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依為命的父親走了。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走了。那山脈一般綿延厚重的父愛,誰也無法替代。
我坎坷一生、歷經磨難的父親走了。前二十多年的另類生涯,后二十余年的病痛折磨(他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病人”!),終致父親未享天年,未盡其才。他帶走了已然腹稿于心的系列小說《昨天的土地》(當年《收獲》連載時,老詩人張志民先生稱贊它們是“干饃饃,有嚼頭”);帶走了上百篇有關詩歌創作的溯源思考——《詩本事》——那該是一部由文章構筑的公劉詩史;帶走了他血淚一生,歌哭一生,執著追求與不屈抗爭一生的回憶錄——那無疑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命運的獨特見證!……一切的一切,已不復存。這是詩的損失,史的缺失。這損失和缺失,同樣無人能夠替代。
父親的生命力曾經是那么頑強。1980年突然病倒在社科院文研所召集的當代詩歌研討會上(中風、偏癱、失語于廣西),一兩個月后,父親重新發聲學語,跌跌撞撞重新蹣跚學步,然后重新握筆寫字。不僅打破了醫生起初的斷言,沒有落下手僵腳痹的毛病,三個月后,便在我的攙扶下,奇跡般的出了院。1984年,右眼失明。1995年歲尾,1999年年初,2000年盛夏,一次次被病魔突襲,癱瘓臥床,急診搶救,又一次次化險為夷,都是一兩個月后就能下床學步……就在1980年與死神擦肩而過之后,父親以極堅強的意志力和極旺盛的創作力,噴發出他創作生命的第二個高峰,留下了熔鑄著人格與血性的數百萬字詩文。直到2001年11月,住院中的父親,仍在點滴、針灸的間隙筆耕不輟,寫下了《不是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答曾卓》一詩。
2001年12月7日,星期五,在病房里剛剛向第六次作代會遞交了正式請假條的父親,針灸后獨自上樓回病房,眩暈突襲,差點兒跌傷。聞訊,我從辦公室匆匆趕到父親身邊,是夜始,我便堅持留在病床旁陪護父親。第二天,父親自覺病況有所緩解,便要我攙扶著他在病區的走廊上一趟趟緩緩地散步。我們父女倆的話題,從文學到家事,從家事到民情,散漫而溫馨。猶記得,8日晚間的話題,我勸父親靜心治病,千萬小心,保護自己平安度過冬天,年前(春節前)我會力爭獨自把家搬好,待來年春暖花開時節,接爸爸回家。新居的條件對于一生清苦、樸素的父親來說,可謂“鳥槍換炮”了。父親也聽從了我的勸告,說出院回家后,將懇辭各方稿約,抓緊時間,專心致志地寫他苦難深重榮辱備嘗的回憶錄,為同儕,為后人,留下史的見證。我擔心父親寫回憶錄會傷及身體。我深知父親的一生辱重榮薄,辛酸遠多于歡樂。父親說,他會盡量跳出個人情感的漩渦,作一份平靜清晰旁白式的回顧。同時,穿插著,他還將齊頭并進地去寫——獨立成篇的《詩本事》和完成腹稿多年的系列小說《昨天的土地》。父親說,為了黃土高原上患難與共的淳樸的鄉親,為了當年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受苦人”,他必須寫完十幾年前不幸中斷了的那個《昨天》系列。父親說,他希望天假以年,“何況爸爸還有你呢!”哦,我生于憂患的父親!
父親的心胸是那樣地豁達泰然。他這一生淡泊、低調,對人事,對世人,都沒有任何要求。早在九年前,父親就以文章的形式,向社會公開了他由來已久的遺愿:喪事從簡。作品在,說好說壞由人去。回海如回家。(《并非多此一舉》1994年3月29日)及至2000年11月,病痛中的父親又請了三位見證人,立下了正式遺言,“唯愿平平常常地來,安安靜靜地去”,至親好友相送即可,不要多驚擾眾人。
記得1995年的9月7日,那是得知馮牧伯伯去世噩耗的當晚,在原本逼仄灰暗的小廳里,我們父女相對而坐,良久無言。爾后,父親以清晰而低沉的語調,緩緩地說出了他對我,也是對人世的最后希求:“爸爸走時,只希望女兒你能握著我的手。”我當時就眼含熱淚,鄭重點頭,答應了父親,并再一次坦言:“爸爸,我一定要保你活過九十歲!你一定要有這個信心!”……往事歷歷,父親已遠。哦,我死于憂患的父親!
