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生命絕境的謝飛：飛越死亡谷

謝飛，廣大觀眾非常熟悉和喜愛的著名導演，先后拍攝了《本命年》《香魂女》《黑駿馬》《日出》等多部影視劇，是我國第四代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 2003年4月，謝導不幸感染了“非典”，在北京地壇醫院接受治療的20多個日日夜夜里，他與醫護人員一道不畏病魔，共同唱響了一曲生命的贊歌，最終走出了死亡谷，于5月16日平安出院。

5月18日，謝飛向筆者獨家披露了他在“非典”夢魘中的日日夜夜……

感染“非典”，我感覺一只腳已踏進了死亡的門檻

4月16日，我在北京一家醫院檢查身體時，不幸感染了“非典”。在此之前，我一直忙著給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上課，并在準備新作《豪門驚夢》的送審工作。在醫生的要求下，我立即停下了手頭的一切工作，進入隔離狀態。4月22日，我被轉到了北京地壇醫院，作為“非典”疑似病人被隔離治療。

病房里彌漫著濃濃的消毒水味，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都穿著厚厚的隔離服，戴著厚厚的口罩和護目鏡，像一個個太空人。我看不清他們的臉。第二病區的主任李興旺對我說：“您在這里安心治療吧，有什么困難就向我們提出來?！?/p>

當時，我的病情非常嚴重，發燒、胸悶、呼吸困難，胃部痙攣，食欲不好，而且，我還是這個病區里年齡最大的患者。我看過一則報道，在已死亡的 “非典”患者中，老年患者占65%以上。盡管還沒被確診為“非典”，但我心里 沉甸甸的。

醫院立即安排醫生為我進行治療，打針、吃藥、抽血、量血壓……我盡量配合醫護人員的工作。然而，我的內心卻很不平靜，躺在病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死亡的恐懼充斥著我的心。醫院專門為“非典”患者請來的營養師配制了飯菜，我想多吃點保持體力，但怎么也吃不下。我痛苦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倒下去了？我才61歲，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啊。

那天晚上，到半夜我還沒睡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出神。我的主治醫生蔣榮猛過來查房時，坐在我的病床邊，耐心地說：“謝導，您別擔心，您可能患的只是一般感冒，過幾天就會好的。”聽了蔣大夫的話，我稍微有些寬心，僥幸地想，也許自己真的只是一般感冒。

入院后，中國文聯、中國電影家協會、北京市政府、北京電影學院等單位的領導紛紛打來電話，詢問我的病情。我的親戚、同事、朋友和熱心的觀眾也不斷地打電話問候。因為要不停地說話，大大增加了我的耗氧量，呼吸經常變得急促。每接完一個電話，我的臉就變得通紅，還不停地咳嗽，很不利于治療。在這種情況下，蔣大夫沒收了我的手機，說：“等您病情好轉時，我再把手機還給您?！蔽抑浪菫槲液?，對他的舉動表示理解。

那時候，北京正處于發病的高峰期，幾乎每天都有患者被送進第二病區。4月26日，醫院為我做了全面檢查，我被正式確診為“非典”患者。盡管結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但當醫護人員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還是不能接受。我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回過神來，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在我的一生中，我很少流淚，我一直很堅強，對生活充滿了熱情。但是現在，我卻感到了絕望。我深深地知道“非典”這個黑色瘟疫的厲害，不少患者已經被奪去了寶貴的生命，像我這么大年紀的人，身體素質和免疫力都很差了，能抵抗得住病魔的侵擾嗎？自己能走出死亡的陰影嗎？

我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地在向我逼近。我頭昏，做噩夢，整天昏昏沉沉的。醫護人員和病區里別的患者們一句很隨意的話，都會讓我驚恐不安。因為吃不下飯，我感到渾身癱軟無力，醫生給我打針時，我連坐起來都感到困難。見我精神狀態這么差，醫生開導我說：“謝導，其實 ‘非典’并不可怕。只要你保持良好的心態，積極配合治療，‘非典’是完全可以治好的?！蔽抑浪麄冊诎参课?，有氣無力地告訴他們：“我可能逃不了這一關了。”

那天下午，一名50多歲的“非典”患者康復出院了。臨走時，醫護人員安排他為我“現身說法”。這名患者說：“謝導，我剛進來時，病情比你還嚴重，現在不是徹底康復了嗎？如今醫學這么發達，‘非典’是可以治好的?！睆乃砩?，我似乎又看到了生命的火花在閃爍，生活的信心重新被點燃了。

抗擊“非典”，病房里唱響一曲生命的贊歌

4月28日，我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許多，高燒到了39.4℃，胸悶，呼吸越來越困難。醫護人員趕緊給我插支纖鏡，發現我的肺部有一片陰影。情況非常危急，他們迅速采取了緊急治療措施，立即為我輸液，但我的體溫一直降不下來。

