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時期,詩與哲學水乳交融。后來,哲學僭越于詩,于是就出現(xiàn)詩與哲學的分野。然而,三十年河東到河西,西方后形而上學消弭詩與哲學疆界,再一次將詩與哲學實行嫁接,開拓新的心路。乃至于有人斷言:最高的哲學必然是詩化的,而最有價值的詩必然是哲性的。
以這種眼光考量莊子,他無疑具備了“詩哲”的資格,周身充盈一種瀟灑的詩人氣質(zhì)。莊子是詩意地思,詩意地言,思想礦藏里包含了對自然、人生、歷史、審美諸對象的提問和解答,而提問的興趣遠遠大于回答。所以說,莊子的哲學是“提問”(question)的哲學,而提問之學必然是智慧之學。近日翻閱楊安侖的“莊學”一書(《中國古代精神現(xiàn)象學——莊子思想與中國藝術(shù)》),竊以為作者尋求的即是“智慧的對話”,因為該書書寫出莊子“詩哲”身份,揭橥其“提問”大于解答的哲思。
在生命哲學的視野上,《莊子》一書追問了生與死、有情與無情、入世與出世這三大問題。莊子研究的重點在于人類的精神現(xiàn)象,他關(guān)注人生價值或生命價值,是對生命存在的哲學沉思和人生意義的美學關(guān)懷。莊子的精神現(xiàn)象學,其思辨的方式不同于西方的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多以文學化的“講故事”的方式來展開,寓言和象征、反諷和隱喻等修辭方法成為其思想的策略。所以,莊子哲學是一種詩化哲學。在許多場合,莊子憑借反邏輯的方式來表達自我的思辨邏輯。這一看法,反駁了學界多年來流行的中國古典哲學缺乏邏輯思辨的錯誤觀念,有助消除長期存在于某些學者中間的對于傳統(tǒng)哲學的思維方式的偏見和誤解。
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感嘆道,“生死”問題為最高的哲學問題和最高的美學問題。莊子是先秦諸子中討論生死問題最多且深的思想家,既不同于孔子和孟子的看法,也有別于老子的看法。比照弗洛伊德的理論,莊子的內(nèi)心,“生命本能”遠遠大于“死亡本能”,因此尤為關(guān)切生命存在的問題,顯露出一定的畏死情結(jié)。后世道家的養(yǎng)生意識也源于此。莊子感到生老病死是人生的一大苦悶,人無法克服死亡的勢能。所以,莊子的思想投影,蒙上淡淡的憂郁色彩,像一只在黃昏夕陽中孤獨失意的貓頭鷹,絕望地等待黑暗將要行使的權(quán)力。然而,黃昏中的貓頭鷹,竭力尋求從黑暗的苦悶中解脫出來,以自我的冷靜和智慧抗衡死亡的強大壓抑。于是,莊子以寓言的方式調(diào)侃死亡和嘲笑死亡,希冀在對死亡的調(diào)侃和反諷之中,獲得心靈的平衡和寧靜。該著以富有機鋒的筆調(diào)對莊子的生死觀進行闡釋,勾畫出莊子對于生死問題超越于知識形式和日常經(jīng)驗的哲學玄思。
金泰和元年,少年才子元好問填了一闋膾炙人口的《雁丘詞》,其中“問世間,情是何物?”可謂警策之句,亦為“詞眼”。一個“情”的發(fā)問,纏繞著哲學和文學的雙重青藤?;葑诱J為,人之為人,就在于一個“情”字。而莊子則提出悖論:人應該無情。“有情”和“無情”,為莊子哲學的又一命題,也是其精神現(xiàn)象學的追思對象?!扒椤保侨祟愋睦淼谋举|(zhì)結(jié)構(gòu),成為文藝的永恒主題。幾乎所有的中外文論,都鼓噪“情感”對于藝術(shù)的終極性的影響。然而,莊子卻另有慧目。他在《齊物論》中將情感劃分為八種類型,認為這八種情感是構(gòu)成人類精神苦悶的重要根源,主張人類應該選擇“無情”的生存方式,因為正是“情”遮蔽了生命的智慧,讓人陷入不自由,招惹是非,惟有解除“情”之累,才能“是非不得于身”。對于莊子的“無情”命題,歷代莊學均有不同的闡釋,該著也有自己的獨到沉思:“莊子為什么要主張‘無情’呢?那原因就在于他對于世情看透了,作為一個大思想家,他希望人們能夠從‘有情’這一人生苦悶中解脫出來,做到他說的‘哀樂不入’,由‘有情’這種精神現(xiàn)象轉(zhuǎn)化到‘無情’這種精神現(xiàn)象。”這一看法轉(zhuǎn)變了以往研究者對莊子“無情”意識的簡單否定。
