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解“消滅私有制”

在學術界，似乎開始有了一個新的判斷文章質量的尺度：如果學術文章中引述太多的經典語錄，那么這篇文章的可讀性就不會太強。

前不久，在于光遠教授學術思想座談會上，董輔教授聯系于光遠教授的學術思想，對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有關 “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用一句話表示出來：消滅私有制。”的一段話，從德文原著版翻譯到中文版的謬誤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筆者很受啟發。

目前，我國正處在由集權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軌的實踐進程中，國家的私有財產，包括生活資料，也包括生產資料，是否應該得到法律的保護，在理論上似乎還沒有得到統一的認識。黨內有這樣的一些同志，強調“消滅私有制”是寫在《共產黨宣言》上的，因此不得違反，不能允許私有制長期存在，否則就是背叛了共產黨的綱領！他們利用人們思想上還存在的不同看法或在傳統思維方式影響下的某些疑惑，在經典語錄上制造混亂，的確嚇唬住了不少同志，也影響了所有制結構的調整和私有經濟的發展。就我所知，學術界的確也很少有文章對《共產黨宣言》中的這段話作過深入的研究。所以，這里我想就經典語錄上關于“消滅私有制”寫點體會，以求共同討論。

一、長期以來，我們對“消滅私有制”有錯誤的理解

就字面來說，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講的“消滅私有制”，不是指一般的私有制，而是資產階級的私有制，是非勞動者的私有制。馬克思在講上述同一段話的時候，明白無誤地說，“共產主義的特征并不是要廢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廢除資產階級的所有制”。為什么呢？馬克思解釋說：“有人責備我們共產黨人，說我們要消滅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動得來的財產，要消滅構成個人的一切自由、活動和獨立的基礎的財產，”他直截了當的駁斥了這種說法：“你們說的是資產階級所有制以前的那種小資產者的、小農的財產嗎？那種財產用不著我們去消滅，工業的發展已經把它消滅了，而且每天都在消滅它”。很清楚，那種依靠個人勞動獲得的財產私有制并非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中主張要消滅的那種私有制。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25章對此解釋說：“政治經濟學在原則上把兩種極不相同的私有制混同了起來。其中一種是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另一種是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它忘記了，后者不僅與前者直接對立，而且只是在前者的墳墓上成長起來。”所以，兩種不同形式的私有制，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無論是前蘇聯共產黨，還是我們中國共產黨，在對生產資料私有制社會主義的改造中所犯的錯誤，實際上都是“把兩種極不相同的私有制混同了起來”。我們都記得，列寧有一段流傳很廣的名言：小生產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斯大林正是據此對農民進行了集體化的改造。毛澤東對這段話也非常推崇，成為黨50年代中期對個體手工業者和農民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理論依據。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在一次關于理論問題的指示中重申了這個思想。①要求不斷地通過政治運動來“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共產黨親自動手來“消滅資產階級所有制以前的那種小資產者的、小農的財產”，這不能不說是犯了一個歷史性錯誤。

如果我們能深入地總結黨在社會主義改造中的教訓，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對《共產黨宣言》關于“消滅私有制”理解是非常錯誤的，由此給我們造成的損失也是十分慘重的。

二、對公有制實現形式的探索還需要實踐的經驗

于光遠教授提出了“社會所有制”問題。董輔教授也提出了“公眾所有制”問題，他們都在探索公有制的實現形式。我想，我們在探索這一問題時，除了還要不斷總結實踐經驗外，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第24章中的一段話：“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資本主義占有方式，從而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是對個人的、以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這種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對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作和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上面所說的“社會所有制”，還有“公眾所有制”，以及流行的說法——公有制，這都需要“在協作和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甚至還可以說必須“在對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才能實現。

在勞動者個人所有制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社會所有制、公眾所有制、公有制，都有其十分嚴格的前提界定，這里最重要的是物質條件。馬克思明確指出，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通過“共同占有”即“公有制”的形式“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即勞動者所有制）”，依據就是資本的高度社會化，那種個人勞動、個人擁有生產資料的私有制已經和正在被消滅。他說：“靠自己勞動掙得的私有制，即以各個獨立勞動者與其勞動條件相結合為基礎的私有制，被資本主義私有制，即以剝削他人的但形式上是自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所排擠”，“一旦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站穩腳跟，勞動的進一步社會化，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的進一步轉化為社會使用的即公共的生產資料，從而對私有者的進一步剝奪，就會采取新的形式。”所謂的新的形式，最為恰當的就是股份制經濟。

