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也有進婦產科的時候,為了生孩子,我真是從未想過這事兒。
婆婆也常常說我是孩子,說現在孩子要生孩子了,有點兒難為我了。可是想想哪個女人結婚后不生孩子的呢,好像差不多都生吧。過去的人生五六個孩子是家常便飯,生十個孩子的,也不是特別的事。
過去的女人一生都用來生孩子了,現在的女人就不同了,兩個孩子頂多了,三個、四個,個別。當然也有那沒完沒了愿意生孩子的。
我走進醫院的第一個發現,那就是護士是女的,醫生全是男的。當然,那醫生對進去做檢查的女人來說僅僅就是醫生,不是男人。如果感覺是男人,檢查就無法做了,就得逃跑了。
我坐在椅子上,那戴著眼鏡的醫生問我最后月經是幾號,我告訴他說是4月20號,然后,醫生讓我躺下來,我就躺下來了。護士過來,她撩開了我的衣服,我的肚皮兒露出來。我盯著護士還會做什么,她取了一種藥在我的肚皮兒往下那么抹巴一下,又用毛巾蓋住再往下去的部位,然后側立一邊。這時醫生走過來,他根本不瞧我的肚皮一下,他只是坐在我旁邊,用一種儀器放在肚皮上來回滑動著,他讓我看屏幕,還指給我看小孩兒和小孩子所在的家(子宮)。他告訴我小孩兒很健康,讓我多注意休息,他還特別強調二個月內夫妻生活小心些為好。
醫生坐回了他的椅子上,護士又走過來為我擦凈肚皮兒上的藥,她還為我扎了一針,說是預防流產的針。
我回家了,我摸了摸我的肚子,那肚子在一點兒一點兒地膨脹著,后來,圓滾滾的跟個大西瓜似的了。
我去了另一所可以生孩子的婦產醫院,那醫院也同樣都是女護士男醫生。我走進有醫生的辦公室,一個沒有穿白大褂的醫生接待了我,我向他咨詢著我的痛苦,他看著我,我看著窗外,外面在下雪但并不很冷,天有點兒陰。
我躺在床上,一個化過妝的護士走過來,面帶微笑地在我肚皮下方圍了一條白色的毛巾,然后她同樣在我的肚皮上抹了那種透明的藥,然后便站在一旁。這時那位沒有穿白大褂的醫生走過來坐在電腦前一邊哼著歌兒,一邊用儀器在我的肚皮上滑來滑去,搜尋著,不,是檢查著孩子是不是該生了。他停止哼歌兒開始向我說明著什么,可我根本聽不見他在向我說明什么,我只是嗯嗯地應著,那醫生竟感覺到我說謊,他笑了。我不得不承認,我啥也沒聽明白,他說就知道我沒看懂還說懂了。他倒是耐心,又說明了一遍。我仍是不懂地嗯著,醫生也不再揭穿我。他站起來,我被護上帶進另一間屋子,說是需要檢查子宮的門是否打開了。護士很溫和地對我說“請脫衣服”,我就脫了。
我并不覺著是我脫光了衣服,倒好像是我脫了另一個女人的衣服。我看見女人半躺在椅子上,兩腿半抬著是叉開的,有一簾子從棚頂降下來隔了女人的眼睛和一男人的眼睛。當然,那男人不是男人,是醫生。
我聽見醫生戴了副塑料手套,薄薄的那種,我又聽見醫生對簾子那邊的女人說“放松”,然后女人感覺到他的手指慢慢地探進子宮里,我聽見女人的呻吟聲,我還聽見女人心里的聲音說“痛啊”。他的手指走了出來,女人看著窗外,覺著渾身涼絲絲的,女人由半躺著完全坐起來,從那特制的椅子上下來,簾子走了,醫生走了。
我穿好了衣服,帶著我這張黯淡的臉走出來,又看見醫生的臉。他又向我說明著什么,我又是嗯嗯地應著。他笑,他突然問:“你不是韓國人吧?”我仍“嗯”了一聲。他又說:“從哪里來的?”我笑,他答:“從日本來的對不對?”我搖頭。我就是不告訴他我從哪里來,我就走了。
回到了家,躺著跟肚子里的小孩子對話。我說:“嗨,小家伙,你出來的日子早到了,你咋不出來呢?”小家伙竟然說:“你跟我約會只定在了世紀末并沒有訂明確的日子啊,所以我才不著急出去。出去了又有什么好呢?待會兒再說吧。”我沒辦法只好等,等著等著。
1999年2月3號早晨,我在屋內來來回回走著,突然感覺下面什么嘩的一下涌出來,直覺告訴我是羊水破了,我急急地去敲爸爸媽媽住的房門,告訴媽媽羊水破了,是不是得去醫院。媽媽問我是否有陣痛,我說沒有,媽媽說沒有陣痛咋生孩子呢。
就是在我敲他們門的那一會之前,爸爸做夢了,還說著夢話。爸爸在睡夢中說:“松梅生了,孩子好大,背對著爸坐著呢,手里捧著一個大碗。”我媽媽接著那夢話說:“還沒生呢。”爸醒了一下說:“做夢啊!”
