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良心說,村長最喜歡抓的是計劃生育工作。說起來理由有兩條,一是婦女主任是村委會唯一的女人,二是搞計劃生育的婦女主任往往很有情趣。人家是怎么說的?村長睡婦女主任,天經地義的事情,天仙配哪!村長跟婦女主任的關系,舉個例子:村長在村委會后面的露天茅坑上廁所,快解決的時候,喊一聲:“主任哪,送紙來!”婦女主任趕緊送紙,還不能怕臭。
女標語
是個冬天。
聽說,鎮政府派下來一個婦女主任,女的,戴眼鏡,男人在部隊上工作。聽說,她從來沒有搞過計劃生育。聽說,她會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她握毛筆大概像農村人握鋤頭一樣,是家常便飯的事吧。這樣的一個人。
都是真的。
麥村的人開始咂嘴,唏!戴眼鏡搞?搞得動啊?要你著急,要你著急。有村長呢!嘿,村長是做什么的?村長是專門睡婦女主任的。一邊睡一邊搞計劃生育。不準瞎說,不準瞎說。散了,散了。
天陰著,且發紅,風一陣緊似一陣,胡亂刮著,也沒個章法。風里鉆出一個女人,是新來的婦女主任劉巴琴。除了背上的鋪蓋卷,與以往的婦女主任不同,劉巴琴手里提著一把大刷子,一只小桶。果然戴眼鏡,細皮白臉,穿一件墨綠顏色的呢子大衣。這樣一個小女人,她能扛得住麥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嗎?
冬天的天黑得早,麥村人大多在吃晚飯,大醬老咸菜就滾燙的大麥須子粥,喝得呼嚕呼嚕,渾身冒汗。一個出來逗狗的小孩子看見劉巴琴,他跑回家報告:“來啦來啦!婦女主任來啦!提著一只小水桶。”這家是個超生戶,雖說罰過款了,心里一直有三年怕草繩的驚嚇。這家的男人飛起一腳,踢在小超生的屁股蛋上:“狗雜種!看見婦女主任你高興個頭!快去喝粥!”
劉巴琴對于麥村人的冷漠一點也沒往心里去,她放下鋪蓋卷,匆匆吃了點方便面,摘下眼鏡擦擦,重又戴上去。村委會一共有兩間屋,外屋一大間,放著十幾只長凳,角落里堆一些報紙,公文,旗幟之類。里屋有一張光溜溜的床,一把椅子,沒有桌子。還好,有一條電繩。她對自己說:我要開始工作了。
就工作了。
第二天一早,天凍得徹皮徹骨,人的手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在有太陽,太陽慢慢出來,暖和起來。麥村人集體睡了個大懶覺,他們懶洋洋地吃過早飯,腳跟著腳,匯集到村委會門口曬太陽,他們一個個像被涼水兜頭澆了一樣:一夜之間,麥村墻壁上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確切地說,麥村差不多大部分墻面被人刷上了標語。一看內容,全是關于計劃生育的。念出來聽聽:又扎又刮,振興中華!狠下一條心,挑斷一根筋!把你送上手術臺,麥子棉花滾滾來!
想得出來的。想得出來的!
