淡了,單刀直入地問:“秦院長,找我有什么事嗎?”
“你今天有空的話,能不能過我這兒來一下?”秦盛國仍然不緊不慢地說,他也是既深知對方的強勢,更明白其弱點,該吊的胃口就要吊夠,“有些事咱們當面談談,怎么樣?當然,如果你忙的話,就算了……”
沈力一迭聲說:“不不,我今天正好有空,我馬上過來……”
“那好,你等著,我派車過來接你!”秦盛國下命令似的說完這句話,不等回答,啪的擱下電話。
半小時后,那輛車門上漆著“法院”兩個醒目大字的本田雅閣轎車,就開進了《商務都市報》。重新駛出來在文聯院子門口緩緩轉彎掉頭時,正從里面出來的“青年散文家”米偉剛米老師一眼就發現了,他像打了興奮劑似的,幾步沖過來就攔下了車子,而且很沒教養的一下就拉開了車門。一瞥見副駕座上坐著沈力,米偉剛的雙眼立馬就斜了,左邊那只瞅司機,右邊那只瞧沈力,愕然問道:
“你……你怎么在上邊?”
沈力笑容可掬地回答:“我又為什么不可以在上邊?”
“去,你坐后面去!”米老師神氣地對沈力吩咐道,然而轉向司機,居然一臉埋怨,“怎么也不事先來個電話?你等一下,我去換件衣服,馬上就下來!”
說完他砰的關上車門,返身就往文聯大院里跑。沈力伸出頭在后面叫道:“哎哎哎,米老,你別忙了,今天沒你的事兒!”他也根本不要聽,自顧自地幾步躥就上了樓不見蹤影。
司機多次接送米老師,跟他很熟了,知道他是回去換那身毛料衣服。每次他去法院跟秦院長侃文學,都一改不修邊幅、蓬頭垢面的所謂“文人風度”,要換上一身平時舍不得穿的純毛西裝。今天明顯他是誤會了,但司機還是頭一回遇上這門道難題,秦院長的尊貴客人,哪敢輕易得罪?司機為難地問沈力,是等他,還是不等?沈力說不,于是汽車掉過頭,飛一般開走了。
這回沈力跟秦盛國關在院長辦公室里都談了些什么,沒有一個人知道,就在第二天,由津陽法院做東,在西宛銀座大酒樓宴請全市各大媒體和中央新聞單位駐本省記者站負責人,甚至省市電視臺兩位最熱門的主持人也請到了,擺了三大桌,主菜自然是龍蝦,每桌還開了一瓶法國“人頭馬”。這次盛宴沒任何主題,連請貼都沒發,客人都是沈力一個個打電話請的,惟一一個不相干的人不請自來,因為這頓堪稱豪華的盛宴得由他買單--此人便是鼎立房地產公司的金老板。幾年前金老板也是因一筆債務被弄得幾乎破產,差點抹脖子跳樓自殺;后來津陽法院執行庭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替他執行回來五百多萬元資金,奄奄一息的鼎立房地產公司頓時起死回生,金老板視津陽區法院的法官簡直為再生父母,重新發達后甩了一百萬到法院賬上,讓大家“隨便花著玩”,當然遭到拒絕。后來金老板一直糾纏不休,夏天拉一車汽水到法院,冬天又送一車羊肉來;每逢重大節假日還要請院領導吃飯,都被秦盛國一一回絕了。但跟沈力密談后,秦盛國就吩咐執行庭長羅德喜,這回給人家一個面子吧。什么都沒多說,羅德喜心領神會,一個電話打到鼎立公司,三言兩語就搞定了,金老板還興猶未盡地說,光吃飯太簡單了吧,小看我呀?完了之后讓大家去“OK”、桑拿一下怎么樣?羅德喜板起臉,開什么玩笑。
