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遠
你寫過檢查嗎
1994年春天,北京市延慶縣的初一年級學生陳飛,在放學的路上被同學毆打,本來應受到安慰的陳飛被老師認為也有錯誤,令他寫出檢查,在短短的一天半時間里,這位年僅十四歲的孩子被迫連續寫出了九份十四頁檢查。九天后,這位本來充滿希望的少年瘋了,被醫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 (見《山西晚報》2003年7月10日)
看到這則消息,我首先感到的是震驚。在我看來,強迫中學生寫檢查,無異于給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動靈魂上的大刑,太殘忍了。
讓人寫檢查,其實與過去讓人寫悔過書、認罪書、反省書沒什么兩樣,都是對人心靈的蹂躪,精神的虐待,也是對一個人人格的摧殘。解放前,許多仁人志士都曾被迫做過這樣的事,其心靈受到的創傷,一輩子都難以愈合。
“寫檢查”其實是一種私刑,歷來為精神虐待狂所喜愛。盡管沒有哪一條法律上規定,“寫檢查”是懲罰人的手段,但寫檢查確實帶有強迫性,因為,被責令寫檢查的人一般都處于弱者地位,不寫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就像文革中的黑五類面對紅衛兵,現在的下級面對上級,員工面對老板,學生面對老師。盡管你想不通,認為自己沒錯,也不能不按照要求用書面形式承認你的所謂錯誤。這無異于一種刑訊,卻又不同于一般的交代材料,更不同于問訊筆錄,它不可能做為呈堂供證,具備法律上的意義。它的可怕之處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就是要像上刑一樣,不斷地折磨你,讓你通過心靈的痛苦來達到所謂治病救人。
寫檢查的另一個惡毒之處在于,你盡管寫出了自己的不是,還要一遍遍地過關,讓你把痛苦永遠留在記憶里。而能不能過關,能不能被赦免,則完全視令你寫檢查的人的心情而定,在這種時候,你根本沒有人格、尊嚴可談,必須做出老老實實、悔過自新的樣子,一遍遍地鞭撻自己的靈魂,一遍遍地苦思冥想,糟蹋自己,迎合別人。
多少年來,寫檢查一直被奉為改造人的法寶,屢試不爽。文革中,中國多數知識分子都有過這種遭遇。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記》中,把這叫“洗澡”,當然是精神洗澡。其中談到一位教授,為了檢查能過關,不光把自己罵個狗血噴頭,連父母都沒放過,結果還是不能過關。由此可見這件法寶的威力。
據我所知,目前,雖然改革開放已經多年,寫檢查這件法寶仍在普遍運用,不論是在學校、工廠、機關、軍隊,只要你被認為犯了錯誤,寫檢查可能是對你最輕的處罰。前兩天,我的一位女同事,就因為計生問題,被責令連續寫出幾份檢查后,仍然被認為認識不深刻,不依不饒,弄得這位同事欲哭不能,精神幾乎崩潰。更早的時候,我因公事去某地公安局,在辦公室里,一個五大三粗的年青人,正在苦思冥想地寫檢查,小伙子可能沒多少文化,已經憋了一上午,交回來的只有兩三行字,這當然過不了關,被責令一次次地重寫。最后,小伙子央求辦案人員,你教給我寫好不好?
任何實用文體大全之類的書籍里,都不可能教給人如何寫檢查。寫檢查是逼出來的,我也是在十幾歲時就被迫寫過檢查,也是一次次地不能過關,那時因為家庭原因遭這樣罪的人很多。我當過教師,現在又以寫作謀生,回想過去的經歷,多少知道一些寫檢查的套路,不妨告訴陳飛一類的中學生。首先,你必須按照要求寫出事情的經過,這等于是認罪,或者叫承認錯誤,以便記錄在案,鐵證如山。其次,你還必須寫出思想動機,在靈魂深處鬧革命。交代出你的心靈如何骯臟,如何不健康,過去一般是受了資產階級思想侵蝕,現在可能是經不起物質金錢誘惑。接下來,必須寫出保證,比如要加強思想改造,遵紀守法之類,要一、二、三,一條條地列出來??傊獞B度誠懇,認識到位。這些只能應付書面性的檢查,如果你不幸被勒令當眾檢討,那是一場災難,不做出痛心疾首,誠惶誠恐,甚至痛哭流涕的樣子,一般是絕不會被輕饒的。
我不知道初中一年級學生陳飛到底是因為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才被老師逼迫連續寫了九份檢查。據記者后來調查,已經精神分裂四年多的陳飛至今還感到委屈,見了人就說自己挨了打,為什么還要寫檢查??梢娛遣荒苷J識錯誤。這是寫檢查的大忌,陳飛到底是個剛升入中學的孩子,還不懂這些。
陳飛被迫寫了九遍檢查,等于是被人在精神上施了九次酷刑,一個才十四歲的農村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又如何能不精神分裂。小陳飛不知道,文革中,還有許多人因為被施以同樣的刑罰,而變瘋,變傻,抑郁而死,有的還輕生自殺。只要回顧一下歷史,就可以看出,給人精神上施刑,一點也不亞于對人肉體的摧殘,泯滅人性,是地地道道的精神法西斯手段,早就應該受到譴責。
