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1924年生,湖南湘西鳳凰人。十六歲開始以繪畫及木刻為生。曾任瓷場小工、小學教員、中學教員、民眾教育館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刊編輯、電影編劇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
寫過詩、雜文、小說、劇本,出版過多種畫冊,還有《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候》《花衣吹笛人》《永不回來的風景》等書。畫過《阿詩瑪》、生肖郵票《猴》和毛主席紀念堂山水畫等。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和中國內地、香港開過畫展,其美術成就獲意大利總司令勛章。本刊曾連載過他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
以下的一組文章是黃永玉先生為一些書和畫展寫的序文。
——編者
給這個黨員打分
黃永玉
一九五三年我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美術學院工作,第一次上美院去見人。如何見法?見誰?我都不清楚。在接待室等候,進來一個高個子,長臉,眼睛瞇成一條縫的,不太笑的角色,同我握了手,坐下,說話了:歡迎你到美術學院來工作,噢!美術學院這個環境很好嘛!嘿嘿!(笑了一點)可以學習和鍛煉嘛!明天你來院辦手續,找一位名叫段錦云的女同志。我叫丁井文,是負責院長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有什么顧慮沒有?我搖了搖頭。
“那么,再見!”握手。
一路上,有幾個詞讓我弄不清楚,“學習”?為什么學習?我不是來教書的嗎?“鍛煉”?有什么好鍛煉呢?我身體雖不說肌肉發達,對付一兩個人倒還夠用,怎么把這事說到一起來了?還有“顧慮”?到美院來工作有什么好怕?
以后,漫長時間理解許多概念和我原來理解不一樣。這是一種全新的生活。從那一天跟老丁見面起,我真是興奮到了家;見生人不生,見熟人不熟,見怪不怪,我好奇之極,我全盤接受:都是一家人,自己人了,哈哈哈!
我幾十年之后才發現,從香港回來的這個行動,給人的印象并不簡單,只是沒有人提醒我,也可能的確心無城府,一心只想刻木刻、教書,覺得這日子曠古未有,開懷萬分。三四十年時光直到大家發現香港也不光是出產游手好閑,出產特務的地方……雖然生活的坑坑洼洼不少,真誠對待我的心地,我的工作的好人畢竟是多數。尊敬的老丁就是一個。
我和他的交往不多,朋友告訴我,他總在暗中照顧我的政治生命。也許他認真看過我的檔案,也許由于藝術同行的真誠的某種共同性更能體恤千里歸來者政治上幼稚的報國之心……
說良心話,除了人所共知的“文革”災難之外,幾十年來較之許許多多道德高尚、創作優秀的不幸的同行,我算是走運之極的人了。
老丁跟我一道工作的時間不長,他很快被調到籌備美院附中的工作中去,再不久就正式成為那個耗費他一生精力、一代又一代的娃娃頭目。這些娃娃,今天做爺爺的做爺爺,做奶奶的做奶奶,百子千孫,老丁也晃眼九十歲了。為此,他真是如古人所云,費盡了移山心力。
照一般官場行話,他是很有“前程”的,換了別人,做夢也夠不著這個境界。他原是搞美術的,于是就死著心要搞美術。不知是馬克思在天之靈看上他還是秦叔寶、尉遲恭相中了他?當時負責中央警衛團工作的汪東興同志,一定要老丁擔任“內衛連指導員”工作。講明白點就是去擔任保衛毛主席和幾位中央領導同志的安全工作。
汪東興慧眼識英雄,老丁也沒辜負老汪的厚愛;原本干革命是不講價錢的,但汪、丁卻暗中有個交易,丁說:去當指導員可以,你要答應我,進北京后,還得讓我繼續搞美術工作!汪東興英雄識英雄:好!我答應你!
老丁呀!老丁!御前侍衛之長是前世幾時修來?古時候要買這個美差你曉得要花多少銀子?順這架梯子往上爬,進了城,若干年后,做什么官不成?瞧那些可愛的老鄉“挑擔茶葉上北京”要走千里萬里,見不見得著毛主席還是個問號。國慶節上百萬人只能遠遠瞧著站在城門樓上的毛主席,一年就這么一回,還那么眼淚汪汪地。你瞧你多死心眼,搞什么美術?置天天在毛主席身邊的幸福于不顧,假如我是那位汪大哥,我根本就可以耍賴皮說從來沒說過進城后讓你畫畫的事!再說!再說!就問你的黨性到哪里去了?眼看任務這么緊張,階級斗爭如此尖銳!帝國主義虎視眈眈,你居然還有這種存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偏汪大哥又如此之說一不二的守信用,這一下,你瞧你,陷在美術界拔不出腳了吧?
老丁倒是從來不吃后悔藥的,且越活越高興。既然投了美術之胎,不免攪亂了原有的級別、制度和章法,在幾間既破且舊的老房子一住幾十年。他的部下,背過的娃娃都當司令員了,老丁好像躺在快樂的南柯一夢中,那么滿意。外人聽說到老丁的故事,又見到老丁這個人,真會異想天開地說,他是什么、什么、活化石……他原來的老關系、老上級、老部下,弄一套體面的、現代化住房,也只一句話的事,他想都沒想過。在他的世界里,“淡然”已成為習慣。沒有李玉和的大義凜然地唱著真理;也不像“酸葡萄”故事中的狐貍半肚子醋勁和一嘴風涼話。認識他的人,常有幸在大街上見到他騎著一輛老舊自行車擦身而過。因此,不止一次地摔斷手腳,上醫院吊腿、上石膏,一個月兩個月,出院再騎著那輛心愛的老朋友回家。
幫助朋友、愛護朋友,以朋友的成就為榮,以朋友的倒霉受難為憂。朋友挨批、接受審查、被揭發,他跟著朋友一齊“登”上《人民日報》。朋友日子好過了,把他淡忘了,他會說:“人家這么辛苦,這么忙,不該去打擾他……”
“文革”期間,他的一群從小看大的學生寫了一篇文章,控訴他,用了一個聳人聽聞的題目,我為他寒心,他卻說:“唉!那時候他們沒有辦法啊!由不得他們啊!”
