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的小說透著一股幽幽的冷光,仿佛一直滲入我的心,不禁打了一個激靈。我想,作者是不是太像一個冷面殺手了,他冷酷無情地將小說中的那位出身貧寒的孩子一步步逼到了絕境,生生地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但也許對于作者來說,這是一種無奈,因為準確地說,不是作者逼著主人公走上絕境,而是他所處的社會逼著他走上了絕境。作者不過是用冷凝的筆,挑開了一個特定時代的征象,這個特定時代,就是“后文革時代”。“文革”逐漸離我們遠去,盡管上了年紀的人至今也不會淡化那一場噩夢,但在年輕一代的眼里,有關“文革”的敘述越來越像是聽一個遙遠的故事。這對于社會的進步和發展來說當然是好事一樁,然而事實上,“文革”所造成的精神和文化的傷害卻是潛在地影響到“文革”以后的社會環境,影響到新一代人的成長,直到今天,也許很多的社會文化現象都可以追溯到“文革”的特定歷史。《憤怒青年》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敘述的,作品的主人公楚小龍應該出生于“文革”時期,他的啟蒙,他的接受教育,則應該主要在“文革”后的新時期,但看看楚小龍短暫生命中的經歷,卻完全可以得出結論,他的性格和思想情感深深地打著“文革”的印記。他的父母因為在“文革”中的行為觸犯了當時的政治而雙雙身亡,這使他從生下來就失去了父母之愛,這是他的先天不足。而更重要的是他所處的后天的環境,道德秩序全部打碎,知識被踐踏進泥潭,無限擴大的階級斗爭觀念縱容和膨脹了人們內心的仇恨情緒和對立思維。在這樣一個缺乏愛心、缺失倫理約束的社會環境中,楚小龍被輕而易舉地推向了文化的邊緣地帶,所以當他惟一的親人奶奶病斃在床上后,楚小龍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文明屏障,自然而然地“走上了月黑風高的打劫之路”。楚小龍這個形象具有較強的感染力,這種感染力無疑來自作者對人物性格與客觀環境的水乳交融的描摹,通過這種描摹,作者就為讀者揭開了我們社會存在著的“后文革征象”。
在這里,我們無法全面地闡釋“文革”的歷史原因和文化邏輯,我只想從馬笑泉這樣一位年輕作者的視界里,觀察一下“后文革征象”對當代社會的深刻而廣泛的影響。在楚小龍的生活遭遇以及他周圍的生活環境,讓我感受最強烈的是愛的缺失。有時候我極端地認為,社會的進步,人類的健全發展,首先是建立在愛的溫床上的。愛,是照耀人類文明的陽光,如果沒有愛,人類至今也許還在黑暗和野性的泥淖中蠕行。“文革”的一切思想準則行為方式,都可以歸結為對愛的摧毀,與此相對應的,便是不斷培育和擴張人類的仇恨心理。“文革”的結束似乎應該意味著愛的復蘇,人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表達內心的愛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愛的裂痕已經完全愈合。因為愛雖然回來,卻幾乎永遠回復不到原來那種神圣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了。愛等同于一種人們實際需要的物質,變成一種世俗的、物質化的、有價的東西。就像小說中那群黑道上的小年輕,他們同樣需要女性的情愛,他們在女性的示愛下也會變得溫存一些,善良一些,但他們的這種需要更多是出自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欲望,與理想中的神圣高雅的愛情相去甚遠。楚小龍與蘇麗的情愛描寫也許表達了更為復雜的層面。作者給這一對情人花了不少的筆墨,他把兩人的情愛關系描寫得十分真實動人,楚小龍對于蘇麗的愛是率真的直接的,在他的充斥著仇恨、兇殘、惡霸的生活環境里,最匱乏的就是愛的滋潤,蘇麗走進他的生活,使他渴望愛的心靈獲得一絲安慰。對于楚小龍來說,他得不到親情,友情,人際間純真的感情,惟有異性之情,能夠使他的精神獲得暫時的麻醉。對此,楚小龍也非常清醒,所以他說蘇麗是他奶奶死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但即使如此他仍感到“不敢說愛”。“后文革征象”下的愛的缺失還表現在愛與恨的功能置換。舍勒說:“我們的心靈以愛為第一規定,而不是以恨;恨只是對一種錯誤的愛的反應。”對于楚小龍來說,他從社會環境中獲得的信息則相反,社會告訴他,恨是第一要義的,愛也是通過恨的方式來表達的。就像楚小龍深深愛著父母,因此他必須殺死當年誣陷父親的霍國雄,“殺父之仇,不得不報”,這就是楚小龍認定的原則。當然,馬笑泉選擇了一個比較特殊的生活領域,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黑社會,黑社會的反叛現存秩序、以強勢說話的性質,自然會將我所說的“后文革征象”強化到極端的地步,這對作者來說是一種寫作上的挑戰,因為他在處理小說的生活資源時,很容易將一些性質相左的東西混淆在一起。比方說,黑社會的反社會傾向和反道德傾向,與因社會不公而造成的民眾的反抗情緒,對于作者來說,就應該在敘述中注意區分清楚的。又比方說,作者對主人公的理解和對主人公不泯人性的認同,與批判黑社會的立場如何諧調地統一在主人公身上。毋庸諱言,《憤怒青年》在面對這些復雜性時敘述得并不圓潤,這表明了作者無論在認知世界方面還是在寫作技藝方面遠沒有達到成熟的程度。