麥村人嘴里嚷嚷著,行動上卻有點一盤散沙的樣子。有幾個腳快的已經去扛長凳,曬太陽,曬太陽,計劃生育也沒說不讓曬太陽啊。里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劉巴琴摘下眼鏡,又戴上,然后說:“都全了吧都全了吧?開始啦!現在開始發藥發套!”她拿著一張單子開始念名字。“陳褂子,10個套子,大號。”“蔣愛花,探親藥一板。早晚各吃兩顆。”“張少娟,史花花,你們兩個,后天一早到鎮衛生所做B超,透環。”
笑死人啦!你以為麥村的人就這樣好弄啊?再說村長也不在,誰怕誰呀,真是!村民們一律笑呵呵,你推我搡的,臉上掛著太陽一樣熱烈的笑容。陳褂子陳褂子,叫你呢,大號的!蔣愛花,你男人不回來你也要堅持吃藥啊。今晚我上你家去。打嘴!狗嘴子!其實陳褂子蔣愛花等等都在隊伍里,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接藥或者拿套子。
有點煩。劉巴琴再次摘下眼鏡,卻沒有很快戴上去。都說計劃生育工作難做,農村是難上加難。劉巴琴不服氣,世上絕沒有她劉巴琴做不好的工作。劉巴琴照著名單又念一遍,人群里懶懶散散有人接話,等村長來了再說吧。就是,不著急。劉主任,跟我們一起曬太陽吧。
不像話,但是又沒有辦法,誰叫她劉巴琴急忙要下來呢?也沒人接應。劉巴琴可沒有閑功夫曬太陽,她跑回里屋,翻看麥村已婚育齡婦女的名單。一看就是一天,晚上又吃方便面,青蔥,胡蘿卜丁,肉丁,脫水蔬菜,統統帶有一種腐敗的味道。
一天的暖太陽曬下來,到晚上天氣又驟然變冷。家家戶戶都在吃晚飯,劉巴琴捏著名單,先跑到陳褂子家。劉巴琴進去,也不說話,把一盒套子扔到陳褂子老婆的粥碗旁邊。陳小褂子丟下粥碗撲上來看新鮮,陳褂子箭步上前給了女人一個大嘴巴子:“就曉得吃,吃死!快收起來,劉主任給的東西收起來!”可憐的女人莫名其妙吃下一個大嘴巴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快快收起套子,抹桌子,倒茶水,還朝陳小褂子嘴里塞進一塊甜山芋。
“不要倒了,我不喝茶。你們,有空多看看村里墻面上的標語,計劃生育是一件大事,不抓不行!”
劉巴琴對付兩個逃避環透的刁蠻女人用的同樣是刁蠻手法。她坐在村委會唯一的床上,大腿翹二腿,抖抖,說:“我跟村長商量過了,你們不去,可以啊!每人交二百塊錢,聽見啦?回吧,啊?不要看我!該做什么做什么去!”到目前為止,劉巴琴連村長長得什么樣都不清楚,但她所做的事一律打上村長旗號。她不能讓這兩個女人看出破綻,劉巴琴掏出手機子,胡亂按了一串號碼,然后說:“馬鎮長嗎?我巴琴哪!我請示一下,如果我收到四百塊錢,能不能直接用于村里的計劃生育事業?”馬鎮長好像在機子里說可以的,可以的。劉巴琴摘下眼鏡,臉上立即堆上雪霜:“都聽見了?你們回吧!”
回吧回吧!入媽的!不就是做個B超機子嘛,用得著驚動鎮長?這個女人是擺譜給我們看呢!其中,史花花醞釀出一口濃痰,“噗”地吐給墻面上的“手術臺”。入媽的!史花花破壞計劃生育啦!就破了就破了,把我抓起來吧!入媽的!