因為高燒，我什么也吃不下，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我的體質越來越虛弱，連說話都感到十分吃力。我的喉嚨里堵滿了痰，想吐卻吐不出來，臉憋得通紅。見此情景，在主治醫生的安排下，護士馬曉靜趕緊拿來吸痰管為我吸痰，她用左手把塑料吸痰管插進我的喉嚨里，右手握著吸痰管末端的呼壓機，手一下一下地捏著呼壓機，吸痰管慢慢地把濃痰攪碎，再一點一點地抽出來。整個過程中，小馬與我臉挨著臉，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20厘米，我呼出的熱氣直接吹到了小馬的臉上，稍不注意她就會被感染。每次吸完痰后，小馬全身上下都要消毒三次，但她還是感到惡心，想嘔吐，幾天吃不下東西。

喉嚨里的濃痰被吸出來后，我的呼吸稍微有所緩解，但還是十分困難。醫院把我列為重點病人，讓我上無創呼吸機吸氧呼吸。在護士們的幫助下，蔣大夫給我戴上了呼吸機的面罩，然后把吸氧管的一端與面罩連接上，再把另一端插到呼吸機的氧氣袋上，讓我一天24小時不停地吸氧。

兩天后，我的體溫終于降了下來，醫生立即為我做心電監護，檢查我的呼吸、血氧飽和度和心電圖等情況。看著為我忙忙碌碌的醫護人員，我的眼睛濕潤了，輕輕地說：“謝謝你們！”醫生高興地對我說：“謝導，您放心，您的身體在慢慢康復?！?/p>

作為重癥病人，我不能下地活動，只能整天戴著呼吸機的面罩躺在床上，每天的日常生活全部由護士來護理。每天一大早，護士們就來到病房，幫助我洗漱、量體溫，為我端來早點。見我 吃得少，護士們總是苦口婆心地勸我多吃點，并一勺一勺地喂我吃飯。

為了調節我的情緒，護士們還和我聊天，談我拍攝過的電影，為我唱歌、講故事、說笑話，盡量讓我心情愉快。那天，我又不想吃飯時，護士韓晶邊給我喂飯邊開玩笑說：“謝導，您康復出院后，一定要拍一部反映‘非典’生活的電視劇，就讓我當戲中的女主角吧。”我一下子笑了起來：“好，我一定滿足你的心愿！”不知不覺，我竟吃完了半碗飯，韓晶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5月1日，我得知護士王鑫因為給我吸痰，一直惡心嘔吐，胃口變得很差，已經一天不沾水米，我心里很不好受。這些看上去嬌弱無比的姑娘們，面對可怕的“非典”病毒，她們表現得如此頑強！姑娘們無聲的行動，無形中為我增添了抗擊“非典”的信心和力量！

正當我和醫護人員想喘口氣時，我剛剛穩定下來的病情又出現了反復， 5月3日，我高燒達到了39.5℃，呼吸更加困難。我的心又一下子被打入了冰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闖過這道鬼門關。這時，我的妻子老崔焦急地打來電話詢問病情，蔣大夫把手機遞給了我。我接過手機，盡量裝作情緒飽滿的樣子對她說：“老崔，我很好，你就放心吧?！崩习檎f：“老謝，你一定要堅持住，我等你平安回來！”

關掉手機，兩行淚水不知不覺流滿了我的臉頰，我對蔣大夫說：“以后我老伴再打電話來，麻煩你告訴她我一切都很好。她也是奔60的人了，我怕她急出什么病來，身邊沒有人照顧?！?/p>

鑒于我的病情，醫院又立即對我進行了緊急搶救。在無創呼吸機、激素治療、免疫藥物支持、營養補充、心理治療等多種手段的作用下，我的病情漸漸趨向平穩。

5月2日那天，我拉肚子，因為身體虛弱，無法下地去衛生間，大小便只能在床上解決。護士們對此沒有流露出絲毫嫌棄的意思，每次都認真地為我清理擦洗，照顧得比家人還周到。

當天晚上，因擔心我會出現什么意外，蔣大夫和兩名護士在我的病床邊整整守了一夜。護士馬曉靜在進入隔離區之前，剛剛做了流產手術，身體十分虛弱。因為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她臉色蒼白，剛站起身來就暈到在地。當我得知了這一情況時，我想，自己一定要好起來，要不然對不起這些姑娘們啊！

醫護人員每天都對我進行全方位的檢查，探問病史、飲食、呼吸、大小便是否正常；插支纖鏡了解我的肺部陰影情況；做心電監護，檢測我的血氧飽和度等，每天還要給我檢驗血常規、血氣，做光片，檢測我的免疫功能，并把這些情況在病歷上做詳細的記錄，與前一天的病情進行比較，然后對癥下藥，采取不同的治療方法。

