ＰＯＰ

胡　昉

這是一個尋常的下午，完全尋常于我們平時所見的任何一個下午。天氣暖洋洋的，給人以受精卵在子宮般的感覺。就這種氣候而言，我覺得我和整個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全球變暖嘛。

太陽懶洋洋地照在公共汽車生銹的窗框上，公共汽車一如繼往緩緩向前挪動。到了高架橋的三岔路口，視野驟然開闊起來，就像突然掉進寬銀幕電影里一樣。從殘疾軍人康復醫院出來的病人無所畏懼地橫穿馬路，我看到一個頭上扎著白色繃帶的小伙子消失在高大的公共汽車底下，隨著嘎的剎車聲，他又奇跡般地在汽車的左側復活，急匆匆走向街的對岸，消失在人流中。公共汽車被迫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慢速度，所有的乘客都沒精打采地看著窗外，只有我看出了眼前場景潛在的電影氣氛（我在追一個行將消失的女孩，空氣能見度一下子變得很好），只有我在享受這種緩慢，它帶給我創意的靈感。

我前面座位上的那個女孩不停地攏緊、放松她后腦勺的發梢，染成火紅色的頭發格外醒目。她一會兒用手枕著自己的下巴，趴在車窗上，一會兒不停地晃動自己的腦袋，時不時還用手輕輕拍著它。我從晃動的側面了解到她的年紀已不小了，眼梢即將爬上皺紋，肯定是各種化妝品的熱心用戶。

就在這樣一種緩緩前行的過程中，我有了一種隱身的感覺，就像我在海洋館貼著大玻璃觀看里面的熱帶魚一樣，水面高出我的頭頂３、４米，但我好像根本看不見水，我只看見魚在透明的空氣中游來游去，向我游來，直貼到我的臉上，你感覺不到那層玻璃的存在，在海底幽暗的燈光下，我消失了，我們最終都是要消失的，一想到這一點，眼前的一切頓時變得灰蒙蒙的，我只剩下一個軀殼坐在公共汽車上搖搖晃晃，我只是借他的眼睛看著窗外陽光下的水果攤檔……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終于感覺到手又回到自己身上，腳趾也能動了，眼睛連上了我的腦神經，我提醒自己這是在上班的途中，不管我消不消失，我肯定會出現在公司的門口，我絕對不能也不可能消失，我只是用這種“個人消失法”來訓練自己的想象力，以便能產生他人難以企及的絕妙創意。

創意腳本之彩色公路

但愿我剛才走的是一條彩色公路，我一進門就對我的同事說：“我剛才走過了一條彩色公路，路面被涂成黃色、綠色、紅色、藍色、白色，無數青年在路邊歡呼跳躍，這完全是青年自發的行為，沒有受任何人的指使，他們在給我們產品的出場制造一種純粹的、歡樂的氣氛，然后，沿著路邊，一個彩色的Ｌｏｇｏ在跳動……”

這立刻調動了創作人員的積極性，大家開始紛紛議論起來，對了，就在這種氣氛中完成客戶的要求，必須加入一點神奇的東西，必須讓產品超越我們的現實，讓大眾目瞪口呆，通過這些，然后再去思考我們從何而來以及我們要到何處去之類的問題，最關鍵的是，用彩色公路之類的東西取代普通的柏油馬路。

我從廣告中體會到凝視的神奇：凝視那些需要我來命名和賦予其生命形象的某個產品，（它需要我來命名這點常常讓我感到興奮），慢慢地和它融為一體，物我兩忘，創意自然而然地迸發出來。

在你凝視產品的過程中，會發現這個世界物質的秘密和歷史的連續性。

讓我們試著來看一個奧林巴斯迷你照相機：它安安靜靜地躺在你的手心，像一只溫順的小鹿；你單手捏住機身，機身弧度恰到好處；輕輕按動按鈕，鏡頭就像獵犬一樣迅速竄出，撲向遠處的景物，十足是你眼睛的延伸。你輕輕按住另一個按鈕，鏡頭就不斷地縮進伸出，發出動聽的滋滋聲。它身上的一切都是為了那些愛它的人準備的，所以有的人一見它就離不開它。對于他們來說，這些產品不僅是人生的最佳伴侶，更是自我的完善和延伸（優秀的經營者總是把產品作為自己情感部分的延伸，其作用不亞于殘疾人的假肢）。

