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季
遼寧人民出版社2003年2月出版有《2002年中國最佳雜文》一書,其中選有劉興雨的《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一文。此文發表于《北海日報》2002年9月11日,雖被選為“2002年中國最佳雜文”,實際上卻是一篇十足的演繹謠言的騙人之作。
文章說:“劉再復在他的《百年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作家的缺席》一文中披露,在1988年,瑞典文學院已初步決定把該年的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沈從文,可惜,他卻在這年的5月10日過世。按照文學獎章程的決定,死者是不可以作為獲獎者的。就這樣,陰差陽錯,中國失掉了一個獲諾貝爾獎的機會。”諾貝爾文學獎是年年要評選的,但是不到公布之日,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圈外的任何人是無由得知評選情況的,而圈內人守口如瓶保密之嚴格是超出人們的想像的。在諾貝爾獎一百多年的評選史上從未有過公布之前的泄密事件,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史上也絕沒有。劉再復如何得知在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剛剛開始啟動不久就“已初步決定把該年的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沈從文”的?劉興雨又聽信劉再復的謠言,大加傳播,既自己上當受騙又欺騙讀者,一舉兩失。劉興雨決絕地說:“按照文學獎章程的規定,死者是不可以作為獲獎者的。”這完全是無知妄說。因為歷史上確有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已死之人的先例。如1931年得獎者瑞典著名詩人埃利克·阿克塞爾·卡爾費爾特,他是在當年的4月8日去世的,這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卻是在10月8日公布的,那時離他去世已過了整整6個月。這雖“在諾貝爾文學獎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但并非沒有。同時瑞典文學院曾答復眾多的批評時明確說過:“諾貝爾獎的規章明確無疑地允許頒發給已經去世的人——只要這個人的推薦書在他生前已經提出來。”(見余之著《諾貝爾文學獎史話》第116頁,知識出版社1985年7月版)如果真有人推薦沈從文應獎的話也一定在他生前,因為按評選規定“評選獲獎人的工作是在發獎的上一年的初秋開始,……候選人的提名必須在決定獎金的那一年的2月1日前以書面通知有關的委員會。”(見王平等著《諾貝爾獎史話》第10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2月版及《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傳(4)》第112頁,湖南科技出版社1987年1月版),如果沈從文有人推薦,材料在1988年2月1日前送不到評委會,評選就更無從談起;如果送到了那是會按諾貝爾獎評選規程進行的,絕無例外,這是容不得任何人違背章程的信口開河胡謅八扯的。文潔若女士曾針對劉再復、劉興雨這類信謠傳謠者以致命一擊:“西方人是成心的,人一死就說要給獎,沈從文不也是這樣嗎?要說真想頒獎,為什么不給還在世的巴金?”(見《中華讀書報》2000年8月9日2版)實際上確有一些外國人是成心地捏造已死的中國某某作家應獲XX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讓一些眼巴巴地盼著得此獎的中國人饞得流口水,這只不過是洋人戲弄某些中國人的惡作劇而已!可悲的是劉再復、劉興雨都上其當,還拿著雞毛當令箭,竟一再傳謠造謠以欺國人。
