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箴言

二十世紀末一個寒冷的冬天下午，靳州市長曾希民接到一個秘密電話，電話向他透露了省紀 委 即將對他采取\"雙規\"措施的消息。雖然自靳興公路出事之后，他每天總感到心驚肉跳，但 沒想到擔心的事這么快就來臨了。他來不及細想馬上駕車趕回離靳州幾百公里的曾家坳 老 家。不過，他不是逃跑，他急切趕回老家是想把氏族里一件傳了八代的祖上遺物拿到手。他 讀過曾氏家譜，知道上溯自己第八代的先祖曾泌曾經做過工部待郎，這位祖宗傳下的遺 物肯定是非比尋常的寶貝。這對于現在的他無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曾希民決定盡快以現任市 長的身份把它換成錢，以作\"雙規\"的應對資本。

他有些后悔當初沒接下族里要自己承繼的東西。兩年前，當曾希民榮任靳州市長的消息 傳到家鄉時，曾氏合族就立即商議要開祠堂大門，把上八代祖宗的遺物傳給曾希民。可是， 當他父親接受族長委托翻山越嶺趕到兒子任地靳州告訴他這個消息時，卻被他斷然拒絕了。 

一、祖宗遺物很神秘

故事還得從天姥嶺深山的曾家坳說起。

咸豐年間工部侍郎曾泌的子孫后裔幾代人聚居在天姥嶺深處的一個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 莊--曾家坳。這里地處偏僻，族人居屋都十分簡樸，或許由于祖上出過三品大官的緣故， 村東曾氏祠堂卻造得特別考究。雖只是二進一開間房子，卻飛檐斗拱，一副廟堂的氣派。門 口一副對子：存十分厚道家旺業旺，貪一文橫財子累孫累。這曾家坳趕最近的一個集市也要 翻山越嶺走半天路，而且滿坳家家只幾塊巴掌大的山地，全村都是貧農，因此是難得的一塊 階級斗爭\"敵情\"空白點，連\"文化大革命\"也沒刮過來多少風雨，曾家祠堂便奇跡般地 保留了下來。不過，曾家祠堂已經整整有八代沒有開過大門了。因為曾氏子孫遵循著一個特別的祖訓：除非子孫中出了七品以上州縣官吏，不得開 祠堂大門。曾家坳八代子孫再沒出過做官的，所以一直難開祠堂大門。

\"三百年風水輪流轉\"。二十世紀末，曾家氏族竟然緊鑼密鼓籌辦要 開祠堂大門了。原來，村東曾清林的兒子曾希民當上了靳州市長--這靳州是地級市，放在 清代，這市長就是正五品黃堂--曾氏家族終于盼來這\"破天荒\"，那位說話氣喘吁吁的老 族長一時精神抖擻，發出話：讓曾希民趕快回村，開曾家祠堂大門！

可是，曾希民接到家里來信后，馬上回信，說現在當干部和封建時代當官不是一碼子事， 他這市長只是靳州老百姓的公仆，是為百姓辦事的，族里因為他當了市長要開祠堂門很 不妥，傳出去影響不好，希望父老鄉親放棄此舉。

信寫給村委會，曾氏家族出頭露面的人都讀了信。但曾希民在別處是父母官，在曾家坳他不 過族人子弟而已，顫巍巍的族長還是用毫無通融的口氣吐出一句話：\"等他回來馬上擇 吉開祠堂門--你去靳州一趟當面跟他說一說。\"

曾老漢只得銜命趕到靳州去見兒子。因為曾希民剛從基層上來，沒來得及安置家屬，暫時還 只單身在招待所安頓，因此曾老爹只得直接上市府尋兒子。可是，曾市長出去了，曾老爹撲 了個空，不過辦公室的人聽說市長的老爹來了，不敢怠慢，立即撥通了曾市長的手機。

曾希民聽說老爹從鄉下趕到城里，不知道家中發生了什么要緊的事情，就讓老爹聽電話，待 到問清楚自己老爹原來是為這件事情時，就把其中的利害關系跟爹說了，同時 勸老爹：\"您千萬把我的話轉告村里人，不然，弄不好還影響兒子做市長。原諒兒子這一 時不能陪您老人家，過幾時您媳婦孫子調過來，兒子一定接爹和娘過來好好孝順孝順。\"

