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失蹤的市長夫人

市長夫人哪里去了？市長夫人做“雞”了，被公安人員在賓館的床上當場捉住，并且在電視上曝了光，隨后，市長夫人就失蹤了。有人說市長夫人在做“雞”前就被市長拋棄了；有人說自己和市長夫人睡過，有人說市長夫人進了瘋人院；有人說市長夫人死了；有人說市長夫人嫁給了一個農民……總之，市長夫人的失蹤讓人們眾說紛紜，那么市長夫人到底在哪兒呢？

事情的起因：

事情發生在Ａ市。要想弄明白來龍去脈，還得從頭說起。

大家都曉得，Ａ市是南方一座繁華的開放型城市。這些年以來，隨著改革的進一步深化，Ａ市的發展勢頭好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走在Ａ市的大街上，你會覺得自己是置身在香港或是澳門的大都會里呢。Ａ市市長楊國棟每一次坐在市府大樓上面向全市鳥瞰的時候，心里都會如同那個剛剛解了牛的庖丁那樣：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在經濟形勢一片大好的前景下，也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比如精神文明建設。按說這“精神文明”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俗話說：一俊遮百丑。只要經濟發展上去了，即使生一臉疥瘡疙瘩，上級也會夸你是個俊媳婦。但是偏偏的，就在這看不見摸不著地方，硬讓上頭抓住了小辮子，楊市長也為此險些栽一個大跟頭。

一提起這檔子事來，楊市長就一肚子的火氣。

那一次，上級宣傳部門派了一個工作組來檢查工作。說是檢查，其實也就是例行公事地走一走，看一看罷了。只要走得高興，看得滿意，就把“精神文明”的牌子給他們掛上了。只要掛上了這塊牌子，他楊市長就可能再進步一個臺階了。他才四十來歲，前途一片光明呢。為了配合這次檢查，楊市長親自出面布置工作。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打點得滴水不漏，紋風不透。

然而，檢查的結果是：市里非但沒有把精神文明的牌子拿到手，而且受到了黃牌警告。原因是上級工作組的組長，在Ａ市最豪華的賓館里住了兩宿都沒有睡著覺。失眠了兩個晚上以后，他一氣之下就把工作組撤走了。而他之所以睡不著覺的原因是，不斷有“小姐”打電話到他的房間里騷擾他。他已經年過五旬，而且患有嚴重的虛癥和前列腺炎，即使有某種想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那些小姐們如此不識相地打來電話，仿佛在有意刺激他的短處，怎不使他怒火萬丈，拂袖而去呢？

楊市長恨得頓足長嘆。方方面面都打點到了，唯獨沒有打點到那些“小姐”們。在工作組撤走的第二天，他就下了一個嚴打的密令，下決心要把隱藏在Ａ市的“雞類”動物一網打盡。Ａ市公安局長在受到了嚴厲的警告處分以后，也一下子對那些壞了大事的雞們充滿了仇恨，并組織下屬人員，于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在Ａ市各家大小賓館里布下了天羅地網。這一次，他要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雞們插翅也難逃。

然而，這個倒霉的公安局長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次該死的行動，完全徹底地斷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市長夫人抓到手。也是活該他丟掉烏紗帽吧。

市長夫人名叫李秀云，四十來歲。雖然貴為市長夫人，但從外表上看來卻十分普通，這倒也無可厚非。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這個尊貴的市長夫人居然在賓館里操著雞的營生，而且被生生地擒拿在了床上，這實在是匪夷所思。然而，這卻是鐵的事實。不僅有她口供筆錄簽字畫押的文字資料為證，而且還有現場的錄像帶子為依據，想要否認也否認不了。

剛開始的時候，在場的公安人員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當她報出她的家庭住址，工作單位，以及她丈夫市長楊國棟的名字時，他們才大大地吃了一驚。吃了一驚以后他們就開始氣不打一處來了。這不是明擺著拿弟兄們當猴子耍嗎？她如果是市長夫人，哥兒們還是聯合國秘書長呢。別個小姐們在被問及有關的情況時，總是三緘其口，唯恐被探出身家底細來。她則有問必答，而且對答如流。既不躲躲閃閃，也不含糊其辭。簡直有幾分不卑不亢兼大義凜然的味道。這就不能不更加引起那幾個公安人員的氣憤了。一個婊子，而且人老珠黃的，囂的哪門子張呢？哥們兒幾個一怒之下，就把現場錄像帶送交電視臺了。雖然這樣的鏡頭不宜直播，但略加剪輯以后，還是可以跟廣大市民們見見面的。這也是受市長的委托，市長為了要加大這次“掃黃打非”的力度，吩咐過要讓一部分人當場曝光的。

公安局長從電視新聞上看到這個鏡頭以后，馬上知道自己的部下捅出亂子來了。那個被曝光的女人，分毫不爽，確確實實就是現任市長楊國棟的夫人無疑。他的部下不認識，他卻是認得她的。但是，由于電視已經播出，事情也沒辦法挽回了。好在電視里說的是，有一個跟市長夫人同名的女人，在賓館里被抓獲時，居然冒充市長夫人。該女人已受到了公安部門的嚴懲。接下來在Ａ市晚報上，也刊登了這一消息。口徑跟電視臺完全一致。這顯然是為了將錯就錯地掩人耳目。盡管電視和報紙上都是這么說的，但Ａ市里的相當一部分人還是知曉了：本市市長夫人李秀云居然到賓館去作雞，而且被當場擒獲了。

在接下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市長夫人李秀云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話題。不管是街頭還是巷尾，不管是咖啡館還是飯店里，大家都不厭其煩地津津樂道著這個不亞于“萊溫斯基事件”的爆炸性新聞。不過，議論來議論去的，卻是眾說紛紜，各具版本。

對這件事情最為關注的當然是各路記者們。雖然各家新聞單位的領導都盡量回避這件事情，但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甚至百年不遇的“新聞眼”。只要挖掘下去，里頭肯定會有東西的。弄不好就能釣出一條大魚來也未可知。各路記者都在像警犬一樣憑著靈敏的嗅覺四處打探。不過，沒過多久，那些記者們就一個個地銷聲匿跡了。據說，Ａ市新聞圈里下了一個不成文的密令，誰觸及這件事，就吊銷誰的記者證，敲掉誰的飯碗。

作為外地一家大報的特約記者，我是不怕丟掉飯碗的。我相信這里面一定另有隱情。為了弄明白事情的真象，在其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頂著風險，冒著壓力，進行了多方的探尋，希望能夠跟李秀云本人面談一次。可是，尋遍了所有能找到的線索，找遍了所有她可能隱身的地方，我始終沒有能見到她。她仿佛一夜之間從這個世界上蒸發掉了。