從使用的每一種商品中得到快感，凝視著包裝，能從那些無數重復的精確線條中感到：歷史并沒有從它們身上斷裂。

星期二，剛出門就聽到屋里的電話鈴聲，我猶豫了一下，又重新開門，抓起電話。

“我想問你，那是不是我們的孩子？”

這一下子把我從沉思中拉出來，我剛想問她是誰，電話就吱吱喳喳地發出噪音，過了一會兒，我不得不放下電話。等了足有半小時，她再也沒打進來。

爵士音樂的呼叫，一個女郎鮮紅的嘴唇，產品在運動。

上班途中，我不停地在想是哪個女孩給我的電話，我想起Ｘ小姐、Ｙ小姐、Ｃ小姐，個個都有其迷人的一面。

對面公共汽車車身上的廣告語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寫著：

人有三急

不通最急

不錯的藥品廣告。

交通安全島，排放熱氣的車流，路標、路牌，到處亂停的自行車，指示牌，欄桿，紅綠燈，信箱，人行道，衣著光鮮的行人，廣告牌，小販，商店櫥窗，店牌，各種各樣的門，窗、陽臺，墻，空氣，花紋，遮陽傘，旅行指南，電梯，沙發，冰柜，甜品，椅子，斑馬線，布滿灰塵的樹木，小石子，報紙，醫院……

所有這些都能引發創意，要想改變世界，就要擁有廣博的知識，浮士德說：“世界在我手里改變。”

對于我來說，則是：“世界在我的創意中改變。”

下午的創意會議上，我歸納了目前激發創意的三點思路：

１.產品的人物化——將人的特性引入產品之中。

２.自我轉變——通過使用產品，人們改變了自身（肉體和靈魂），從而更具魅力。

３.閃亮魔術——由于產品的使用，使得各種社會關系發生變化，從不完美到相當完美。

最終產品的魔力蓋住了自然力，就像電閃雷鳴的那一剎那。

其中第二點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它能有效地塑造物與人之間的親和關系，我還分別舉了一些例子來詳細說明這幾個方面的解決方案。在我看來，其他同事即使已經意識到所談問題的重要性，也沒有辦法能一下子很好地解決這些問題，而我由于平時獨特的工作方法和不懈的努力，已經發掘出大量的手段來激發自己的創作，因此，我有理由向他們作指導性的發言，接下來我說：

“目前廣告界的整體創造思路是錯的，大部分人把創意僅僅理解為吸引觀眾注意力的手段，而沒有把它看作是與消費者溝通的最短通道。奧格威說過，創造力本身沒有什么價值，只有當創造力附屬在定位目標之下，才會有所貢獻。我覺得，重溫一下奧……”

說這話的時候，會議室的電話鈴響了，接電話的瘦東明確地把目光投向我。

“我的？”我問。瘦樂得意地點點頭。

眾目睽睽之下，我拿起電話，話筒里沒有聲音，我默不作聲，大家也默不作聲的看著我。我剛放下電話，電話鈴又響了，大家都笑起來，我只得沖大家笑笑，掩住話筒，對他們說：“繼續討論。”

“我們好想聽你說下去呀。”基仔笑著說。

“沒什么好聽的。”我沖他們揮揮手。

這真是一場漫長的煎熬，電話那頭傳來繼繼續續的哭泣和埋怨聲，她不說她到底是誰，但一口咬定他（她）是我的孩子，因為我們曾經……在某個晚上……某個場合……某個場所，我真的想不起來，也許……可能……但至少我不會忘記戴上Ｄｕｒｅｘ，為了安全起見，我從來沒有不戴安全套進入任何一個女人的體內。

一邊是公司人員熱烈的討論聲，另一邊是不知名女人歇斯底里的痛哭聲，我把話筒從一只耳朵挪到另一只耳朵，不停地為自己辯解，但哭聲壓倒了一切，我迷迷糊糊，也許我真的和她有過關系，但我感到奇怪，為什么我連一點點印象都沒留下。

“我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了，每次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喲。”話說得越多，她的四川口音就越明顯。

“可我也很痛苦呀。”

“你是假的喲，你根本就不知道嘛。”