曾老爹只好回曾家坳復命。

那么，曾家氏族如此鄭重開祠堂門到底為什么呢？就是為了把一件八代上祖傳下的遺物交給 曾希民。這是一件什么東西？這對于曾氏一族人還都是個謎。

二、無奈其實很誘惑

曾希民的小車急駛在靳興公路上。他的車時不時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顛簸，他的思維也隨著 路面跳動。兩年前，正是他主持了這條高等級公路通車剪彩。僅只兩年，一條新造高等級公 路已是滿目瘡痍。古話說：\"其興也勃，其敗也忽\"，在這里應驗了。

原來這靳州是個山區窮市，可是，因為它所處正是八百里天姥嶺，在當今不啻老天 爺留給靳州的一份得天獨厚的財富。為什么？八百里天姥嶺風景獨秀，想當年詩仙李太白到 這里尋勝探幽，留得長詩《夢游天姥吟留別》讓多少人神蕩魂游！后人因此把天姥嶺稱作 唐詩之路，這不是黃金似的旅游資源?可是，要讓這金娃娃變富靳州，先要造一條公路，和 外部世界緊連才行，俗話說\"若要富，先修路\"。

曾希民上任伊始，以戰略家的眼光提出的第一件事便是修一條南連閩粵北接京杭全程的高等 級公路。他請來交通部１１２公路局的老同學高級工程師陳蘭一同勘察全程，提出方案。他 雷厲風行，待方案在市委常委會上一通過，立即上報省里申請立項，四處籌措資金。

一想起陳蘭，他心底就漾著一種悔恨，真是悔不聽老同學的規勸，不然，也不至于有今天 的下場。

為了這條造福靳州的公路，他千方百計把陳蘭挖來靳州，要她協助自己完成這\"無愧前人， 造福后人\"的一代事業。

陳蘭被他強烈的事業心打動了：\"好！銅琶鐵板，我就為老同學這曲交響伴奏罷！\"

可是，現在想起來曾希民當初也太不知世事了！世界是這樣復雜，他身為市長，其實也是一 個普通人，妻子兒女的事不能不操勞，宦途不能不看重，身在其位擋不住襲 來的誘惑。有人說：\"誘惑好比一個套結，在人的脖子上越套越緊，直至斷送你的生命。\" 不過，這淺顯的道理到現在真正明白已經為時過晚了。

曾希民心里一聲哀嘆，腦子里一下跳出第一次到春云山莊的情況。

那是靳興公路上報省里申請立項不久的一天，原先的老書記現任省人大副主任的夏同政要他 到春云山莊去見面。

他早已耳聞春云山莊其名，知道有多少聽名字讓人嚇一跳的人物在這里住過。今天身臨其境 ，但見四周青山疊翠，飛瀑流湍，不啻人間仙境，正待細看，耳畔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 過來：\"小曾--\"

曾希民回頭，見夏副主任和宏富實業公司老總張玉都二人談笑風生從別墅里出來，曾希民趕 緊上前緊握住老領導的手。

夏副主任笑著指指一邊的胖老總對曾希民說：\"小張想和你這位父母官扯一扯，正好我來靳 州，趁便就給你們雙方介紹一下吧，你們一位是本地父母官，一位是財神菩薩，以后正好為 靳州發展全力合作。\"

曾希民把手伸給胖總，客氣地說：\"剛來靳州，許多事還來不及和各界商討，非常抱歉。\" 

\"哪里、哪里。\"胖總握著曾希民伸來的手使勁晃著，一臉燦爛。

曾希民其實剛在年底的兌現頒獎會上和這位胖總見過面。他也早聽聞這位外號張肉嘟的宏富 實業公司胖老總，是一位通天人物。他的父親曾做過一位高級首長的警衛員，復員后到了地 方仍和首長家處得親戚一樣熱絡，張肉嘟就是憑借父親這層關系在改革開放的初期下海經商 ，一下得手，宏富公司現在已是靳州財政的半壁江山，這位胖總自然也成了叱咤靳州的風云 人物。

三個人一起踏進題額\"滴翠別墅\"的客廳，迎面粉壁掛著一軸滿幅大\"福\"字中堂，兩邊一 副對聯：\"愛國愛民，英雄應是弄潮兒；春風春雨，發財本是種福人。\"東西兩壁是四幀油 畫，中西雜陳，十分的不協調，心里思忖，這紅頂商人骨子 里只不過是一個粗俗的暴發戶罷了。

每想到此等人，曾希民心里曾有些不平衡，他出身貧困農家，焚膏繼晷，孜孜讀了二十多年 書，付出過多少艱辛，現在雖說是做了市長，可是，比較起這些\"大\"字橫倒撿不起一籮筐 的暴發戶來，他又算什么？光去年底這位胖老總的承包兌現獎金就是三百零六萬元。