他畫得一手好水墨,尤其是麻雀特別精彩,他并不急于讓人知道,換了別人,老早自吹是“麻雀丁”了。
以前,他處理“黨務”時,是位出名嚴正、認事不認人的人,那點洞察能力與通達的胸懷常為共事的人所贊賞。
對真正的朋友和青年們,他卻是那么坦蕩和誠實,像一棵長滿闊葉的春天的大樹。
我好多年前曾經說過默禱他長壽,如果年歲可以捐獻的話,老丁!拿我的年歲去吧!他活得比我有價值,我高山仰止!
一個人的道德是天分,由千種萬種因素形成。固然,好書、好老師、好朋友……是良好的誘發劑,但不是根本,惡人康生也有學問,也有雅趣,會書法,懂戲曲,你只想想他眼鏡背后面透露出的兇光,還有膽掛牽你甜蜜的家庭、可愛的兒女、親密的朋友、溫馨的書齋嗎?所以說康生這玩意兒是太平年月的死敵。他是災難的代表,他不應該也不配是個共產黨員!他心壞!
我為老丁這個共產黨員自豪!不吹牛,我認識他,真的認識他!
2002年12月2日于北京萬荷堂
[俄] 普希金 著
黎華 譯
天末懷先讓
黃永玉
認識先讓時,他很年輕,我也不老,畢竟是五十年的事了。記得他那時在文化部什么什么機構工作,穿了件褐色短夾克在美院興沖沖的來去,瀟灑漂亮的突出,后來知道他是黨員,我也就不替他擔心了。我跟他沒有什么來往,客客氣氣,印象是好的。印象好的原因是因為他的朝氣,他不像一般習見的黨員穿著褪色藍干部服連同他們樸素的臉色令人生畏,他真實地令人感到親切。
聽說他是刻木刻的,我在版畫系教書,我們一定有過交談,比如在版畫系走廊,或是在全國性的版畫展會場里……都忘了;忘了不要緊,以后幾十年相處到死也忘不了。
以后他也在版畫系工作了。我們的私人來往也不多。版畫系的黨外人士有夏同光(“文革”末期上吊自殺)、陳曉南、王琦(“文革”后入黨)和我,其余都是黨員。版畫系的黨支部的領導很強,系主任是道德高尚、治學誠篤的老版畫家李樺。他五十年代中期入黨,加上新婚,同事們祝賀他雙喜臨門。在他的主事下,版畫系的文化空氣很活躍,提倡讀書、舉辦多種類型的講座和文藝活動,“反右”開始,版畫系定性的右派學生最多。那么轟轟烈烈的大運動中,李樺的表情始終閑閑然一如往日,他的黨齡雖嫩,然而人格力量強韌,大有袁中郎所謂“兀坐無儔侶,觀空絕想塵”之慨,世故驚濤中如此從容真不簡單。
“反右”以后版畫系成立了四個工作室:李樺、古元(“反右”以后古元調來版畫系工作)、王琦、我各負責一個,工作室以名號,可算開風氣之先。先讓好像是在古元工作室作管家,只見他整天忙忙碌碌,腳不點地。
以后的“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包括十三陵勞動、密云水庫勞動、“大煉鋼鐵”、“深挖洞”……這一類累死累活的行動都見到先讓汗流浹背的影子,聽到他沙啞的嗓音。他比我小,雖然小不到哪里去,按那個鬼才知道的制度,先讓屬于“年青教師”之列,而我是“老教師”,“年青教師”該上苦活的時候就得上,還得賣命地上,“老教師”也累,賣不賣命只有天曉得,何況他是黨員……
在那種場合,他的專注、誠懇、認真,使盡青春解數,令我感動深思,留給我一個至今難忘的磨破衣衫、手捏鐵鎬、屹立于壩上、滿頭大汗的年輕形象。他在洪流中,我在洪流邊淺灘處,我遠遠地對他好感,懷著落后于時代的同情。
像他一樣年輕的藝術家這時候應該精研學術,鍛煉本領,壩上爐邊浪費了珍貴年月……這話當時我敢講嗎?
除了“文革”這個劫數難逃之外,以前的“運動”中只是順手挨著的洗、刷、銼、磨,陳與義所謂的“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差約近似。元氣雖傷,性命還在,算是可以了。
不過,在這狗屁嘮嘈的混賬時代我撿到一個寶貴朋友,就是楊先讓。“社教運動”開始,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忽然系里的聲勢里似乎我是個靶子。什么資產階級教學方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養狗、打獵、聽唱片、推廣封建帝國主義文化……一位教授控訴我毒害他欣賞貝多芬音樂。真弄得我把這幾個月提神醒腦場面當做是覆巢危機了,每天上午、下午、夜晚回家的路上有時會碰到楊先讓,輕輕地從后面下了車,陪我走了一段路:“……只是教育,輪不到誰、誰的頭上,沉著點。有的人幸災樂禍,以為機會到了,讓他去失望吧(我知道他指誰)。”說完,上車一溜煙走了。又一回仍是在路上,我們剛開完會出來,主題是批判我養狗和交游朋友關系問題,又是從我后面擦身而過,這回不下車,只說了一句:“哈哈,黃先生,你他媽以后得收斂一點了吧!”