“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

“那……我不會放過你的喲。”電話突然就中斷了，我愣了好一會兒，心里七上八下的，看來她知道我的一切，而我對她卻一無所知。

“她竟然威脅我。”我自言自語。

正巧大家都靜下來，全場一陣哄笑。

紅鼻子小丑，不準笑，認真工作，必須主動出擊才能挽回敗局。必須加入一點神奇的東西，必須學會點金術。只有經過設計的事物才能真正體現其存在的價值。

我又翻開了我的設計草稿和日常工作安排表。

無論多么討厭的客戶，我們在他面前也應該表現出水平和誠意，積極引導客戶接受我們的創意方案，不要一味埋怨客戶的水平低，這是一個職業道德的問題。

整整一個星期，我天天都去國際家私廣場，看一張從挪威空運過來的木床。我屈膝弓腰，以便更貼近它光滑的床頭靠板，我不停地撫摸著它，隱隱約約有一種不能自己的迷戀和激情，和Ｙ小姐躺在上面會怎么樣，和Ｚ小姐呢？我撫摸木板時又產生了沖動。營業小姐當然看不出來，也許她對每個顧客都有一種傻乎乎的熱情，她湊過來向我介紹這張床的好處，身上過濃的香水味直撲我的鼻孔，真想讓她躺在這張床上，但我若無其事地直起身，說：“我要考慮一下，家里實在放不下這么一張大床了。”小姐一定要我留下家里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以便能寄給我資料，我很樂意這么做。在這張床面前，你的性情變得溫和，很容易就陷入無休無止的幻想之中。

晚上去友誼劇院看芭蕾舞，床的感覺繼續舒適地延伸著。出入于燈火輝煌的大廳，觀看同類的表演，這真是一件賞心悅目之事。這么多人聚在一起看另一些人，讓我們感到前所未有的貼近。因為職業的關系，我愛上了這種高雅的場所，在這兒，大家似乎都是軟綿綿的爬行動物。這么多散居的爬行動物能安全地聚在一起，這里面必然有其合理的、正確的因素。我用兩條腿走路，用兩只扁平的眼睛搜尋印在椅背上的白色號碼，看完同類的跑跳撞跌，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去。有時候還會因為體內某種激素的分泌失控使得情緒產生某種波動，激動是一種典型的文質彬彬的畜牲行為。

坐出租車回家路上，我聽到收音機里的深夜節目主持人開導一位女士說：“人與動物有區別的地方呢，就是，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從女聽眾哽咽的話語中得知，她懷疑丈夫有外遇。這使我頓悟到：所有的優秀廣告都沒有忘記：人是有感情的動物。

此刻我希望出租車一直向前開去，開進永無盡頭的黑夜，直至另一個漆黑的星球，總有一天人們會吃驚地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個動物，以至于決心重新嘗試使用自己的動物性器官。

進化悲喜劇

當一個雄的和一個雌的發生關系，這只能意味著兩種結果：

１.和諧帶來快樂

２.不和諧帶來悲劇

迷人的服裝品牌，是我們區別于動物的另一重要特征。

房間里掛著摺裥的窗簾，有貴重木料的家具，裱糊的墻壁和昂貴的鑲木地板。這表明了一種新的中產階級的自我意識。

回到家，我像動物一樣趴在床上，環顧四周，做著深呼吸。我想到有些雌性連晚上睡覺也喜歡綁上ＫＥＮＣＯ內衣，還會為某些衣服不夠ｔａｓｔｅ而苦惱。突然，電話鈴響了。

“喂。”

對方沒作聲，電話里又傳來吱吱喳喳的聲音，好像來自十分遙遠的地方。

“喂，說話呀。”我喊起來。

“我想問你，那是不是我們的孩子。”

我腦海里同時閃現出兩三個女人的形象，她……我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誰，但從微弱的話音中幾乎不可能分辨出來。

“你沒搞錯吧。”我說。

電話“咔嗒”一聲斷了，我還意猶未盡地握著話筒。

這是一臺小狗造型的電話，把狗撅起的屁股打開，就露出數字按鈕，此刻我的嘴還湊在狗屁股上，仔細回想那個微弱的女聲。

還好，它一直沒作聲，我暢通無阻地進入夢鄉。

夢，創意的源泉，如同商品看不見的內部一樣神秘。

最美好的工作時刻來臨了。

當這些應征模特的女孩來到時，她們帶來一股工作之外的約會氣息。有時候來的漂亮女孩那么多，你真的很難相信你是在工作。我一個個審視她們，實際上從看她們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哪個是最合適的，就像我一眼就知道阿梅絕不會給我惹麻煩一樣。