自己一生的薪水怕還趕不上這個數字的三分之一。

曾希民的目光從那幅\"福\"字中堂上，慢慢移到落款，神情猛一震，這是一個聲名赫赫的名 字！曾希民呆了半晌，不由得又看那對聯的落款，又是令曾希民目瞪口呆的大人物名字！到 這時他心里才明白過來，原來壁上掛的不是什么中堂和對聯，而是兩張震懾人的虎皮！看來 眼前這位胖老總確實不能小覷。

張肉嘟正想搭話，夏副主任卻問起曾希民靳州市里的一些情況，聽到曾希民說起為修路立項 、資金等事弄得焦頭爛額，老書記把手一擺說：\"小曾，省里已經批準立項了，今天我特地 來告訴你這件事。這是你打開靳州封閉經濟的一個大手筆，有魄力！我提拔你還是有眼力的 ，省委楊書記也稱贊你有魄力。\"

曾希民皺著眉說：\"大問題還是資金。\"

夏副主任輕輕拍著沙發扶手，推心置腹地說：\"小曾呀，我是靳州老土地，胳膊往里擰，萬 事總會幫襯你的，你放心。\"說到這里話題一轉，\"一位對靳州十分關心的老首長的孩子辦 的'天寶'公路工程公司想承接這條公路，這公司還是有資質的，公路交給他們，包括資金 的許多事或許就容易解決多了，小張和他是鐵哥們，好說話，可以托他。\"頓了一頓，又像 記起了什么事：\"另外，小張正想去港澳商談幾筆生意，你何不用市府招商團的名義讓他引 見認識一些在外的家鄉人，他們都有一股愛國熱情的，想來對家鄉這條致富路不會袖手旁觀 的。\"

曾希民認真聽著，忽然領悟到老書記將他叫到山莊來的用意。靳興公路還剛提到議事日程， 他 已經開始給你布排。可是，他并不想把這條路假手于人，因為，就他聽到看到的，多少當官 的就栽倒在修路上，他不能不引以為鑒。雖然自己在家鄉人眼里已是大官，可是，在官場， 他要資歷沒資歷要背景沒背景，能特立獨行么？因此他避開了正面回答老書記，轉臉對張 肉嘟笑道：\"張總，你聽見老書記說了，這條路你要出力呀！\"

張肉嘟一拍胸：\"曾市長，咱哥們誰傍誰的，你放心。\"這位老總出口有些兒粗俗，卻也本 色。

曾希民看他大包大攬的樣子，不像吹牛皮，玩笑說：\"誰傍誰？傍大款么。別看我當市長， 可是個窮漢子，老書記你說是不是？\"

張肉嘟咧著嘴笑得開心，眼睛瞥了瞥腕上手表，夸張地\"哎喲\"一聲：\"都什么時候了，曾 市長你是第一次來山莊，沒什么好招待，一頓便飯。\"

不待曾希民答應，老書記已經開口說：\"小曾，我是難得來的，你應該陪一陪我。\"

一時飯菜上桌，曾希民才知道說是\"便飯\"，卻是饌列八珍，水陸俱全。

一頓飯三個人吃了一個多小時，到酒有八分，連夏副主任談話也沒了顧忌，曾希民聽到了許 多 官場里的故事，都是自己不敢聞不敢言的，張肉嘟說到高興處，讓人拿來幾冊影集給曾希民 看，曾希民心里感嘆：\"阿弟，你嫩著哩！\"

曾希民離開春云山莊時，夏同政把一串房子鑰匙交給他：\"知道你家屬馬上過來，小張有一 套房子空著，路段挺好的，你不妨去那里住一陣子，朋友的好意不必拒絕。\"

曾希民還沒來得及推卻，夏副主任已經轉身了。

三、市長出手是\"好運\"

曾希民帶領的靳州市招商團在第一站香港就受到了許多靳州籍人士的熱情接待。曾希民遵 循著宣傳靳州，廣交朋友的方針，詳細介紹了靳州建設的遠景近況，特別提到開發靳興公路 。新任命的靳州市政府城建委處長陳蘭詳細介紹了公路概算的精確數據和這條路以后的收益 預期，都很令人信服，讓許多在外的靳州人士對投資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幾個實質性的談判 也意外的順利，這使曾希民十分興奮，因為許多家鄉人士和張肉嘟似乎都有很好的私交，曾 希民對張肉嘟不免刮目相看。