元月7日那天中午,ICU的醫生沒有及時通知我。父親!我知道你在急切地等我,等我,頭向我每天進門的方向斜側著,每天與我相握的左手失力地搭拉在床沿下,未閉的雙眼依舊流露著失望的空茫……我趕到時是14時10分,我沒能做到在你最后的時刻握著你的手送你,我至親至愛的父親!誰能理解,這將是我永生的痛!
人說“愛能創造奇跡”。我一直堅信愛的力量,渴盼奇跡的出現。去歲圣誕節前,在給海外友人的信中,我還在重復著這句話:我要用自己的愛去拉回父親的生命!圣誕節后的那兩天,父親的情形曾大見起色,老人神清氣爽,大大的眼睛,又恢復了往日鷹眼般的犀利明亮。那雙明亮的眸子,給了我多大的鼓舞啊!
我不禁俯在父親的耳邊,為老人鼓勁:“爸爸,你一定能抗過嚴冬。等春回大地,萬物復蘇時,爸爸的生命力就一定會強勁起來。”然而,新年剛過,還沒有來得及聽到春天的腳步聲,父親卻匆匆遠行……日日夜夜,我切切祈盼的奇跡沒有出現,是女兒的愛不夠深切嗎?我總在問自己,問蒼天……
父親,我為你換上了那套訪德時定做的黑色條紋西服,當年你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向世界展示了中華民族的睿智、幽默和血不缺鐵、骨不缺鈣的泱泱大國作家風采。我為你穿上了一雙皮質的新旅游鞋,祈望迢迢路途不再坎坷,從此,你能步履穩健,跨時空逐日月,繼續上下求索。
父親,我放大了你2001年元旦攝于病房的照片,雖在病中,你的臉上卻依舊是矍鑠而粲然的笑容。我以七十六朵怒放的紅玫瑰敬你,送你,接你,我親愛的父親!——她們本該是九十多朵的啊。
明求趕了回來。德平趕了回來。柯平和范泓也分別從湖州和南京趕來。年近古稀的沈澤宜老師,不顧勸阻,也執意趕來。元月11日下午,我們肅立在松鶴廳,肅立在你的身旁。鮮花簇擁著你,我們陪伴著你,父親!你身上輕覆著1984年山西的鄉親們贈你的那面樸素的錦旗。我分明看見,滿頭亂發的貝多芬用《英雄交響樂》將你挽起,一同向天國走去,而伴隨著德彪西《大海》的濤聲,你的胸腔正與人民的旗一道起伏呼吸:“戰斗六載情誼永存!”
詩在你在,我的父親,你永遠同人民在一起。
父親,在你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帶去了2001年9月4日我們父女倆最后的一幀合影,女兒的心永遠守護著你。11日上午,我特地為你趕制了一只茉莉花茶的枕頭,套入一只我頭天晚上還在用的枕套中帶給你,讓茶的清新,花的清香,還有女兒溫暖的氣息,一起永遠陪伴著你,愿你永葆詩的靈韻,思的深邃。
父親,我們還為你帶去了六件特別的紀念物——兩件你我共同珍愛的禮品,四本意蘊深遠的書。
翠綠色塑料的自由女神像。那是美國當代著名詩人邁克爾·麥克勞爾先生(Mr.Michael Mcclure)于1988年11月16日晚在美國紐約曼哈頓現代藝術博物館大禮堂舉行的首屆中國詩歌節朗誦會現場贈送給你的禮物。當年,中美詩人的友誼,曾激起全場雷鳴般的掌聲,如今,你帶了它去,自由與友誼永存!“有罪的肉體在地下,自由的靈魂在天上!”(公劉《三月》)
木雕的仙鶴。1982年10至11月訪南時,前南斯拉夫詩人所贈。鶴,在我們國家自古就象征著長壽和吉祥。我想,在前南斯拉夫包括塞爾維亞族、克羅地亞族等在內的各民族間,鶴,也一定意味著幸福和吉祥。帶上它,愿你身無羈絆,心無壓抑,清吉自在。
