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發智
我記得很清,西戎老師一家接待我后的第二天,他去大連參加“寫中間人物”的座談會去了。
胡正老師安排我住在他辦公樓的下面,隨進門左側一間房里,房間雖不大,整潔安靜,一張桌子,一張床鋪。他說:
“你住在這兒看書,吃飯在機關食堂,我給你看稿子。”
每天,上班時間,胡正老師總要到房里來看我,同時,給我桌上放一盒“礦石”牌香煙。年齡大點的抽煙人都會記得,那年代抽煙實行的是配給制、等級制,按什么級別供應什么香煙。
一個星期后的上午,胡正老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拿起他看了我寫的《汾河灣的早晨》長篇小說第一、二章,說:
“我看了你寫的兩章,你在農村勞動,堅持業余寫作,能寫出這樣長的作品,很不簡單,很辛苦了,這種精神值得學習,我初讀過兩章,覺得蠻有意思,不過我覺得你先從寫短篇做起,今后,多寫慢慢就會提高,要注意提高語言的表達能力,我后天要去外地開會,稿子交給郭編輯看,他會找你談的。”
胡正老師很和藹,我這是第二次和他見面。第一次是六一年的夏季,他寫完長篇小說《汾水長流》交人民文學社出版后,來到河津縣小憩。我愛寫小說,當時在縣上掛著號。一天,我到商店買煙,碰上宣傳部的楊俊正同志,也是買煙,他不抽煙,遞送給售貨員一張批條,“省里來了位作家,我找曹主任批了個條子,你給取條迎澤煙。”
我一聽來了位作家,急忙就問:
“老楊,哪位作家來了?”
“胡正。”
“好呀,我讀過他的《七月古廟會》,現在哪里?”
楊俊正同志聽我這么一說,十分高興地問我:
“啊,你認識他嗎?”
“認識的,他住哪兒?我去看望。”
“能行,你跟我走。”
我這個時候已處于沒人管的狀態,原城關鎮政府的鎮長衛旺才照顧臨時安在“龍門機關站”,跟省水利勘查設計隊的工程師、技術員在一起,他們分配我負責從二級臺到樊家莊渠道的施工監事。修渠的都是來自農村的民工,工程師明確要求我具體任務是,監督民工嚴格按設計圖紙要求進行施工。一般情況下,一個星期我到工地巡視一次,其余時間由我支配,比較自由,不需跟誰請假。這樣我便跟著楊俊正同志到招待所第一次拜見了胡正老師。由于我小小參軍,給首長當過警衛員,見到胡正老師,我就把自己當通訊員的角色說了,胡老師和氣地說:“小郝,這里一切很好,你別忙,坐下咱們說說話。”
好容易,夢想當作家,見到了真正的作家,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他很詳細地問了我的情況,我一五一十全道給了他。當我說到,我是賀龍中學學員時,胡老師高興地說:
“這么說,咱們還是戰友了。”
“你也是……”
“我在西北軍區工作過。”
“啊,賀司令領導下。”
“哈哈哈!”胡正老師笑起來,笑聲脆亮入耳。
我與胡正老師越來越溝通了,我把我學著寫小說的想法告訴了他,他說:“好嘛,哪天咱們好好說一說。”
聽了胡老師的話,我啥都忘得一干二凈,當即下了決心:我跟著他,他到哪兒我到哪兒,看看作家是怎么生活的,怎么寫作的。天黑了,胡老師說:
“你在哪個村,遠不遠,天黑了回不去就住下來。”
“我家就在縣城背后,不到半里路,歡迎你明天到我家做客。”
“好的好的,明天到你家看看。”
回到家里我把明天請胡正老師來家做客的事給妻子一說,妻子驚訝地問我:
“你怎么認識作家胡正?”
“你問我這,我先問你是怎么認識我的?”我和她開玩笑起來。
“從書本上認識的?”
“對啦!”我訂閱有《火花》雜志,上面常有胡正老師寫的文章,我急忙翻閱雜志給妻子看,妻子攔住我說:
“這么說,我也讀過他的文章,也認識。”
“這就好炸啦!明天好好請他在咱家吃頓餃子怎么樣?”
“你一早到街上割肉買菜,我和面,炸油饃,吃貓耳朵,包餃子怎么樣?”
