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茶酒

后來做了父親，忽一日，小女酣睡了，妻雙乳卻撐脹得生疼，求我代勞。“吃一口，你就吃一口嘛!”看我躊躇不肯的樣子，妻嗲聲嗲氣又很無奈地說。于是極不情愿地伸過去腦袋……突然就有一種眩暈的感覺，仿佛兒時匍匐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

茶

母乳的清香是無論如何不記得了，然，兒時母親喂的白糖茶，卻總是記憶猶新的。那年月日子苦，白砂糖也是每月定量配給的，每每磕了碰了，或者被別的男孩子欺了，母親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方才舍得用小小的湯匙，從白瓷的罐子里故意地撈啊撈啊，撈起那么一點點白色幾近于透明的東西，傾進粗瓷的大海碗里，放開水溶化了，然后吹一口氣，又吹一口氣，待它慢慢地冷涼了，拍一拍低垂著抑或是仰望著的淚雨迷蒙的小腦袋，說：“乖!喝吧!喝下去就不疼了。”于是咕咚咕咚下肚，痛感頓失。說出來也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我最渴盼的就是生病了，因為一旦病了，就不用裝模作樣騙吃騙喝了，會有許多平日吃不到的好東西，更有許多送服藥丸的甜蜜。

再大一點，讀了小學，脖子里成天掛著個夜壺樣的塑料瓶子，里面裝的是糖精水。糖精這東西蠻奇妙的，只放那么微小的幾粒，搖一搖，一瓶白開水霎時就變了滋味，雖然廉價，雖然沒有紅、白糖茶的香膩，卻也是很甜很甜的。

再大一點，成人了，工作了，戀愛了，寫詩了，人變得神經兮兮的，口味也似乎變得刁鉆古怪了，不再喜食甜味。案頭幾上，每日必備的，是釅釅一壺茉莉花茶。茉莉花茶濃郁、熱烈、醇香，宛若童男童女之間真純的情愛，吞一口猛咽下去，那種溫馨又略帶澀苦的滋味啊，真的能讓一顆年輕的野心都陶醉了!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不是有一首情歌這樣唱嗎?后來失戀了，茶突然變成了酒，醉眼蒙朧之間，可真是那英唱的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不過，一雙慧眼看到的不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茉莉花，也不是人去壺空的茉莉花茶，是那束一不小心讓它枯敗了的初戀的玫瑰花……后來組織了家庭，腦子里對于婚姻、愛情、事業和家庭少了一份浪漫，多了一種順乎自然的思索，寫字臺的角角上也不知不覺間換上了一杯色清、味淡而致遠的綠茶。每每碼字累了的深夜或是凌晨，看著淡青的葉片在玻璃杯子里或垂沉或懸浮，會有一種癡迷神往的感悟，不由人不發呆。

后來做了父親，忽一日，小女酣睡了，妻雙乳卻撐脹得生疼，求我代勞。“吃一口，你就吃一口嘛!”看我躊躇不肯的樣子，妻嗲聲嗲氣又很無奈地說。于是極不情愿地伸過去腦袋……突然就有一種眩暈的感覺，仿佛兒時匍匐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那一腔乳汁，除卻那一股甜膩的味道，其清香如茶，怎么就毫無二致呢?莫非男人是永也長不大的孩子，雖頂天立地也仍舊要靠母乳的喂養嗎?這個問題一直以來纏繞著我，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個不爭的事實，卻是我們每個做男人的解釋不清也否定不了的，那便是男人之于茶，猶如嬰兒之于母乳，是割舍不凈的。由此，也就不難理解人世間會有那么多讓人百讀不厭的抒寫母愛的文字了，更不難理解偉大的祖國為什么會有那么源遠流長的茶文化了。

如是，而已。

酒

中國的酒文化可謂源遠流長，單是與酒休戚相關的文人志士們流傳下來的華美詩章，就已多得不勝枚舉。最早的有屈靈均《東皇太一》中“奠桂酒兮椒漿”，最著名的有梟雄曹丞相“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感慨，謫仙人李太白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王摩詰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最晚有時下商業廣告中膾炙人口的佳句“東西南北中好酒在張弓”、“天下美酒多寶豐酒好喝”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稍稍遺憾的是一和這篇小文寫的是酒，不是吟詩，也非做廣告。