可悲的是,陳飛的遭遇,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關注。在陳飛的家長打了五年官司后,法院判學校給陳飛一萬多元賠償,學校、教育局方面依然振振有詞,把責任往陳飛及家人身上推。但陳飛的官司不論最后怎樣,都是一段可記載的歷史,意義在于,它讓人看到了這種摧殘人性的精神法西斯手段終于受到了審判。
行文到最后,我想問每一個讀過此文的人,你寫過檢查嗎?如果沒有,那是你的幸運,愿你以后不要碰到這樣的事。
寫不好的思想匯報
思想匯報,也是任何一種寫作實用大全里都找不到寫法的文字。我教書多年,寫作多年,又在行政機關工作多年,始終沒把這種文字寫好,每到必須寫這種文字的時候,總要抓耳撓腮,費盡心機,才能勉強應付。寫完后,長舒一口氣,感覺像經歷了一次煎熬。
后來發現,我并不是不會寫,而是不愿意寫,就像寫檢查一樣,從內心里抵觸這種文字。事實上,誰都不可能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寫出來,交上去,讓領導去審查完了,然后說這家伙不是個東西。再說,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心里想的那些就是思想。我一向認為,只有那些憂國憂民的偉人們的思想才值得一提,因為這么多年來,思想這個詞總是和偉人的名字連在一起,我這樣整天為生計奔忙的小人物,腦子里想的那些,頂多能叫想法,不可能也不會對國計民生產生什么影響。我還固執地認為,思想匯報是階級斗爭的產物,目的在于控制人,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無論動機如何,都不應該再讓人去寫思想匯報,因為,讓人寫這種文字其實是對人的玩弄,寫這種文字的人也同樣是在做游戲。文革中,我還是個孩子時,就曾見過早請示晚匯報的情形,那種對著領袖像,若頌經一樣的場景,神圣而又滑稽,現在想起來既讓人生畏又讓人好笑,再寫這種文字連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思想是個形而上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思想又是個可怕的東西,有思想的人,在統治者看來,大概都是些不安分守己的家伙,比如:韓非子、王陽明、黃宗羲。因而有必要對這些人進行控制。讓你匯報思想,其實就是為了讓你沒思想,把你的思想統一到別人的思想中去,隨波逐流,做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文革中整知識分子,其實就是整知識分子的思想。整的辦法之一,就是天天寫思想匯報。許多大知識分子,比如錢鐘書、沈從文、顧準,寫起文章來,洋洋灑灑,下筆千言,一寫起這種文字,也不得不像我一樣煞費苦心。季羨林在《牛棚雜記》中說:“至于書面的思想匯報,那更是每天的重要工作,不管我們怎樣苦思苦想,細心推敲,在中國這個文字之國,這個刀筆師爺之國,挑點小毛病是易如反掌的?!奔鞠壬徽f出了寫不好這類文字的表層原因。更深層的原因是,越有思想的人,越寫不好思想匯報,這才是那么多知識分子寫不好思想匯報的關鍵。相反,沒有思想的人,可能已經是個良民,即使有個把流氓痞子,也翻不起大浪,根本就用不著思想匯報。
思想匯報所以這么難寫,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太虔誠,有一種罪孽感,朝朝代代的統治者都把知識分子當成不穩定因素去整,讓這些人動輒得咎,似乎每一種想法都會受到責難,不免戰戰兢兢,難以下筆?,F在寫思想匯報,目的與過去基本相同,禁忌卻少了許多,起碼我知道,走在大街上,看見美貌女子時的胡思亂想,就不能當思想去匯報,當然,即便是思想,我也不會去匯報,連老婆也不會告訴,不然,我就是個傻瓜。平常,我經常有種種奇思妙想,像王小波一樣,享受著思想的快樂,但我知道,在思想匯報里,你就是個羅素、培根、笛卡爾,也要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像個白癡一樣,專門挑一些中聽的話去說,比如,當前什么符合潮流就說什么,領導愛聽什么就寫什么。文革后期,許多人的思想匯報里都有一句話: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表現積極。盡管后來再這么說,會被視為“三種人”,但在當時這么匯報,絕對是一種聰明老到的做法。
我這么說,并不是說我已經能應對自如地寫好這類文字,有些事情,誰都永遠做不好,思想匯報就是一種。好在如今對這種文字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人云亦云,中規中矩地寫出來,就可交差。但不能不寫,寫思想匯報本身也是一個過程,寫出來,你就明白了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