接下來劉興雨又抄襲舒云傳播編造的謠言欺騙讀者:“其實,早在1966年,瑞典文學院就把目光投向了中國,被看中的中國作家是老舍,被看中的作品是《貓城記》,這部作品寓言化描寫了人際關系的復雜,嘲諷了人的劣根性,具有超越國界的世界性。他奪得了第一名的桂冠。而老舍本人對此卻一無所知,他在經受了一場批斗之后,選擇了與世訣別的道路,縱身投向了太平湖。于是,那年的諾貝爾獎歸了日本的川端康成。”這個謠言最早出籠在1994年9月號的《炎黃春秋》雜志上,舒云的題名為《老舍為什么沒有領到諾貝爾文學獎》,由于此謠言編造得離奇,它一出籠就被全國眾多報刊如蠅逐臭般撲上去,吮吸摘取刊登轉載,欺騙讀者。盡管此文滿紙荒唐言,一派胡扯淡,但近十年來,謠言傳播之火一直不熄,不斷有人據以抄襲掀起一陣陣傳謠騙人的惡風濁浪。據知1999年10月被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百象圖摘》改題為更加荒唐的《老舍與得而復失的諾貝爾文學獎》在其第6期刊出,旋即又被甘肅省出版的《視野》2000年第4期當作“寶貝”列入雜志封面轉載騙人。我給兩家雜志社分別寄去了信并復印附寄上我在1995年1期《書城雜志》發表的駁正舒云謠言的《“老舍為何沒領到諾貝爾獎”的說法失實》一文。《百象圖摘》接著就在2000年第4期詳細摘發了我的文章和信的要點,對所傳謠言做了更正。《視野》卻拒不刊正確之文,盡管我又復印了《百象圖摘》所刊我的文與信第二次寄去。它仍不理睬,和《炎黃春秋》一樣成為信謠傳謠而又拒不更正的鐵硬派。與此同時,北京的《外國文學》2000年第2期又刊出了趙志忠的傳謠文章《老舍與諾貝爾文學獎》,此文很快被上海《文匯讀書周報》4月8日6版轉摘,此報早在1994年10月19日轉摘過舒云發在《炎黃春秋》上的那篇謠言,它也拒不刊駁謠之文。2000年7月31日老舍之子舒乙大概相信“謠言重復一千遍即成真理”的荒唐之言,竟在北京現代文學館舉辦的講座上親自出馬傳謠了,胡謅“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本屬老舍”云云,又被許多報刊大吹特吹,又一次掀起全國傳謠的惡浪。2002年第4期《傳記文學》也刊登了抄襲舒云、舒乙傳播謠言的文章,該文作者也不甘寂寞,掇拾他們編造的謠言來騙人。如果老舍真的“奪得了第一名的桂冠”,他無論跳不跳太平湖,196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非老舍莫屬了。但當年的得主卻不是老舍,而是以色列男作家阿格農(1888——1970)和瑞典女作家薩克斯(1891——1970),男女平分秋色,這在諾貝爾文學獎百多年頒獎史上至今仍是惟一的一次(見同上書239頁)。謠言卻說這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歸了日本的川端康成”,荒唐之極的是1966年竟能選出1968年的得主,只此一事就可見造謠者的騙人把戲。實際上川端康成是在1968年才獲獎的。諾貝爾獎金并沒有捏在造謠者的手里,所以他們是無權分配的。上面所說的“亂點鴛鴦譜”,只不過說明了造謠者的極端無知和傳謠者僅有文抄公的本領而已。
劉興雨繼續抄襲并造謠說:“1988年沈從文被評上以后,聽說他去世了,評委馬悅然立即給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打電話詢問,但使館回答說,我們不認識沈從文這個人。說來也難怪使館的人,1949年后,沈從文再也沒搞過創作,只一心搞古代服飾研究,幾乎所有的文學史都沒有他的介紹。”這又是大膽的胡謅。這里最離奇的胡謅是說沈從文在1988年5月10日死去之前就“被評上”諾貝爾文學獎后,然后評委馬悅然再給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打電話詢問沈從文的有關情況云云。這是絕對違背評選規定和不可能出現的事情,按照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的遴選規定:“評選獲獎人的工作是在發獎的上一年的初秋開始的,先由發獎單位給那些有能力按諾貝爾獎金章程提出候選人的研究單位發出請柬。評選的基礎是專業能力和國際名望;自己提名者無入選資格。候選人提名必須在決定獎金那一年的2月1日前以書面通知有關委員會。從2月1日起6個諾貝爾獎金評定委員會——每個委員會負責一種獎金——根據提名開始評選工作。……在9月到10月初這段時間里,委員會將推薦書提交有關授獎機構,只是在少有的情況下,才把問題擱置起來。授獎單位必須在11月15日以前作出最后決定。委員會的推薦,通常是要遵循的,但不是一成不變。各個階段的評議和表決都是秘密進行的。……科研成果只能在候選人生前提出,但正式評出的獎金,卻可在死后授予。獎金一經評定,即不能因有反對意見而予以推翻。對于某一候選人的官方支持,無論是外交上的或政治上的,均與評獎無關,因為作為獎金頒發機構來說,是與國家無關的。”(見王平等著《諾貝爾獎史話》第10頁,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2月版)上面所引有關諾貝爾獎的評選程序與規定即可將傳謠造謠者劉再復、劉興雨的胡謅擊得粉碎,因為他們編造的謠言沈從文死去之前(1988年5月10日)就已評上他,再去打電話詢問情況讓大使館核實等都是根本違背諾貝爾獎評選規定與原則的,也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事。