這次盛宴雖然沒主題,但東道主依然不得不說兩句開場白。沈力請秦盛國說,他拒絕了,說沒啥好說的,然后一言不發地坐那里。常務副院長老夏眼看場面十分尬尷,只好自己端著酒杯站起來說了一通,無非是借此機會跟新聞界的朋友建立聯系,以后多多支持法院工作云云。真正要辦的事兒,席間誰都一字不提,因為沈力早已經有安排,他跟羅德喜坐在一起,一邊吃喝一邊交頭結耳,正是在談這事。這種場合最活躍的自然是金老板,他端著酒杯挨桌給所有人一一敬酒,很識相地既不作自我介紹,也不說官話,只一味勸人喝喝喝。金老板勸酒功夫堪稱一流,省電視臺一位平時滴酒不沾的小女子,竟然也被他灌了個滿臉通紅;可惜喝到最后,也有不少人沒弄清這位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胖漢,到底是法院領導還是酒樓經理。這當然并不重要,有美酒暢飲,有龍蝦可啖,記者們興致都很高,喝了紅酒又喝白酒,大有一種磨拳擦掌的氣慨。
秦盛國冷眼瞧著這觥籌交錯、吆五喝六的熱鬧場面,心里忽的升起一種深深的悲哀。一旁的老夏看出他情緒不高,就問他在想啥,秦盛國回答說,他在想,外國同行們在執法時碰到麻煩,會不會也搞這一套。老夏苦笑著咽下一口酒,說想來不會吧,這是咱們“中國特色”,全世界獨一無二。
最后的執行期限終于到了,省市新聞界共出動了三十多臺車,簡直就是一個龐大車隊;電視臺本來還要去一輛德國進口的轉播車搞現場直播,有關部門沒有同意。新聞界的車隊在《商務都市報》門口集合,竟然還使得交警不得不在文化路實行臨時交通管制,這當然是沈力去交管局疏通的,還讓出發時所有路口都給車隊放綠燈,這就是他的本事。沈力自然是這次全市新聞界大行動的臨時總指揮,他神氣十足地一揮手,宣布“出發!”時,那模樣真像是一位將軍。
這時候對面文聯作協大院的小洋樓頂上,在睡夢中被吵醒的青年散文家米偉剛已經從活動板房里鉆了出來,瞪著他那雙斜眼往下瞧,他倒覺得沈力不是什么將軍,而是一只成年的雄性鬣狗。經他一聲令下車隊就出發了,幾十只排氣管噴出股股濃烈的廢氣,又卷起初冬季節落下的滿地黃葉,漫天飛揚,這場景又使米老師聯想起非洲原野。他突然來了靈感,想寫一篇文章,題目叫“城市中的原野”,內容大致就是一大群饑餓之極的鬣狗,如何在一只西裝革履的公狗帶領下,撲向遠處一只跛了腳的獅子……
新聞界的車隊開到了津陽法院,與羅德喜帶領的一輛中巴、四輛越野匯合了。秦盛國始終沒露面,他也像他的文學密友米老師一樣,只站在六樓自己的辦公室里,隔著窗子往下瞧。然而他的感覺跟米老師大不一樣,車隊浩浩蕩蕩再次出發時,他覺得自己連任法院院長的希望,隨著車輪的轉動,越來越渺茫了--就在昨天晚上,區長龍亭詳終于將電話打到了他家里,語氣很不友好,跟先前完全判若兩人。但龍區長非常聰明地沒直接了當地再提什么“放一碼”,而是換了個角度,嚴肅指出,組織一只新聞界的“狗仔隊”這么聲勢浩大地去搞,是不合適的。由于政府首腦無法直接給法院下行政命令,這也算夠難為他的了。秦盛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怎么回答龍區長,隔了好久才輕聲說一句,老龍,實在對不起,但那邊早已經把電話擱了。