我和阿梅就是在這種場合認識的。那時候我們正在拍一個護膚品的廣告，需要找一雙沒有任何瑕疵的手。我們確定的模特雖然臉蛋長得不錯，可那雙手絕對不符合“纖纖玉指”的要求。

是我找到了阿梅的手，它在鏡頭下顯得如此潔白晶瑩，極好地映襯出護膚品的品質。由于工作需要，在片場我經常要擺弄她的手，以指導她擺出正確的手型和迷人的“手姿”，結果我們就這樣“勾搭”上了。我由衷贊美她的一雙手，希望她能撫摸我。

一個頭發染得火紅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基仔正貪婪地看著她。她穿著吊帶背心，一條黑色的緊身喇叭褲，腳蹬足有三寸多高的拖鞋，這種街頭打扮正好符合新近年青消費者的口味。

貴婦服裝

在裙子外面又套了一層碎花裙子，裙子很長，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套上的衣服重重疊疊，一走路就顯得裊裊婷婷。

騎士服裝

皮衣，閃亮的釘扣，叮叮當當，大翻領，拉鏈亮得耀眼，有一股皮的腥味，黑的緊身皮褲，大皮靴后跟鑲嵌一個小鐵輪，一走路就轉個不停，從少婦細膩的肌膚上輕輕輾過……

時代精神替代物

“為什么想當模特？”基仔一邊提問一邊盯著她豐滿的胸脯。對她這種年紀的女孩來說，是夠豐滿的了。

“不想浪費自己吧。”她說，邊擺弄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同樣很好看，只是，耳朵太沒特點了，我們不可能給她一個臉部特寫，但可以作為中景的一般演員出現。

每次來應試的女孩都那么多，好像這是天底下所有少女最理想的職業。我們照例給每個女孩拍了照存檔，以備不時之需。我們還讓她們每個人在攝像機鏡頭前表演了一段，內容由她們自己定，那個紅頭發女孩表演和她父母吵架，雖然沒什么新意，倒也是嬌憨味十足。

一天的工作結束，基仔總是拍著厚厚的照相簿對我喊：“五十萬，一百萬！”

五十萬是我們制作一條１５秒電視廣告的基本叫價。

我們經常反復研究存檔的女孩，一方面是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回味的需要。一打開相冊，各種各樣的女孩向你迎面撲來，她們神態各異，都各有各的可愛之處。每個女孩的照片下都注明身高、體重、胸圍、臀圍、姓名、籍貫、年齡，這當中也有阿梅，只不過她的照片下只有“手模特”三個字，沒有胸圍、臀圍的記錄。

我很喜歡這些相冊，它們很像我買的那些觀賞動物彩色圖鑒，尤其是那本《觀賞魚彩色圖鑒》。我對此的熱情使我輕而易舉地找到們和它們之間的聯系：

厚唇麗麗Ｖｓ．Ｙ小姐

電光麗麗Ｖｓ．Ｌ小姐

藍七彩Ｖｓ．Ｗ小姐

巧克力麗麗Ｖｓ．Ａ小姐

蕾絲麗麗Ｖｓ．Ｃ小姐

日光麗麗Ｖｓ．Ｚ小姐

一看，還真相映成趣。那些熱帶淡水魚在海洋館的玻璃柜里游來游去，有時會游到玻璃的邊緣，徑直游到你緊貼玻璃的眼睛，用它的大眼呆呆地看著你。這種情形和應征模特睜大眼睛找我們很像，要知道，找一個好的模特可真不容易。

我把這種發現和基仔分享，他顯然也從這種對比中得到很大樂趣。閑下來時，他經常會隨手翻出一個女孩的照片問我：“這是什么魚呀？”

“電光——麗麗。”

“小心——觸電。”基仔作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有一次，他指著公司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說：“上次去東京逛紅燈區，顧客討價還價的聲音很遠就能聽見，就像我們這兒的東門菜市場。”他捧著手里的相冊，兩眼放光。