他有正義的判斷,只是礙于關系,不能不只在路上抒發。
“文革”期間,他忙他的,我們沒有個人接觸。
“文革”末期,把美院全體教職員工送到河北磁縣軍墾農場勞動,交給解放軍訓導管理,版畫系是其中的一個班,有連長排長管著,我和先讓才真的生活在一起。唉!狠狠地度過三年。
那一場淺薄幼稚的管理之下的三年勞動,無可聊賴之外只能留下幽默的余響。勞動地點在十六里外,天剛亮起床吃早飯后撿拾農具排隊往南走向目的地,黃昏再排隊扛著該扛的東西走回來,麥子、水稻、西紅柿、蘿卜、白菜、大蔥,管種管收,來回每天三十二里地。老的有劉開渠、李樺、李苦禪、王曼碩、胡蠻、常任俠……都卷在隊伍里跟著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都七十多了,高一腳低一腳蹣跚地、伸著脖子用心配合步伐,看著坑坑洼洼,這種哀哀欲絕的教育,真解程途之困。
間或在農閑之余抓“五一六”。什么是“五一六”,我今天問人,還沒有人說得清楚。那時候卻是言之鑿鑿,張三李四受到隔離……其中一個人牙痛,因為問題嚴重不可能讓他進城去醫院掛號,便求諸我的醫牙偏方,以便緩解疼痛,繼續接受審查。所以我能確切知道在這里是關了人的。
我曾光榮地擔任養雞的神圣職務,從小雛雞喂養成能生蛋的大雞;又曾擔任過草藥組長,為師部的制藥廠采集各種新鮮草藥,統率過近三十人的草藥大軍。
剩下的時間經常與先讓一起,交換點對“連”領導或其他班上的新聞趣事。他喜歡的人也是我喜歡的人,比如說研究所組的朱丹、吳甲豐、王樹村和雕塑系組的錢紹武,在生活與勞動的夾縫中,我們找機會聚一聚,交流、分享家里寄來的糖食點心和好茶葉,嘲笑嘲笑某某人在班上不是東西。(還記得先讓沒有我們幾個老家伙貪吃。)
有一天,聽說錢紹武在班上受了委屈了,我和先讓便到錢的班上去看他。(我至今不明白咱們哪來這份膽而居然又有這個空間?)遠遠見錢紹武趴在窗口表獨立兮,便呼他出來,三個人來到三兩里外的收割了莊稼的空地上,然后三個人對著蒼穹呼號要跟連指導員,跟排長的娘親做親密的朋友……(更正:錢紹武膽小蘊藉,他大概沒有參加這些呼號行動,笑得前仰后合,紅光滿面確有其事。)只是安慰錢紹武,散散心,這個好人不該受委屈。
到三年中的最后一年,管理松了,部隊那些領導首先失去新鮮感,也出了一點超乎常規的膽大的事,不太讓人欣賞敬佩了,但還是勉強熬著時日。先讓和我膽子也大了,居然時常爬到屋子平頂上唱歌。原來他唱得那么多那么好的歌!在我心目中一下把他從愛好者提升到專業水平,他把陜北民歌表達得那么細膩,那么通透,是我萬萬想不到的。對音樂,我的口味很刁,我不太輕易夸獎贊美一個人。
在房頂欣賞楊先讓的陜北民歌,終生難忘。因為那段時空,那難解的哀愁得以排遣……
忘一件大事,連部派我和先讓去拉蘿卜,大約來回要一天時間,回來的路上,四顧無人,我說,告訴你一件大事,你要保密!他說好。我說:這事全國全世界都知道,如果你現在先說出去,我倆都玩完!他不笑了,他說甚么一件大事有這么嚴重?我說:你發誓保證,我就告訴你,要不然,只當我沒提起。他好奇心切:我保證!你說吧!我告訴他林彪叛逃全家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他扔下車子,靠著路邊青楊樹,眼看著天,三兩分鐘才說,你什么也沒說,我什么也沒聽。一路上他再也沒有說話,交了差,回到宿舍,他也沒有說話。
這件事,我怎么會先知道呢?前天北京家里來了一封信,寫著“阿林想走雞,全家瓜直!”我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阿林是誰?“走雞”是溜,是懂得的,“瓜直”是死,是完蛋?我也是懂得的,用廣東話寫的這兩句話,那個阿林走雞和我有何相干?姓林的朋友不能說沒有,倒是熟人中實在想不出是誰。納悶了兩三天,正巧李可染的小兒子李庚來探親,偷偷告訴我林彪叛逃的全部過程,那個所謂的阿林原來就是林彪。消息公布是遲早的事,消息沒公布的那幾天,難為了楊先讓幾天的好受,他關心國家的情分比我深刻細致得多。
“批黑畫”事件,我又出事了,又是在路上:“哼,你看你!有個完沒有?”
又不是我惹的事,硬扣到我頭上有什么辦法?
幸好事情很快過去了。
“四人幫”伏法,我和先讓能痛痛快快地交談,來往了。幾十年的郁悶一下都倒了出來。
我們回憶起農場和“批黑畫”那段生活時簡直是痛快淋漓,一個人一件件提出來嘲笑撻伐,那幾個小丑,幾粒可憐蟲……
以后這些年我們又各干各的事去。他搞了個民間美術系之類的工作,我并不在意他那個什么民間美術系的工作,只相信楊先讓這個人得有些事別讓他閑著。至于民間美術,一解放多少有激情有修養的前輩們都前仆后繼地奮斗過,結果都沒有鬧個好,楊先讓能鬧個什么大蘋果、大鴨梨來呢?