愈找不到她，我愈覺得里面有問題。接下來，我一個線索一個線索地尋訪，兩年下來，我尋訪過的人有幾十個。但凡是跟李秀云有過比較密切的交往和接觸的人，我一個都沒有放過。下面，我分頭把曾經尋訪過的主要人員的談話記錄摘要如下：

第一個尋訪對象

姓名：趙小玉

性別：女

年齡：十八歲

學歷：高中畢業

職業：現任農村小學教師，曾作過李秀云家的保姆。

（據趙小玉講，她一共在李秀云家里呆了三年。在此期間，李秀云的丈夫，也就是市長楊國棟極少回家。一回到家就不斷地挑李秀云的毛病。不是說她胖了，就是說她臉上的皺紋又增多了。要么就責怪她穿的衣服不夠得體。一再地強調，她是市長夫人，要她注意自己的形象。為了使自己配得上“市長夫人”這個稱號，李秀云便千方百計地美容，搞得作保姆的趙小玉不勝其煩，忍無可忍，最后離開她回鄉下去了。下面是趙小玉的部分談話實錄。）

我叫小玉，曾經作過李大姐家的保姆。

李大姐認為，要想得到幸福的生活，就得首先要抓住丈夫的心。要想抓住丈夫的心，就得抓住自己的青春和美貌。

于是，李大姐每天早晨起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鏡子面前去，對全身的每個部位都來個仔細檢查。首先看眼角的魚尾紋增多了沒有，再看臉上的皮膚松弛了沒有，然后再看兩只乳房下垂了沒有，腰圍變粗了沒有。她檢查得又認真又仔細，單拿眼睛看看她是不放心的。她拿尺子量，拿體重測量儀器稱。她邊測量邊記錄邊計算，像居里夫人做化學實驗那么嚴謹認真，一絲不茍。她對身體的每一項指標都制定有嚴格的指數（特別是三圍），這些數字只要發生一點變化，她就心驚膽顫。

我算了算，李大姐每天用在美容護膚上的時間一共是六個小時。在這六個小時的時間里，她忙得千頭萬緒，焦腦袋爛額頭的。她所忙的內容包括頭發，眉毛，眼睫毛，眼皮，眼角，眼袋，鼻梁，面頰，嘴唇，雙乳，小腹，臀部，大腿，小腿，當然還有手，指甲，皮膚等等等等。但凡是長在女人的身上，能夠體現女人之美的部件，沒有一件不讓她忙碌的。看著她每天不亦樂乎地在自己的身上洗漂蒸燙，收縮舒放，按壓揉摩，我覺得簡直比我們鄉下人精耕細作地種地還要勞神費力。

李大姐還常常對我說，美的天敵就是肥胖。為了控制體重，她給自己制定了科學的食譜。食譜上的東西嚴格定時定量。不在規定范圍內的東西，多一口她都不肯吃。凡她吃進口里的東西，都是經過嚴格測定和核算的。重量是多少，熱量是多少，含蛋白質是多少，含維生素是多少，都有科學的依據，決不能出現絲毫的差錯。因此，當我在廚房忙碌時，總是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自己不是在做飯，而是在配制藥劑。

李大姐就這樣每天不知疲倦地跟自己身上的肌肉作著頑強的斗爭，好歹總算是把體重保持下來了。我忍不住替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誰知，按住了葫蘆瓢起來。有一天，李大姐站在鏡子面前，心驚肉跳地發現，她的臉上居然長出了色斑。色斑啊老天爺！她丈夫要是看到了那些丑陋的斑塊，還不把她厭惡死了？在李大姐看來，與其臉上長了色斑遭丈夫討嫌，還不如生了癌死掉呢。為了不讓丈夫看著礙眼，也為了不影響丈夫作為一市之長的形象，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李大姐跟色斑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搏斗。那其中的種種艱難和磨礪我就不說了。

經過幾個月的折騰，李大姐臉上的色斑總算是控制住了。然而，由于一心只顧在臉上，忽略了體型的護養，結果乳房出現了可怕的情況。李大姐的丈夫認為，乳房是女人身上極其寶貴的財富。如果失去了這筆財富，還不如不作女人呢。因此，在對待乳房的問題上，李大姐絲毫都不敢掉以輕心。為了保持它的豐滿堅挺度，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都要把它們嚴格定型的。但是，這一段時間她忽略了它們，讓它們放任自流地東倒西歪，左癱右塌的，于是，它們就像兩只空口袋那樣軟軟地往下耷拉了。這還了得？李大姐決定在丈夫發現以前做豐乳手術，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這原本是一個極簡單的手術，聽說許多人做了以后效果都非常好，但到了李大姐這里，偏偏就失敗了。做了手術以后，李大姐的乳房開始流出一些黃色的膿樣液體，而且惡臭難聞。到醫院去檢查，說是嚴重感染，需要消炎。如果炎癥消不下去的話，就要作乳部切除手除。

沒有了乳房，李大姐還怎么作女人呢？李大姐每天都嚇得心驚膽顫，不知道要怎樣面對丈夫。好在她丈夫已經好久不回家來了。李大姐既盼著她丈夫回來，又害怕她丈夫回來，每天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那樣，急得團團轉。她一遍一遍地問我：小玉，你告訴我，我是不是變得又老又丑了？老楊他什么時候會回來呢？你覺得他是不是對我更加厭惡了？這些問題她已經問過我不止一千遍。我早已就受夠了。我決定回鄉下喂豬去，這種城里的幸福生活我是一天都享不了了。

離開了城里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李大姐。

第二個尋訪對象

姓名：林志凡

年齡：四十二歲

性別：男

職業：Ａ市某信用聯社主任。李秀云的同學。傳說作過李秀云的情人。

（李秀云盡管千方百計地美容護膚，但最終還是未能攏絡住丈夫的心。楊國棟對她一天比一天地冷淡。后來發展到，連看她一眼都不勝厭惡，幾個月不回家一趟。她對丈夫也終于完全徹底絕望，不再抱任何幻想了。就在這個時候，林志凡開始跟她來往。兩人曾保持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密切關系。下面是林的部分談話實錄。）

