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看到了火,池塘中間流水激射的地方火在蓬勃地燃燒,連同水邊的水草一樣蓬勃生長著。我屏住了呼吸:那是晚霞的火光,大師把晚霞熱烈的火焰藏進了池塘。
陽光是如此令我感動。對于陽光的熱愛始自莫奈,或者說,莫奈喚醒了我對于陽光的感受。莫奈改變了我的色彩嗜好,因為他說,黑色不是色彩,于是我從此拒穿黑衣。那年黑色緊身衣流行,我偏轉向櫥窗里那些色彩斑斕的面料,如橘紅緞子,大花綿綢,細格子棉布。印象派的主張使我對外界的感知發生明顯的變化,經常的,一根年深月久的舊門柱,一把廢棄的舊椅子,總引起我無限的審美遐想,藍色的光影,濕漉漉的木紋,陽光濾過樹葉的斑點……百看不厭的大自然。
為了將陽光與色彩留在手邊,我滿大街找莫奈的畫。那時的福州路上有凡高,塞尚,克里穆特,左拉,高更,戈雅……然而就是找不到莫奈的蹤跡。為彌補缺憾,勉強買了本凡高畫冊。但當時我根本沒有能力接受凡高,一翻開畫冊就有過度明艷的色塊和過度緊張的線條刺入眼睛,使我勞思傷神。
終于,有一天,我看懂了凡高,認可了他,崇拜著他,我祈求從他的畫里勻得一份激情和力量。壓抑而熱烈的我的生命,孤獨而悲傷。
再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遺忘了莫奈,遺忘了大自然。
社會的進步如此之快,大師的真跡很輕易地展現在眼前了。水流像瀑布一樣沖下,無聲無息激情四射,四散的睡蓮花苞容忍著流水的沖擊,靜靜隨波逐流,漂在水面上,詩一般波光粼粼的暮色。是暮色,因為水是淺粉紫色的,泛著模糊的黃光,就像晚霞的倒影。我撥開人群擠到欄桿處,努力伸往里面看,試圖進一步接近大師的筆觸。印象派油畫必須至少在三米開外看得分明,因此畫幅前三米處被適宜地安上了警戒欄。欄桿里站著忠實的保安,他立在兩幅名畫的中間:右邊凡高的“麥田”,左邊莫奈的“睡蓮”。“麥田”作于1888年,不是凡高的盛期之作。粗礪的線條剛剛成型,尖銳向上沖起的筆鋒尚未到達,前景過于放大,不如其它作品計算精確。看來不過是多幅寫生練習中的一幅。我頗為失望,我期待感受神性的激情,使我膜拜不已的凡高的激情與悲傷。但是沒有得到。而更奇怪的是火奴魯魯美術館為什么容忍一幅洛可可裝飾風格的花型木框夾著凡高的作品?要是這木框以為自己名貴就可以和凡高在一起那真是自取其辱。
無論我如何努力地伸長頭頸,大師們的筆觸總是顯得遙遠而模糊。時間一久,幻覺出現了。忽然我看到了火,池塘中間流水激射的地方火在蓬勃地燃燒,連同水邊的水草一樣蓬勃生長著。我屏住了呼吸:那是晚霞的火光,大師把晚霞熱烈的火焰藏進了池塘。火焰持續著,直到換個角度看方才消失。琢磨下來方才明白,是淡黃色的水流反光,隱隱約約地閃爍,而從正面看卻可以是一叢叢的火焰。
無與倫比。我想大聲說。保安只顧望著前方,周圍的人也一樣只顧望著前方。我聽見一幫人很響聲地進來,來回逛了兩秒鐘。一人呵呵笑,其他人也笑起來。先笑那人道,在法國羅浮宮,比這個漂亮多的畫應有盡有,隨便你看,根本沒有人管的。眾人也笑著隨他往外走。我尚未來得及醞釀自己的憤怒———他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嘲笑呢?
一對衣冠楚楚的俊男靚女出現了。俊少年戴著斯文的眼鏡,左顧右盼,哈了一聲,那女子跟著他的腳踵來回走動,也是哈哈一笑。兩人迅速轉身,說的是流利的英文。
就這兩幅?
就兩幅。
哈哈。
俊男好像對什么都有些厭倦似的,他淡然看著在畫展介紹前蹲下去記錄的女孩。女孩穿端莊的一步裙,蹲得有些吃力,但還是盡量邊記錄邊抬頭沖男人微笑。他們曖昧的姿態同前方墻面上大幅的介紹詞形成意味深長的特寫。我看著那對男女,看著那華裔,金錢和權勢使他以為自己有輕蔑的權利,然而實際他是在抹黑自己:看不見陽光的生命怎么能快活呢?
多少年忙于生存,無形的生存空間將我與大自然生生隔離,多少年恍若塵沙被歲月的風卷來卷去,身不由己,很長一段時間我便如那華裔少年一樣麻木不仁:沒興趣為了觀看一場好電影出門,更不會為了看一場展示而花20塊門票錢。但是現在我的生命蘇醒了,我回來了。而這抑郁的少年,肩上的金山壓制了他,除非他丟下那些金子,否則一生難以快活了。
站得累了,很想和衣在“睡蓮”下躺下來。凡高的畫就像太陽,正視的話也許就傷了眼睛,只能適宜膜拜的,而莫奈的畫則是靈魂最理想的棲息地,可以在陽光、流水和綠葉下安靜地長眠。但是冷氣太冷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一直將雨衣緊緊抱在胸前保溫,于是走到左邊的角落里坐下來。從那里遠遠地看,傾斜的視角幾乎與上游水流噴射的角度平行,感覺上仿佛我自己就是池塘里的睡蓮,正無聲地經受流水的沖擊———那柔和堅強的靜美。
匪夷所思的事情總是有的。比如這睡蓮。文字不能表現其萬一。不能模仿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第一筆,因為筆觸凌亂而緊湊到你根本抓不住,綠色鮮明的水光倒影如何形成。一剎那間大自然的靈光……漫長的創作中如何保持。凌亂的色彩,模糊的層次,顆粒浮在畫布上。莫奈曾經毀掉六十幾幅睡蓮,他將留下的作品反復修改,眼前就是他摸索歷練三十年的登峰造極之作。曾有巴黎人評說莫奈的睡蓮:繪畫如此近似音樂和詩歌,誰曾見過?
那么有沒有近似音樂和詩歌的生活呢?
為了這詩意的一刻,須花去三十年勤奮的光陰,縱有實現的可能,能堅持到收獲的畢竟很少很少。而我,很奢侈的,似乎已經身臨這詩意的一刻了。
責任編輯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