股份制經濟作為一種財產的組織形式， 它能夠使壟斷財產分散化， 同時又使個人財產社會化。恩格斯曾把“勞動者個人所有制”解釋為對生活資料的占有， 這合乎馬克思的理論體系。因為馬克思是在對資本主義內在矛盾分析的基礎上， 設想未來社會的所有制形式時， 提出未來社會將消滅商品貨幣關系。但是在現實的社會實踐中， 商品貨幣關系不但存在，市場經濟的競爭機制還在不斷地得到完善和發展。對勞動者來說， 在各類股份制經濟中就業的工人， 他們不但是勞動者， 同時也以股東的身份成為公司生產資料的所有者。他們和公司的管理者在協作和對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 正在“重建勞動者個人所有制”。

我們都已看到，在現實的市場經濟條件下， 某些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界線是很難劃分得清楚的， 一棟房屋， 可以作公司辦公用地， 也可以作生活住宅; 一筆資金， 可以購買各種生活用品， 也可以進行投資， 成為可以增值的生產資料即資本。節余的生活資料更可以以貨幣形式來進行投資， 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經濟活動。隨著“智力經濟”的發展， 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在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科學技術的進步中，所起的作用也將越來越重要。 “勞動者個人所有制”更成為一個現實問題。在知識經濟為主導的社會中，產品經濟將被服務性經濟所代替， 專業和專業技術人員將處于主導地位， 知識處于中心地位， 他們通過智能技術、控制技術， 使物質生產部門的生產效率得到提高。服務業， 包括: 貿易、金融、保健、教育、管理等也將得到更大的發展， 知識將成為財富的主要形式而存在。但知識是一種無形資產， 對知識的擁有和擁有知識的人都是不可分的， 因此就形成了具有知識的個人對知識強烈的獨占性和排他性。在那個時期， 知識將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構成了“勞動者個人所有制”的物質基礎。在市場化改革中，我國將更多地通過股份制經濟形成一個新的勞動者有產階層。勞動者的財產， 是以社會化了的形式存在， 只要我們健全了稅收制度， 特別是遺產稅， 個人的財產通過新的財產組織形式， 就是社會化了的財產。

中國的非公有制經濟是在被“絕種”后而在改革開放中重新發展起來的一種經濟形式， 起點不高， 資金不足， 規模不大，特別是在產權關系、資金來源、技術管理以及經營者的素質方面都還存在不少問題。以發展社會生產力、增強國家經濟實力、改善人民生活為出發點，非公有制經濟在許多地區發展的很不充分。在這里，“重建勞動者個人所有制”，是發展非國有制經濟的物質基礎，我們應該為非公有制經濟的進一步發展提供寬松的政治環境，提供配套的政策，讓非公有制經濟在市場化改革和市場競爭中，得到新的更快的發展， 這對繁榮國民經濟，增強國家經濟實力極為重要。

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歷史證明：作為一種稀缺的資源，生產資料本身就是勞動的產物，是勞動的產品，也是商品，所有者本身客觀上就存在著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并且是一種排他的私有權。具有了一定勞動能力的勞動者，并不等于他同時就會擁有一定的生產資料，他的勞動力只能與別人擁有的生產資料相結合，才能開始勞動生產過程。當然也有另外一種情況，具有了生產資料卻勞動力不足，同樣也不能開始勞動生產過程。勞動力是商品，但在生產資料作為一種稀缺的資源，人們對其所有權的要求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作為資產要素所有者即資本所有者資本家就并非是多余的。當今在農村，隨著農業產業化的推進，農民不僅有了50年不變的土地使用權，一部分還開始從事第二、第三產業；在城市，隨著現代企業制度的建立和一些企業的改組改制，一部分工人持有了企業的股份，有產者大量增加；還有，一大批年紀輕、知識層次高、掌握高新技術的管理技術人員，活躍在高科技的民營企業和外商投資企業中。他們對推動科技進步，活躍城鄉市場，優化資源配置，擴大就業門路，滿足人民多樣化的需求，促進國民經濟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勞動者的多數正在逐步成為有產者這是無可辯駁的客觀事實。