香港之行結束，招商團又來到澳門。

這天夜晚，澳門靳州商會宴請招商團，氣氛十分歡洽。散席后，張肉嘟的一位老客戶天馬筑 路設備有限公司經理鄭天明親自駕車送曾市長和張肉嘟到下榻的飯店。

車行路上，窗外是霓虹的世界，流淌著一片夢幻。沒多久車子停下了，曾希民下車正要向鄭 經理表示謝意，不料看見閃爍的霓虹燈打出的卻是\"葡京大酒店\"，一怔，馬上佇足停步。 鄭經理看著他笑道：\"請進，曾市長這幾天辛苦，今天我要您放松一下。\"

曾希民正遲疑，卻擋不得張肉嘟一旁推他：\"鄭經理可是老朋友，別讓他丟面子。\"只好身 不由已踏進了大門。

葡京大酒店是世界有名的賭場，可這里完全不是曾希民想像中那樣一片烏煙瘴氣，雖然人頭 攢動，熱鬧異常，卻是秩序井然。曾希民看得入神，卻見鄭經理笑嘻嘻地捧著一把籌碼過來 ：\"曾市長，來，博個頭彩玩玩。\"

曾希民馬上想到自己市長身份，連忙推卻。張肉嘟接了籌碼：\"玩玩，讓我替你試一試手氣 。\"來到大轉盤旁，一下把一堆籌碼全押在了第二格上，曾希民只能不置可否，眼看輪盤轉 動起來，圓溝里的小珠骨碌碌隨著轉，忽然停住，隨即聽到鄭經理夸張的歡呼聲：\"哇-- 曾市長您大人大福！稀有的大彩，'孤丁'--\"

掌臺的小姐飛了曾希民一眼，一迭聲恭維：\"先生好手氣，贏了孤丁，再下一注罷。\"邊說 邊推過來一大堆籌碼，張肉嘟很是興奮：\"好事成雙，再博一下子。\"也不問曾希民，仍在 2號上押了注，曾希民此時只覺得腦子有些云里霧里，眼前這架轉盤又旋轉起來，滾珠骨碌 碌響，馬上又聽見一片驚呼：\"啊，又一個孤丁--\"

曾希民猛地驚醒，看時，那掌臺的小姐仍是一臉溫柔的笑容對著他：\"先生今天是您的幸運 雙子星座，恭喜啦--\"說完，推了一大堆籌碼起來。張肉嘟樂得拍著手大呼小叫，鄭經理 攏了籌碼：\"曾市長--我們另外再看看去。\"

鄭經理送曾希民回到下榻飯店已是半夜，告辭時鄭經理把一張信用卡放在曾希民床頭：\"這 是曾市長您贏的錢，怕不方便，我替您全部打到卡上了，內地銀行都可通兌的。\"

曾希民連聲說：\"不可以，不可以。\"趕著要把卡還給鄭經理，鄭經理卻早已出了門，曾希 明不敢聲張這事，只得把卡藏起。后來他動用時，才知道卡上竟有二十萬元。

曾希民港澳之行匯報會結束之后，市委書記和他就招標問題隨便閑扯了幾句，似乎無 意地提及：\"聽說天寶公路工程公司想參與這個項目，這樣大的工程，我們靳州一個窮市， 確實該有人支持才行啊！當然具體的事你考慮。\"

曾希民望了他一下，點頭說：\"是的，確實要通盤考慮的。\"

只有陳蘭堅決反對，竟至一時變得很激動，沖著曾希民言詞咄咄：\"你不是不知道建造這條 公路的難度！'天寶'是名副其實的一家轉包公司！它具備什么資質？\"

看著為這條公路從勘察到概算嘔心瀝血，累得又黑又瘦，鬢發已經摻進好些白絲的老同學， 曾希民心里感到內疚。可是又有什么話說呢？只能心里說：\"陳蘭，你不身居其位怎么知道 難處喲！\"嘴上卻不能不安慰：\"相信市里會通盤考慮的。\"

四、最終嘗的是\"苦瓜\"

靳興公路不久就公開投標，但圈中人都知道對手大有來頭，因此并沒人不識趣。不識趣的 是原先陳蘭所在的112公路工程公司，雖

然無論資質和實力均是國內首屈一指，而且標的和 概算無可挑剔，最后卻宣告敗北。天寶公司輕而易舉地拿下了這七個億的公路工程 。

天寶公司的老總風華正茂，當晚在春云山莊設盛宴慶賀，靳州市的政要人人出席，不知道是 不是這位老總神秘身份的緣故，人們眾星捧月圍在他身邊，席間觥籌交錯，個個輪番向他敬 酒，曾希民發現陳蘭沒有參加，雖然她的名字也在被邀之列。

