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之所以寫詩,意圖各不相同:或為了贏得所愛女子的心,或為了表達他對一片風景或一個國家等周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或為了塑造他當時所處的精神狀態(tài),或為了在大地上留下痕跡——如他此刻所想的那樣。他訴諸這種形式——訴諸一首詩——首先是出于無意識、擬態(tài)的意圖:白色紙張上垂直的黑色單詞淤塊,仿佛能使一個人想到他在世界上的個人處境,想到空間與他身體的比例。但是,與促使他拿起筆的各種意圖無關,與流出其筆端的一切所起的效果無關,對了他的讀者,無論其讀者是多還是少——這一事業(yè)迅即的結果,就是一種與語言產(chǎn)生了直接聯(lián)系的感覺,更確切地說,就是一種對語言中所說、所寫、所實現(xiàn)的一切迅速產(chǎn)生依賴的感覺。
這種依賴性是絕對的,專斷的,但它也會釋放自由。因為,作為一種永遠比作者更為古老的東西,語言還具有其時間潛力——即在前面的一切時間——賦予它的巨大離心力。這一潛力,雖說也取決于操這一語言的民族的人數(shù),但更取決于用這一語言所寫的詩的數(shù)量。只要想想古希臘羅馬文學的作者們就夠了,只要想想但丁就夠了。比如,今天用俄語或英語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能成為這兩種語言在下一個世紀中的存在提供保證。詩人,我重復一遍,是語言存在的手段。或者,如偉大的奧登所言,詩人就是語言賴以生存的人。寫這些詩句的我不在了,讀這些詩句的你們不在了,但寫出那些詩句的語言和你們用它閱讀那些詩句的語言卻將留存下來,這不僅是由于語言比人更為長壽,而且還因為它更適應于突變。
然而,寫詩的人寫詩,并不是因為他指望此后的榮光,雖然他也時常希冀一首詩能比他活得更長,哪怕是稍長一些。寫詩的人寫詩,是因為語言對他作出暗示或者干脆口授接下來的詩句。一首詩開了頭,詩人通常并不知道這首詩怎樣結束,有時,寫出的東西很叫人吃驚,因為寫出的往往比他預期的更好,他的思想往往比他希求的走得更遠。只有在語言的未來參與進詩人的現(xiàn)實的時刻,才有這樣的情形。
存在著三種認知方式:分析的方式、直覺的方式和圣經(jīng)中先知們所采用的領悟的方式。詩歌與其他文學形式的區(qū)別就在于,它能同時利用所有這三種方式(首先傾向于第二種和第三種方式),因為這三種方式在語言中均已被提供出來;有時,借助一個詞,一個韻腳,寫詩的人就能出現(xiàn)在他之前誰也沒到過的地方——也許,他會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得更遠。寫詩的人寫詩,首先是因為,詩的寫作是意識、思維和對世界的感受的巨大的加速器。一個人若有一次體驗到這種加速,他就不會再拒絕重復這種體驗,他就會落入對這一過程的依賴,就像落入對麻醉劑或烈酒的依賴一樣。一個處在對語言的這種依賴狀態(tài)的人,我認為,就稱之為詩人。
(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主要作品有詩集《給約翰.多恩的挽歌》、《詩選》和散文集《小于一》、《悲傷與理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