我們還注意到，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與資本家這樣一種對立的矛盾關系的批判中，創建了勞動價值理論。勞動價值理論的事實依據或者說假設前提有兩個：一是資本家作為資本所有者和管理者是多余的；二是勞動者都是無產者。但勞動價值理論借以立論的事實依據即假設前提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也就是說，在勞動者多數正在成為有產者的社會經濟活動中，剝削的概念應該淡化了！

三、把“消滅私有制”從德文翻譯為中文、俄文，存在著很大的誤解

《共產黨宣言》原文是由德文寫成的。于光遠先生和董輔教授對由德文版翻譯為中文的錯誤都提出過疑問。

“消滅私有制”的德文原文是：

“Aufhebung des privatigentums”這里的“Aufhebung”相對應的中文含義是“保留”、“保持”、“廢除”。

董輔教授查證了有關哲學大辭典，其中對德文詞“Aufhebung”的解釋含義是“拋棄”、“保留”、“發揚”、“提高”，它具有辯證否定與肯定的雙重意思。同時他還引用《邏輯學》中對德文詞“Aufhebung”解釋，說：這個德文單詞“在語言上具有雙重的含義，它既意為保存、保持，又意為停止、終止”，“既被克服，又被保存”。

董輔教授嚴肅地說：《共產黨宣言》的中文版本把德文“Aufhebung des privatigentums”翻譯為“消滅私有制”是不對的，而應該翻譯為“揚棄私有制”。

我也查證了俄文版本，原德文翻譯為俄文是：“Уничтожение частной собственности”。

其實，德文“Aufhebung”對應的俄文含義也是非常豐富的，至少有下面7個意思：

毀滅、消滅：уничтожение，отмена，устранение，ликвидация，

無效、廢除：аннулирение，

停止、關閉：ирекрашение，окончание，

取下、撕掉：снятие，

提高、升起：подъём，

儲蓄：сбережение，

保存：хранение

實際上這個德文詞，在俄文中也具有雙重的含義。但是俄文也把它翻譯為單一的說法；這不排除這樣的翻譯對中文翻譯的影響。

在翻譯中，要做到準確，信、意、達，在于對原文精神的準確理解。當然最重要的是對原作者思想的理解。

四、我們都來重讀恩格斯《卡·馬克思〈1848年到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

我們今天討論的“是‘消滅私有制’還是‘揚棄私有制’”的命題，首先要解決的是弄清經典著作的原本含義問題，其次也要注意如何正確對待經典著作的論述的適用范圍，以及隨著實踐檢驗而需要對這些論述重新認識、判斷的問題，這也是一個理論工作者的科學態度問題。我認為恩格斯在對待馬克思的《1848年到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的態度，是很值得我們學習和思考的。

恩格斯在他不久于人世之際，于1895年3月寫下了：《卡·馬克思〈1848年到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恩格斯在這篇導言中反思了《共產黨宣言》發表近50年的無產階級革命實踐，坦誠地說：“歷史表明我們也曾經錯了，我們當時所持的觀點只是一個幻想。歷史做的還要更多，它不僅消除了我們當時的迷誤，并且還完全改變了無產階級進行斗爭的條件。1848年的斗爭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經陳舊了，這一點是值得仔細研究的。” 他還寫道：“歷史表明，我們以及所有和我們有同樣想法的人，都是不對的。歷史清楚地表明，當時歐洲大陸經濟發展的狀況還遠沒有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歷史用經濟革命證明了這一點，這個經濟革命自1849年起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在法國、奧地利、匈牙利、波蘭以及最近在俄國初次真正確立了大工業，并且把德國變成了一個真正第一流的工業國。這一切都是在資本主義的基礎上發生的，因此，這個基礎在1848年還具有很大的擴展能力。”這一段論述是非常坦誠的，他實事求是地回顧了革命的歷史實踐進程，值得我們細細地品味。

恩格斯去世后，這篇著作才能以全文發表。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們黨編選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選入了馬克思〈1848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的文章，但拒絕選入恩格斯50年后對這篇文章的〈導言〉。今天我們來讀讀這篇文章，時過50年，恩格斯能夠坦然地說：一切方面都已經陳舊了。歷史發展到今天，一切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實事求是地重新認識一下我們的思想方法和經典作家的思想，我們就不會完全拘泥于以往的經典論述，而將有一個很大的飛躍。

（作者單位：社科院經濟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