《憤怒青年》所采取的視角是非常重要的。也許我們可以說,作者與他筆下的主人公屬于同代人,他在復述這些人的故事時,就不是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而更像一個故事的參與者甚至親歷者,所以小說的視角既不是純粹客觀的,也不是像自傳體那樣純粹主觀的,內視的,這使得小說不僅充滿了對這些年輕人的理解和認同,也使得作者的敘述立場和人物的敘述立場取得一致性,給敘述帶來極大的親和力。同時,作者找到了一種很恰當的敘述形式,這就是一種“壞孩子”成長史的敘述形式。在現代以及古典的小說中,壞孩子是一個讀者經常會與之相遇的角色。這些壞孩子往往成為作者表達其對社會現狀不滿的形象特使。孩子是屬于未來社會的,而現實則是屬于成年人的。孩子可以不為現實承擔責任。但成年人往往告誡孩子,未來是從現實延伸過去的,因此你們首先得守持好現實,否則就不會有你們的未來。聽話的孩子遵照成年人的話去做,守持現實,便成為了好孩子。不過,成年人認可的好孩子并非就代表了未來社會的價值確認,也許更大程度上,壞孩子才為我們傳遞出未來的聲音。另外,從策略上說,孩子因其單純,與現實沒有內在的糾葛,他們對現實的反叛就顯得更加公正。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經典的壞孩子形象,一位十六歲的美國少年霍爾頓,他不肯讀書,不求上進,追求刺激,玩世不恭;他抽煙、酗酒、打架、調情,甚至找妓女玩。這樣的孩子顯然不會被現實所接受,他被學校開除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但正是因為遭到社會秩序的拒絕,使他有可能接觸到社會的真相。于是他發現,成人社會里沒有一個人可信,全是“假仁假義的偽君子”,連他惟一敬佩的一位老師,竟也是個同性戀者,他在現實中遇到的全是虛偽和欺騙,只好苦悶、彷徨、放縱。當然,以壞孩子的敘述來達到批判力度,就必然要在孩子這一點上做文章,孩子的天真單純,心地的潔白空靈,恰恰與現實的惡濁構成鮮明對照。因此,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塞林格也著力渲染霍爾頓那一顆純潔善良、追求美好生活和崇高理想的童心。我不敢斷定馬笑泉寫《憤怒青年》就是有意識地仿效著壞孩子的模式去構思的,但我卻敢斷定,馬笑泉在現實生活中對具有反抗心理的青少年更加傾心,甚至在骨子里,他本人就具備壞孩子的情結。所以他選擇壞孩子的敘述視角就讓我們感到是一件得心應手的事,他對像楚小龍這樣的壞孩子也把握得十分到位。也許這樣一來,壞孩子的形象塑造就水到渠成,一切基本的元素都準備得十分充分。比如為主人公設計一個孤立無援的現實處境,楚小龍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班主任盤算著在最后一期將他甩到差生班去,奶奶的病亡,終于導致了他的出逃;而出逃、流浪,是壞孩子的必經之路。當然,最關鍵的是,馬笑泉緊緊抓住了“孩子”這一點不放。也許從是非和道德的角度說,楚小龍比霍爾頓墮落得更加徹底,但絕對不能剝奪了楚小龍的“童心”,作者清醒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敘述中把握得相當好。尤其難得的是,作者寫出楚小龍不曾泯滅的敬畏之心。因而盡管他在黑社會的泥淖里已經陷得很深,但他在有些事情面前終于止步。比如他對知識的敬畏,所以后來他回家鄉遇見他敬重的霍老師時,“馬上恨不得挖個地洞躲起來”。特別是他對英雄和正義的敬畏,所以他會把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軍人當成自己的偶像,他第一次看見陸大有就覺得“這老頭有種令人尊敬的氣質”,他心里很清楚:“老子雖然是人渣一個,也曉得清官殺不得。”而這一切敬畏,都源于對高貴和神圣的敬畏。毫無疑問,這種敬畏之心首先是根植在作者身上的,因此他寫到老軍人陸大有,筆觸頓時變得嚴肅凝重。他只好讓陸大有以腦溢血的方式繞開難以處理的交鋒。在閱讀中我有時感到,作者的敘述簡直冷峻到極點,但即使如此,人性的熱血并沒有因此而凝結,這大概就緣于作者的敬畏之心吧。
這些年來文化界忽然熱衷于地域的文化性格,關于湖南人的特性,也出版過這方面的書。其中有一種說法,湖南人最愛吃辣椒,因此最具革命性。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有多少文化上的依據。但從我的實際接觸中,也許會有類似的體驗,我就感覺到,那種反叛、造反、抗爭的行為和言論,是最容易在湖南人中引起共鳴,湖南人的性格也許是剛烈的。從這個角度說,馬笑泉的敘述形態帶有典型的湖南地域文化性格,他若以這種敘述形態發展下去,可能將開辟一個廣闊的風格化空間。但是,在作者大獲成功之前,我以為仍有必要提醒作者,在這方面應該保持足夠的警覺。我們對任何一種地域文化性格,都不要輕易作價值和道德的評判。這是我在讀一些當代文學作品時有感而發的。我感到,湖南人的剛烈性格、造反精神,極容易地與“后文革征象”中仇恨思維呼應起來。或者說,“后文革征象”極便利地通過湖南人的性格特點造成摧毀美好事物的后果。所以,當現在的文學作品以詆毀美好的仇恨心理為時尚時,身為湖南人的作家尤其要備加警惕。這時候,我們搬出湖南的文學大師沈從文也許不失為一個明智之舉。沈從文同樣癡迷于湖南地域的匪氣、鬼氣,他寫野蠻、狂熱,他寫惡從膽邊生,但他最終的旨歸卻是人性之美,生命活力,在沈從文心目中,美好的東西總是永恒的東西,反過來說,永恒的東西必然是美好的東西。我建議馬笑泉在今后的寫作中不妨從沈從文的風格中吸收一些營養。盡管我也知道,在后現代泛濫的背景下,我的這種建議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