龍區長跟漢州方面到底什么關系,鼻子獵狗一般靈敏的沈力居然早就弄得一清二楚:根據他的調查,龍區長跟漢州市委第一把手鄭書記原來是省委黨校的同班同學,在一個寢室住了幾個月,從此成為好友,并沒有其他特殊關系,更不涉及到金錢方面的交易,這令沈力十分遺憾,不然要搞出個“案中案”,這塊骨頭就更有嚼頭了──不,壓根兒不是什么骨頭,而是一大塊肥肉!那天在西宛銀座大酒樓吃飯時,沈力見秦盛國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說龍、鄭二人不是兄弟或者親家,讓他放心好了。秦盛國裝蒜,哼哼哈哈地不接這話題,只瞪羅德喜一眼,羅德喜果然心虛地埋下了頭。原來,龍區長替漢州說情這個本來極秘密的線索,又是他向沈力提供的,他的消息來源則是秦盛國身邊的女朱秘。龍區長來了電話,秦院長又親自去了一趟,回來之后就解凍漢州銀行賬戶,幾件事一聯系,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嗎?惟一不清楚的就是龍、鄭關系深到什么程度,因為這涉及以后的“打擊力度”,所以既不愿自己、也不愿秦老板腦殼上哪天突然起青包的羅德喜,就讓沈力暗中又搞了一次調查……
秦盛國明白原委之后,既沒有訓羅德喜也沒有批評女朱秘,因為這個院長如果真當不了幾天了,何必再得罪這些忠心耿耿的下屬呢?
早上浩浩蕩蕩開出去的車隊,傍晚便又浩浩蕩蕩開回來了,并且多了一輛奧迪A6、一輛豐田佳美,都是七八成新,都掛漢州市的牌照。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見來了這么多新聞媒體準備現場曝光,漢州市委機關再沒人敢出面制止,相反在家領導除鄭書記外,這次全都到場恭候,面對那些長長短短炮筒般粗的攝影、攝像鏡頭,全是一張張燦爛的笑臉,異口同聲表示一定配合法院執行。九十萬現款仍然還是一下拿不出,周副書記馬上叫來機關小車隊隊長,交出了那兩輛進口轎車的鑰匙。當場測算下來,離該還的款項還差一小截,這兩年被折騰得夠嗆的羅德喜得理不饒人,又現場開出傳票,傳“法人代表”鄭書記近日內到庭接受訊問,然后才嗚鑼收兵,得勝回朝。
第二天一大早,漢州市委辦公廳侯秘書長便帶著宣傳部李部長和機關財務處長來到了津陽法院,侯秘書長稱鄭書記工作繁忙來不了,他代表鄭書記到庭,并且出示了一紙正兒八經的委托書,羅庭長認可了。他們乘坐的一輛三菱吉普和五萬元臨時湊齊的現款又留在了執行庭,大約只好打出租車回漢州了。至此,這起百萬元債務官司,終于暫告段落--待錢湊齊之后,三輛車還是要歸還他們的。
這一切全都被記者們的鏡頭和筆真實地記錄下來,沈力的長篇報道也早就寫好了,添上這個“豹尾”,便算大功告成。然而他只得意了幾天,便又蔫了:所有的新聞媒體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漢州這件事只能寫成“內參”,不能公開見報,當然更不能上電視。沈力氣得將那份清樣都出來了的稿子撕得粉碎,至此這位絕頂聰明的名牌記者終于明白,誰被誰當了槍使--這場矛盾中惟一的勝利者,就是秦盛國,他才是真正的絕頂聰明!
他真是勝利者嗎?其實不然,沈力猛的想起龍區長,想起馬上就要召開的津陽區人民代表大會,想起法院院長的重新投票選舉、考察、審批等等等等官場那一大套事兒,他就深感秦盛國前景不妙,就個人來說,他是一個失敗者!