不過我們都自信能把浪費掉的時光撈一點回來,我浪費在原罪中,他浪費在激情里,理性的覺醒之后,失落的性質是一樣的。
后來聽說先讓走了,上朝鮮,還是去了美國,我也東奔西赴,一晃就是十幾年,待到在北京重新安頓下來之后,忽然接到他要到萬荷堂看我的電話,鬼才知道他打哪兒來?不定窩在北京哪兒都沒去,說是馬上就到,開了大門一路嚷到客廳,精神和氣派,像是剛從延安井岡山觀光回來一樣。原來這十幾二十年他真的混在外頭。
我記得“文革”時美院兩派互斗時,有人找來一張又大又老的八字須的老頭照片,硬說是先讓朝鮮的爹,氣得先讓要死,也笑得我要死。爹不爹,先不管,和朝鮮(韓國?)有家庭關系一定不偽。倒是佩服這老小子藏而不露的修養道行。也可能組織早就曉得,我至今才曉得,算不了鳥事!
給我看一些他在外活動的報章雜志,多少年來他既畫畫又寫文章,開了不少畫展,靠畫吃飯,瞧陣勢想必能行!
接著送了一大函畫冊給我,名叫:
《黃河十四走》
一翻開,這內容把我震傻了!
楊先讓呀楊先讓,你可真邪了!那么大的志氣、雄心,那么堅韌的毅力,那么精密的印刷!那么豐碩的成績!
所謂成績是什么?是對千秋萬載后人深遠益處影響的東西。
《黃河十四走》點明了研究民間藝術的一個方向、一個方法。是一個鐵打的、無限遠大的可能性。
不是你楊先讓自己說,是我說,你把近百年來張光宇、張正宇、張仃、郁風、廖冰兄這些前輩老大哥為中國民間美術實踐、奮斗、呼號,由于力薄勢單成不了氣候的凄楚處境,變成無限廣闊的燦爛局面。你真正像一句人們常掛在口頭的套話:
“開辟了一條寬闊的道路!”
在你頭頂上,是一個榮耀的光環。
文化的發明,往往原始于一顆智慧的火花。只是火花畢竟只是火花,你看準它,捕捉住它,給予它現實的設想,一次、兩次、一百次、一千次的實驗……所以,任何時期任何文化成果,從歷史的角度看,都只是一個過渡,從前人到后人的過渡。居理夫人、愛因斯坦是這樣,貝多芬、馬勒、巴托克是這樣,畢加索、米羅是這樣。——甚至是后人的踏板!
“黃河十四走”這一走,就好像當年梁思成、林徽因為了傳統建筑的那一走,羅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葉恭綽龍門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當一條新的脈胳,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無可估量。
湮沒的文化有待發掘,沉睡的文化有待喚醒。民間美術至今給莫名其妙的朦朧力量毀蝕得差不多了,有的先生覺得它落后需要改造,有的先生任其柴燒墻毀,如此如彼,真正有切膚之痛的賢達人士又力不可及,現代科學文化沖擊使創制者本身也漸失信心,所以保護、推廣拓展的工作還很艱難。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吾數年來欲買舟而下,猶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貧者曰:吾一瓶一缽足矣。越明年,貧者自南海還,以告富者,富者有慚色。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幾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貧者至之,人之立志,固不如蜀鄙之僧哉!”
這是小時候,彭端叔《為學》篇記下來的,可能有錯漏,書于卷末,代表向去了南海的窮和尚楊先讓的祝賀。我當然不是那個富和尚,我是個沒楊和尚那么氣宇恢宏的快樂的窮和尚罷了。
2001年11月2日
湘西黃永玉書于北京徐辛莊萬荷堂
火里鳳凰
這是五十年前剛解放的時候,為香港《大公報》寫的家鄉鳳凰的“特寫”。
文章不單幼稚,還有點自以為懂事的“左”。給謝蔚明老兄看到了,他說可以印出來,我不好意思;如果當時他說“嗯,的確不怎么樣”的話,我就有勇氣不印了;但他說了相反的話:“歷史嘛!有用的……”而且催促得很緊。
五十多年了,留下這個帶著兒時尿臊的紀念罷!
云深不知處
——麟廬兄畫展序
麟廬兄要開個畫展了,我在意大利,不一定趕得回來,倒是想盡力趕回來參加他的這個盛會。
這個展覽會對他自己,他家人,他朋友,甚至對文化歷史都有重要意義。
展覽會里可以欣賞到他作品的功力、學養和歷練過程。相信觀眾在這些作品面前會瞪大眼睛,驚訝贊嘆這水墨淋漓飄逸瀟灑的筆意。唉!麟廬兄和我相識近五十年,那時候大家都頗為翩翩年少,畢竟今天他已經八十五歲了。
八十五歲不是開玩笑的年齡!
自從八十五歲以來,他一直生活在北京城圈圈里,雖然也走南闖北,實際也不過是走一走又兜回北京城來,這個人不是那種只愛遠游而不顧家的人。人是山東產,卻在北京城度過了一生。
他是一本文化大書,他的經歷、交往、見聞、修養、道德觀、吃喝根、妻兒緣……十足豐富燦爛。
他一生知足,自得其樂,不炫耀,不滿溢,大方,厚道,懂得分寸,嚴操守。作畫無價值觀,有情感觀;從情作畫,信手送人,張三李四,蘋果啤酒,都是好人,都是情義,于是攤紙磨墨,畫將起來。既不懂市場經濟,也不講購求關系;畫價升降毫不在意,論資排輩視若等閑,來者不拒,見者有份,吡哩叭啦,卷了就走!……我曾表示過看法:
“老許呀!老許!朋輩尊長的畫作你珍惜尊重,自己的畫作倒是閑拋閑擲,真難以讓人理解。”
他說:“十二億人口,幾張畫鋪不了那么寬!人一輩子開心就行!”