我跟李秀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學。李秀云雖然長得不是很漂亮，但非常端莊斯文，我對她比較有好感。我高中畢業以后讀了技工學校，以后便沒有再跟她聯絡過。從同學們那里知道，她跟一個叫楊國棟的人結了婚。當時楊國棟還是一名教師。誰知，十來年過去，他居然坐到了市長的位子上，李秀云也夫貴妻榮，成了本市第一夫人。這真是讓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幾年前，我所在的工廠效益不好，要大規模裁員，我名在其列。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婆又沒工作，如果我再下了崗，一家子的生計就成問題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我就去找了李秀云。在此以前，我從來沒有去找過她。我想，咱是一個平頭百姓，人家是落在梧桐上的金鳳凰，咱有啥資格找人家呢？這次，實在是被逼無奈了。雖然多年不曾見面，李秀云見了我還是非常熱情，沒有絲毫官太太的架子。由于李秀云的打點，我不但沒有下崗，而且作了廠辦公室主任。知道我跟市長夫人是同學，廠里非常器重我，我的境遇也一天一天地好了起來。由于在李秀云的周旋下，我給廠子里貸回來了一大筆款子，解決了廠里的燃眉之急，不久我又坐到了副廠長的位子上。那些平時小瞧我的人都開始對我刮目相待。窩囊了半輩子的我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

我知道，這一切都得益于李秀云。為了報答李秀云，我絞盡了腦汁。你知道，李秀云一不缺吃，二不缺穿，拿金子銀子送給她她都不稀罕。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記得，小時侯李秀云極愛吃棉棗。棉棗你可能不知道，是野地里生長的一種小東西，綠色的葉子，細小的根莖，初一瞅跟剛長出來的韭菜差不多。挖出來會看到莖部下面結了一顆小棗樣的東西，那東西就是棉棗了。拿水煮熟了，再加上糖，味道鮮美無比。由于這東西是野生的，沒地方去買。我就趁廠里的工休日，跑到郊外的小山坡上，拿一只小鏟子，一棵一棵地挖。挖回來以后，弄干凈，煮熟，加上糖，放在保溫杯里，給李秀云送去。

天地良心，我這樣做純粹是為了報答李秀云給我幫的忙，絕對沒有別的想法。第一次給李秀云送去棉棗時，李秀云感動得差一點當場哭了。從李秀云的言談舉止我能看出來，李秀云其實并不幸福。在我們聊著天的時候，她有幾次偷偷地掉眼淚。我突然覺得，李秀云非常可憐。她丈夫雖是一市之長，尊貴之至，但除了物質和榮耀以外，似乎并不能給她別的什么。看她孤孤單單，跟個沒人疼的孩子似的，以后我就多去了幾次。每次去看她，帶的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樹上剛生出來的槐花或是榆錢兒，田里剛掰下來的嫩玉米棒子，秧子上剛扯下來的豌豆角。雖然東西不值錢，卻都是她愛見的。我從小跟她一塊長大，知道她喜歡什么。這樣一來二去的，我跟李秀云就又熟識了起來。

跟李秀云交往得多了，我了解到，她雖然是人人都羨慕的市長夫人，日子卻過得很煎熬，連個普通女人都不如。市長有時候幾個月都不回家一次。偶爾回家一趟，兩個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她丈夫有自己的情人，早已對她恩斷義絕了，她只擔了一個虛名而已。由于她特殊的地位和身份，她周圍的人也全都對她虛以應酬。她的親人們，包括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知道她的處境，卻沒有一個人真心體恤她，都力勸她忍耐下去。她住在豪華的別墅式花園洋房里，其實是在守活寡。她的兒子十二歲就被送到國外讀書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保姆兩個人。她的生活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不要說愛情，連最起碼的親情和友情都沒有。她被高高地架在“市長夫人”的位置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她不是一個很保守很虛榮的人。既然丈夫不再愛她，她愿意離婚。只要給她一個自由之身，讓她享受一個普通女人應該享受的東西，她就心滿意足了。她才四十來歲，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葬在一個徒有其名的空殼子里。可是，丈夫卻堅決不跟她離婚。作為一市之長，他要維護自己良好的社會形象，同時他也絕對不允許他曾經的妻子，他兒子的親生母親，再嫁給別的男人作老婆。她仿佛成了他永遠的私有財產。她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也都堅決反對她離婚。因為他們全都從市長那里得到過許多恩蔭，失去了市長這門親戚，他們的生活將會受到極大的影響，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她恨她周圍那些人的虛偽，她恨她家里人的勢利，可是，她又無力改變現狀。于是，她的日子就變得如同牢獄一般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給她的一點點溫情，都使她非常感動。而且，在她的周旋下，我離開那個破工廠，當了一家信用聯社的主任。這以后，我的狀況便日新月異了。而她對我也越來越依戀。我知道，她是愛上我了。

可是，老天作證，我對她只是感恩戴德罷了，從來不曾有過任何非分之想。無論怎么說，她都是市長夫人啊，我要是沾惹了她，讓市長知道了，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再說，我對她也確實沒有那種感覺。我倒是喜歡一個女孩，叫阿平。她是我原先所在工廠的一名車工，作過我的徒弟。原來我是一個窮工人，不敢有別的想法，現在，當我手里有了大把的鈔票，而且有了自己的專用小轎車以后，我就放不下阿平那個女孩子了。阿平也很喜歡我。我雖然是窮苦人出身，但相貌不俗，穿上了名牌西服以后，完全說得上是儀表堂堂呢。我給阿平買了一套房，我們便偷偷地來往著。天地良心，我可沒打算要欺負她。我是想等時機成熟以后，離掉自己的老婆，再正經八百地娶她回家作妻子。我是真心地喜歡她呢。

可是，我明白，我的一切都是李秀云給我帶來的。在當今這個社會上混，沒有靠山是不好辦的。我必須牢牢地抓住李秀云這棵大樹不放，才會站穩腳跟。雖然市長楊國棟對她冷若冰霜，外界卻很抬舉她這個市長夫人。無論她找到哪個部門辦事，幾乎都是有求必應。天地良心，剛開始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利用她。可是，隨著我的地位的變化，和我的境遇的改變，我開始有意識地利用她了。我知道我這樣做很卑鄙，很無恥，可是，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了。金錢，地位，女人，這些東西如同白粉一樣，一經沾手，就再也放不下了。我的欲望如同氣球一樣，不斷地生長，不斷地膨漲。我已經完全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

為了從李秀云那里得到更多的幫助，我開始有意識地變著法子討她的歡心。李秀云是一個善良而又單純的女人，我們又從小在一塊長大，簡直說得上是青梅竹馬，因此她絲毫也沒有看出來我是在利用她。她如同一個溺水的人，看到我這根稻草就死死地抓住了。她以為她抓住了這世界上最美好，最真摯的東西。她哪里知道，我也像她周圍那些人一樣在敷衍她，利用她呢？我雖然心里不忍這樣做，可是我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天地良心，在我們交往這么久的日子里，我從來沒有對她有過絲毫非禮的舉動。我知道，我只要輕輕地吻她一下，就會把她整個人都點燃起來的，可是，我沒有讓自己碰她，甚至連拉一下她的手都不肯。我擔心我只要觸一下她的指尖，就會陷落進某種深淵里去。我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和失落。在面對我的時候，她的目光里有了越來越多的幽怨。但我依然牢牢地把握著作為一個朋友的分寸。