電光——麗麗！

這回我們要把片場布置得相當迷幻，要把所有的人帶進一個神話世界，我感到，我們的創作始終在引導著人們的審美趣味。

一個紅頭發女孩坐在紙箱里

靜態的人物動作和動態的持續不斷的聲響的對比

性感女性與性感動作總會吸引人們的視線

人文情態和社會行為時尚

略反常規的個人行為抒發新一代的情懷

對傳統象征不失優雅的嘲弄（另類廣告詞：請不要斬我）

不可能事物的可能性組合（雨傘和××在縫紉機上相遇）

吸引我的正是用創意改造世界的可能性，所有貶低這種可能性的人都沒有看到，我們大家毫無例外，都是：

１.為產品活著的人；

２.為產品而消費的人；

３.作為產品的人。

正是這三點特征使得那些模特的存在體現出合理的價值。我經常把阿梅的手叫做“千金之手”，她也深深知道它的價值，總是戴著透明的薄手套，從不輕意讓它直接觸摸粗糙的東西，不得不浸水時也要戴上塑膠手套，基本上不用肥皂或洗手液之類的玩意兒。自從她跟我在一起之后，我更是不讓她洗碗、洗衣服。有一次她主動要求出去買菜，我躺在床上，看她穿好了黑色的短裙，仔細地套上一雙長至肘部的灰色手套，再配上長至膝部的黑色線襪，乍一看，真像一只青蛙。

她的手輕意不會暴露，如果你沒有被她的手摸過，你根本看不出來她到底妙在什么地方。真正的品質不易為人所知，所幸的是，我們已經擁有。

干凈的食物，漂亮女孩，返樸歸真的生活情趣，一切變得多么美好。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奔走于片場與辦公室之間，耐心指導燈光、布景、模特。這次的攝影師是我們重金聘請的國際級大師，他對拍攝有一些獨到的見解，我們又在現場對原先的腳本進行了進一步的完善。每一次改動都花費了我大量的精力，但一想到本年度最佳電視廣告就要經我們之手誕生，我就不覺得累了。

因為要和客戶確定最后的方案，我又飛到上海，兩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在廣州一下飛機，我又直奔花園酒店參加稻垣行一郎的ＣＩ講座，來自日本的最新設計理念把我的疲勞一掃而光。

奧格威說過：在沒有得到更好的答案之前，只有模仿。好像他還曾經說過，努力工作是不會累死人的，人們只會死于空虛和無聊。

電視廣告的毛片出來之后，效果十分激動人心：月光，一只巨大的怪鳥突然振翅，美麗少女驚恐而又驚奇的表情特寫，超現實的夢幻背景（可以通過做各種燈光實驗來觀察各種效果），塑造了一種化妝品奇異的性格。我們相信，通過膠轉磁之后的多次電腦處理，它的效果絕對是驚人的。

我們一起上香港酒家慶祝廣告片成功。我們要了很多嘉士伯啤酒（我們都喜歡它的廣告），還要了一只巨大的奶油蛋糕，吃得每個人嘴邊都泛起了白色的泡沫。我破例喝了很多啤酒，講了一些諸如“盲人如廁”之類的笑話。吃完飯后，我們走出酒家大門，到街邊等車。

我的那些同事都搭車回公司，他們今晚還要繼續工作，而我則直接回家休息一下，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睡好覺了。我有點迷迷糊糊地看著一輛輛車從眼前經過，同事們的道別聲還在我腦袋里回響。有人拍我的肩，我剛回過頭，就見一個黑漆漆的玩意兒沖我飛過來，眼前頓時一黑，然后金星亂冒，鼻梁塌了下來，軟綿綿地往里陷，嘴里升起了一股強勁的酸辣味；與此同時，一個硬梆梆的東西撞在我的小腹上，攪得我五臟六肺都吐了出來。在我彎腰嘔吐的時候，背上又被狠狠一擊，我一下子癱倒在地，四面八方的腳像暴雨一樣襲擊我的身體，我只聽見自己頭顱的“梆梆”聲，我終于能喊出聲來，踢的人更狠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一切打擊停止了，我只聽見自己聲嘶力竭的叫喊聲。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一堆嘔吐物上打滾，一輛輛汽車從我身邊迅速擦過。