果然,當沈力再次與秦盛國相見時,他已經沒了往日那種傲慢的法院院長派頭,說話也不再打官腔,完全像一普通老百姓。他們是在那家羅德喜曾經招待沈力喝茶的高檔茶樓見面的,秦盛國也沒穿法官制服,衣著很隨便,說話更隨便,甚至有點沒遮沒攔的,已經完全是一副無官一身輕的樣子。他說他早就不想干這苦差事了,當個別的什么官還可以搞搞錢搞搞女人,左牽黃右擒蒼什么的,當法官尤其是當法院院長,成天處理的就是這些事,利劍指著別人,反光卻照射著自己,啥念頭都自動給滅了。沈力不知為什么突然很感動,問他:
“秦院長,你不過五十出頭,這么早退下來,總得干點什么呀。干脆到我們報社當個常年法律顧問吧……”
“不不不,決不!”秦盛國一連串搖頭擺手,“真退下來,再不想跟這玩藝兒沾邊了,我要干的第一件事,恐怕得找個老婆吧,好好過日子吧……小沈,你們那兒如果有年輕漂亮的女記者,你倒可以幫我物色物色。哈……”
他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跟了他多年的羅德喜,還是第一次發現古板的老秦,居然也會這樣笑。不過他沒跟著笑,心里多少有些沉甸甸的:老秦那么熱愛文學,曾經視之為生命,老婆、家庭都可以不要,為什么不提退下來之后,潛心搞創作、寫詩作畫什么的呢?猛然想起他那位年輕的“文學摯友”米老師也好久都沒來過了,料到其中必有奧妙,又不便直接問他,這次見面之后,他讓讓消息靈通的沈力給打聽打聽,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力簡直就像個出類拔萃的間諜,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緣故:秦盛國之所以徹底死了文學創作這條心,并且與米老師絕了交,原來是那家全省最“高檔”的純文學刊物本來已經說好要發表老秦的一組散文作品,結果到頭來卻讓約這稿子的米老師活生生給卡下了。羅德喜大吃一驚,連問沈力,是不是因為上次派車來不是接他他生了氣,或者在銀座大酒樓吃龍蝦沒請他?這人怎么這么小家子氣?沈力詭秘地笑著連連搖頭,說你再猜也猜不到是什么原因:記得上次在漢州市委門口攔你們車的那個退休守門大爺嗎?這老頭是米老師女朋友的表舅公!
羅德喜驚得半天喘不過氣來,咱們這社會,真正還是“官本位”,任何人手中有一點小小權力,都要將它發揮到極致,老秦呀老秦,你真是處處樹敵,防不勝防,官場這條路,怕硬是走到頭了。從沈力那兒一回院里,他就難得地主動到秦盛國辦公室去了。今天又是周末,秦盛國多半依舊不想回家,窩在辦公室里,羅德喜想不出有什么事要來,更想不出為什么要來,只是想來,就稀里糊涂來了。一進門他就看見,老秦聚精會神地站在辦公桌前,鋪開紙張正在練書法,那二尺宣紙上寫的是一位偉人詩句:“人間正道是蒼桑”。羅德喜頓悟,是啊,蒼海桑田,變化無窮,哪有不散的筵席啊,老秦悟透了這“人間正道”,心境平和應對官場沉浮,他也就放心了。
區人大會如期召開了,秦盛國結果還是振作起精神,參加競選連任。他本來真打算激流勇退,自動放棄,但消息靈通的沈力告訴他,他又專門為他搞了一次暗中調查或者說是民意測驗,即將參會的本區人大代表,一多半都堅決表示要投票支持秦盛國再干一屆,因為上次漢州事件雖然最終沒有公開曝光,但私下里早就在民間傳開了,他們覺得秦盛國還行,他不繼續干,誰干?沈力極力慫恿他試一試,他說據他所知,那些沒有任何群眾基礎的官兒們個個都在躍躍欲試,你為什么要放棄?
其實秦盛國前往區人大會議準備述職和發表競選連任的演說之時,心里完全沒有底,他知道民意是一回事,領導態度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但他還是硬頭皮來了,文學這條最后的退路已經斷了,他不接著干法官,又能干什么呢?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