我說:“你不嚴……”
“那么嚴干嗎?”他說。
中國有許多人自稱齊白石學生。依我看,去過齊家幾趟,照了三兩張相的人有的是,都是學生,怕未必!齊老頭死了,要聲明沒那回事也難了。
李苦禪、許麟廬很少把學生不學生的掛在口頭,倒真正師從侍奉過齊白石。拜齊老頭為師,精研師道,作出師承的成績。
從師繭中出脫,悟時自渡,才見出從師的功架。
齊老頭過世多年,研究他老人家的書籍出了一本又一本。齊老頭又不是寫書的,理論都在腦子里和言語間,這些珍貴的珠璣只有身邊的徒弟們才能會心。苦禪這位好老頭太早仙逝,剩下個許麟廬,我真覺得可惜沒有或很少有人去向他討教、認識齊白石。隨口道出的機密,比堂而皇之的“叫板”珍貴得多。許麟廬是座齊白石礦,我懂得他。
麟廬兄曾有人戲稱他是“東城齊白石”,我并不覺得粗俗。他順手能畫出齊老頭各類型的作品,郁沉、樸實、厚重方面的,輕快活潑方面的,林林總總,無一不像,簡直像到了家。如果老許真要弄出幾幅“齊白石”作品來,不客氣地說,那眼下假造齊白石的人和那些作品,只能算是老許的龜曾孫子。哪兒是哪呀!
老許高起興來也動手幾幅齊式蝦蟹,那點水,那點透亮,他可算是敏悟絕頂的人了。唔!對,下次見面,找一張好宣紙,請他來一幅齊式鮮活蝦子和螃蟹才是!
記得一九五三年我拜望齊白石老人時,是可染先生帶去的,為的是給老人畫速寫,有老許在座。老人住在一位女弟子家。畫完了給老人看。老人說:“蠻像咧!”后來還照照片,我坐在老人身邊,可染先生按的快門;可染先生坐在老人身邊,我按的快門。
木刻刻好了,預約時間送去給齊老頭,到東單西觀音寺胡同和平畫店去約老許,老許頭戴巴黎帽,身穿講究的好料子長褂,很是瀟灑漂亮。他本來有事,后來說:“算了,不管了!”又提議邀李苦禪,問過,不在家。鄭可先生老遠地從白塔寺趕來匯合。可染先生帶上隊伍西單下車,進入白石鐵屋。后來又來了裱畫的劉金濤。白石老人喜歡我刻的像,要請我吃飯,于是帶了大幫子人馬上金魚胡同口升隆飯莊三樓。
第三次是我在西單菜市場買了兩長串大閘蟹去的。可染先生事先關照我齊老頭喜歡吃螃蟹,麟廬兄也在座,還有誰,滿滿一桌人,記不起了。
后來的一兩次和誰去的也忘了。老人家前后還畫了兩幅畫,一幅帶蜜蜂的紫藤,一幅荷花。畫荷花的時候老人家邊畫邊想必“入定”,在荷葉桿點點子一直點到荷花瓣上,護士老伍抓住齊老的手往回挪說:“往這里點!”
因為去得少,去得珍貴,所以樣樣小事都記得住。
麟廬兄多年隨侍齊老之側,可惜老兄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否則儼然一本“羅丹論藝術”式的“齊白石論藝術”,將成為藝術寶典。
他是一位實實在在的齊白石藝術的通人。這情況別人難以認識;恐怕連老許自己也不自覺。
五十年代初麟廬兄在東單西觀音寺胡同口開了一間和平畫店。原來四五年抗戰勝利后,他的尊人留下三架小小面粉機給他,就在胡同口路東單菜市場對面,三間門面開起面粉加工作坊來,即是把麥子放進機器然后吐出面粉的那種簡單玩意。祖業不可拋,經營起來卻索然無味,于是每天跟當時也頗為年輕的李苦禪在二樓上畫畫喝酒。一聲“大熱天有陣雨”,就拼命下樓往東單廣場跑,搶收曬在那兒的麥子。
年輕天真,不懂事,加上個藝術家的命。這命,嘿!
后來面粉鋪子還開不開我沒打聽,倒是就近的那間和平畫店非常有名。所有的文化人都往那里躥,還有當官的和一些世界著名的“和平人士”們。
我中央美院的收入有限,加上一點點稿費,居然也常到那兒看看。高麗紙畫的那張徐悲鴻的《漓江煙雨》就掛在進門的東口,西邊靠桌子一架楠木境框里齊白石的兩個德州大西瓜盛在破籃子里的四尺大畫,和一張同樣尺寸未裝框的李苦禪三只灰鶴的畫同時震懾了我,我舉棋不定。不必考慮大師和門徒,我面對的是重要的藝術。口袋只有一張畫的錢,買了齊白石,下次不見了李苦禪如何是好?于是把錢放到老許手中說:“我要李苦禪!”
老許感動了,他望著我說:“永玉,真有你的!這樣吧!你買齊老這張,三只鶴我讓苦禪送你!”