《辭海》及《新華詞典》對于酒的注解是：用高粱、大麥、米、葡萄或其他水果做原料，經發酵制成的各種含有酒精的飲料，如白酒、黃酒、啤酒、葡萄酒、果酒等。竊以為，這兩家對于酒的解釋是不完整的，需要也應該補充說明一下，這種飲料喝多了是容易醉人的。從上面的詞條注解里你可以看出來，酒是一種好東西，跟五谷雜糧有關，也就是說，跟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喜怒哀樂密切相關；同時，你也應該清醒地看到，酒還是一種壞東西，跟酒精休戚與共，難解難分。酒精是什么?是乙醇。是化工原料C2H5OH，這種東西人體過多吸收是會中毒的。《貴妃醉酒》這出家喻戶曉的京戲就不用提了，那是演繹歷史上的佳人醉。現實生活中，在人們慣常的思維意識里，好男人是不能哭的，好女人是不能醉的。女人一醉，就原形畢露了，丑態百出，就不淑、不雅、不美、不文靜、不含蓄、不賢慧，就不像一首雋永婉約的小詩了。但是，一和這里所要述說的，不是女人醉，也不是佳人醉，是男人醉。男人天生是一種泥做的濁物，醉了，方顯其污濁、真實、俗不可耐，才有些許諷刺與幽默、滑稽和可笑、散漫跟張狂的趣味。

是個春天。是個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日子，我和至交朱建忠結伴去一所鄉村小學為即將畢業升學的孩子們拍照。臨近結束時，相熟的女校長如約把一個個子高高的、手里抓著塑膠跳繩、穿紅鴨絨襖、圓臉蛋兒、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孩兒領到相機的跟前，雖說之前思想上有所準備，我還是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我的、一和的、和根芳的親生女兒啊!可是因為窮困潦倒，因為離異，因為離異時她還不滿周歲，因為離異時她母親與外婆已不屑于再要我支付不起的每月二十幾元的撫養費，她不認識我。我呢，也只知道她小名兒叫“妞妞”(她出生時我為她取的名字“磬”被棄而不用)，也只在背影里很不父親地偷偷望過她幾眼。幾眼足矣!我無法再為她拍照，如果說人世間真有咫尺天涯那種兩難處境的話，那么，這就是。你無法理解作為一個父親在面對自己親生女兒時這種矛盾的心情、尷尬的面孔、逃避的目光。這正像你無法理解我不能討回自己作為一個父親法律意義上的權利一樣。一個世俗的民間說法兒是：你沒有盡撫養的義務，你就不能擁有作為一個父親享受天倫之樂的權利。另外一種情況是，作為一個親生父親，面對女兒天真無邪的目光，我能告訴她過往的一個婚姻悲劇，讓她幼小的心靈過早地去承受一份家庭分崩離析的苦痛嗎?不!我不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夜深人靜時默默地親吻朋友為我偷拍而來的小女兒的相片，祝愿她們母女一路走好、一生好運，永遠這樣懵懵無知下去，這就夠了。愛一個人，是用心，是用整個生命去愛的，哪怕她有時誤解你、一生誤解你，不是這樣嗎?誰不愿自己鐘愛的妻女一生富足、快樂、幸福呢?這個春風拂拂的夜晚，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用一瓶廉價的白酒，把一和灌醉了。之后我蒙著被子號啕大哭了，吐了一床一地污濁、骯臟、臭氣沖天的東西，咬牙切齒地罵了許多不堪入耳的，詛咒這個金錢至上的商品社會，詛咒自己的話語。之后我袒開胸脯，趴在涼爽宜人的水泥地坪上，趴在親切可人的嘔吐物上，睡著了。

一晃，好多個年頭又過去了，“磬”或者“妞妞”或者“???”今年該是虛歲十七了，長成大姑娘了，個子該和一和一般高了。那個在照片上跳皮繩的小女孩，她現在什么模樣呢?俊不俊?考上高中了嗎?學習怎么樣?她知道在一間煙霧騰騰的斗室里，一個枉為父親的父親正在想她、正在寫作這篇有關親情有關她的蹩腳文章嗎?

陽歷的6月19是“磬”或者“妞妞”或者“???”的生日，或許是心靈感應吧，每當這一天來臨，我不論身在何地或者忙于何事，總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必定自覺或不自覺地弄一瓶酒來，就著十幾年來的思念以及苦痛，一杯一杯下肚，直到記起這個日子，然后一醉方休。

此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

實在的，酒是一種好東西，它能讓人暫時忘卻苦痛、煩惱和思念。同時，它又是一個含有乙醇的壞東西，常常在你不知不覺間害你酒精中毒。常常驚聞某某喝多了站在鐵路上指揮火車停下，某某暴飲斃于非命，一和不是一個酒徒，可不用有這份擔心。可誰又能說自己不是一個愛借酒澆愁的人呢?萬一哪一天心情不暢……如此，適可而止，別醉。為自己，也為孩子。

責任編輯關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