大約是三年前的一個晚上吧，我們終于跨越出了第一步。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打電話把我約去了。我去的時候，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支走了保姆，親自下廚燒了一桌子菜，每一個都是我愛吃的。我們喝了一些酒以后，她漸漸地有些把持不住了。我看情勢不對頭，借故要離開。就在這時，她終于一下子撲進我的懷里，先是瘋狂地吻我，隨后開始一顆一顆地解我的紐扣。我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我拒絕她的話，給她造成的傷害將是不可彌補的。然而，我真的是承擔不起啊。如果她是一個平民百姓的話，我早已要過她一百次了。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是市長夫人啊。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她不是市長夫人的話，我也不會跟她交往了。見我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她終于顫著聲說：要我一次吧。我想讓你要我一次。一生一世哪怕只有這一次也行。我是干凈的。他已經好幾年沒有碰過我了。李秀云這樣說著，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臉，打濕了我的衣襟。

我是一個血肉之軀的男人啊。無論我多么冷漠，多么理智，也經不起一個女人這樣的柔情。我想，為了這可憐的女人，我豁出去了。管她市長夫人不市長夫人的，她左右是一個女人，需要男人的體貼和愛撫。于是，我輕輕地把她抱到了床上。那女人真的是溫順啊。她軟軟地貼在我的身上，把我的骨頭都險些要溶化了。可是說實話，她畢竟上了年歲，渾身的肌肉都松弛了。兩只乳房也癟得像空空的口袋。比起我的阿平來，差得遠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跟她保持著這種關系。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使我的地位得到保障，也才能使我源源不斷地得到我所需要的東西。我的胃口已經越來越大了，那個聯社主任的職位我已經膩味了。我想要再跨上一個臺階，使自己的人生達到一個新的輝煌和頂峰。而這一切都全靠李秀云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任何依靠和門路。

然而，就在這時候，社會上開始有了一些風言風語的傳聞，說我在拉著市長夫人的裙帶往上爬。這使我又氣又惱。同時令我更加擔心的是，市長一旦聽到了某種風聲，我就徹底玩完了。我從一個普通的小工人混到眼下這一步，早就有不少人眼紅了。他們都在睜大眼睛瞅著我，準備瞄準時機把我一下子拉下馬來，弄我個人仰馬翻嘴啃地。這一點我心里很清楚。我不想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再說，我的翅膀也差不多硬了。因此，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李秀云。而此刻，李秀云在感情上已經對我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了。正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阿平那里又出現了麻煩。

阿平那姑娘也是個人精。趁我不注意偷偷地懷了我的孩子，肚子大起來的時候才跟我攤牌。她知道我和李秀云之間的事情，而且早已就耿耿于懷了。雖然我一再告訴她，我跟李秀云只是做做樣子罷了，沒有真情實感的。她卻仍然醋意大發，越來越不能容忍了。她擔心我會拋棄她，跟李秀云越陷越深，就偷偷地給李秀云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從來就不曾愛過她，只是在利用她罷了。希望她不要再纏著我不放。她自己已經懷了我的孩子，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為了讓李秀云相信，她還特意在信上注明了只有我和她兩個人知道的那套房子的位置。

李秀云接到那封信以后，自然不肯相信。我們兩個交往了這么長時間，我始終讓她覺得，我是愛她的。雖然我們之間有種種世俗的障礙，但我的心是屬于她的。她對此深信不疑。這么久以來，正是由于我給予她的“愛”在支撐著她，她才沒有在自己墳墓般的生活里窒息和崩潰。而阿平的信就像一顆炸彈一樣，徹底粉碎了她的夢幻世界。不過，她還有些不甘心。

為了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她按圖索驥地找到了那套房子。她來的時候，正好我和阿平都在。阿平的肚子已經微微地隆起，而我正穿著便裝悠閑自得地斜躺在沙發上抽煙。看到這種狀況，她的臉當時就白了，嘴唇也直打哆嗦。可是，她還是不死心。當著阿平的面，她決絕地問道：她說的都是真的，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只是在敷衍我，利用我，是嗎？看著她面如死灰的臉，我好久沒有吭聲。后來我想，既然事情弄到這一步，干脆就此了斷算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我不想玩火自焚。想到這里，我就囁嚅著說：就算是吧。我對不起你。盡管我的聲音很低，但李秀云聽了以后，還是渾身都猛一抽搐，連五官都扭曲變形了。

我知道，我這樣說實際上等于謀殺了這個女人。可是，我沒有辦法。憑心而論，我確實不曾愛過她。我不否認，除了不夠年輕不夠漂亮以外，她的確是一個好女人。如果她是一個平民百姓的話，我也許會愛上她的。可是，她的身份使我產生了太大的心理障礙。在我的潛意識里，她一直都是“市長夫人”，我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是純粹的“李秀云”過。無論怎么說，我不想再跟她糾纏下去了。糾纏下去我怕自己遲早要完蛋的。

聽我那樣說了以后，李秀云一言不發地盯了我半天的工夫，盯得我頭皮發麻，渾身冒虛汗。把我看足看夠了，她就默默地轉身離開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也不曾跟她有過任何聯系。

第三個尋訪對象

姓名：劉明軍

年齡：四十三歲。

性別：男

職業：曾作過出租車司機，后長期無業。在旅館里和李秀云一起被抓獲的嫖客。

（自從知道林志凡也在欺騙自己以后，李秀云的精神就開始崩潰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中除了虛偽就是欺騙，連一絲一毫的真實都觸摸不到了。而她之所以淪到這個境地，完全是因為那個該死的“市長夫人”的身份。這個身份就如同一襲華貴的錦袍，他們把它強制性地披在她的身上，讓它裝飾自己的生活，卻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生命一天天地在袍子里面朽成枯木。她已經再也不能忍受這個身份了。既然她擺脫不了，她就要玷污它毀滅它，使它成為一種墮落和恥辱的標志。于是，她便自輕自賤，跟她偶然認識的一個男人劉明軍到旅館去開房間。下面是劉明軍的部分談話實錄。）