交易真這樣做成了。事隔五十年,老許這點山東豪勁,真令我難忘。
從和平畫店我買過十幾張齊白石,一張黃賓虹的《荊江所見》,三四幅溥儒。“文革”抄家退還給我的,只是最初那張李苦禪和齊白石。五十年來,李、齊兩幅畫陪我到如今,說異數也真異數。
資本主義改造運動之后,和平畫店由公家當了老板,搬到王府井。麟廬仍笑瞇瞇地在那兒工作。他劃了個甚么成份呢。面粉廠老板?和平畫店老板?是小業主還是資本家?吃了苦頭沒有?心痛不心痛?不好問。他原本就是喝酒的,看不出他平常喝酒和借酒澆愁的明顯分別。
我當時心情也樂混在浪潮中。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子上不是對資本家報喜的時候講過嗎?“資本主義改造像吃狗肉,開始不敢吃,吃上一口之后就越吃越有味!”(大意)我黃某以前也是喜歡吃狗肉的,毛主席吃狗肉的理論簡直說到我心里去了。
王府井的和平畫店也搬過三次家,一下沒有臺階的路西,一下有臺階的路東;一下又回到沒有臺階的路西,再后來和平畫店不見了。有一年的有一天,我發現麟廬兄在琉璃廠榮寶齋站柜臺。他仍然那么笑瞇瞇,這著實使我深沉地難過起來。是不是有人在哪個節骨眼上誤會了,忘記老許是個杰出的畫家。
我在北京四十多年搬了四次家。開始在大雅寶胡同,后來搬到美院本部后頭的宿舍,再搬到新火車站的罐兒胡同,度過了艱難的“文化大革命”。“四人幫”垮臺之后搬到三里河宿舍。
沒想到第三次搬家的時候會這么貼近芝麻胡同老許的家。原來罐兒胡同往前走七八步就到蘇州胡同,左拐三四步右轉彎就到芝麻胡同許家門口,近到說給人聽都不信。
“文革”前那幾年我們兩家的來往真叫開心。
老許家是個單獨的院落,栽著許多花木。兒女從一數到九。我算術打小時就不好,我記得老大和兩個女兒嫦和娥,怎么一下子就數到小七,然后小八,再是小九。剩下三個怎么數也數不過來,可能我見過二、三、四,也可能各家有各家的計算方法。
這個家一直到今天,到我的見識和情感的極限處,我沒見過第二個這么溫暖甜蜜的家庭。真是那首出名的英文老歌《HOME SWEET HOME》里頭所唱的“那么完美,那么動人。”老話所云父母慈祥,子女孝順,未免太概念,許家生動多了,豐富多了。
兒子女兒各有各的工作單位,上班下班。家里剩下齡文大嫂和老許兩個人。晚上,除老大外頭有家室住處外,其余都住在這個院子里。小七已成家,還有個恬靜文雅的小女兒。滿院子的大金魚缸養著的名種金魚都由他管。到秋天還喂蛐蛐,幾籠畫眉和別的什么名鳥由他照料,話雖少而喜歡打架,“文革”的前門外那場“名架”是他照應主持的……所以我們叔侄之間有空時就互投所好,暢論這種天下。小八溫和,弄點音響之類,似乎是在繼承爸爸的藝術事業,靜靜的,且有點靦腆。小九這小子是個快樂種子,大聲禮貌地笑著,插上一兩句得體的有趣的嘴,伯伯叔叔都愿意親近這家伙,只是不知道他長大會干什么?他和我兒子差不多大小,我兒子在街道工廠,我忘記他當時什么營生,孩子們的未來誰料得到?
嫦和娥用廣東話說是一對“女”,我踏進許家大門之后從來分不清她倆哪位是姐哪位是妹?我故意裝成從來不糊涂,分別她們兩位易如反掌的神氣。說老實話,對她們兩位的容貌,三十年來,請多多原諒,至今我還鬧不清楚。
嫦和娥都在上班,卻是媽媽的得力幫手。如何幫,如何助,難以調查;反過來看,齡文大嫂少了她們,勢如潮涌的工、農、兵、學、商、黨、政、藝各界大駕光臨,老太太怎么招架得住?老許又是個萬事不在乎的員外脾氣。
說起老大和我之間,還有一本“血淚賬”。
“文革”熱火朝天之際,我們學院廚房大師傅小萬又名“萬眾”組織了一個“工人革命委員會”,簡稱為“工革會”,自我規模宏大得狠。有一天找了我去,知道我是教木刻的,要我為他刻一個“工革會”的印章,明早就要。我哪里會刻章子,便偷偷把老大拉到我屋里來,他是個金石家,應該不會有困難。沒想到他心里忐忑,一邊刻一邊流汗(當時是大冷天),忽地一刀戳進左手食指,滿手鮮血,趕忙涂上紅藥水和碘酒,捂著手落荒而逃……
第二天,那個小萬又名萬眾的在大操場對我輕輕說:“昨天叫你做的事,不要做了。”我的心騰的一下子掉進大腸里。
最近見到老大,我想起這件事。想起這件事又能怎么樣呢?血沒白流的只能是我衰年心痛的感謝。
這一家的孩子,是老許所有朋友們、孩子們的伯伯叔叔的勤務員。辦事跑腿,無一不能,像間隨叫隨到,效率極高的社會主義服務公司。幾十年前,朋友們只片面地感覺到許家的家教好,孩子們不單快樂而且勤勞,有同情的美德。那時的文化界的老朋友們夫妻分散,孤苦伶仃的占多數。哀哀欲絕之際,得到許家孩子們細致善良的關心,倒是真心實意地感到“一股暖流通向全身”。孩子不只是聽話才這么干的,滿身陽光地來,干完又滿身陽光地走……要知道,那時許家本身處境也十分困難啊!