莊子也是中國“隱逸文化”的代言人之一,逍遙山林,恬淡無為,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很詩意也很美學。入世與出世的論題,是中國歷代知識分子無可回避的人生課題。作者認為《應帝王》這篇宏文,實際上是莊子的君王南面之術(shù),或者說是他所提出的治理天下的政治主張。莊子的主張與儒、法、墨諸家完全不同,師承了老子的無為而治。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莊子的精神狀態(tài)經(jīng)歷了一個由希望到失望以至苦悶和悲憤的過程,然后再由苦悶、悲憤尋求解脫,使自己的心理得到平衡和寧靜,而達到平衡和寧靜的方式就是:出世。因此,莊子并非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而是由于歷史的客觀勢能迫使他選擇隱逸之路,為無奈之選擇而非同于存在主義的自由選擇,所以,中國的傳統(tǒng)文人談隱逸往往包含著幾分無奈,幾分憂愁,幾分虛假。
如果說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是著重從縱的方面勘探人類的精神現(xiàn)象和人的意識,那么,莊子則是從橫的方面,研究當時人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人與自然的精神關(guān)系。兩者的思想,有如人類精神網(wǎng)絡(luò)的經(jīng)與緯。作者在莊子和黑格爾的比較之中,澄明莊子思想中被遮蔽的東西。從不同的思想軌跡,揭示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共同本質(zhì)。這種殊途同歸的方式,獨到地闡釋了莊子思想。莊子和黑格爾都是世界性的大思想家,是東西方的兩棵思想之樹上的碩果,但莊子早于黑格爾兩千多年創(chuàng)立了東方特殊形態(tài)的精神現(xiàn)象學,即此一端亦可說明精神現(xiàn)象學并不是西方所專有。
莊子哲學,彌散著東方語言的智慧氣韻,借助于“寓言、重言、卮言”帶有詩意的哲學話語,極為玄妙機敏地傳遞心靈的隱秘。對莊子的理解只能建立在對莊文的細致解讀上,否則只能流于大而無當?shù)姆悍嚎照?,甚至是隨意性的“過度詮釋”或誤讀與歪曲。深厚的國學功底、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扎實素養(yǎng)和精湛的古籍考辨能力,使該著對《莊子》的微觀辨析奠定在堅實的基礎(chǔ)之上。以“內(nèi)篇”為重點,取其諸篇精要,闡釋義理,對各篇最富人生意義、最具有哲學智慧的范疇、概念,予以揭示與顯明。以“外篇”與“雜篇”為輔佐,進行范圍更廣的具體考察,辨明莊子思想的復雜性和豐富性。這種層層遞進從而將考據(jù)與義理、語言分析和邏輯思辨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法,令莊學奠定在一個宏觀和微觀相銜接的基石上。
微觀考察的目的性在于最終達到對莊子的思想進行整體和深入的把握。作者在對《莊子》進行精心考釋后,著重對莊子思想進行整體的綜合,將他富于人生智慧的蘊含呈現(xiàn)出來:“莊子哲學在先秦諸大家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孔子、孟子的哲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倫理哲學,老子哲學則是一種政治哲學,而莊子的哲學則是一種純哲學,就其性質(zhì)而言,可以說是一種精神哲學?!^精神哲學,系指莊子哲學主要是對人類精神現(xiàn)象的哲學抽象,也就是為莊子所創(chuàng)立的中國古代精神現(xiàn)象學提供了哲學依據(jù)和理論基礎(chǔ),純哲學是就莊子的思維水平來說的,精神哲學則是就莊子的哲學性質(zhì)來說的?!?/p>
試圖尋求與古代圣賢建立跨越歷史時空的心靈對話,是以哲學的智慧和美學的智慧得以溝通的。它需要廣博精深的學養(yǎng),深厚的人生閱歷與生命體驗,超脫現(xiàn)實功利的詩意情懷。顯然,作者對莊子抱有強烈的精神仰慕,對古賢圣哲那顆苦悶而孤獨、智慧而敏感的詩意心靈的體悟是深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