再說沈從文1949年后自愿去搞文物工作,沒有正兒八經地搞文學創作,也未寫出過驚世駭俗的文學作品(他此類作品本來就沒有),但他并非是“再也沒搞過創作,只一心搞古代服飾研究”。據吳立昌著《人性的治療者——沈從文傳》所附《沈從文年表》記載:沈從文在1951年11月14日《大公報》發表《我的學習》。1953年9月至10月,在《新建設》、《新觀察》分別發表論文《中國織錦緞的歷史發展》和《中國古代的陶瓷》。1954年10月在《光明日報》發表《略談考證工作必須文獻與實物相結合》。1956年所寫了《天安門前》、《春游頤和園》等散文發表。1957年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邀編選《沈從文小說選集》,并撰寫了一篇《題記》,表達了日后仍想重新創作的意愿,全書于10月出版,同年6月至7月在《旅行家》先后發表散文《新湘西行記——張八寨28分鐘》和論文《談“寫游記”》,8月在《人民文學》發表散文《一點回憶,一點感想》,同年與人合編的《中國絲綢圖案》出版。1958年6月至11月,先后在《裝飾》發表《龍鳳藝術》、《魚的藝術》等文物研究論文并出版《唐宋銅鏡》。1959年1月在《鄉土》發表散文《讓我們的友誼長青——寄海外朋友》,同年1月至11月在《裝飾》、《文物》、《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有關挑花、《文姬歸漢圖》、瓷器藝術等文物研究論文,12月在《人民文學》發表散文《悼靳以》,是年還出版與人合編之《明錦》。1960年在《美術研究》上發表《玻璃工藝的歷史探討》并出版論文集《龍鳳藝術》。1961年6月至11月先后在《光明日報》發表《從〈不怕鬼的故事〉注談到文獻與文物相結合問題》、《從文物談談古人的胡子問題》等4篇論文。1962年2月在《人民文學》發表《井岡詩草》及《匡廬詩草》,8月在《羊城晚報》發表《談廣繡》,10月在《光明日報》發表《學習古典文學與歷史實物》并出版《戰國漆器》。1963年4月在《人民文學》發表散文《過節和觀燈》并創作《郁林詩草》多首。1964年接受周恩來總理交給的研究中國古代服飾的任務。第二年年底,完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試點本,呈交周總理。1966年文革中被抄家。1969年去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勞動之余補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70年撰寫舊體詩《雙溪大雪》、《喜新晴》。1971年寫舊體詩《擬詠懷詩——七十歲生日感事》。1973年寫舊體詩《京門雜詠》。1979年10月參加全國第4次文代會。1980年至1988年5月死去前,沈從文雖然也寫了一些回憶錄、舊體詩等,但主要是整理重版重印過去的舊作,多得幾乎不可勝數。最主要的是1982年廣州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聯書店同時出版的《沈從文文集》12卷本,達到高峰。1949年后是沈從文自愿去搞文物工作,但與文學界一直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從建國后直到他死去前幾乎每年都有詩文發表就是明證。在那政治風云非常險惡的1957年,他發表文章及出書還特別多就更說明這一點。1949年剛建國時政治氛圍還比較寬松,沈從文沒有來自政治方面的任何壓力。正像李廷華所說:“如果說胡風的被驅逐,是‘革命文藝內部‘清理階級隊伍的結果,是胡風十分不情愿的事情,沈從文則多半是自我放逐……他參加全國作協的參觀團,到了井岡山;他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發表了舊體詩。新文學作家晚年多寫舊體詩,是中國文學現代發展的一個特殊現象……沈從文還想寫井岡山題材的長篇小說……沈從文終于沒有寫成……沈從文沒有寫小說,是他認為自己‘不行了,即使在毛澤東公開表示希望他寫小說的巨大鼓舞下,他也沒有能夠賈其余勇。”(見《書屋》2003年第7期)從以上沈從文解放后的全部經歷中,可以得知他雖然沒有再創作小說,但寫過不少散文、論文、舊體詩等,幾乎年年都有,還都是發表于《人民文學》、《光明日報》等全國最重量級報刊,當時有此種待遇者,全國之大,能有幾人?散文、舊體詩也都屬創作,這就不能說“再也沒搞過創作”。誠然當時“沈從文已經變成了一個專業文物工作者”(李廷華語),但在文物研究中他拓展的面很寬很廣,包括絲綢、錦緞、瓷器、銅境、玻璃、挑花、書畫鑒賞等,而且都出過書或發表過論文,成績赫然,有些是填補空白之作的。而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僅僅是其中的一項,而且還是1964年才接受的周總理安排的任務,又怎么能說是從1949年后就“只一心搞古代服飾研究”呢?