就在那會兒我敲的門兒,真是怪,爸爸的夢明明是在暗示我該去醫院了我卻沒有去,3號整整一天都在很不安中度過的,4號一大早就和媽媽去了醫院。陣痛始終沒有來,做了引產后,子宮才只開了二指。我的臉在發燒,醫生走來摸了摸我的臉,說不能再等了,準備做手術吧。他怪我羊水破了就該馬上來醫院,很危險,如果就這么等下去,對我和小孩子都不好,媽媽在一旁聽著很自責。
我已和媽媽隔開了,我無法去安慰媽媽。我躺著,看著躺在各自床位上的其她女人們,她們痛苦的嚎叫聲此起彼伏,我呢仍無陣痛,只是似一普通的病人般,我總是在看著她們叫,她們哭,她們在抓頭發,我也偶爾似她們一般呻吟一下,但我自己聽著都有點兒可笑。下午3點鐘,我被推進了手術室。我的兩只胳膊平伸著,四肢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架子上,我覺著自己似耶穌、一般。護士給了我一針——麻醉針,瞬間我就啥也不知了,那小段時間是空白,待我醒來時,我聽到的是我自己的哭聲,而不是孩子的。我被抬到了可以走路的床上,我被送到了6樓的一房間里,我使勁兒地哭因為手術后的傷口很痛。營養液的吊瓶在床頭上方懸掛著,醫生說我得在那房子里住一星期才能帶小孩兒出院,天啊,真痛苦,幾天內我將拖著個吊瓶生活。
我的奶子在膨脹,要爆炸般,那痛無法表達。小孩兒在新生兒室里,我在生下他三天后才第一次見到了他,男孩兒。他帶著他的喜怒哀樂見了我。他瞇著眼睛打著噴嚏,他還笑了一下,還惱了一下,又哽咽了一下,又嘆了一口小氣兒,人做的事兒他在那短時間里都表演了一遍,好似在告訴我他做人了,他有他的煩惱,他向我,他選擇了媽媽展示著他的煩惱,快樂,我也表示很理解他。他放屁、打嗝兒都特響。他在那夾在兩腿間的尿布里拉金色的屎,尿很多的尿,小臉兒紅紅的可愛。
護土說這個小孩子吃得最多,拉得最多,尿得也最多。我每天可以見他兩次,每次去我都帶著我那膨脹了的奶去看他,想喂給他吃,可他每次見我時,嘴角上都掛著牛的奶,我努力把奶頭塞到他的小嘴里,他總是吐出來,他咋也不吃這人的奶,我可生氣了,可還是想總抱著他,看他,只一小會兒我的胳膊、我的脖子就酸痛酸痛的了,只一小會兒他就告訴我好多信息。餓了,尿了,拉了,不舒服了,我就笑著去解決那些事情,等他都舒服了就不理我了,又睡他的大覺去了,而我呢,還是看著他又看著他,心里畫著“?”!
他曾是誰呢,從哪里來的呢?一星期的醫院生活真是漫長,我很餓但在沒有排氣之前是不能吃飯的,我只能等著,我天天拖著個吊瓶在走廊里散步,透過窗子看外面的繁華,聽外面的喧鬧。
白天,外面忙忙的,人奔車奔,那天上的白云都像在奔,晚上呢,人還是在奔,車還是在奔,滿天的星也在奔,滿地的燈也在奔,為啥呀?我看著奔跑的白天和夜晚,在長廊里走過來走過去,常和另一位拖著瓶子的女人打著照面兒,問聲好。她生女孩兒,婆婆好像不很高興,我夸她女兒很可愛。她同我一樣走過來走過去,瓶子晃來晃去的。
我記不太清那是第幾天的一個下午,我突然聽到了一聲響從那兒,我興奮極了,告訴媽媽,我排氣了,那時真是找不到第二件比排氣更興奮的事兒,媽媽跟我一樣高興得不得了,匆忙去找來了護士,護士來了,很溫柔地對我說,晚上可以吃飯了。
我以為會給我滿滿的一碗飯呢,結果呢,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吃飯時間,送來的飯是啥呀,那根本不應該叫飯,那是一碗連飯粒都看不見的米湯和只有幾片兒在水里飄著的海帶湯。我雖很失望,但畢竟太餓了,我小心地讓很熱的米湯流進我的嘴里的那一剎那,我感嘆了,天下竟還有這么好喝的米湯,太好喝了,我后來差不多是迫不及待地把米湯和海帶湯喝完的,媽媽只是很幸福地看著我笑。我在腦子里裝著好多好吃的東西又拖著瓶子,不,瓶子終于撤掉了,我拖著我還在痛的肉身又去了走廊,樓道兒靜靜的,墻上有我的影子,她被貼在了墻上,我又站在窗門口看了會兒城市的燈光,想了想那不知從哪里來的小孩兒,然后又折回房間躺著了,等著下一個“目標”——排便。
奶脹得我直哭,媽媽幫我抽著奶水,痛死了痛死了,我都想不起來我痛得是否睡覺了。
第二天,我又因為排了便而大歡喜了一場,這就是說離出院的日子不遠了,我終于也吃上了米飯,那會兒真是世界上最香甜可口的米飯了。