曾希民回家已經很晚，陳蘭打來了電話：\"老同學，請原諒我不辭而別，你那里已經不需要 我 了。我理解你的處境，不怨你。不過我想說一件不知你記不記得起的往事，如果，現在的曾 市長心里還記得當年接到人家三十元匯款才敢吃一餐肉，那么，你所做的一切一定不會 辜負別人的期望。\"

曾希民拿著話筒，心頭一震，一時發怔。

\"老同學，我只能說希望明天更美好！\"不 等曾希民說話，那頭陳蘭已經掛斷電話。

陳蘭的話勾起了曾希民心底藏著的一件往事，這一夜他幾乎沒有合眼。

……那年仲秋，從冷山溝出來的農家子弟曾希民掖著省城一座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身背 一副簡單的行李卷，拎著一壇鹽漬蘿卜走上了到省城的汽車站。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故意和這位第一次領略城市風光的鄉下學子開玩笑，當曾希民走下汽車時 竟下起滂沱大雨。雖然錄取通知上寫著乘幾路車到哪下站，可是這樣的大雨中他人生地不熟 怎么也找不到公共汽車站。等了半天，看見許多旅客鉆進出租車走了，曾希民不 知哪來的勇氣竟然拎起鋪蓋卷也鉆進了開過來的一輛出租車里，告訴他去的學校名字，小車 司機吐出的簡單三個字\"二十元\"讓他一下傻了眼，他紅著臉尷尬地又從出租車里鉆了出來 。

二十元！他口袋里除了學費錢，全部的財產是一張\"四偉人像\"，可是這一百元錢應該是他 一個學期的生活費用！他能奢侈地把可以支撐一個月的生活費用耗在走路上嗎？于是他一下 清醒了，馬上解開了包鋪蓋的塑料皮披在身上，褪下他娘熬了幾個通宵給他納的千層底新布 鞋，光著雙腳走了兩個多小時路找到了學校。

整一年，曾希民就以咸蘿卜就飯。盡管后來品學兼優的曾希民拿到了一等獎學金，他仍不敢 亂花一分錢，平時只揀最廉價的菜下飯。

有一天，曾希民突然接到一張匯款單，他奇怪家里發了什么小財竟給他寄錢了？但一看單子 上匯款的姓名全然不認識，匯款上也只一句簡單附言：記住，買一份肉吃。

雖只是三十元錢，卻使他激動不已，而且從此每個月的這個時間他就會收到同樣三十元的匯 款單。一直延續到畢業，這情況也沒間斷，他不知道暗中資助他的是誰？他曾想按匯款單上 的具名和地址尋訪過，但連他自己也清楚這只是一種徒勞。

匯款人一直沒有想向他表露自己，曾希民一直把一份感激揣在心里。

\"難道那不具名的匯款人是她？\"曾希民只是發呆。不過，在日理萬機的市長腦子里能一直 縈繞著這樣的往事么？

建路的事倒是諸事順手，僅一年，公路全線通車，因為和外部世界打通，靳州經濟果然就活 躍了起來，這件政績工程迅速使曾希民聲名大揚。

因為工程，曾希民已經成了春云山莊的常客，張肉嘟確實夠\"朋友\"，他不露聲色為曾希民 的兒子辦好了法國留學的全部手續，支付了全部費用。

那位天馬筑路設備公司的鄭經理過來大陸，特地到靳拜見曾希民：\"多承曾市長關照，以后 再多多合作。\"臨走時，他給曾希民留下的仍是一張信用卡，曾希民已經知道，天馬公司單 兩臺筑路機的賺頭就是八百萬！因此他連推讓一下都沒有，送走了笑容可掬的客人。

興建靳興公路讓曾希民嘗到了權力魔杖的神妙。但是有時候未免心驚肉跳：\"天啊，我可千 萬別陷進了泥潭喲！\"

事情卻往往不幸被言中。只過了一年多，突然爆出一條驚人的新聞，傾靳州一市財力投資達 七個多億的靳興公路竟突然發生全面塌陷，消息傳出，一省嘩然。媒體曝光以后，驚動高層 ，省里立即派出工作組坐鎮靳州市處理這案子，中國許多工程中的事情不查尚可，一細查， 問題就了不得，曾希民自然不能幸免。雖然此時還沒動曾希民市長的位置，但曾希民懷 著鬼胎，整天惶惶不安。