劉興雨還抄襲舒云的編造說:“老舍的《貓城記》,在20世紀70年代曾在前蘇聯《新世紀》連載并出了單行本,發行了70多萬冊。那時,中蘇關系正處于緊張階段,江青一聽說蘇聯如此流行這部作品,立即命人把上海一家出版社印的舊書找來,政治局委員人手一本,看看蘇聯人為什么喜歡這本書。這一看壞了,書中有一段描寫圖書館被燒了一天,江青大怒,這簡直是在污蔑中國,批判!于是,不僅《貓城記》,老舍先生所有的書連同先生本人一起被揪了出來。”這些前后自相矛盾毫無邏輯的胡言亂語全是憑空捏造的,沒有任何事實根據。因為據文獻記載老舍的《貓城記》在蘇聯的譯本出現在1977年,譯者為謝曼諾夫(見林煌天主編〈《中國翻譯詞典》373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11月版)。這時的江青早已被關進了監獄中,她何能再發號施令頤指氣使去指使人收繳《貓城記》而發給政治局委員人手一冊?退一步說倘若江青權勢尚如日中天炙手可熱,這樣芥微細小的事她也不會去具體管的。老舍的《貓城記》出版于1932年,在解放后中國未曾重新出版過,說“上海一家出版社印的舊書”尚有留存,豈非天方夜譚癡人說夢?劉興雨前文已說瑞典文學院在1966年就看好了老舍,看好了他的《貓城記》,后因得知他8月跳湖自殺死后把獎金給了別人。這里又說老舍在20世紀70年代才被“揪出來”,1966年到70年代老舍已死多年,你劉興雨到哪里去“揪他”?事實是老舍在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剛開始不久即被“揪了出來”,被批判,受侮辱。他本著“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傳統精神,于1966年8月24日就跳進了“太平湖”向馬克思報到去了,這可說與江青沒有直接的關系,根本就不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江青下令批判《貓城記》之后才受牽連被“揪出來”。當代歷史竟被瞎編到這種喪失起碼理智的程度,也真可創下一項世界吉尼斯紀錄了。總之劉興雨這篇所謂《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的雜文,完全是在不辨真假地抄襲劉再復、舒云、舒乙的謠言的基礎上,加上自己向壁虛構的胡謅的欺人之談,竟然還被選為《2002年中國最佳雜文》,也真說明中國人現今的善騙與好騙了。
這本《2002年中國最佳雜文》是《太陽鳥文學選本系列》叢書之一,這套“精心選編”的文學選本號稱“為給當代文學歷史尋找準確的精神坐標與刻度,為正在走向良性循環的中國文學的發展留下堅實有力的見證;更替未來文化史提供值得閱讀和關注的優質版本。”但選編者不覺卻中了自己批評的“捕風捉影、道聽途說尋題目、做文章”的人的圈套,竟從那極為褊狹的《北海日報》上選中這樣一篇極為明顯的傳謠加造謠的胡言亂語。讓這樣一篇幾乎全是謠言的東西登上“全國最佳雜文”榜,以欺天下讀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