他們已消失無蹤，我的意識出現了空白，他們長什么樣？我趕緊摸摸口袋，錢包還在，我剛想撥打１１０，但又猶豫了，他們究竟想干什么？我決定自己先想想清楚再說。

我勉強站起來，雙手捂著自己的鼻子，立刻就有一輛空車停在我的身邊，剛才為什么一直沒車停下來？我上了車，才發現自己渾身發臭，外衣上沾滿令人惡心的嘔吐物。我艱難地脫下外衣，扔出窗外。這時，街上開始起風了，隱隱約約傳來了雷聲，遠處天空出現了閃電。我嗡聲嗡氣地告訴司機去華景樓。

“哪一個華景？是東山區的還是天河的？”他通過后視鏡斜睨著我。

“是天河的。”我說，簡直要對他發火。

“怎么，你喝醉了？”他說。

“不，我剛被打了，打得很慘，你看不出來？”我把手從鼻子上拿下來，大聲說。

“我以為你喝醉了，這一帶經常有爛仔趁火打劫，下次小心點啦。”他平靜地說。

我倒在座椅上，不想再說什么，出租車掠過燈火輝煌的高樓，收音機里輕輕播放著情歌，正是我最喜歡的旋律，聽著柔軟的女聲，我全身松懈下來。這兒發生的一切都是無法預知的，都是偶然情況，你根本沒有辦法去對付那些來歷不明的人的襲擊，就像你無法拒絕陌生人的電話（難道是她？我不愿再想下去）。不管怎樣，我還是處在穩定的安全的狀態中，如自己所愿住進了高尚住宅區，工作受人尊重，是我們在給社會創造財富，偶然的遭遇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我把車窗打開，天邊正劃著閃電，我渴望暴雨席卷一切，沖走地上的污穢，帶來新鮮的空氣。但雨始終沒下，街上倒刮起了大風。

我呻吟著爬出車子，使勁摔上車門，司機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隨后揚長而去。我一瘸一拐地走進公寓，登上電梯，第一次感到周圍是那么安靜。一進房間我臉都沒洗就給阿梅打了個電話。

“我渾身散了架。”我邊說邊咝咝吸氣。

“怎么啦？”她問。

“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頓，”我說，眼前又浮現出那件沾滿嘔吐物的外衣。“好像有四五個人，圍上來，不由分說一頓亂打，打得鼻梁都歪了。”

“真的嗎？”她拖長聲調說。“你別開玩笑呀。”

“真的，不騙你，不信你過來看看。”我說。

“我才不過來呢。”她笑了。

“真的，”我的嗓音突然顫抖起來。“我受不了了，阿梅，我渾身都痛，我要借你的手用一用。”

只要阿梅的手一放在我身上，所有的疼痛就都消失了，雖然傷口不可能痊愈得這么快，但她的手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那么輕柔，那么纖細。

突然，我無法控制，眼淚就流了下來。“我從來沒有觸犯過誰，”我指著墻上奔馳的汽車和嘉士伯啤酒的招貼畫，“我的生活就是由這些組成的，我從來沒有跟別人過不去。”

“他們不是故意的。”阿梅幫我輕輕擦去眼淚。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么他們偏偏找到我，讓我在垃圾堆里滾，還把我往死里打？”我說。

“除了把我的手伸給你，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阿梅善解人意地說。

“這已經讓我很感激了。”阿梅的手又讓我平靜下來。畢竟，這只不過是個小插曲而已，一切都會過去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把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紅腫的鼻子上，另一只手放在軟綿綿的肚子上，就這樣進入了夢鄉。

半夜，電話把我驚醒，我吃力地拿起電話，沒有人說話，只傳來吱吱喳喳的電流聲。

休息了兩天后，我又上班了。車過殘疾軍人康復醫院，發現那兒多了一個老年人托養生活區的巨幅廣告招牌，“每月１０００元”。也許老年人越來越成為生活的負擔，就像越來越多被淘汰的老產品一樣。產品衰退期的老年形象，質量的沒落；不是商品本身的質量問題，而是消費觀念變化導致的必然結果。

一回到公司，幾天來積壓下來的大量工作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但我心情十分愉快。午飯時我跟基仔談起我被打的經過，他連連嘆氣和搖頭：“用不著找原因，就算你倒霉。有一次我在深圳街頭被一個爛仔撞了一下，揮起拳頭就要我賠他１０００塊，后來我給了他２００塊了事，犯不著跟他們搞。”