沒過多久，一個電話悄悄向他透露了他即將被\"雙規\"的消息，曾希民聽了臉似死灰，無奈 之下只能懇求說：\"讓夏書記拉我一把，可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殉葬啊--\"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冷冷的：\"你自己會明白如何去做的！\"

曾希民一把揪住自己的頭發，癱在了沙發上。當他清醒過來時，知道只能自己救自己。唯一 的 辦法是退贓，能退多少就能減輕多少懲罰。但他又能從什么地方去籌措這大筆的錢啊！情急 中就想到老家祖上的遺物。

五、如此遺物驚心魄

傍晚時分，曾希民的小車彎進通往曾家坳的盤山小路，不多時就在路口一棵蓊郁的百年大樟 樹下\"嘎\"地停住了。曾希民一身舊便裝下了車，俯身去車里拿起大包小包的禮物，悄悄 走進村里。雖然他已經離開故鄉多年，但此行并非衣錦還鄉，不想驚動鄉親。好在朦朦暗色 掩住了他的身影，連狗吠聲也沒聽到，曾希民就到了家。他輕輕推開院墻門。

\"誰？\"傳出來是他爹的聲音。

沒等曾希民答應，清林老漢已經走出屋來，見是兒子，而且神色好像有些不對 ，就吃了一驚：\"是民娃子你，怎么回家也沒先來個信？\"

曾希民的娘聽見連忙趕了出來，叫一聲民娃子便馬上搶過曾希民手中的大包小包，嘴里就念 叨為什么不帶媳婦孫子一塊來。曾希民強笑應道：\"是辦事路過，順便來看看爹和娘。\"

娘進屋放下了包就去廚下準備晚飯。曾希民和爹坐了說話。

曾老爹問兒子突然回來有什么緊要的事，曾希民掩不住心 事，言語躲閃。曾老爹心里很是狐疑。

父子談不多時，曾希民娘已經準備好飯菜出來放到桌上，曾老爹就去屋角端酒壇子，卻被曾 希民攔住了：\"爹，兒子帶了瓶茅臺來，專孝敬爹的。\"當時就去一個包里掏出一個錦盒， 掀開蓋來，取出酒瓶，正要開塞子，曾老爹卻一下搶了過去，瞇著眼把茅臺瓶子左看右看上 下把摸了半天，然后目光落在兒子臉上，說：\"民娃子，爹今天才算開了眼界了，這就是茅 臺？聽說就一個空瓶子也值得二百斤谷子？\"

曾希民看見父親一副天真的樣子，笑道：\"爹，今天您就別管什么價，這是兒子孝順您老 人家的，您喝就是--\"說著就去父親手里拿

瓶子要開。豈料老爹不知怎么一不留心，只聽 得\"砰\"地一聲，茅臺瓶子掉在水泥地上。霎時，滿屋子散溢著茅臺的濃香 。

曾希民很不自然，看自己爹，只見他倒\"呵呵\"地笑著：\"不怪不怪，是我沒這份福氣！\" 他用掃帚把一地碎瓶塊掃干凈，又去墻腳邊捧了自釀的米酒過來，把桌上三個碗一齊倒滿： \"民娃子難得回家一趟，來，全家喝個和美酒兒。\"一仰脖把碗盞子喝了個底朝天。曾老 爹看著曾希民笑說：\"你不喝？嫌這酒口澀？這酒是很暖肚的。喝了！\"

曾希民神情有些尷尬，鑼鼓聽音，爹的話分明告訴他剛才跌碎茅臺瓶子，決不是失手，而是 一種祈求，不明著說而已。看著滿臉酡色的爹眼睛盯著自己臉上，他這時想說什么卻失了伶 俐。不過，曾希民心里有一點很清楚，得趕快拿了東西趕回靳州去，喝酒的當兒憋不住開口 說：\"爹，兒子這幾天細想，祖宗定的規矩有點奇怪，好像有什么意思要告訴做事業的小輩 ，況且，曾家人挨了八代才等著開一次祠堂門，兒子不能太矯情，我和你是不是去看看炳根 叔爺，這次我順便把祖上的遺物帶了回去保管。我還帶了些禮物給鄉親們，趁還早挨家分了 罷。\"

