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死神擦肩而過

劉少才

1980年8月25日，對于我來說是個漫長而又刻骨銘心的一天。那時我在五萬噸級的散裝船“安海”輪上當報務員助理，船是從上海啟程開往澳大利亞裝運礦砂的。這一天對于別人來說，只是一個不為人留念的平凡的一天；而對于我，卻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一天，但最終與死神擦肩而過。

傍晚前后，船駛進南海水域，由于受一個熱帶低氣壓的影響，海面風力逐漸加大到7～8級，最高可達9級，隨之而來的大浪撲向甲板，隨著船體的左右搖晃，到處都發出“喀喀”的響聲，特別是甲板上，迎風而立的桅房和吊貨鋼絲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響，隨著夜暮的降臨，更覺陰森可怖，全船上下不得不緊閉門窗。比我大兩歲的報務主任顯然是暈船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并且吐得一塌糊涂，就差沒把膽汁吐出來。航海就是這樣，一百多斤的一條硬漢子，只要你暈船，十幾分鐘之內就如大病一場。不暈船的我，責無旁貸地擔負起今晚的值班任務。晚上8點30分，我抄好廣州的氣象報告，又向國內發一份電報，就起身將氣象報告送到駕駛臺。在駕駛臺透一會兒氣，大約是9點多鐘，我見沒事了，就離開駕駛臺準備回房間休息。

那時船員多，房間緊張，我的房間在生活區的尾部、廚房邊上一個單獨的房間，緊挨著房間門就是通到后甲板的門，無風無浪時去后甲板很是方便。因為我的房間沒有衛生間，要想上衛生間得去底層也就是水手層的公用衛生間，平時我都到后甲板向大海里小解。那天我從駕駛臺下來，穿過幾層生活區，早把船外大風怒吼的事給忘了，因為船上都是水密門窗。回到房間，我打開燈，拉下窗簾，然后又習慣地去拉船舷的門。當雙腳向外一邁，突然，一股無法抗拒的風從船頭沿著生活區左舷的外走廊側身向我撲來。我毫無防備，上衣此時就像一個漲滿的風帆，耳邊一陣呼呼聲響，身隨風起，立即向船尾而去。我急忙抻手去抓船欄桿，一抓失敗，立即失去重心，一股穿堂大浪撲來，我倒在甲板上，隨浪向后甲板滾去。接著頭暈目眩，仿佛整個世界都跟著旋轉起來，我那聲驚恐的大喊在這大風浪中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連我自己都沒聽見。

船上航行，本來就避免燈光外漏，此刻，四周除了呼呼的風聲，涌上甲板的海浪，便是漆黑的夜色。我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命運怎么這么不濟。我也不知被風浪吹了幾個翻滾，突然腰部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我下意思的抻手一抓，也許這就是人之將死最后的一搏，被我死死抓住船舷護欄最下面的一條鋼柱。我差點游走的靈魂立即回歸體內。好險，要不是船護欄，我早己隨風浪掉落海里；要不是被大風浪打倒在甲板上，也許會被風浪一掃而下。緊接著，一股股大浪從我身上飛濺而過，“嘩嘩”地落到海里。我就這樣躺倒著，雙手死命地抓住護欄不松手，我知道大聲呼救無濟于事，船員誰也不會聽見。我想站起來，但身心、體力和現在的情況都不允許；那樣只有自取滅亡。每當大浪過后的短暫時間，我看到生活區那模模糊糊的燈光，覺得活著是那么的美好。隨著船體左右搖晃，我還能聽到船尾螺旋槳沙沙聲，我開始害怕起來，如果時間一長，我體力不支，或體溫散失，一旦落進海里，只能是船上失蹤一個船員，我必須冷靜地考慮一下該怎么辦？

這時，又一個大浪打來，伴隨“嘩啦啦”幾聲異常的響聲，船尾一個鐵皮擋鼠板被浪打掉了，在甲板上翻滾。等擋鼠板落水后，我感到似乎有一團繩子滾到了我的身邊，這也許是我的救命繩，我立即用腿壓住，沒錯，那是一條撇纜繩，不知為什么水手長用完后沒把它收走？我小心地騰出一只手，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捆綁在護欄上。

這時我一再告誡自己要保持冷靜，暫時的危險解除了，但如果風浪不減，我不能自己走回去，恐怕到天亮船員們發現我時，我也許就永遠地與大家拜拜了。因為我感到越來越冷，體溫在不斷散失，咸澀的海水使我眼睛像針刺般的疼痛，大多數時間閉著眼睛想著課本里遇難生存的例子。可是在航海史上大概還找不出因為出門小解而遇險的先例。這要是讓大家知道，一傳十，十傳百，不定會傳成什么樣子的花邊新聞呢。更何況本航次結束，我將接任報務主任一職，因我經過考試已拿到了二級報務員證書，只因本航次的報務主任沒到期故而沒有休假，我才又多干了一個航次的報助。如果我因出門小解遇險，被大家誤傳走樣可能會影響我下個航次的任職。

我不知這樣胡思亂想了多長時間，風浪一點也沒減小的意思，也不知過了多久，廚房里的燈光亮起來了，我想可能是8到12班的值班人員下零點班到廚房找吃的了，或是大廚想起什么沒配的菜，又到廚房去了。這時，一線生機又使我興奮起來，等一個大浪過后，我扯破嗓子大喊：“來人哪！”我幻想要是此時誰無意中開一下窗子向外吐口痰，就會聽到我救命的呼喊，可是太讓我失望了，不一會兒，廚房的燈滅了，我寄予別人的希望也破滅了，一陣寒意襲上心頭。好在就是死也能得個全尸，不至于葬身魚腹。可是等大家發現，又怎樣解釋呢，被人暗害捆綁在后甲板上，那樣全船都是嫌疑人，也有點太對不起風雨同舟的船員了，特別是一直關心我成長的船長、政委。政委曾對我說過：“像你這樣的大學生，要不是有了考試制度，早就應該提拔獨立工作了。”

我就這樣一直胡思亂想，到了下半夜，我的意識開始一陣陣模糊，我想停止任何抵抗和抗爭，兩眼一陣陣發黑，就將臉貼在甲板上。但是，思想上已屈服了死神，肉體上卻拒絕這么做，一口海水嗆得我大聲咳嗽起來，一股強烈的、不由自主的求生力量，使我又抬起頭來。我發現，此刻風浪已明顯減小，船搖晃也不那么厲害了。憑著我的航海知識，我知道，船越向南行駛，風浪越小，如果在赤道附近，那就風平浪靜了。事后我知道，由于風已經轉向，我所處的船尾部已不是直接受風點。此時自己再不求生，還等何時？我試著騰出一只手，去解繩扣，但是由于四肢無力，繩子又被海水長期浸泡，單手怎么也解不開。最后靠雙手的配合，終于解脫了。

我艱難地扶著護欄站起來，迎著呼呼的風，雙手抓著護欄，一下一下小心地向前倒，生怕一個閃失前功盡棄，一步步向著生命的亮點走去，最后與死神擦肩而過。

我在房間足足躺了兩天，為我處理傷口的醫生也為我保密，說我是在衛生間因為船體搖晃而摔傷的。這是我航海史最初遇到的小插曲，等以后我經過東海臺風、波斯灣戰火、北極圈冰海、西非被困甚至釣魚遇險，哪可是小巫見大巫了。航海永遠是這樣充滿傳奇又帶有驚險的色彩，航海者經過風浪的磨煉，無不練就了寬廣的心胸，他們的心能裝下整個海洋，誰還在乎那一點點的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