5月4日，我的病情出現了明顯好轉，高燒退了，胸悶減輕、飯量增大，氣色漸漸好了起來，肺部陰影開始淡化，各項免疫指數都有了明顯提高。醫生們高興地告訴我：“您闖過鬼門關了！如果不出意外，再過10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聽了醫生的話，我喜極而泣。十多天來，一直壓在我心頭的千斤巨石終于落了下來，我的心情突然開朗起來，真想對世界上每個人高呼：“我終于闖過了鬼門關！”來到病房的活動區，我感覺天是那么高，云是那么淡，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香味，連消毒水的氣味都不那么刺鼻了。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生機勃勃，充滿著誘惑力。這時，我更深深地體會到，生命真好！活著真好！

走出死亡谷，迎來日出 艷陽天

走出死亡谷之后，我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配合醫生的工作，爭取早日康復出院。這時候，蔣大夫把手機還給了我，我急忙給親朋好友發短信，重復著這樣的話：“我已經闖過了鬼門關，體溫和呼吸都正常了，身體也開始慢慢恢復。謝謝大家連日來對我的關心！”每發出一條信息，換來的是朋友們更多的祝福。看到這些洋溢著溫暖和關切的話語，我心里更加充滿了戰勝病魔的信心。

非常巧合的是，在我住院期間，北 京電視臺正在熱播我導演的電視連續劇《日出》。每到電視劇播出時，醫護人員就安排我和別的患者一起看，大家與我邊看邊討論。我想，抗擊“非典” 就和看電視一樣，要靜下心來。我們面對“非典”時，一開始很害怕，希望很快就治好，但那是不可能的，要靜下心來與它作長期斗爭！“非典”讓我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讓我有時間真真切切地深入生活、體驗生活。

5月10日，第二病區里轉來了一名新患者，他是個20出頭的小伙子。剛進來時，小伙子眉頭緊鎖，眼里盛滿了濃濃的憂傷，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護士叫他吃飯，他愛理不理。王鑫關切地問他：“你有什么心事？遇到什么困難了？”淚水慢慢從小伙子的眼角流了出來，他哽咽著說：“我還年輕，真不想死??！”

我知道小伙子和我剛進隔離區一樣，面對“非典”死神的逼近感到了絕望。我耐心地對他說：“盡管我們都走進了生命的絕境，但也不要悲觀失望。 ‘非典‘并不是那么可怕，只要你好好配合醫生的治療，同時保持開朗樂觀的心態，就一定沒事！你看我都60多歲的人了，當初病得那么厲害都挺了過來，你這么年輕，身體那么棒，不會有什么危險的！”

小伙子的情緒慢慢緩和了，病情也漸漸穩定下來。我為他感到十分高興。病房里是冰涼的，充滿著恐懼的氣息，但這里又是溫暖的，彌漫著濃濃的人間真情和關愛。醫護人員和患者就像生活在大家庭里一樣，彼此互相關心愛護。每個病友康復出院時，都會依依不舍地與其他病人道別，并給他們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叮囑大家不要忘記他們曾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每當這時，我都觸景生情，感慨萬千，自己拍攝過很多催人淚下的場面，但任何一個場面都比不上這一幕真切動人。

5月12日是國際護士節，但醫護人員都沒有休息，依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望著她們忙碌的身影，我發自內心地說：“你們辛苦了！感謝你們挽救了我的生命！”

病情穩定后，我與家人的聯系也頻繁起來。剛進隔離區的時候，為了不讓家人擔心，我和醫護人員一起向老伴“謊報軍情”：“我的病不要緊，你們不要擔心?！边€叮囑老伴千萬要瞞著母親和兒子。我的母親今年已經92歲了，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病情，急出病來可怎么辦。兒子去年11月被單位外派作為科考隊的隨隊醫生奔赴南極，要到明年春節才能回家。至今為止，他還不知道我患病的事。我想，兒子在南極雖然很苦，但由此避開了“非典”的劫難，我為他感到高興。

5月15日，醫護人員為我做全方位的檢查，我的體溫很正常，肺部陰影幾乎淡去，血氧等各方面情況也均達到正常人的指標，符合衛生部規定的出院標準。

5月16日，經過25天的精心治療，我終于出院了。我在萬分高興的同時，又對病房和醫護人員產生了一絲依戀之情。回想起與他們相處的日日夜夜，我對他們充滿了感激和尊重。他們冒著隨時都會被感染的危險，夜以繼日地戰斗在“非典”最前線，他們無愧于“新時代最可愛的人”的光榮稱號！25 天來，先后有十多位醫生和護士為我服務過，但令我感到十分遺憾的是，我一直沒看清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的臉。

就要走時，我揮手與醫護人員和患者告別，淚水不知不覺流滿了我的臉頰……

當天下午，在地壇醫院第二病區主任李興旺、主治醫生蔣榮猛和護士馬曉靜等人的陪同下，我百感交集地走出了病區。在醫院門口，我終于看清了他們的臉，我真摯地對每個人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挽救了我的生命！”

回想起25天夢魘般的經歷，我深深地感悟到，每個人在漫長的一生中，都會遇到坑坑洼洼，有時甚至還會陷入死亡的沼澤，但只要你不喪失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振奮精神，頑強拼搏，就沒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勇敢走過去，前面就是艷陽天！

（責任編輯/阿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