下午醫生來幫我換藥,他仍在說我不是韓國人的事兒,他仍在說我的聲音溫柔極了,像日本女人。護士也在一旁說我纖纖柔柔的極有女人味兒,我謝了他們夸我,當然也實話實說了:“我是從日本來的啊。”我笑,他們也笑,他們以為是真的了,我也以為是真的呢。不是,我笑,是因為我說的跟真的似的。我出院時跟他們說了一句“沙楊那拉”……
媽媽抱著“小不點兒”上了“小不點兒”他爸的車回家了,車開得非常慢,五分鐘的路走了十分鐘。
家里冷冷清清的,但就在我們陸續邁進家門的剎那,家里就顯得熱熱鬧鬧的了,因為這個生命的誕生。
小家伙還是一直睡著,因為是冬天,我給他蓋得嚴嚴厚厚的可還是擔心凍著他,我看他,沒完沒了地看他,看得我脖子酸酸的,眼睛也疲倦得不得了,可躺在他身邊還是不自覺地去看他,越看越覺著奇怪。
男人女人在一起睡覺便極有可能在女人肚子里懷上這樣一個小生命,他(她)和你同呼吸但我又覺得,男人女人在一起睡覺后會有孩子,這不過是上帝給人造的一個假象,給人的一個說法,“人就是這么來的”。
人們問上帝人是誰造的,就是那個最早的人、上帝就說是他做的,他說他做了一個亞當又用亞當的一根肋骨造了一個夏娃,人們相信了,不信也沒辦法,想不出來是咋回事,人們在心里也問“上帝是誰”,咋問也沒個答案,人就這么延續著,應該有開始,可誰也不知道是咋個開始的,應該也有個結束吧,可結束又該是啥樣兒,跟開始時是一樣的嗎?人們還是不知道,真是的,我頭昏腦漲。
小家伙在笑,在笑什么,我惑,我想去知道他笑什么可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他笑了好一會兒,我相信,我覺著我看到的這個小肉身不過是個現象而已,而他的魂靈許是無限大的,他許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前世),許是我的情人,再許是我前世的父母,前世的爸爸媽媽,總之,他一定是與我有緣的,他投了我,在這一世。他來了,在我面前或笑或哭,讓我愛他,抱他,喂他奶吃,替他換洗尿布,我很辛苦卻心甘情愿。
我疲憊極了,卻睡不著。
冬天一切生機好似都藏起來了,外面很冷,刮著風,那風從窗子的縫隙溜進來,好冷啊。新年又快到了,寂寞的新年,沒有炮仗,沒有新衣,沒有親情,沒有走家串戶,空氣里也沒有,也聞不到新年的味兒。新年里倒是還能聽到笑聲,但那歡笑聲聽起來咋那么單薄蒼白,像一片紙,那樣的笑再多也不覺溫暖,只覺冷清,太冷清了,太寂寞,無言的寂寞。
我又不自覺地去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珍珠般的孩子,想想這個小家伙是為什么而來的呢?我知道他一定是帶著他的使命來的,不管他來到這世上的使命是什么,他一定有他的使命,就如我也一定是帶著我的使命來到這世上的,只是在這世上活著活著就把自己活丟了,迷失了,使命遺忘了,糊涂了,一定是那樣的。那么這個小家伙是來幫助我找“真我”的嗎?
婆婆從村兒里來了,說要接我回家,回婆婆家,婆婆說已燒好了炕,婆婆抱了孩子,小家伙仍睡著,真是個小睡蟲兒。
車開得慢慢的,一路上婆婆總是在跟那不睜眼睛的小孫子說著活,一直說一直說,小家伙則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把他抱在那大熱炕上他才醒,醒了便大哭。我抱了他,他便開始到處找奶頭兒,好像他知道我是他媽,他可能是從氣味兒上判斷的吧,看他著急的那樣兒,我幫了他的忙,奶頭兒終于被含在了他的小嘴巴里,他的小嘴巴頓時塞得滿滿的。那奶頭對他來講實在是有點兒太大了,他吮著,吮得那么有力。他吃足了,才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閉上眼睛睡他的大覺去了,我想他剛剛看我的那一眼就是謝謝我吧,我沖他笑了一下,舍不得放下他。
我給他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金如意”。
松梅:韓國作家,生于1967年,寫有《阿空加瓜》《小散日子》《我站在高高的山上》等。
注:畫中的韓文選自韓國作家李喆守詩畫集《一沙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