二三十年彈指間,許家的孩子們個個都長大成人了,當年的助人為樂的家庭教育取得了道德上的好報應,一個個成為心胸開闊的各有成就的人。真沒辜負兩位老夫婦的苦心。
當年的那個家像座善心的寺廟,時常有些飄零落魄的和尚來“掛單”,避個風雨,求點慰藉。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前腳剛走轉身又回來的照樣殷勤歡迎。
我二十多年前在日本遇到文藝前輩井上靖先生,他慎重地問起我在日本聲望很高的大書法、大金石、大畫家錢瘐鐵先生的情況,我盡所知的講給他聽了,錢先生和我有過許多來往,受益匪淺。時時想念他,想起他心里就很沉重。錢先生和郭沫若當年在日本有很深的交情。這個老頭兒脾氣不好,性子急,“反右”本來沒有他的事,卻在會上為好友林風眠、劉海粟打抱不平。“真是好大狗膽!”結果自己也戴上了右派帽子。找老朋友郭沫若。郭沫若是隨便找得的嗎?只好到芝麻胡同找老許,一住就是半年。天曉得那風雨飄搖的半年是怎么過來的。
明末,寥落的陳老蓮在大少爺的張岱的園林里住過好長一段時間,趙之謙在山東濰坊大少爺郭味渠的家也住過好長一段時間(當然這是郭昧渠的祖宗作的東),看起來畫家在朋友家作書畫畫這類事情是自古就有的。
麟廬兄北京的家園在朋友心目中應是個可以寄托情感的地方。獨門獨院,情感濃稠,真耐人回味。
想說一說“文革”以后的一樁公案。
好多人說來說去都不準確。
“貓頭鷹事件”是一些人硬造出來的。
“文革”過了,我們下了三年鄉又回到北京城了,在周恩來總理指示下,我和一些人被調到北京飯店去參加十八層新樓的美術工作。我沒有畫畫的任務,只做了一些計劃性的書面構想,比如哪一層會議室畫些什么,擺什么,什么格式,請誰搞誰畫最合適之類的設想。也不一定按時上班。做具體工作的都是海內高手,我份內的工作也不怎么操心。
既然常在家,也就穿著拖鞋懶洋洋地到許家去閑坐。有天,老許拿出一本空冊頁要我在上頭畫幅畫,說是南京宋文治要。想來想去也不知畫什么好,老許就說畫個貓頭鷹算了,我當時雖不認識宋老兄,但畫是可以畫的。
為北京飯店的設計工作搜集畫畫素材,我們一行四個人——袁運甫、吳冠中、祝大年到南方名山大川走了一圈,年底來到成都,就聽說北京美術界出了大事,搞出來一批黑畫,其中有一張為北京飯店畫的貓頭鷹很惡毒,攻擊社會主義!我根本不知大禍臨頭,還輕松地說:“嘿!畫個貓頭鷹算什么呢?我也常畫的么。“沒想到那說的就是我。
回到北京,麻煩了,為我開了一兩個月的會,要我老實承認為北京飯店畫的貓頭鷹是攻擊社會主義!
我根本沒有給北京飯店畫過貓頭鷹,那么高那么大的十八層樓,冊頁大小的貓頭鷹掛在哪里呀?
洋洋大觀的黑畫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了,我那幅貓頭鷹原來排行第七,過幾天,改排到第一了,上頭給宋文治題的那些字用一張小紙條蓋起來。這真是又好笑,又好氣,又卑鄙,又可怕的誣陷行為。既然如此,我也就橫了心。來就來吧!只是,我真憐憫那些興高采烈批斗我的人。那股“陣勢”,那種蒙昧勁,不免令我為那個時代深深惋惜。他們也都算是讀書人啊!
晚上,我趕到許家告訴老許夫婦和孩子們:“那張貓頭鷹,不要說在你們家里畫的,是你老許叫小九把冊頁拿到我家里,我自己出主意畫的。”
老許家大,人口多,孩子小,沒必要為我這張畫被扯進冤屈。
果然不出幾天學校就派了一位姓畢的老太太,找老許作了外調,幸好老許按我的囑咐照說一遍,風就這么從許家房頂掠過去了。
毛主席對批黑畫的活動講了話:
“國畫,大潑墨嘛!怎么能不黑呢?”
對我那張畫也說了貓頭鷹就是一眼開一眼閉的習性之類的道理,原本熱熱鬧鬧的一場運動,就這樣冷下來,結果,意圖討好江青的告密者不免失望,丟掉了立功的機會。
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三十年過去了。我們都老了。老了,今天能有福氣公開說出這些話,也真不易。
地震的時候,日日夜夜,我們兩家來回奔跑照顧,至今回顧,美得像一首詩。
寫到這里不免聯想到一個大題目,“命”這個東西。如果老許年輕時他的尊人沒有給他留下那三部把麥子磨成面粉的機器,不開那家和平畫店,光是與可愛可敬的李苦禪一起畫畫,侍奉齊白石老先生,他就不會混溷在資本主義改造浪潮里,去榮寶齋站柜臺了。直到“四人幫”垮臺前,足足被折騰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年藝術黃金年齡,銷融了藝術活動的社會根基。那時候,做過生意,開過店,拿上等去污粉也難以洗刷干凈。
舊社會當縣官的人,遠的如鄭板橋,近的有王鑄九,都比麟廬兄日子過得踏實。你說怪也不怪。
三部機器的面粉加工鋪子,為了文化藝術開心的和平畫店,耽誤了一生的才情,你說奇也不奇。
幸好有了改革開放,國家的興旺助長兒女們的發展,麟廬兄真正地舒展開來。大家簇擁他開個個人畫展。
“好!開就開!”