我是在一家酒吧里認識李秀云的。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她叫李秀云。

我原先是開出租的。剛開了沒多長時間就出了一次重大事故，不僅撞死了人，連車也報廢了。偏偏的又禍不單行，我老婆跟我離了婚，丟給我一個正在念書的兒子。我父親在這個時候又生了病，單是手術費就要幾萬塊。我整天東奔西跑，連一個賺錢的門路都找不到。絕望之余，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那天，為了找到一份活干，又白白地奔波了整整一天以后，到了傍晚時分，我有氣無力地來到街頭的一家酒吧里。當時，我手頭僅有五十塊錢。我想，就拿這五十塊錢買兩瓶酒喝喝，喝死了算了。反正也活不下去了。我一個人默默地喝了一陣子以后，突然發現，跟我相鄰的桌子上，有一個女人也在獨自喝著酒。那女人邊喝酒邊流淚。看那樣子，也像是遇上了什么糟心的事兒。我這個人，雖說沒多大的能耐，心底還是善良的，尤其見不得女人流淚。看女人傷心成那般模樣，我就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憫之心。猶豫了一會兒，我就坐到她的桌子邊去了。心想，反正是要死了，找個人說說心里話也好受一些。

女人見我坐過去，也沒有表示反對。我便問她說：大姐，你是遇到什么難處了吧？那女人愣了好長時間沒吭聲，只是一個勁無聲地流淚。我便自顧自地把自己的境況向她述說了起來。我一方面是想要安慰她，另一方面，我自己也憋得太難受了，想要找個人說說話。等我結結巴巴地說完了，她還是沒吭聲。過了一會兒，等淚流得差不多了，她叫來服務員，不容分說就把我和她的賬都結了。然后，才對我說：你能送我回家去嗎？

女人已經喝了不少的酒，站起身來時趔趄了幾趔趄，險些摔倒在地。我便扶著她往外走。走到街上的時候，女人說：你想要賺錢嗎？我告訴你一個賺錢的門路。我疑惑地看看她，不知道她說那話是真還是假。不過，從女人的衣著打扮看，她不像是一個壞人。

見我不吭聲，女人又問我道：你看我是不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我端詳著女人的臉，覺得女人頂多四十來歲的樣子。比起年輕人來，的確是老了。不過，跟農村那些下苦力的中年婦女相比，還是要面嫩得多。于是，我便對她說：你一點也不老，看上去很年輕呢。

聽我這么說，女人先是沒吭聲。過了一會，忽然顫了聲說：要是不老的話，你就要我一次吧，我付錢給你。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你不是急等著錢用嗎？女人這樣說著，已經泣不成聲了，像是要暈厥過去的樣子。這時候，我猜想，女人怕是被哪個男人傷透了心了，在說氣話呢。我還是把她送回家去吧。可是，無論我怎么問，她都不肯告訴我她住在哪里。當時已經是半夜了，女人又醉成那個樣子，我只得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館安排她住下了。天地良心，當時，我可絕對沒打女人的主意。家里像著了火似的，我哪有那份閑心呢？再說了，我就是要找女人，也不會去找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街頭上水靈靈的妞有的是，哪一個不比她有味道？我是想，在酒吧里人家替我付了賬，我替她找一個地方住下也是應該的。總不能讓一個女人晚上醉倒在街頭吧？這樣，我花三十塊錢把她安置在了一家小旅館里就走了。我想，第二天醒來以后，她的氣漫漫地消了，自然就回家去了。

回來以后，我越想越覺得那女人不對勁。不過，想想也就過去了。我既然沒有死掉，就還得想辦法賺錢，一家老小全靠我一個人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又上街去了，我準備到勞務市場再去碰碰運氣。哪怕找個扛大包的活干干，我也是樂意的。一個大老爺們家，拿著渾身的力氣，卻愣是找不到活干，窩囊啊。也算是天意吧。要到勞務市場去，偏偏經過那家小旅館。走過那里的時候，我忽然就鬼使神差地想，進去瞅瞅吧，看那個女人還在不在。這只是一瞬之間生出的念頭，我真的不是有意去找那個女人的呀。

當時已經是上午九點來鐘了，我去的時候，女人還在。她和衣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她一動不動直挺挺地躺著，咋一看上去跟死了差不多，我當時嚇了一大跳，以為她自殺了呢。一看到我她便又流起淚來了。一邊哭一邊撲進我的懷里說：你要我吧。求求你要我吧。我就是想讓一個男人要我呢。隨便什么男人都行。我付錢給你，你要多少我就付你多少。女人邊說邊解開了上衣的紐扣。當時，我老婆已經跟我離婚一年多了。一年多的時間里，我都沒有挨過女人的身子了。忽然看見女人那雪白的胸脯，我一下子就熱血上涌，不知道東西南北了。稀里糊涂地就抱著女人倒在了床上。說實話，那一會我可沒有想到過要女人的錢。

女人在床上像是瘋了似的，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我。我們在床上折騰了有整整一個鐘點的工夫。那女人可真是著了魔了，她變著法子地糟踐她自己。怎么下賤她就怎么做。好像在破罐子破摔地有意跟自己過不去，也像是在故意拿自己的身子跟什么人賭氣。如果不是我身強力壯的話，怕是要招架不住的。不過，說實在話，活了四十多個年頭，我還真的沒有這么痛快過呢。以前我老婆在床上，跟個木頭人差不多。跟那女人做了這么一回以后，我想，作為一個男人，我總算是沒有白活。折騰足折騰夠了以后，女人像是虛脫了似的，躺在一邊不動彈了。我則一句話都沒說，就起身走人了。心里想，這算是哪檔子事呢？跟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女人，莫名其妙地就干了起來。實在是無厘頭。

不料，回到家以后，居然發現口袋里多出了一千塊錢來。我知道，這一千塊錢是女人偷偷塞進我口袋里的。手里拿著那一千塊錢，我的臉火燒火燎的，跟作了賊似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是一個大老爺們呀！居然要作那專在床上侍侯女人的“鴨子”嗎？這可是丟祖宗八輩子人的事啊。不過，說實在話，那一千塊錢對我來說可確實不是一個小數目，會解決我不少的問題呢。這年頭，說啥都是假的，只有這硬扎扎的票子是真的。于是，一抹拉臉，我就把錢收起來了。俗話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何況咱原本就是個狗熊呢？再說了，我一沒偷二沒搶，說到底，這錢也是我出力流汗掙來的呢。再怎么著也比那些貪官污吏的錢來得干凈。

人真是他媽的賤胚子啊。嘗過了一次甜頭以后，就上了癮放不下了。過了沒多長一段時間，我就又想跟女人做那檔子事了。身體里一個勁兒地往外躥火苗子，想要壓都壓不住。說實在話，我也想從女人那里再弄幾個錢花花。看上去她像是個有錢的主兒。我想，說不定她丈夫是個百萬富翁，在外頭包了二奶，她專拿丈夫的錢報復丈夫呢。我弄她幾個花花也算是替她打抱不平做好事呢。

