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國際學術界是不是還談論“剝削”,如果談又是怎樣談的,我知道本鄉被稱作“新Z派”的朋友們還是很喜歡談論“殖民”、“經濟殖民”、“霸權”、“剝削”等等的。在這一點上,“新Z派”與“老Z派”有著同樣的愛好。茲事體大,完全需要談,我也想插幾句。
我首先想到這話題的不可回避,不是因為學者們有聲音,而是因為老百姓中間,即使別的被灌輸的習用語淡忘了,“剝削”兩字還是流行著的,甚至是表達某些現實情感時使用率最高的慣用語。我注意到,新老Z派使用“剝削”一詞,很多時候是沒有道理的,倒是普通老百姓因為局限于日常生活說話,反而有著“樸實的自明性”。但是,樸實的缺陷在于容易“滿足于情緒的表達”,容易受惑于籠統而未必可靠的口號,例如只要誰喊“反腐敗、反剝削”就覺得誰哥們,就愿意跟、就愿意哄起來。在“極右保守”成為今日漢語關鍵詞日顯突出的情況下,新老Z派比自由左翼更有活躍的機遇,無論是作為策略、機謀,還是作為某種有所變形的回復,都是很值得憂慮的。為了避免可恐怖的異動,對猶存于源流的意識形態用語作出一些辨析,肯定是需要做的工作。
剝削當然是不受弱者歡迎的,盡管它與壓迫共同存在很久遠了,而且似乎很容易被忍受。而按照我熟悉的教綱性讀物依舊殘留的說法,只要有資本家就會有剝削。那么,為富不仁的暴發戶不說,本鄉還應不應當發育出一個真正合法致富,并且據說還可以認作進步力量的資產階級來呢?我思考的結果是:資本不必然帶來剝削,剝削與其說是一個經濟關系不如說是一個政治關系,資本能不能實行剝削取決于雇工階級的擇業自由與獲得合理報酬的權利能否受到有力的制度保障——剝削主要并且首先取決于與制度有關的政治性安排。
資本本身就是投資的本錢,狹義的資本是貨幣形態的本錢,廣義的資本則連人的體力與智力也包括在內,說“勞動力市場是一種資本交易市場”就是這個道理。而所謂“廉價勞動力”,其實可以首先表述為“一種廉價資本”。籠統說,資本是任何社會經濟的必需。什么是剝削呢?意識形態認為剝削是資本的本性。常見于近代起義軍口號的粗陋說法是:產生利潤的本錢即剝削的資本;哲學式的“科學”說法是:產生剩余價值的價值(后來被溫和地修改成:帶來凈利潤的本錢)。至于怎么計算“剝削”,事實上受勞動價值論的“哲學限制”,幾百年來,革命階級始終沒有能夠找到具體有效的計算方法,因為,這不僅僅涉及“全社會數字管理”,還涉及“社會平均成本、平均利潤”怎么確認(不同于“物自體”意義上的有未形成)等等一系列復雜問題,說到底恐怕還有一個超經濟學問題——即使所有的經濟學家對各種計算標準都統一了,勞工階級或者資產階級會不會同意?不同意怎么辦?
正是這樣,按照“歐洲幽靈”的理論,你必須一天到晚去計算某某資本家的剝削——而你又是誰呢?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實際上直到現在,包括“不悔的”于光遠先生在內的許多理論工作者,都沒有放棄(從邏輯上講也不應放棄)馬克思主義的剝削理論,只是馬克思發明的“資本家標準”(“雇工超過八個”?記不清了)已少見于議論了。我特別注意到,曾坦言“向錢看”的于光遠先生在其《于氏簡明社會主義所有制結構辭典初稿》(見厲平主編《解凍年代 》,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10月版)中,別有苦心地說到:“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私有財產必然向社會財產轉化,在這里只存在社會化而不存在私有化。”“在社會主義前進的過程中……私有制會不斷地轉化為社會所有制。”“馬克思主義者”的辭典只能這樣編。我不知道作為一種經濟學智力訓練,這些“提法”的效用如何。
從馬克思的經濟理論出發,如果所有的賬都可以公認地算得一清二白,只要公認了專家的獨立、可信和解決了統計運算的效率困難,沒有剝削的計劃經濟就是有魅力的。但是很遺憾,有魅力的空想已經被實踐證明是不那么浪漫的——無一例外地發生經濟演變之前的“計劃主義”無一例外地發生了特權剝削;同時,從革命階級的經濟理論出發,有沒有剝削,剝削了多少,在實際生活中肯定是勞資(即勞動者與出資方,下同)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樣,既然確定有無剝削的會計學標準幾乎不可能,人們思考剝削問題就必然要循別的思路。
