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到高巴三萬去找老爸。
老爸就住在那里,詳細的地址我可說不出。反正嘛就在那間小學對面那條筆直的山路往上走,走大約十幾二十分鐘,就往右方一拐,再經過幾戶人家,喏,那不就到了。老爸總是坐在門前,總是一臉笑意:怎么,今天怎么得空?
老爸的哲學就是這樣:人就是要做,不做就沒得吃,沒得吃就做不成人。所以啊“得空”這兩字就似乎有些曖昧了,說是歡迎還是責問,就得看當時的心情了。
那是哪一門的人生哲學呵?我曾反駁。
老爸總是說:哲學我不懂,這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話,總不會錯的。
想想老祖宗們一定是赤貧的一群,戶無隔宿糧,手一停下,口就得閉上,所以人就是要做的。做做做,做工呵。
老爸移居到此都有好多年了(反正那年他移居到這里時才出世的蓮兒都大學畢業了),但每一次來探望他,他總是會告訴我今年又有誰來這里買了新房,幾個月前又有誰搬了進來,幾天前又有誰在這里搞裝修,甚至,誰家家里添了部汽車電視洗衣機什么的,他都不嫌其煩地向我細說。或是寂寞或是擔心冷場或是懼怕孤單吧,老爸總是無話找話說,說著說著,幾年下來,我認識的一些阿伯阿嬸阿兄阿嫂們一個個都搬進了他們的新居,都一個個成了老爸的鄰居。
你看呵,老爸站在門前往左方一指,那年跟我在七洲洋的大輪船后艙一起吐得半死的老猴子,都七老八十的,前個星期也都搬進來了。這老猴子,幾十年不見,人倒還清健,就是那個死樣不改,賺了幾個錢,眼就往額頭上長,這還不是一樣,跟我們一樣,搬進同一個住宅區。
老爸一提這類話題,我就頭痛頭大。陳年的往事嘛,說過一次就算。何苦每次我來,就是凈說著南來拓荒,逃荒避饑的悲慘故事。這些故事,起碼我都聽了幾十次啦。
好,不說,老爸臉色一沉,那么,就告訴你個消息。那個你小學時的同學,那個曾經在我抽屜偷香煙的那個住在紅毛橋頭的那個老昌盛婆的那個兒子,那個叫細狗的,你總該還記得吧,前天也都搬進來了,就住在那棵紅毛丹樹下的那間小屋。
這又有什么稀奇,我雙眼一翻,瞪了老爸一眼:賺夠了,吃夠了,誰人不想搬進來這里過過悠閑生活享受一番。
說是這么說,看著自己的朋友同學伙伴一年年一個個地賺夠退休了,自己還得牛馬般地為負著整身的債務操勞,人生呵,真是百般無奈!
我說:老爸,你就別再嘮叨別再胡說,就讓我看看夕陽吹吹山風聽聽鳥啼想想心事可好。老爸生氣了,負背著雙手踱到門前石階上,抬頭望向金黃云霞遠處點點飛鳥,一言不發。
一時之間,四野俱寂,風停樹止,老爸一身淡影佇立階頭,負手北望。這時,寒意頓起。
我一時就什么都不想,讓沉默讓靜寂讓空曠讓時間讓空間讓安詳讓馨暖在我與我老爸之間流泛凝聚。
(喏,那里,老三叔就住在那里。那年那月那夜,老天下著大雨。一輛沒蓋車篷的小羅哩就在店前停下。老三叔的兒子一身透濕,沖進店門就拉著我的手說:二叔,大樹倒下,阿爸走避不及。就在外面羅哩上,二叔,你做主呵。老三叔帶著兒子在安順替人開芭倒樹,十幾年來也倒了上千上萬棵野樹,而這一次,卻給樹把他放倒了。就倒在濕漉漉的羅哩上,一臉模糊,連紅血都給雨水沖淡了。我能怎么做?親老三叔嘛。我們就在暴風驟雨下,把老三叔搬進他家。那晚雨大風大夜黑天暗,我與章叔及老三叔兒子三人,竟一時心慌心急,把老三叔給倒放了,他那身子竟是腳朝山上,頭對山腳。這可是這一帶的惟一的奇景呵。)
看老爸背影孤寂,一言不發,然而他手指指向前下方一所屋門朝向山頂的小屋,在我腦海中流泛的竟是老爸那一段老是流轉重復的敘述。老三叔我是沒見過,老三叔的兒子我倒有跟他往來。前些日子他也在安順的山上購置了間屋子,想想現在他該也住進新屋子了。這年頭,就興住新屋。舊屋住了五六十年后,聚了歲數集了年壽,聚了病苦集了倦憊,哪個人不想雙手一揮,搬進新屋。
我坐著,心無牽掛地坐著,看那夕陽紅霞,歸鳥點點。冉冉升起的,是那遠處稻田的孤煙。涼意似乎就從山腳順著暗影攀緣而上,金黃色的天幕逐漸撤退,灰藍色從東方伸延過來。故事就像野草,坐落在這一大住宅區的各個角落墻根。
在這里坐久了,就覺得世事都是多余的牽掛。空蕩蕩的是眼前的空曠無際。
我站起,望著老爸一身負手遠眺的背影,我靜默不語,繞過他的身子,往山下走去。
附錄:
到高巴三萬的路只有一條。高巴三萬有個華人的墳山。
要到那兒去,只有九十七號的巴士通行。當然,乘坐私家車去,只需十五分鐘的路程,你就能看到一片荒涼的墳山。
說是荒涼,那只是陽間人們的偏見。鄰近周圍四五十公里內的華人死后,大多都移居到此,所以它可是威省中部陰間的一個重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