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我又去了那家酒吧一趟。結果，巧得很，她正好在那里呢。還是在一個人喝悶酒。我進去徑直坐到了她的桌子邊。我們喝了酒以后，連一句話都沒說就直接去旅館了。去了以后，直截了當就做那件事。做那事的時候，女人惡狠狠的，邊做邊流淚，像是在發泄仇恨似的。我也不多問什么。只可著勁兒地盡量讓她滿足。可是，不管我怎么賣力，女人都一臉痛苦狀，像是在極力忍耐，根本不像是得到了快樂的樣子。不過，完了以后，女人照例塞錢到我的口袋里。

跟女人做了那么幾次以后，我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以后我卻再也找不到她了。無論是酒吧里還是旅館里，都不見了她的蹤影。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無法跟她聯系，但她卻有我的傳呼號。那天晚上，接到她的傳呼以后，我原本不想跟她去旅館的。聽說那一陣子風聲很緊，市里要嚴打了。可是，她堅持要去，說是沒問題，她完全可以保證。我就信了。我想，這女人不是一般的人。雖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我曉得，她是有來頭的。她說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誰知，偏偏就出了問題。直到出了事以后，我才聽說，她叫李秀云，是市長夫人。當時，我的膽都快要嚇破了。后來，又聽說，她不是市長夫人，只不過跟市長夫人同名同姓，是個冒牌貨罷了。我的一顆心才算擱進肚子里去了。不過，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

第四個尋訪對象

姓名：劉小娟

年齡：二十二歲

性別：女

職業：精神病院的特護人員

（從搜集到的綜合情況分析，李秀云在旅館里被抓獲這件事是她提前預謀的。雖然嚴打的命令是秘密下達的，但不少人還是聽到了風聲，提前撤退了。她明明知道，卻又頂風而上，顯然是有意為之。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那些拿她的“市長夫人”身份作裝飾的人們蒙羞。但是，在羞辱和報復了別人的同時，她也深深地傷害和羞辱了她自己。因此，她并沒有感到勝利的喜悅，相反，而是陷入了更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精神也開始出現初步紊亂的癥狀。雖然公安局在抓獲她的當天晚上就把她釋放回家了，楊國棟知道了這件事以后，也采取了許多補救措施，一邊在報紙上“辟謠”，一邊嚴密封鎖消息，但還是有不少記者在他家周圍轉悠。為了防止事端的進一步蔓延，楊國棟連夜秘密地把她送到一家精神病院隔離了起來。下面是李秀云的特護人員劉小娟的部分談話實錄。）

我是Ａ市精神病院里的一名特護人員。因著工作的關系，我得以認識了一位住在該院里的神秘女人。不過，我是在很久以后才聽說了這個女人的身份。

這個女人四十來歲的樣子。雖然外貌和體態都是平平常常的，但氣質和神態都很特別。雖然我說不清楚這特別究竟是什么，但我就是覺得她與眾不同。在住院期間，女人不像別的病人那樣，披頭散發或是歇斯底里地嚎叫。她很安靜。總是一整天一整天默默無言地呆著。如果她不是出現在這個極其特殊的地方的話，我根本不會相信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女人沒有被安排住在普通病區，而是住在院子西南角的一個獨門小院里。我是剛剛被分配到這座精神病院里來的。幾乎還不認識這醫院的任何一個人，就被直接分派來作了這個女人的特護。不過，作為特護，我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具體地說，就是全天候寸步不離地守著這個女人。

在我來到的第一天，院方就配給了我一個手機。而且，吩咐我把手機偷偷地帶在身上，一旦遇到什么情況，就直接與院長聯絡。小院里原本有電話的，卻被人為地掐斷了。院長吩咐我，我的職責就是看著女人。不能讓她離開小院半步，不經院長批準，也不允許任何陌生人跨進小院半步。在距離小院三十米的地方，是保安室。保安室里晝夜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女人如有任何反常表現，或是小院周圍出現了任何可疑人員，我即刻通知他們。由他們來處理。這一系列的安排使我覺得，我不像是在照顧一個病人，倒像是在看管一個犯人。好在除了我以外，院方還派了另一個姑娘跟我一起守在小院里。不過，那姑娘也是新分進來的，對女人的情況也一樣一無所知。

院方規定：作為特護人員，我們不得跟病人進行任何交談。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也要求嚴格保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有關小院病人的情況。否則要扣發工資。情節嚴重的話，就要開除公職，丟掉飯碗了。病人叫什么名字我們一直不知道，只曉得病歷上寫的是“女一號”。不過，有一點令我們感到安慰的是：我們的工資很高，月薪一千元。當時一般人的工資超過一千塊的已經很少見了，能拿這樣的薪水，令我們喜出望外。為了這份豐厚的報酬，我們都不想讓自己的工作出現任何差錯。我們嚴格按院長的命令辦事，一絲一毫都不敢違背。盡管對自己的工作都不理解。

剛開始的時候我懷疑女人根本沒有患精神病，是由于什么特殊的原因才被人強制性關在這里的。因為在我來到這里長達兩周的時間內，幾乎沒有發現女人有任何異常的表現。除了緘默不語以外，她的一切都很正常。而她的緘默也是有緣故的。我們兩個特護人員被強令不許與她交談，小院里又沒有住別的病人。唯一能與外界取得聯系的電話又被掐斷了。她即使想要說話，又能跟誰說呢？不過，過了一段時間，通過觀察，我終于相信，女人的神經的確是有問題的。

她常常整天整天地呆坐著，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跟木偶別無二致。如同魯迅先生在《祝福》里所描寫的那樣：只有兩眼間或的一輪，才能證明她是一個活物。當她靜靜地長時間呆坐著的時候，你會忘記了她的存在。或者認為她是睡著了。但是，當你輕手輕腳地走近去看時，會發現她的兩眼正像暗夜里的貓一樣，炯炯地圓睜著，放射著奇異的光，死死地直視著某一個地方，像是要用目光把那個地方穿透似的。有許多次，我被這目光嚇得渾身驚懼，如同突然之間在草叢中遇見了蛇一般。于是，我便盡量避免去看她的眼睛，只悄悄地觀察著她，而且始終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木偶一般的女人，卻會在突然之間狂笑起來。剛開始是不出聲的微笑。那微笑半是調皮，半是譏諷，說不出來究竟是什么味道。然后，她便會慢慢地笑出聲音來。當她笑出聲音來的時候，她似乎還有些難為情，總是先用手捂了嘴巴，不讓那笑聲很響亮。可是，每一次，笑著笑著，她就會像是再也抑制不住了似的，哈哈哈地狂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連眼淚都滿臉流淌。笑過了一陣子以后又接著再笑。要往復好幾次，才會完全平復下來。

她的笑又滿足又得意，同時又帶有幾分惡作劇。讓人覺得，就像是一個孩子，偷偷地干了一件壞事以后，看到大人惱羞成怒而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而發出的笑聲那樣，讓你又是氣，又是恨。