人都是要首先考慮、維護自己的利益的,從這一人性的“自然事實”出發,人們就必須懂得:任何人不可以存有通占通吃的皇權心思;任何人必須學會兩件事:尊重別人;通過一套共贏的規則來尊重別人。這也就是要人們理解權利的“天賦”性,從而進一步理解憲政法治的普適性。強制經濟不可行的最深刻的原因,正在于它對被強制群眾權利的侵犯——既有壓迫,也有剝削;真正的市場經濟則是勞資雙方在法治的基礎上彼此妥協、合作,通過互相同意尊重了對方的權利,也就在消除了壓迫的同時也消除了剝削。個人利益及其關系如此,放大了的集團乃至國家間的利益及其關系也如此。
按照這樣的思路看勞資關系,基本上就只需要看現實的勞資關系是不是充分體現了勞資雙方的權利。權利受到保障的就沒有剝削問題,否則才有。因此,真正的資本經濟社會,必須是有了完善的民主自由制度的社會。在這樣的資本社會里,每個人的資本權利受到了最充分的制度性尊重和保護,是平等的。就勞資雙方的關系而言,更由于每個人的基本生活有了保障,因而發生勞資關系已經沒有了來自于政治權力與資產階級的壓迫,你受雇與否、受誰雇用、怎樣受雇、如何解雇,都不是單單以資方的意志為轉移的,雙方都是依法律辦事,都是按平等談判定下的合約說話,勞工按合約工作、拿工資,資方以其成本和經營獲得利潤,雙方都是按其投資獲取對應的回報,因而都體現了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天經地義。如果有什么問題,雙方仍然有權利提出交涉,直到出現新的互相同意;同時,投資風險與收益都屬于出資方,這也理所當然,何來剝削之理?總不能說只要任何人還有不滿意,就證明還有剝削吧,哪里有人人都心滿意足的社會?
因此,如果說沒有剝削的話,恰恰只有這樣的資本社會,才是沒有剝削的,否則,人們又能夠到哪里找別人投資我當老板的“大同主義”?不錯,財富公有、共同生產、生活資料平均供給,就沒有資方與工人的區別了,更沒有權力者與無權者的區別了,但是,第一,到目前為止小范圍的實驗有,但都未能長久;第二,如果說正因為沒有大范圍實行,影響了小范圍的成功,因而要實行就必須全世界一起實行,那么,人們首先就要有一套獲得普遍認同的辦法,例如怎樣從有產者手中奪取財富而不會遭到有產者的反抗,怎樣保證看管財富的人不貪污,不多吃多占,怎樣保證人們的思想覺悟個個好得像“宣傳人物”,以至于與別人同樣享受,卻愿意為大家做出各種各樣的特殊貢獻,例如技術發明?第三,吃理論或主義飯的教授們說了:等將來社會財富涌流了,人們對物質財富一點也不稀罕了,就好辦了,所以現在就要以發展生產力為中心,老百姓大家埋頭干活就行。但是,首先我不愿意,我希望首先把制造權利不平等、不公正的問題解決了,否則我肯定不愿意埋頭干活——為誰干?就算是實現了絕對滿足人們食欲的大同主義,人們的性欲、表現欲、創造欲……也能一樣旺盛、一樣滿足?如果不一樣怎辦?成千上萬的社會分工聽誰的?
所以,我不相信任何“初級小同主義”、“高級大同主義”,我相信權利平等的資本與勞動平權主義。只要我的人權、公民權得到保障,什么都好說,因為我知道社會政治再也不可能比這更進步了,沒有比這更美好的社會了(在這個意義上歷史不是無限發展的,而是可以終結的)!我堅信,比起現代憲政法制社會來,大同主義即使實現了,其實也是非常落后的社會,因為它沒有“天賦”自由!而不自由的社會肯定是一個有壓迫的社會,有壓迫的社會肯定又有剝削,盡管可能沒有資本家,但吹上工哨子的隊長、能夠隨意開除勞工的“鄉長”們可是比資方厲害多了。
所以說,除非實行一整套使勞資雙方的權利能夠得到平衡、保障的憲政法治,否則,必然是不斷地鎮壓、迫害,不斷地造反、“革命”,一句話:必然是不斷地進行階級斗爭!
所以說,談論剝削話題必須換思路,換上現代文明的思路!不知人們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