曾老爹看著獨生子，點了點頭，匆匆扒完飯，就帶了曾希民各家去了一趟，一直忙乎到了半 夜。

因為曾希民說明第二天一定要趕回靳州，老族長炳根一拍腿：明朝辰旦開祠堂門，族中不論 婦孺老幼都進祠堂聚會。

翌日清晨，曾家坳仿佛過節一樣，半夜就聽見曾老漢家豬嚎。原來曾老爹因為族里為自己兒 子開祠堂門，牽出欄里一頭豬半夜央人宰了，準備開了祠堂之后讓全村人打一次牙祭， 曾希民想攔爹卻又沒來由，先自睡了，只是擱著沉重的心事，一夜功夫輾轉反側哪得 合眼？天剛放亮就悄悄起身，漫步走到村外，看著眼前山水，分明兒時模樣，忽然想到自己 以后，人就呆了--等會兒開祠堂，在曾家坳人人都當成了大事，沒一個人會想到自己是曾 家一族最不肖的子孫……他一下懊悔這次回來了。

曾希民正滿腹心事在嶺腳野畈里茫然轉悠，忽然聽得村里\"鏜鏜鏜\"三聲震耳的銅鑼響，伴 著悠長的吆喝：\"開祠堂羅--開祠堂羅--\"曾希民心猛一收縮，看著大樟樹下停的小車 ，閃起一個念頭：走！便疾步向小車走去。

這時，幾個村干部尋了過來，見了他眾星捧月一樣簇擁著他回村，看村上一村老小已經齊簇 簇聚著，見了曾希民仿佛像見著英雄一般，搶著招呼：\"民娃子--\"

曾希民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惶悚。

顫巍巍的老族長炳根看著曾希民，要他攙自己走在前頭，后面全坳大小一百多族人手里拈著 裊裊燃著的清香魚貫跟在后面，隨著曾家祠堂兩扇黑漆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平常一直 緊閉的祠堂撩開了神秘的面紗：當中一條青石便道，兩邊幾棵松柏夾路，果然氣象森嚴。老 族長抖抖地從懷里掏出一串鑰匙，開了正中碎格雕花落地長簾，讓人們驚奇的是一個廳堂竟 空蕩蕩的，只正中一張長桌上放著神龕。

炳根點燃香燭，恭恭敬敬在神龕前的燭臺里插好，然后艱難地跪下身去，見如此場面曾希民 不由得也跟在后面跪了下去，十分虔誠地叩了三個響頭，后面烏簇簇的人群也齊齊跪地參拜 了。散著一股霉氣的殿堂里就彌漫起一片氤氳。老族長讓曾希民扶了起來，伸出瘦骨嶙峋的 一雙手把神龕的門簾子掀開，取出一件東西，人們的目光齊刷刷盯住要看祖宗傳下的究竟是 什么東西。只見炳根托在手里的是一個灰黑的包袱，他回頭喊道：\"曾氏二十八代孫炳根， 秉上祖遺訓，將此包內錦匣傳交三十代孫希民收執--\"一雙眼睛頓時落在曾希民的身上， 喝一聲：\"希民，跪請祖宗遺物--\"

曾希民豈敢不聽？雙膝著地從叔爺手里小心翼翼接過了包袱，只見炳根一雙細眼灼灼盯住了 自己，讓他心里打了一個寒噤：\"希民，曾家一脈氣數都看著你了，但愿你記住祖訓，好 自為官，為曾家爭一份清聲。\"接著叔爺宣布：\"關祠堂--\"

曾氏相隔八代破天荒的一次開家祠活動，如此簡單就結束了，只不過把祖宗的一代遺物傳給 了一個當了官的子孫而已。但在曾家坳卻震動不小，人人都在猜測，祖宗包袱里到底裝的是 什么？傳下來八代又舉行如此鄭重的儀式，一定是稀世寶物。許多家都誡勉自己孩子：\"好 好念書，民娃子可是吃咸菜疙瘩頭掙出來的一個前程啊!\"

曾希民揣著剛從叔爺手中接了的包袱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家，一進屋曾希民就把包袱丟在炕桌 上，心情仿佛做了賊一樣忐忑，怔怔地盯著炕桌上被八代歲月煙塵湮漬得黝黑的絲帛包袱 ，不言不語。

正發呆，他爹進來了，看看他說：\"民娃子，這是曾家傳了八代的東西，不管里頭是金是寶 ，你打開看過就是了，東西仍還給族里。\"

曾希民木然地點了點頭，伸出微微發抖的手去解包袱。

曾氏上八代祖宗傳下的遺物現在終于打開了，原來，包袱里面是一尺許長五寸厚的錦盒， 讓一管小銅鎖鎖了，邊上掛著啟箱的鑰匙，都已顏色暗黑。盒子 底蓋粘了一紙封條，上面一行恭楷寫著：子孫官七品以下不得開啟。