劉巴琴站在門口,她想了想,把剛摘下的眼鏡重新戴上,往里走的時候,又摘下。
一個村民說,看哪,這個女標語,眼鏡摘下摘下的,像脫褲子一樣忙。
一袋麥子
幾天下來,麥村人已基本上把劉巴琴的情況摸清。劉巴琴是有來頭的,她是跨世紀干部,到麥村轉轉,說不定哪天就要提拔走人。共產黨培養干部講究實績,劉巴琴的實績戰場就在麥村。通過幾年的教育與宣傳,麥村人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比如,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這個口號人人會背,不光會用土話背,還能用普通話順溜地背出來。還有,計劃生育是女人的事更是男人的事,諸如此類。但是,總有一些人跟不上趟,思想上跟不上趟,落實到行動上麻煩就來了。
就像現在,麥村人要看劉巴琴的笑話。
事情是這樣的:史花花生了雙胞胎,按政策,雙胞胎不能算獨生子女。以往麥村也有生雙胞胎的,婦女主任睜眼閉眼的,全算作獨生子女,就過去了。其實獨不獨的無所謂,關鍵是一袋麥子。人家城里發獨生子女費,一年20塊,夫妻兩個人40塊。麥村有個土政策,給有獨生子女的家庭一年發一袋麥子。劉巴琴經過認真核算,算給史花花家半袋麥子,但是獨生子女證不給發,也就是說,從今往后,史花花再也享受不到任何一袋免費麥子。
史花花想不通,別人家雙胞胎值一袋麥子,怎么我家雙胞胎就不值一袋麥子了?史花花想不通。
左想右想沒想通的史花花緊跟著做下一樁蠢事。
麥村人有個習慣,吃過晚飯后,“哄”地一下聚到村委會,一則互相說說話,解悶;二則家里可以省下電。說得最多的是葷段子,男說女說,眼睛發亮,脖子發直,說累了回家睡覺。有一個段子,一個大領導到山區訪貧問苦。大領導握著一個老太的手,開始了一問一答。問:農村的照明情況怎樣啊?答:俺就靠個油!問:農村的莊稼活怎樣啊?答:俺就靠個牛!問:農村的娛樂生活怎樣啊?答:俺就靠個球!這個段子曾經是村長和婦女主任的保留節目,男問女答,有時還輔助于動作。怎樣啊?油!怎樣啊?牛!怎樣啊?球!笑啊笑死人啦,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外屋,昏暗的電燈,“嘶啦嘶啦”,婦女手里納著鞋底子,小孩子竄來竄去,男人們披著開花棉襖,煙霧濃濃。吐滿一地的瓜子的殼。還有,葷段子!
里屋,劉巴琴趴在床上寫材料,燈暗了一下,史花花進來要一袋屬于她家雙胞胎的麥子。后來,不知怎么搞的,說來說去,大概這個較勁的劉巴琴不肯吧,燈光又暗了一下,史花花拖起地上放著的一袋麥子,大模大樣地走人。外屋還在笑,還在鬧,有些男女已經黏乎到一塊。有人看見史花花,喊了一聲,“花花,拖麥子哪?”“嗯哪,隔天上我家吃糖水麥餅啊!”
滑稽的是,史花花拖走的麥子并不是她家的,是蔣愛娟家的。麻袋上寫得明明白白:蔣愛娟家,麥子一袋。劉寫。啊哈,是劉巴琴用那把大刷子蘸著石灰水寫上去的。女標語的字在麻袋上不如在墻壁上那么挺拔,弱不禁風的樣子,被史花花一拖就地歪成一堆石灰粉。出了村委會大門,史花花明顯加快了步子,她心里慌得很,將要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覺。扛著麥子準備跨過一條小溝的史花花被人抱住了雙腿,死死的,不要命的。史花花心里知道那個人追來了,行動上卻不服氣。她很快地調整好自己,變扛麥子為抱麥子,也是死死的,不要命的。拼了,入媽!史花花要拼了!
因為眼鏡的原因,劉巴琴的反應比史花花慢了半拍。但是,等她反應過來,她絕不會饒過史花花,這是個性所致。這個要強的,做事認真的女人,從來就沒輕饒過誰!兩個女人在冬天的一條小溝旁邊,開始對一袋麥子進行無聲的爭奪。出汗了,先是頭上冒汗,后來是脖子,最后是身上。熱騰騰,像剛剛燒開兩鍋粥。兩個女人出汗的程序如出一轍。史花花先軟下來,她半跪半坐在地上,汗臭味跑得渾身都是,入媽,她難過得直想吐。“劉主任,放了我吧!不就是一袋麥子嗎,我明年不要還不行嗎?”