我們對工作的進展都很滿意，本次電視廣告的模特已經和公司簽了一年合約，我們打算根據她的形象再設計一些平面廣告。我們決心做出更過癮的設計。

摩托從寫字樓的走道駛過，走道伸向天際；

熒火蟲的照片，用以顯示照相機優異的感光性能；

一只手從窗子伸出來，抓住一只鳥；

電動剃須刀順著鐵軌飛速滑過去；

一個嬰孩坐在汽車車頂，新產品時代，新新人類在歌唱。

記下那些突然閃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分析成因；出現在我眼前的精美畫面，實際上都是經過多次修飾后的形式結果……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潛力。

斷然訴求

用粗線條分割產品，就像王廣義早期的作品畫面

點必須在其他要素的形式背景中才能決定其性質

文案中應避免諸如“好像”“例如”之類的比喻詞

人們對新產品抗拒以顯示自己對事物仍保持著獨立的判斷

人和產品

廣告和現實

商品是向感官訴求的東西，同時也是超越感官從而成為社會性的東西。因此，我也應該熟悉并嘗試產品推銷、市場調查、媒介執行、客戶溝通等創作之外的周邊工作。

用盲文來作平面公益廣告的訴求點

國家是一個巨大的客戶

不能預先設定消費者就是享用產品的那個人

啤酒——幸福生活的顯影劑

廣告訴求與潛在的人格對應

平凡人生需要商品刺激

像分析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那樣分析產品在一則廣告中的地位，產品必然是正面的英雄形象

廣告敘事學

在有情節的電視廣告中，情節最終指向的是商品，情節本身所具有的沖突因素并沒有被強化，而只是成為突出商品形象的由頭，為的是在最后得出一個對商品性質有概括作用的結論來。

我把這些都記在一個本子上，以備不時之需。這種思考方式我稱之為“腦力激蕩”，有點類似超現實主義者提倡的自動寫作，它需要我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創意的最初階段，我四面出擊，尋找那些新鮮的主題，然后，一個出人意料的創意出現了，一個最合適這個商品而又從未被其他商品觸及過的性格出現了，圍繞這種性格，我讓其他創作人員提出更多的創意方案，從中選取最合適的展示給客戶。

為了不讓自己的思考受到干擾，我把電話擱了。

私生活

獵艷記

人和動物接吻

一個女孩子從正面照鏡子

注意字體的感情色彩和視覺導向

堅持自己的高品味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拍冰淇淋廣告，小演員在吃完第八個冰淇淋后，還是意猶未盡，這是一個太寫實了的廣告。

多次曝光，反復剪輯

抓住最富意味的情態

只有心態健康的人才能寫出平易近人的廣告詞

通過各種各樣的符號，停車場，禁止通行

彩色公路（這個創意至今讓我激動不已）

我在思考的過程中忘了我是誰，我好像一生下來就是干這個的，這么適合，這么愉快（糖水里泡大，廣告中扯大，Ｓｅｎｓｅ Ｃｏｌｌｅｃｔｉｏｎ專賣店的廣告詞打動了我們這一代人）。我忘了我以前是誰，現在是誰，將來是誰……記得剛入行時，做松鼠牌口香糖的廣告，我出的方案主體思路是：一嚼這種口香糖，少年就能順利過渡到成人社會，結果松鼠牌口香糖大受青少年的歡迎。我自己對嚼口香糖一點都不感興趣，因為我不用嚼它就順利地進入了社會。

著名設計師羅欽可說過：繪畫已死，藝術家應同時具備畫家、設計師和工程師的“三重身份”。照我的理解，當產品設計只用于自己的生活時，那它完全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創作。而正是在商業藝術領域，我們比那些所謂的嚴肅藝術家更嚴肅認真地工作著，我們比那些前衛藝術家更注重實驗性，否則觀眾很快就會厭倦。我們的作品總是以最簡潔最緊湊的方式（現在電視廣告的最新趨向是從３０秒壓縮到１５秒以下）反映出這個時代最典型的形象。

對商品存在意義的渴求，就像人對生存意義的渴求一樣，是人類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深層心理需要；甚至，使用商品只是一個更大更神秘的儀式的附屬品：消費本身就是個儀式的過程，其主要功能是賦予商品以某種意義。普通人在消費時可以感覺不到這一點，而我則在日復一日凝視產品的過程中把握到這種歷史聯系，可以說，我們是在為進入歷史而創造。