可是，當這種興奮過去以后，她的笑容就會慢慢地消失。她的臉色也會逐漸地陰郁起來。那種陰郁一點一點地加重，凝聚，她的臉就會變得像魔鬼一樣地嚇人了。那上面有屈辱，有憤怒，也有銘心刻骨的仇恨和強烈的說不明白的欲望。在這么多力量的壓迫和裹挾下，那張臉便完全扭曲了，如同一個復仇女神那樣，猙獰、丑陋而又可怖。看著這樣的一張臉，你的心會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的，渾身上下也會在瞬息之間生出一層雞皮疙瘩來。麻煩也就隨之而來了。

每當這時候，她就會歇斯底里地發作一番。如果她的手里拿著杯子，她就會把杯子摔得粉碎。如果她的手上正拿著一本書，她就會把書一頁一頁地撕成細條。如果她手頭什么也沒有，她就會像一只瘋狗一樣在小院子里團團轉。最后，她會不顧一切地拼命要把門打開逃出這小院子去。這時，我和另一名特護人員小亞便急忙把保安叫來，他們會拿雙手按撫住狂躁不已的她，然后我們再給她注射一支鎮靜劑，她就會躺在床上慢慢地安靜下來，直至睡熟。當她睡了一覺以后，她又會像是什么都不曾發生過那樣，呆呆地在樹下的椅子上坐著，如同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

從女人的種種跡象中可以表明，女人的精神的確是出了問題。但依據我個人所掌握的醫療知識看，這問題并不嚴重，還處在初發階段，是完全可以調理好的。關鍵在于找到她發病的根源。但，院方嚴格杜絕我們跟她交談，又不采取任何可行的治療方案，只是消極地看管著她，迫不得已時才給她服用一些鎮靜類物藥，而且又把她囚禁在這個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地方，沒有絲毫的交流和溝通，這樣非但不利于她的治療，對她的病反而是雪上加霜。長期下去，這女人的精神勢必要徹底崩潰，最終整個人都要完全毀掉的。作為一個精神病科的醫務人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病人在一步一步地滑下深淵，卻不去行使自己的職責，這使我感到了一種深深的自責和內疚。

這女人究竟是誰？為什么要被一個人孤零零地關在這里呢？我心里的疑團一天天地大了起來。但，要弄明白女人的身份卻是極不容易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女人充滿了憐憫和同情，我決心要暗暗地幫女人一把。于是，便悄悄地試著與女人交流，希望能夠找出問題的癥結，從而使她走出泥潭。誰知，我剛剛開始行動，就被調離了那家精神病院，失去了那份高薪的工作。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

第五個尋訪對象

姓名：郭宏達

年齡：四十六歲

性別：男

職業：Ａ市市委辦公室秘書。楊國棟的政敵Ａ市市委書記的心腹。

曾受Ａ市市委書記的委派，秘密跟蹤和調查李秀云的情況。

（自從李秀云出了“旅館風波”以后，楊國棟的政敵們都在密切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他們都想以此作文章來搞垮楊國棟。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Ａ市市委書記。他跟楊國棟雖然是工作上的搭檔，卻一直貌合神離，相互拆臺。楊國棟曾經搞過他的事情，企圖使他翻船。他一直在隱忍不發，尋機反攻。雖然報紙和電臺都說那被抓獲的女人是假冒“市長夫人”，但他十分清楚，那絕對就是市長楊國棟的老婆李秀云無疑。為了從李秀云那里打開缺口，掀翻楊國棟，他委派心腹郭宏達一直在暗中打探李秀云的情況。下面是郭宏達的部分談話實錄。）

我不否認，我跟楊國棟之間有一定的隔閡。但，我可以保證，我所說的話完全是客觀的，不抱絲毫個人成見。而且我所提供的情況絕對真實。

楊國棟生活作風糜爛，在外頭亂搞女人，這已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他對老婆早已沒有絲毫感情，長期以來他一直把老婆當成眼中釘，兩個人的關系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卻又堅決不肯離婚。一方面是出于他的自私心理，不愿意別人來染指他曾經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害怕老婆一旦擺脫他的控制，會使出殺手锏，揭出他的底細來。他知道老婆手里掌握有他的致命把柄。如果她老婆把所掌握的材料上交的話，他即使掉不了腦袋也要在牢獄里度過后半生了。他對老婆又恨又怕。為了阻止老婆告發他，他把他的岳父，也就是李秀云的父親，還有李秀云的哥哥，姐姐，姐夫，幾乎所有的親人都有意識地牽扯進了同一個重大經濟案件中。他老婆一旦告發他，她的家人也就隨之完蛋了。他知道，他妻子絕對不會看著自己的親人遭殃的，因而也不會輕易去舉報他，所以才肆無忌憚地變著法子折磨妻子。

出了旅館里的那件事以后，楊國棟對妻子的厭惡深化成了仇恨，進而對她動了殺機，想要一勞永逸地除掉他的這個心腹之患。我有證據證明，他已經在找人秘密地策劃這件事情了。他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李秀云整死，然后再制造一個車禍的假象蒙混過去。那李秀云也不是好對付的。當她看出楊國棟對她暗藏殺機以后，就不動聲色地警告他，她已把手頭掌握的材料轉移到某一個人的手里了。一旦自己死于非命，那人就會在互聯網上把全部資料公之于眾。這樣，就迫使楊國棟暫時不敢對她下毒手了。李秀云知道，他在千方百計地尋找那份材料。他把那東西弄到手之時，也就是自己的死亡之日。她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把楊國棟送進大牢的同時，也就等于把自己的親人送上絕路。所以她輕易也不愿意魚死網破。不過，我懷疑那份材料始終都在李秀云的手上，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過。

李秀云在令人窒息的境遇中，一方面受著非人的折磨，像一個囚犯一樣地活著，一方面還要時不時地跟楊國棟一起出現在公眾面前，維護一個幸福家庭的假相。出了“旅館事件”以后，她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了。楊國棟不僅對她變本加厲地冷酷，而且開始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他切斷了家里的電話，收繳了李秀云的手機和傳呼，又更換了家里的保姆。而他重新安排在家里的保姆其實是他的一個心腹，專門用來監視李秀云的。這樣，李秀云就被徹底禁錮了起來，不久神經就出了問題。而這正是楊國棟求之不得的。他知道，根據法律，一個瘋子說的話是不足為憑的。對楊國棟來說，老婆死掉或是瘋掉，效果差不多是一樣的，反正不會再對他構成很大的威脅了。

既然老婆的神經出了問題，楊國棟便將計就計地秘密把她送進精神病院里囚禁了起來，但卻不準對她進行任何治療。他是想把老婆活活地困死在那里，達到其借刀殺人的目的。對外則宣稱老婆去外地療養了。

