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故都南京,虎踞龍盤。浩浩蕩蕩的萬里長江從石頭城邊奔騰而去。
我幼年生活在石頭城的一條陋巷里,父親周兆山(號熙培),曾經在營口鹽務局和蘇州厘捐局任科員一類職務,國民黨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前后,長期失業在家,生活貧困,靠借貸度日,時有斷炊之虞。母王氏,家庭婦女,秉性慈祥,操持家務,撫養三個子女:姐周佩芳,兄周祖庥,我最小,取名祖式。
既然度日艱難,也無錢供應子女上學,佩芳姐始終沒有上過學校。祖庥兄上南京青年會中學是由父親老友顧厚輝先生擔保欠繳學費,他是國文和數學教員,在青年會中學的教師中很有威望,一直擔保到他在青年會高中畢業。
顧厚輝先生已經擔保了祖庥兄的欠繳學費,不可能再擔保我欠繳學費上學。我沒有上過小學,幼時受庭訓,父親教古文、詩詞、書法。學習書法也沒有錢買宣紙,只是用一塊大方磚,以毛筆用清水在磚上練字。現在能回憶起的幼年生活情景是在殷高巷時期,那時我還不滿十歲,住在兩層樓的磚木結構的居民樓里,父母和姐姐住在樓下一間,我和哥哥住在樓上一間。房主是朱華律師。他在前院開了私塾,招收學生授課。他和我父親是好友,也收納我為他的學生,欠送束修。在私塾學了一陣子,等到祖庥兄在青年會中學高中畢業、分配到南京郊區擔任小學校長,我才有機會跨進南京青年會中學的大門。校長周瑞璋,留美學生,實行道爾頓制,學生根據學習成績分別插入某班級學習,文科(如國文、歷史、地理、英文)好,可以讀較高班次,理科(如數學、化學、物理、生物等)成績差,則入較低班次。我對文科興趣濃厚,感到理科功課索然無味,更不愿意記那些枯燥無味的數學方程式和化學的一些名詞公式,國文、英文、歷史等讀到高中二年級,數學、物理、化學等還在初中三年級,有時考試還不及格。
在同班同學中,我有兩個好朋友,一是楊玨,數學成績特優,國文亦佳(以后曾任重慶工學院教授);另一位是王寶琛,數理化與文科學習成績都好,他在青年會中學讀到高中二年級時,考上南京安徽中學,跳了一班,比我早一年中學畢業,投考河南大學農學院。
我不愿在青年會中學讀下去,理工科成績不佳,文科課程也滿足不了我熾熱的求知欲望,便和王寶琛商量,也報考河南大學。這時,河南大學在南京招生。報名投考容易,難的是要有一張高中畢業文憑。我們想了一個主意:用我哥哥周祖庥的高中文憑,冒名頂替報名投考。考試后,成績符合錄取標準,一舉成功。我改名周祖庥和王寶琛同學一道前往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名城汴梁。至今留傳所謂:“開封古城,十朝都會”:戰國時期的魏、五代時期后梁、后晉、后漢、后周、北宋和金,此外西漢的梁孝王、元末紅巾軍劉福通和朱元璋都一度在開封定都。
河南大學位于龍亭后側鐵塔附近,擁有國內知名專家學者教授。我考的是中文系,想在中國古典文學方面進行研究,如中國文學史、散文、詩詞方面。這時,盧前先生任教于河南大學。盧前先生(字冀野,別號飲虹、飲虹簃主人),民國十年曾投考南京東南大學,中文成績卓越,但數學零分,未被錄取,次年再考,終以特別生名義被錄取,入國文系,受教于詞曲大師吳梅(瞿安),與任納(字中敏,號二北)同為吳門高弟,一傳其詞,一傳其曲。盧前先生著述有《南北曲溯源》、《明清戲曲史》、《中國散曲概論》、《詞曲研究》、《曲話叢鈔》、《元明散曲選》等。
投考河南大學以前,家庭經濟收入好轉,從殷高巷遷居到胭脂巷,房東為盧氏,和盧前先生同族,曾經晤敘領教。在中文系讀書,我也選了盧先生的詞曲課,聆聽教誨。每逢假日,常去龍亭、潘家湖、楊家湖、相國寺……參觀了解公元960年趙匡胤在陳橋驛發動事變、建立宋王朝的足跡。從公元960年到1127年,計168年,經歷了九個皇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欽宗),東京(開封)是北宋最大的經濟中心,工商業十分發達,城市人口最多時達到一百數十萬,從故宮收藏的名畫《清明上河圖》畫面上便可以看出當時開封確是名聞中外、一片繁榮熱鬧的發達城市,過去不少人曾這樣高度贊賞東京:“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梁園總是村”。(梁園指東京開封)
我有幸考入河南大學學習,可以在這座古代名城安安靜靜讀四年書,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為祖國文藝事業略盡綿力,是我的愿望和志趣。一天黃昏時分,我從課堂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布告欄里貼了一張新的校方布告,赫然發現布告上有周祖庥三個字,立即停足審視內容,那上面寫的是,查中文系學生周祖庥高中畢業文憑并非本人,著即開除學籍……這簡單幾個字,如突出的一陣驚雷,把我的美夢擊得粉碎,接著天空暗淡下來,校園和大地仿佛陷入一片昏暗的夜色里。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沉重的打擊。我不氣餒,雖然仿佛被打倒在地,旋即站了起來,伸直了腰桿,前去拜訪盧前先生,向他陳述那張布告內容和我利用哥哥文憑投考河南大學的實情。他為我抱不平,氣呼呼地說,文憑雖說是假的,并非本人,可是考試成績卻是真的,學校要錄取是“文憑”還是本人考試成績?他嘆了一口氣說,在現在的教育制度下,我們無權無勢,有什么話好說?他聳一聳肩,表示身為教授也無法挽回校方已公布的布告。他沉思了一下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先設法弄一張高中文憑,再考大學。他有個朋友在上海辦建國中學,可以介紹我去立即插高三下學期,讀到明年即可取得高中畢業文憑。
我拿著盧先生的介紹信,悄悄黯然告別開封前往上海,頂替建國中學高三下學期班上周德名額,再讀高中。第二年暑假取得高中畢業文憑。投考上海光華大學英國文學系。從此,原名周祖式不用了,也不冒充周祖庥了,進入大學以后,大家都叫我周德。原先在河南大學希望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志趣,目睹耳聞國民黨統治的腐敗、落后、貧窮、民不聊生的社會現象,改為現代文藝形式如詩歌、雜文、散文、報告文學和小說等參加戰斗,故改入英國文學系學習。
光華大學同學中有童天澗(筆名田間)、馬子華、王元亭等,聶紺弩代表“左聯”和我們聯系,創辦《文學叢報》月刊,受到魯迅和郭沫若大力支持,胡風、聶紺弩、歐陽予倩、王統照、王任叔、陳凝秋、奚如等撰稿。我在1936年4月1日創刊號上用周而復筆名發表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公坊》,在第二期發表新詩《夜行車》仍用周而復筆名。出版第一本詩集《夜行集》,承蒙遠在東京的郭沫若先生為之寫序,也用周而復筆名。以后發表作品出版書籍,都用這個筆名。1938年從上海到延安工作以后,這個筆名,成了我的正式名字,過去那幾個名字,大家反而不知道了。
往事如煙。良師益友,數十年來,不斷凋謝。汴梁一夢,轉瞬之間消逝了。誠如蘇東坡歌詠的那樣:“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選自《文匯報》2002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