一陣輕松。史花花覺得一直壓迫著自己的力量突然松懈下來,劉巴琴丟下麥子,直愣愣地望著史花花。她的眼鏡片上白茫茫一片,史花花看不見她的眼睛。史花花再一次義無反顧地扛起麥子,越走越遠,越遠越輕。最后,史花花扛著一只空麻袋回到家。史花花的男人正在喝粥,他笑瞇瞇地看著史花花和她肩膀上的空麻袋:“回來啦?老婆你的麥子呢?”你猜史花花怎么著,她把空麻袋往男人頭上一套,嘴里連說累死了累死了,倒頭便睡。
是劉巴琴!情急之下,她用一把水果刀割破麻袋,麥子跟著史花花白白走了很遠一段路,第二天又被劉巴琴掃進另一只麻袋。當然得重新寫字,蔣愛娟家,麥子一袋。劉寫。
黑棉襖
村長姓麥,麥新。冬天的時候,常常披一件黑棉襖,敞著懷。黑燈芯絨面子,光板子棉襖,不穿罩衣,村里人都這么穿。里面是一件翠綠毛衣,老婆的手工,很粗氣,但是暖和。只有村長本人和老婆兩個人知道,這件毛衣的反面打滿了死結,沒辦法,老婆不會給毛線接頭,只好打死結。一只死結,兩只死結,三只死結,渾身全是死結。
不說了。
冬天的風景,村長披著黑棉襖,一黑一黑,像一只大鳥飛遍了麥村每一個角落。村長多忙啊,征兵工作,挑河工作,宣傳工作,化肥農藥工作,村委會改選工作,計劃生育工作。雖說村里有兩個副村長,但村長是麥村的一支筆,有簽字權。憑良心說,村長最喜歡抓的是計劃生育工作。說起來理由有兩條,一是婦女主任是村委會唯一的女人,二是搞計劃生育的婦女主任往往很有情趣。人家是怎么說的?村長睡婦女主任,天經地義的事情,天仙配哪!村長跟婦女主任的關系,舉個例子:村長在村委會后面的露天茅坑上廁所,快解決的時候,喊一聲:“主任哪,送紙來!”婦女主任趕緊送紙,還不能怕臭。
目前為止,村長還沒有跟新來的婦女主任照上面。墻上的標語村長看過了,一袋麥子的事也聽說了。村長私下里想,工作作風還算銳利,不曉得人長得如何。村長去沿海城市參觀了半個多月,那才叫開放,那才叫性感。以前真是慚愧哪,以為老婆無遮無擋的大奶子大屁股就是性感,哪叫個什么事啊。還有風流,睡個把婦女主任就自認為風流,差遠了,差遠了。腦子里迷糊著,劉巴琴托著個本子進來了,站在那里,摘下眼鏡說:“村長,我已經報到十五天,做了一些工作,向你匯報一下情況。”
村長的第一感覺,這個女人不可愛,生硬得很,連客套話都不會說,還戴眼鏡。第二感覺,這個女人絕不會給村長送手紙,半張也別想。還有,她穿的那件綠呢子大衣,像一缸老咸菜,村長看了胃里直泛酸水。村長是什么人哪,他能輕易暴露自己的想法嗎?不能的。村長在床上躺得更舒坦也更風流一些,他索性脫掉鞋子,把兩只腳丫子擱到被子上。村長說:“喔!你是叫個劉巴琴吧?組織上跟我說了你的情況。咦!你站著做啥?坐呀坐下來說嘛!”
“你坐在我的床上,我沒地方坐。”
“噢,是婦女主任的床,難怪呢,這么干凈。那邊不是有一張椅子嗎?拖過來拖過來坐啊!”
“我不習慣別人坐我的床。村長請你穿上鞋子,我的被子昨天剛洗過。”
這話就講得難聽了。你的床?分明是村委會的床嘛。我睡你的床了嗎?我還要睡婦女主任呢,試試看。這個女人真別扭,嘴巴還硬,等哪天我真睡了你恐怕就溫柔了。村長后來終于得逞,可能跟第一眼看見劉巴琴心里著氣有點關系。但是,村長是什么人哪,村長能跟一個下屬一般見識嗎?不能的。“好好好!我下來我穿鞋我不睡你的床。劉巴琴,是叫這個名字吧,你很有點小資情調啊!哈哈!”