曾希民偷脧了父親一眼，小心扯去封條，又取下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扭，相隔了一二百年 的一管銅鎖竟然應聲而開，曾希民這時只覺得血往上涌，手顫顫地正要把箱蓋掀開來。偏偏 此時有幾個人直闖進門來，都是大蓋帽。曾希民見為首的是靳州市檢察長，渾身一個顫抖， 手停在了半空。

那檢察長還存一分客氣，把搜查證遞在曾希民面前：\"曾市長，我們奉命對你所有居所進行 搜查，請簽字。\"

曾希民神情漠然說：\"我沒有在老家藏匿過任何東西。\"

檢察人員看著桌上錦盒問曾希民：\"這是什么東西？\"

曾希民搖了搖頭：\"它不是我的財物--它是曾家氏族的一件祖宗遺物--到現在我還不知 道里頭是什么東西。\"他硬是鎮靜地把情況跟檢察長簡單說了一遍。

這時，一個檢察人員伸手掀開了箱蓋，曾希民不知怎么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要看 箱子里面到底藏的是什么。

但是，讓他吃驚的是打開的錦盒里只有一條白色綾巾！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發黃。那檢察員 提起綾巾輕輕打開，但上面除一塊烏黑的斑痕外，什么也沒有。

曾希民驚呆了，祖宗留下的而且非要子孫七品以上官員方得開啟的箱子里難道真的只是一塊 沾著污垢的綾巾？天，這是塊什么樣的綾巾哪，值得祖宗如此珍藏！

這時，檢察人員發現箱底還有一個紙條，便小心取了打開，把紙條遞給了檢察長。

檢察長看得很仔細，神情也一下嚴肅起來，讀完后一聲不響把這頁紙遞到了曾希民手上。 

曾希民滿臉疑惑地接了那頁紙，剛看了幾行，頓時呆若木雞，迷糊中那 頁紙從手中輕輕飄落到地下。

屋子里頓然靜寂得似乎連每個人的呼吸聲也聽得出，這時，猛聽得撕心揪肺的一聲長嚎 ：\"我作孽哇--\"話音未了，只見曾希民一頭朝桌角猛撞了過去。旁邊的檢察人 員眼疾手快，一齊抱住了他的身子，可是，曾希民的

額頭已是鮮血迸流，浸透了掉在地上的那塊綾巾，人也暈 了過去。

幾個檢察員手忙腳亂給曾希民止了血，扶他在床上躺下。一個檢察員拎起巾袱，

檢察長接了過去，又拾起地上的那頁紙，撫平折好把它們鄭重地放進了箱盒里。好一些時候 ，曾希民才悠悠地醒過來，看著一屋子人，臉色死白不作一聲。檢察長看著他，感慨地對他 說：\"曾市長，假如早一年打開這盒子，今天你的血恐怕就不會沾上這塊綾巾了。\"

……大半年后靳興公路系列案結案，在關于曾希民\"瀆職和巨額受賄犯罪案\"的通報中人們 讀到了曾氏家族上八代祖先的遺書：

余任工部侍郎因貪一文始，竟成舉國巨貪，遭斷頭之刑，玷污終身。又 遺禍子孫，致曾氏一 族貽羞萬世，追悔無及。當此臨刑畢命之時，撰此紙并以沾吾刑余頸血之綾巾留與子孫，凡 曾氏子孫后世有作官為吏者應以不肖乃祖為鑒，務以\"貪\"字為戒。夫人只一念貪私，便塞 智為昏，染潔為污，到頭賠了身家性命，利欲熾燃便是火坑，慎哉！慎哉！

曾泌絕筆

其中也夾著曾希民的懺悔書：

現在我才清醒，從來，金錢的\"媚眼\"是拋給權力魔杖的，人家 巴結你這個人，是因為 你握有的權力，因為它能給這些人帶來利益……可是，貪欲使我忘記了它--現在悔之已晚。

讀到的人感嘆之余，都不免嘆息：\"前世作孽，曾家八代出過兩個官，卻全被一個' 貪'字害得家破人亡。\"

咸豐工部侍郎曾泌因貪遭戮，臨刑前追悔莫及，給自己子孫留得一個\"血箴\"，雖然不光彩 ，卻也算是一點明智，可惜他的八代孫曾希民沒有見到老祖宗這\"血箴\"已經重蹈覆轍，可 嘆！不知曾家氏族將如何處理那條沾著兩代貪官污血的白綾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