德平送你的宣紙精裝本《西湖詩畫覽勝》。你一直偏愛西泠,對西子有著深深的眷戀之情。2001年的9月,我到杭州接你,曾與德平兄一道,陪你踏上白堤,到平湖秋月處,訪羅苑舊地,尋覓當年杭州藝專的遺跡。仁慧姑媽當年是杭州藝專的高才生啊。我知道,你和姑媽姐弟情深。你一直都在尋覓那不幸早逝的姐姐的芳蹤。西子湖畔,寄托著你一生的默默溫情。父親,我親愛的父親,帶上我們的一片心意,相信你和奶奶,和姑媽,定會在天堂相聚。
花城社流亡者譯叢中的一本:肖斯塔科維奇的回憶錄《見證》。這是你2001年12月病情逆轉被延誤至癱瘓前,堆放在病房抽屜里的多部書之一。這部《見證》,頭一年你已讀過,是年9月末住院后,又被你細細地重讀了一遍。書中,有你用黑色簽字筆批畫的痕跡,書中,還有許多小小的折頁。肖氏的《見證》,一定是引起了你的許多思考,但你還沒有來得及同我細說。不必妄加猜測你的聯想和思考,你的憤怒與慨嘆,既然,你已經不得不帶走了屬于你自己的那份獨特的見證(那見證肯定會招致某些人的不快!),那么,還是讓肖斯塔科維奇的回憶錄隨你一道上路吧。中俄知識分子的精神和命運,原本就何其相似相通。
四川人民出版社,鄒繹、蔡其矯等先生譯的《聶魯達詩選》。你自青年時代起,一直就非常喜歡這位智利的大詩人。對政治的高度敏感,對祖國對人民的一腔赤誠,對和平的祈盼對世界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對未來的屏息聆聽……詩人的心是相通的。更由于1957年罹難時,曾遭遇對此莫名的批判,倒教你對聶魯達的詩愈發的喜愛有加。女兒知道父親是手不釋卷,心不離詩的,帶了它去,好在天國與聶翁會面。詩人相逢早相識。
1995年人文版《公劉短詩精讀》。那是女兒完全獨自擔綱,為你編選的第一部詩選集。父親,是你給了女兒生命,給了女兒正直的品性,也培育了女兒的眼界、視野和獨立思考的個性。《公劉短詩精讀》只是女兒獻給父親的一枚“青杏”,拒絕紅塵,拒絕陷阱,“永遠清清白白”(公劉《致青杏》)。為此,我感謝寬容,感謝父親!父親,我知道你對自己一直非常低調,從不自戀,從不張揚。你幾乎不能完整地背誦自己的任何一首詩。帶上它,就帶上了女兒對你永遠的感激。除此而外,更深一層的意蘊,父親你當然明白:你這一生吃的苦太多,受的罪太多,你太累了。匆匆而去,于你,也終算是一種解脫。“這一具黃皮膚黑眼睛,/是您倦游中國后回歸的靈魂。”(公劉《萊辛憩園》)是的,倦游之后,請稍事休息。爾后,父親,我堅信你那不滅的靈魂依舊會孜孜以求,去遨游大海,去搏擊長空。疲憊了,勞頓了,就請歸來將息,女兒的心田,永遠是你小憩的港灣。
輕輕裊裊一縷青煙,輕輕裊裊飄去且輕輕裊裊與無限的空融在了一起。
惟一萬頁詩稿沉重。
沉重地砌在一雙異常艱難的腳跡的最后一記腳印邊。
不是墳墓,
不是塔,
也不是碑。
是一個中國詩人的智慧、良心及獨在的個性與獨有的詩的構思。
閃光的,
是靈魂。
這首詩,是今年元月11日,父親的遺體在合肥火化的那天,老詩人李耕先生于南昌瓢齋扶病而作。詩題為《公劉永在》。
詩在你在。父親,我為你驕傲!
2003年2月24日淚流滿面寫于合肥
(責任編輯 崔 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