“太好了,咱晉南人待客人最好的飯食,我再買一瓶好酒,你炒一盤雞蛋……”
“下酒菜不用你熬煎,我設法多做幾個,你再記一項,再買塊豆腐。”
這是妻子到我家兩年多來,我們第一次合作招待客人,聽她的話還蠻有一手。興奮得我一夜未睡覺,天未亮,怕把妻子驚動,我輕手抬腳下了炕來到院子,拿起掃帚,清掃過巷道,天明了,再掃了院子。妻子起來后,也動起手,整理著內間擦洗窗玻璃,院內房間一派新氣象,父親起來站在院子問:
“今天有啥喜事吧?”
“爸,今天咱們家要請太原來的一位客人。”妻子知道父親的耳聾,走近父親身邊對著他的耳朵說:“太原來的客人,你老人家把衣服換換。”
“好啊,你們做得好好的,迎接朋友的到來。”
十點多鐘,胡正老師在我的引領下,從縣城招待所步行來到我家。
胡正,中等個兒,著一身得體的淺藍色中山服,腳上穿的是圓口布鞋。黑黑的分頭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人看得很認真,讓人覺著有一股力量,這是我的感覺。妻子說:“作家的眼睛看人看得真細。”
他認真看了我家院中栽種的各樣蔬菜,苗壯葉綠,夸獎道:
“你們倆誰是菜把式,菜長得這樣好?”
我指著正在做菜的妻子說:“她是把式,我光會受苦澆水澆肥。”
“哈哈哈,你夫妻二人配合的真好啊!”胡正老師爽朗地笑著進了房:喲,房子挺大的,他沒往椅子上坐,而是盤腿坐在炕頭上,他見我從門外鄰居家借來椅子,趕緊說:
“不用搬椅子,坐炕頭吃飯就很好。”
妻子一邊拾掇菜一邊說:
“不能,你是遠道來的客人。”
“別把我當客人看,當做自己人,我還能多吃。”
當真的,這天,胡正老師就坐在我家炕頭上和我們吃了一頓晉南農家飯,吃得他頭上冒了汗,他連連說:“飯做得真香,比在我家吃得多,感謝你家的招待。”
我了解了他的日程安排,明天下午要到龍門村住幾天。我立即找見楊俊正同志提出讓我跟胡正老師做幾天后勤工作,他欣然答應了。我在龍門村下過鄉,和大小隊干部都熟悉,老楊叫我提前到達安排好住宿地方,胡正老師知道后,把我叫過來,特別叮囑:
“不能搞特殊,我是來下鄉的,吃住在老鄉家里。”
我理解這是我黨的艱苦樸素作風在一個作家身上的體現,但老百姓心目中干部是老百姓的帶頭人,為大家謀福利,打內心深處愛干部,關懷體貼干部。
胡正老師住在龍門村西溝一戶社員的小西房,派飯吃,一天一家。他每天最后一頓飯吃完,必按規定把應交的糧票和錢一齊交給吃飯家的主人,總是和氣地說:“謝謝,謝謝!”
他獨自一連兩天徒步走到禹門口看黃河,到黃河灘看社員們修堤造田,看船工水上運煤。一天,吃午飯時,我說:
“胡老師,我瞅見你臉被太陽曬得黑紅,中午休息起來,下午在家不要去了?”
“嗨,我才不怕太陽曬,上午我在黃河岸邊看好地方,下午到黃河游個泳去。”
“黃河水浪大,危險。”我擔心他的安全,極力想勸說住他。胡正老師笑哈哈地說:“我的水性很好,不怕的。”
午休起來,他往黃河灘走,我就緊跟在身后,我自小長在河邊,會玩水,我心里安排,他下我也下,總不遠離他身邊,這點經驗,還是我在部隊給首長當警衛員時保衛干事處教的。
天有不測風云,走到半灘時,西北方向的天空飄來一片黑云,很快冷氣降臨,我說胡老師:
“趕快往回返,要下大雨。”
胡老師不慌不忙地站立住,抬頭望天空,“疾風暴雨好兆頭,返回,明天再來。”
我們剛回到村頭,狂風刮得樹搖塵土揚,噼里啪啦的雨點落地泛花,片刻間,巷道里起了水。時間不長過后,雨戛然停了。我想起來時胡老師給我囑托的“留心,有我的書信”一事,我說:
“胡老師,你看書,我回縣城一趟。”
“好的,今晚別回來,回家去吧。”
我笑著離去。到縣里先到宣傳部楊俊正同志處看有沒有胡老師的來信,一進門,楊俊正同志歡喜地說:“你來的正好,上午郵遞員送報紙時送來胡正同志的一封信,請你轉給他。”
“太好啦,我正上來看有沒有他的信。”
“他怎么知道的?”
