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紀念館建館二十年了,主事者為紀念活動征集墨跡,我寫了“歸真”二字。我用這個詞,根據的是《國策·齊策》里的“歸真返璞”的意思,也就是去其外飾,還其本真。
二十年前,我也有幸在陶淵明故里所在的今江西九江縣參與過文物的挖掘、搜集、整理工作,由此開始了對這位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同鄉大詩人的神往。
在我的印象中,因為貧窮,因為沒有社會地位,有關陶淵明的生平,除了他自己不算太多的傳世文字,見諸其他社會歷史文獻的記載很少。
對于陶淵明,這樣一個結果似乎不太公平。但對于中國文學,卻是一種幸事。
陶淵明先生如果不亦樂乎地當顧問,當策劃,當評委,當客座教授,而社會也不亦樂乎地請他上報、上廣播、上電視、上主席臺,我們也許就讀不到那些“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的詩文,也就不會有我們今天認識的陶淵明。金元時期的大詩人元好問甚至為此感謝晉朝社會對陶淵明的無知或冷遇,說是“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不是沒有道理的。
對后人來說,尤其是對步了陶淵明的后塵也操了文學營生的后人來說,弄清陶淵明吃喝拉撒睡的光景如何是無所謂的事,有所謂的事是怎樣看待陶淵明的精神遺產。
在陶淵明故里,像所有名人故里一樣,很自然地有許多關于他的故事流傳。在那些故事里,陶淵明是一個成天昏昏然的酒徒,稍稍清醒的時候,便在幾十里外的廟里跟和尚談佛論詩。
這類故事不管怎樣說法各異,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突出了陶淵明作為一個隱士的隱逸特征:逍遙自在,落拓不羈,超凡脫俗,無牽無掛。
這跟認真嚴肅的學者的看法不無差距。
魯迅認為真的“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的“隱君子”“世間是不會知道的”,而有了“隱士”美名的人有時不免被人“當作笑柄”。他的看不起隱士是顯見的。但他對陶淵明卻高抬貴手。他一面認同“陶淵明先生是我們中國赫赫有名的大隱”,一面又指出“陶潛因為并非渾身都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在那樣一種矛盾尖銳、沖突激烈的社會歷史環境下面,魯迅是很不以所謂“靜穆”為意的。他為白莽的《孩兒塔》作的序在一連串激情澎湃的形容之后,嚴正地說:“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
而陶淵明的詩顯然同樣也不屬于白莽所屬于的那個“別一世界”,“圓熟簡練,靜穆幽遠”恰恰是陶淵明所開創的詩風。好在他“并非渾身都是靜穆”,要不,差一點“偉大”不了。
然而,魯迅在實際上并沒有貶低過陶淵明的靜穆。他很贊賞地說過:“……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里很平靜……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實在不易模仿……這是何等自然。”(《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魯迅在這篇并非專門研究陶淵明的講稿里用一再的強調明白而準確地給了陶淵明一個定位:自然。
同時也就在無意中給了陶淵明的崇尚者一個難以達成的人生命題:自然。
當然,“有錢人住在租界里,雇花匠種數十盆菊花,便作詩,叫作秋日賞菊效陶彭澤體”,很容易,卻不合陶淵明的“高致”。與這可笑相比而成為可惡的是,一些恨不得天下風光占盡的利祿之徒,卻總喜歡請人書寫“岫云”、“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之類掛在客廳里。
所以可笑和可惡,就因為:不自然。
自然是靜穆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自然也是激動的——“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
自然是健全的生命活力。
自然是一種極度的簡樸——“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貧賤,不忻忻于富貴”;自然也是一種極度的奢侈——“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
自然是內在精神的富有。
自然是一種選擇——“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自然也是一種隨意——“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自然是獨立人格,是不在萬丈紅塵中迷失自己。
在物質主義高漲的生態中間,一個身心疲憊的人果真能復歸本真,質樸自然,那不是一種勇氣,不是一種犧牲,而實在是一種福氣。
在無數關于陶淵明的詩中,我最喜歡的是一位江西當代青年詩人的一首詩——這也許是一種偏愛,但里面確有讓人印象深刻的見識:
……
人人都知道,
那個麗日藍天的上午,
你悠然面對南山采摘的菊花,
便是性靈和詩歌的本質。
……
這也是我通過這篇二十年來久已想寫、現在總算寫出的文字,最想對自己也對同行友好說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