李秀云發了瘋，這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既然如此，我也受命放松了對李秀云的追蹤調查。一個瘋子，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具備什么價值的。聽說她瘋得越來越厲害，整天不吃也不喝，時而哭時而笑，人瘦得像一具骷髏一樣，怕是熬不了多久了。楊國棟又把她轉入到外地一家精神病院里去了。這個可憐的女人，最終也逃不過犧牲品的命運的。不過，究竟她又被送去了哪家醫院，我沒有再打聽。

事情的結局

郭宏達當然不會再關心李秀云的情況。李秀云對于他來說已經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了。不過，我還是想要搞清楚李秀云的下落，并想見這可憐的女人一面。我想要看看，一個“市長夫人”是如何淪為一個“瘋子”的。

誰知，就在結束了對郭宏達的秘密采訪一個月以后，我卻突然得到了李秀云死亡的信息。信息是從Ａ市晚報上看到的。那上面有一則簡短的訃告，說是本市市長夫人李秀云女士，于某年某月某日因病去世。追悼會將于某時在某地召開云云。

雖然提前已有某種預感，看到那則訃告時我還是吃了一驚。心想，她李秀云終于沒能逃過一劫啊。不過，想一想也不意外。她一個弱女子，怎么對抗得了整個世界呢？她即使不發瘋而死，也會被窒息而死的。她只有死，才能擺脫掉“市長夫人”的“桂冠”，也只有死，才能重新成為她自己。可惜的是，我終于沒能見上她一面，跟她面談一次。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空抱遺憾了。

我按時參加了李秀云的追悼會。會場里放著李秀云的骨灰盒和遺像。追悼會的規格很高。市里的主要領導全都到齊了。各式各樣的高檔花圈幾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在會上，楊國棟沉痛地緬懷了李秀云為時四十五年的生涯。在緬懷的過程中，有幾次忍不住哽咽難言，泣不成聲。看到這種場面，所有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大家都唏噓不已地悄悄議論說：李秀云活著享受榮華富貴，死了又受到這樣隆重的悼念，真真是沒有白作一趟女人。

追悼會上一個最感人的鏡頭是，李秀云的兄弟姐妹們攙扶著悲痛欲絕的楊國棟市長，一個勁地勸他節哀。而楊市長卻幾次險些傷心得暈厥過去。這個場面當時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全市人民也都在電視直播節目上看到了。看到這個鏡頭以后，全市人民無不對楊市長充滿敬仰之情。

另據小道消息說，單是辦理妻子李秀云的后事，楊國棟就收到了幾百萬的禮金。不過，這消息確實與否，已經無從考證了。確確實實能夠考證的可靠消息是，楊國棟于半年以后再次結婚。新娘年輕貌美自不待言，聽說，單是結婚的紅包楊國棟就又一次收到了數百萬元，而且還不包括一些極其珍貴的禮品。不過，這一點無從考證，也無需考證了。

無論如何，李秀云總算是有了一個完滿的結局。她再也不用擔著一個“市長夫人”的空頭名分活活地受折磨了。

結局之外的結局

我原本以為，李秀云發瘋而死了，所有關于李秀云的一切也都結束了。誰知，兩年后的一個晚上，就在我快要把李秀云徹底淡忘掉的時候，我卻突然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電話是一個陌生女人打來的。

她說：高記者，聽說你一直在打探李秀云的下落。我上一周見過李秀云，她沒有死，也沒有瘋。為了逃過一命，作一個普通的女人，她不過是在裝瘋賣傻而已。我想見你一面，跟你談談她的詳細情況。

我的心一時之間狂跳起來，正要訊問對方的地址，電話卻突然中斷了。我拿著聽筒一個勁地喂喂著，卻只聽到一串空洞的脈沖聲。我的電話上沒有裝來電顯示。我去電訊局查了，電話來自本市一個高級住宅區。至于具體的來源電訊局卻拒絕提供。隨后，我化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也沒有能找到絲毫有價值的線索。而那個號稱見過李秀云的女人也一直沒有再打電話過來。

不過，我相信，她說的全是真的。李秀云的確還活著。她沒有瘋。也沒有死。瘋了的是這個時代。死了的只是一個“市長夫人”而已。為了證實這一消息，我特意到殯儀館的骨灰存放處去了一趟，并設法買通看管人員，打開了李秀云的骨灰盒。果然，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那個葬禮顯然只是個空城計而已。

但，這一切都是誰導演的呢？是李秀云的家人為了幫李秀云解脫出來耍的一個圈套，還是楊國棟和李秀云的家人共同策劃的陰謀呢？要么就是李秀云本人使的金蟬脫殼計，或者也許是楊國棟一個人撒下的彌天大謊？如果是楊國棟一人所為的話，他的手段實在是太高明了。他居然騙過了所有的人，包括密切監視著他的政敵。此人實在太兇險了。想到自己所從事的一系列跟蹤調查活動，我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不過我想，既然原“市長夫人”已經死掉，新“市長夫人”已經接任，李秀云總該自自在在地活下去，過一段屬于她自己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應該擁有的日子了吧。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實際情形怎么樣，我只有見了她本人才會知道。

不過，我準備暫時停止對她的追蹤和打探。她拿著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正常生活，不能再次被攪擾了。我想，我即使站到她的面前，她也不會承認她就是原市長夫人李秀云的。等到若干年以后，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往事的時候，我再想法跟她聯絡吧。事實就是事實，無論經過了多少年，也不可能被歪曲。而且我相信多行不義必自斃的道理。再高明的魔術師都有露出破綻的時候。楊國棟他能沒有失手的時候？

需要補充交代一點的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我見到了楊國棟的新任“市長夫人”，并聽她講了幾句話。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就判斷出了：那給我打電話的陌生女人就是她。一點也沒有錯。

這個新任市長夫人為什么要打那樣一個電話給我呢？她難道不清楚，一旦真相告白，對她的丈夫楊國棟意味著什么嗎？這顯然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自會有交代的。

另需補充說明的是：就在最近，有人在偏遠地區的一個旅游景點見到了李秀云。她穿著一身普通的衣裝，跟一個農民模樣的男人一起，有說有笑地在游玩呢。不過，她不叫李秀云，那男人在叫她時，喊出來的是另外一個名字。當然，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活著，并且很快樂，這就夠了。

作者簡介：

傅愛毛，女，河南人，20世紀60年代出生，大學本科畢業，已在《長城》《青年文學》《清明》等雜志發表作品60萬字，其中《瓜田里的郝教授》《莊園深處的幽靈》被《小說月報》轉載，《雷鋒想娶一個媳婦》已改編成電影。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