原來應在五十年前,四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就開的畫展今天畢竟展現在大家面前。
這時候開,看到展場作品的年青觀眾,說不定會以為他是剛出殼的年輕畫家咧!
有唐詩為證:“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許麟廬山中采藥回來了。什么年輕畫家?都八十五了!!!
2002年12月14日于萬荷堂
懷念朱成淦先生
朱成淦先生是我集美中學時的美術老師。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九年間,我常跟他在一起。這與別的大多數同學跟朱先生的關系很不一樣,有點像大學生跟教授的方式。朱先生對我另眼相看,所以這方面說來,我們之間談話和授課的辦法很像哈佛大學的“希明納的不分長幼”的散淡而肅穆活動體例了。朱先生自己學的是中國畫,對我卻什么都談,油畫、雕塑,主要是引導我走近新興美術。三八年他介紹我與木刻前輩野夫、金逢孫先生的中國木刻協會(東南?……)建立了聯系,從茲為我終生從事的木刻藝術打開了法門。
他還帶攜我參加學校的各種活動,其實也只是趕熱鬧貪好玩。如他積極投入的《血花報》活動和劇團的工作,我基本上還談不上插得了手,我只是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對其意義恐怕只懂得兩三成。我學科成績很糟糕,廣泛的知識來自圖書館的圖書。總是留級,留級,留級。朱先生就偷偷安慰我:“沒什么大不了,長大并不靠那些東西!你看我從小是一個百分學生,長大從事美術,幾時用過三角幾何?”
朱先生是位運動健將,他的跳遠很精彩,平時,他時常跟人打籃球,他一上場能馬上引起觀眾們的歡騰,他一邊跑還一邊說些有趣的話。
朱先生藝術上宗嶺南畫派高氏兄弟,在安溪集美學校時他出過一本石印水墨畫冊,還是我的堂叔黃村生寫的序。
朱先生人格高尚,學識豐富,待人溫厚,藝術氣質昂揚,有獨特的風格,只可惜深居閩南少為人知道和認識,也因此影響自身的藝術發展。
這是一位好人,一位忍辱負重愛家鄉愛祖國的好人。這種人每個地方出這么幾十個,那個地方就一定充滿生氣和希望。
蒲田是我舊游之地,著名的文獻名邦,我常在夢中躑躅。
黃永玉2002年4月2日于北京
水滸人物
《<水滸>人物》原應在六十年代初以木刻形式完成,因為繡像方式,風格當較細密精致。
那時我剛四十出頭,心手兩旺,二百方針令人躊躇滿志,若那時說話算數,工作得以無掛礙順利完成,或可對水滸說部增添少許顏色。可惜人人有覆巢之危,運動接踵而至,害喪偕亡之期指日可到,哪有心思顧到身外藝技理想?兩千多讀書卡片,二百塊木板材料,事后都隨文化大革命一起灰飛煙滅殆盡。
二十八年后之今日用水墨寫意重新完成這套插圖,不免深深感慨。關心我這工作的長輩和朋友大多遲暮凋零。我原企望在大家都還年輕的時候,在完成這部插圖有一個快樂的聚會都來不及了。真是寸草對于三春的懷念的心情啊!
歷代水滸插圖,當然老蓮水滸葉子是個中班頭,但篇頁極少,多年以來總以為此公興盡擱筆所致。及到自己年來工作,才體會到梁山人物中臨時拉來湊數者不少,此輩既帶來引據困難,且阻擾創作樂趣,形象性格俱困捕捉,加上章侯作宋代人物每欲表達漢代風儀,所以不免縱橫受阻,這恐怕是其精選梁山人物摘其主要歡喜者為之的原因。
我作水滸不遵循舊例。水滸中男女多搗蛋縱酒任性鄉民,平日自由天真。自無必要將其往廊廟上拉扯,盡為余當年浪跡江湖時之朋友熟人,街頭巷尾,野水荒村,信手拈來,寫日常見聞經驗,邊寫邊笑,席地坐臥,旁設茶酒,或互通新聞,或指天罵娘,混沌樂陶,不覺困惑矣。
因此也慶幸大動亂前未動手刻制水滸。若此,則橫禍天降。突惹端倪,而今身在何處亦難逆料也。
就水滸插圖而言。我小時即有志作過五六十幅,曾得到家嚴贊許及少年朋友佩服。某年暑假,負使命去四十五里外外婆家告窮,并攜些作同行。小舅見我苦心得意之作不料大發氣憤,斥為家父黃玉書第二,畫畫音樂了一輩子老婆兒子都養不活。然小舅面惡心善,姐姐份上,總得周濟而返。小舅是軍舊部,與他軍時有爭戰,即時得令出門,勿論宵旦。怒斥我水滸大作當晚隨即上馬而去。三日后深夜有人拍門,乃二勤務員抱一戰場上誕生小馬歸來,交小舅媽撫養。文人二舅則朗吟老子四十六章回: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
外婆知書,罵喝制止曰:
鑒臣聽到,不做你才怪!
及我長大,知道老子的一點道理時,想到前事,不免產生一種因果式的悲涼。《水滸》是一部描寫動亂的文學,稍一深入,即覺其中包羅人情至理,眾生行狀,盡涵無遺,非僅一部消閑解頤說部而已也。
我以水墨作此,取其輕松幽默方便,困難處多在不得要領理會所在,且易雷同,解此,則通順無礙矣。
一九八八年中秋后四日書于香港山之半居
湘西鳳凰黃永玉時年六十有五用半文半白陰陽怪氣口氣呵成,小有得意耳!
(黃永玉照片由卓雅攝)
(責任編輯:顏家文)寫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