“他不知道今天有信來,他是說讓我看下有他的書信。啊,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的。”我拿起信拔腿就走,老楊急得喊:
“老郝,你急個啥,老胡住在那有什么困難嗎?”
我像檐坡滾核桃,啪啦啦,說過就走。我心里猜出,保險是《汾水長流》出版了,我得很快轉給胡老師。
縣城到龍門八公里,我很快地蹬上車子,四十分鐘就到了龍門,胡老師的窗戶亮著燈,我進去他正在寫什么,“你怎么返回來了?”
“老楊同志叫我把這封信轉給你。”
胡老師拆開信,趴在桌上認真看,我心里喜又不敢問他,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微笑著輕輕點頭,我猜準了,開口就問:
“胡老師,你的大作《汾水長流》付印了吧?
“是的。”胡老師說著,指著手中的信說這是編輯來的信。
“我向你表示熱烈的祝賀!”
“感謝,等著我隨后給你寄書看。”說著他從桌前站起來,環視了一下周圍,意味深長地對我說:
“小郝,明天我得起程回太原,這里有沒有其它手續需要辦理,今晚辦辦,請你再通知下明天管吃的家,別做我的飯。”
就這樣胡正老師第二天離開了龍門,從河津縣乘公共汽車到侯馬再轉乘火車回省城太原了。來去不到十天,我在他身邊呆了七天,回想起來,胡正老師嚴謹細心、艱苦樸素、平易近人的作風,對我來說影響極深。
我和胡正老師的交往從此開始,幾十年如一日到現在。
話又回到,我去太原他幫助我看稿子,他把看稿的郭編輯介紹給我——郭編輯,高高個兒,瘦身子,滿臉和氣,和胡正、西戎老師同住一個大院,他的兒子念中學,放學回來,我愛和他玩,記得八八年我在趙樹理文學院讀書時,兩人見了面,我一時沒話說,他先開了口:
“那年,你在《火花》編輯部改稿子,愛和我玩,你是河津縣文昌巷人,我記的對嗎?”
“啊,想起了,你是郭編輯的兒子景山嗎?”
“對。”
“這一晃已經二十年,你現在干什么?”
“我現在太原市委黨校教書。”
他的父親是《火花》雜志社的一位好編輯。胡正老師把我的稿子交給他看,一個星期后的午后,他來到我住的房間,我還認不出,也不知道是他看我的稿子,我尊敬地請他坐下后,他才說了,是胡正同志請他看我的稿子,我的心跳動著,不知是個啥滋味,神情真有點像接受法官審判的感覺,他說一句,我回答一句“嗯”。他說得很詳細,我聽得很認真,可能是看出了我精神緊張的表情,他忽然像一個講故事的人,慢慢地站起來,兩腿分開,彎腰,兩胳膊一前一后展開,語輕聲重地說:
“你現在就像我這個樣子,想過河,怎樣才能跳過去?”
“對,郭老師,你說到我心里。”我被他慈祥的樣子感動著。
“你說,怎樣才能跳過你面前這條河?”
我支吾了半天,答不出來,心更急。
“你不能急,我看你的作品里有這樣一句話‘鐵棒磨繡針,功到自然成。這話說的好,你費了很大勁,寫了十萬多字的《汾河的早晨》,從主題到人物,還不錯,一個根本的問題,用文學的角度來要求,我認為,你不妨先從寫短篇練起,把語言文字關過好。”
記得我離開火花編輯部時,郭老師送我出門,他再三叮嚀道:“你的努力方向在怎樣才能跳過這河,努力就會成功……”
太原之行,對我堅持愛好文學,發展到堅持業余寫作是一次檢閱和總結,更是認識自我難得的機會,我非但沒失去信心,反而,促使我深刻地反思自己,牢記老師們的教誨,堅持下去。所以,我選擇了挑茅糞這項活,讀書到縣圖書館借,進新華書店買,在我家庭中形成這樣一種格局:勞動、讀書、寫作,有人問我妻子:
“你丈夫寫作有啥用?”
“人家愛,就叫他愛,說也說不動。”妻子跟著我受苦受累多年,我毫不夸獎地說一句不自量的話“她相信了我會成功的”,多年如一日,支持丈夫,這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犧牲,更是一位女性的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