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曄
過去的一切都沒有過去,他們在另一個時空繼續著,癡情地等待著我們再一次不顧后果地陷入。我看著這篇小說,看到了所有文學創作者心中的過去,也看到了讀者面對這過去的大放異彩的臉。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是在搞偽科學,并且,沒有比這樣的偽科學更叫人興奮的了。我們自己,由于幻想和回憶的誘惑與縱容,把我們的靈魂躲避在了黑夜里,成為了不是弱視就是幻聽的那么一群人,然后在比我們更嚴重的人們那里,汲取他們的痛苦,并且由這些痛苦中,感到神清氣爽,胃口大開。
我不想在看完一篇小說后談技巧,因為那毫無用處。面對同樣敏感而痛苦或者說恬靜的靈魂,我所能做的只是某種交流。
小說情節的白天部分十分混亂,而夜晚則安詳、甜蜜、緊張,小眼兒的愛情是掩飾在夜色中的,就和任何人細膩的回憶一樣,只能在某種不太具象的保護下小心翼翼卻又頑強不息地存在著。
我起身回家。村子里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了。走到我家院門口,我在石獅子邊的青石上坐下,亮小菊從黑地里閃出來,坐在了我的身邊。她把雙手伸出來,讓我握住。她輕輕叫我一聲名字,我愣了一下。已經好幾年沒人叫我名字,我只是在作業本上寫它,現在聽著感覺都有點陌生。我答應一聲,把她的手握得更緊。她的手稍微小一點,溫度有點低,不像我原來想的那么柔軟。我想讓她的頭靠在我身上。她沒有。她直著頭,在黑暗中望著另一個方向。我們默默地坐著,我想要一直這么坐著,她卻轉過頭來,說:“跟誰也不要說,看他們打你。”說完,她抽出她的手,站起身,輕輕地走了。我看著她消失在黑暗里,像一個幽靈,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他們的愛情很簡單,就像張楚的那首歌中說的一樣“我說我愛你,你就滿足了,你摟著我,我就很安詳……”沒有什么其他的解釋,一切已經十分明了而且足以令人感到了幸福。而且他們的這種關系并沒有純凈到不像在人間。小眼兒對亮小菊的惡毒的關于馬大空扇巴掌的想像以及種種不堪的言論也參與其中,這在美感上做到了節制和真實,除去了任何渲染,也就達到了極致。所謂極致不是超越到了極致,而是回歸到原生狀態的極致。
我繼續坐在石頭上,六月的夜風變得涼起來,我緊緊肩膀,望望星空,想著回家去聽娘的叫罵,還是坐在這里,讓誰也不知道我哪里去了。
這個夜晚是安靜的,輕悄悄的。這世界上有各種不同樣的感情,它們或使人瘋狂,或使人沉醉,但是假如有一種感情使人感到了安靜,那似乎就成為一個終極的幻想,一個家園。這里主人公似乎回到了某種感情的本質,或者說作者描寫的對象已經不是感情,而是對美的崇拜和保護。因為在大眾的話語中感情這個詞似乎總是需要某種動機,某種目的,那些心靈過于熱烈精神過于固執的人們并不能理解這種撇開感情不談的單純的對美的崇拜。
我起身跑開,像賽跑一樣鉆進了剛收割過的麥子地,一跤跌倒在地里。摸到一堆麥秸桿,我就躺到上面,喘著氣。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是蚊子把我咬醒的。兩只手互相摸摸手腕,蚊子咬得真夠嗆。電影也才剛剛散場,我躺在麥秸上沒動,看著人們一群群走遠。放映機的燈亮著,兩個人影在微弱的燈光下晃動,像兩只木偶在動。頭頂上繁星點點,天空黑藍黑藍。
這是一種追憶,“小眼兒”幸運地成為了一個快被蚊子搬走的單純的孩子,可其實也許并沒有那樣一個真正單純的時代,因為那種單純是稍縱即逝的,不僅外在的欲望會侵犯這樣一個境界,對所謂的感情的渴求也會把它破壞。而在多年以來的意識形態中,對感情的謳歌和慫恿已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巨大力量,任何沉浸在這樣的無意識中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將一個境界轉化成一個被公認的境界,不管它本身是否需要,這幾乎讓所有人成為了集體意識操縱下的濫情的機器。所以,那只是一個心中的時代,一個永遠只能在現實中曇花一現的時代。
在各種不同的選擇中,有些人同步地活在這個嘈雜的集體無意識中,有些人卻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園,在六月的夜風里仰望星空,滿懷感情卻又平靜地,游蕩在誰也找不到的領域里。
作者也許有意避免了任何一樣事物的象征意義,即使提到了時代對人的感情鎮壓,同伴對優秀者的不正常的態度,也是閑聊式的點到為止,并且立即抽身而回。這樣,一些具有“社會意義”的東西成為事情發展的陪襯而不是主題,經過這樣小心翼翼地繞道而行(因為要把文學看出某些所謂的深刻思想的普通讀者和評論家太多了),作者就把一個境界,一個美好的境界,原原本本地放在我們的手上。
寫動物不是寫動物,而要以擬人的方式來寫出他的可愛,寫人不是寫人,卻把他塑造成某種“典型”,這樣的所謂文學太多了。可是文學除了宣揚作者的狹隘意識滿足讀者的對自身的認同的快感或者獲得不論是什么形式的社會效應以外似乎還應該有些別的意義,因為跟生活的真實感情的真實比起來,任何用來宣講的思想和意志都是渺小而沒有魅力的。并且,人與只知道取其所需的動物的區別不就是在自己的愛好之外仍能把一切的事物當作它本身來愛嗎?
正如周恩來總理所言:“我們愛我們的民族,這是我們自信心的來源。”這是一個不為通常人所用,但卻十分奇妙的邏輯。周總理在說這話時已經不僅僅是個政治家,而是一個普通地思考著自己的家園和愛的人。最好的總理不會僅僅是一個總理,好的作家也不僅僅是一個作家,那是因為他們回歸到了自己的本義,做了一個純粹的或者說地道的人。生活是為了工作為了愛情為了快樂,但更重要的,生活就是它本身。文學是對某一段某一種生活的提取和概括,省略和修改都是為了進一步的真實。這是個簡單的故事,人物的思想語言也簡單到了不像是初中生,但是卻回歸到了某種本質,抓住了最關鍵的東西,可以說是一個孩子自發的對美的追求,并且僅僅是對美的追求。
我依然要強調,這是個簡單的故事,語言和情節在發展中躲避著一些已成定式的東西,因為那些東西過于堅硬。這是一種庖丁解牛式的人生觀和藝術手法,在避開外在侵害的同時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東西。可以理解有些人的身上天生懷著野蠻種族的憂郁,還有遷徙的本能和對眾所周知的生活的固有的厭惡,這種厭惡使野蠻種族在各種紛繁的象征性語言中離鄉背井,為了與已被使用得又臟又舊的話語形態相互分離,并且隨身攜帶著對自己的溫柔同情。
看完一篇小說后之所以要寫文學評論,我想只是為了一釋那便秘似的的感覺,等到一切通暢了,我的評論也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