永無止境地思考以趕上時代的需要。

傍晚，踏著暮色，經過小區的花園回家是最令人心曠神怡的事情，可惜這種時刻不多。一般我都到深夜才回家，偶爾的一次放松已使我對生活心存感激。

一天深夜，我回到家，剛按電燈開關，就見黑暗中一道閃光，漆黑的房間里竟有個發光的人形在滿地亂滾，電流在他身上到處亂跑，嘶嘶作響，他起先還朝我的方向移動，一會兒就躺下不動了，最后一切都消失在紅木地板里，四周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呆立了一會兒，再次按動電鈕，仍是漆黑一片，看來剛才是短路造成的奇觀，我心有余悸，這似乎是個不祥之兆。

但奇怪，那個晚上我睡得很好，夢見了像火車廂一樣的流動美術館，車廂是圓形的，像不銹鋼鋼管，火車頭嗚嗚鳴叫著，把珍貴的藝術品帶向遠方。

在這種舒適的易于交流的室內溫度下，輕輕踱步的人形畜牲可以長時間地把玩一根線條或一個色塊，因為每一根線條和每一塊色彩都可以無限細分直至無窮無盡，以至于我覺得看完一張畫是不可能的。我們盯著懸掛著的長方形，慢慢地眨動眼睛，因為看的時間太長，自己成了溫室里的一株緩慢地進行新陳代謝的盆栽植物，或者，成了噙在處女嘴里的一瓣蘭花。這種富有理智的緩慢使我們越來越進化成具有高度涵養的溫柔的大腦四足獸。我們對展覽館之外的一切不感興趣，因為不用想你也知道，它沒有展覽館里面的好。

這種透明的展覽館在飛速經過居民區時，畫布上的顏色會和居民區的景色混合在一起，成了現實的風景畫。樂意把頭探出窗外的人會驚訝地發現，展覽館表面玻璃強烈的反光把居民區映照得雪白，同時，展覽館蜿蜿蜒蜒地繼續向前延伸著，和居民區僅隔一片白色的森林……

我躺在床上意識到這是我對藝術參預社會生活的渴望，流動的影像，流動的市場，經由分析、想象、科學、藝術之結合，共同解決溝通與市場諸問題。“讓我知道任何有關他們的資料——他們的美夢為何，他們對食物的感覺如何，他們出身的學校為何，他們的儲蓄習慣為何，我就可以把希特勒賣給他們。”

這一段時間，我被一個產品的形象推廣問題難住了，這是人們從未使用過的東西，我必須激發目標人群對它產生強烈的興趣。

和往常一樣，我思考了一整天，疲憊不堪。

晚上我去小區的泳池游泳，放松一下，以便進一步的“腦力激蕩”。

我注意到泳池邊坐著一位非常豐滿的少女，看不清臉部，但想必長得不錯。我深吸了一口氣，以瀟灑的姿勢竄進水里，我感到自己像青蛙一樣富有彈性。偌大的泳池里只有我一個人，我躺在水面上，享受著水的撫摸，真像阿梅的手呵。我看了少女一眼，發現她也正在朝我看呢，果然長得相當不錯。我劈波斬浪，游了幾個來回，然后“嘩”地一聲躍出水面，我的思緒也像渾身滾落的水珠一樣奔涌而來。

商標ＡＡ變形成兩條魚

一個人戴著潛水鏡

一個弓身而臥和睡貓姿態相同的女人

我朝少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坐下稍稍休息后，我就站起身，朝她走去。

我赤腳踩在瓷磚上，感覺到一小塊方格一小塊方格輕輕按摩我的腳，這使我有說不出的暢快。生活會永遠這樣持續下去，它是真實的，就像眼前的少女，腳下的瓷磚，泳池里的清水一樣，可以隨時觸摸——她能感覺到嗎？

接下來發生的故事就像在夢中一樣：我和她一起坐在游泳池邊，凝視月光下變幻不定的水波，藍色反光折射到她臉上，使她看上去純潔無比。

大部分時間我們都保持靜默，傾聽夜的呼吸和她的腳輕攪水波發出的聲音。我突然拍拍她的肩，指了指泳池中央：“喂，那兒，看見沒有，一條金色的大魚！”

她的皮膚涼颼颼的，摸上去很舒服。

“魚？”她睜大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可愛的不解的神情，我默默地等待她在月光下發出會心的微笑——看見啦，就在那兒，它還跳出水面呢。

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太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