劉巴琴最不善于跟領導打交道,這是她的弱項,不然,跨世紀干部會到這疙瘩里來鍛煉?臨來的時候,同事說,劉巴琴哪,做鄉村婦女主任,嘴巴要圓,腰身要滑,行動要皮,總之吧,要像傍大款一樣傍牢村長。劉巴琴不說話,逢到劉巴琴不能茍同的觀點,她總是不說話。同事還說,劉巴琴你的脾氣要改改。
第一次交鋒就不愉快,村長有點情緒低落,那一缸子酸咸菜偏偏不走,漲滿村長的眼睛。村長說:“劉,巴琴哪,麥村冬天很冷,穿呢子大衣怕是扛不住。做件棉襖穿穿吧,干部要入鄉隨俗嘛。”村長整理好自己,無非是把黑棉襖披得更像一回事。劉巴琴眼巴巴地就要匯報工作,村長忽然一拍腦袋,“你瞧我這個記性!說好了,今晚去陳褂子家吃狗肉的,幾個副村長都去,劉,主任,一起去吧,不要被群眾說成脫離群眾啊!”
黑棉襖飄然而去。劉巴琴沒去,她不喜歡吃狗肉,同樣她也不太喜歡這個村長。但是,村長在工作上是個能人,這一點,連鎮政府都知道。他跟婦女主任的關系特別融洽。婦女主任做不了的工作,往往由村長出面,迎刃而解。小看不得,黑棉襖里有乾坤。有一回,麥村有個男人死活不肯去醫院結扎,婦女主任出面幾次都沒用。村長帶了兩根捆豬的粗麻繩和一個副村長,把男人捆起來扔到拖拉機上就走。男人罵得兇,你是國民黨啊你是土匪啊你是紅衛兵啊你打砸搶啊!村長說,你給我閉嘴!你破壞計劃生育,你就是破壞黨破壞國家破壞革命!我沒把你送進大牢小子你磕頭吧!一路罵一路開,圍看的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后來男人終于說,村長你停下停下,不要搞得跟綁架似的,難看人哪。我自己走到醫院去。從今往后吧,響應計劃生育號召,向村長學習!向婦女主任學習!
你不能說村長沒本事。盛開的黑棉襖,它無論開放在哪個角落,都自有它的魅力。
醫院走廊
村民舉報:明全媽懷上了。
麥村的聰明人已經看出來,村長跟新來的婦女主任關系并不怎樣。首先,他們從來沒有聯手說過葷段子,其次,村長好像不喜歡女眼鏡,最后,千真萬確,婦女主任一次也沒給蹲茅坑的村長遞過手紙。他們就是那種同志式的白開水關系,沒勁!所以,有人來舉報,說,明全媽懷上了?村長頭也不抬,也不哼一聲。劉巴琴站起來,對黑棉襖說:“村長,我去看看?”以往逢到類似的情況,村長要比婦女主任先站起來,再當真不假地攬過婦女主任的肩膀,“婦女主任哪,我們一起去看看。”這時,婦女主任的腰桿子憑空就直了一尺多長,兩人歡笑而去。村民看見這樣的光景,心里也踏實了。
劉巴琴說村長我去看看,是征求的口氣,村長仍然一聲不吭,就有點那個了。站在一邊的村民想,劉主任又要摘眼鏡子了。果然是這樣。摘了也沒用,村長仍然不吭聲。
劉巴琴的心理活動沒人能知道,反正,她一個人摸到明全家時,天已經烏黑。明全在,明全爸在,明全媽不在。明全媽當然可以不在,她為什么要在呢?這是她的家,來去自由。明全爸是一個懶得連話也怕多說的男人。明全媽呢?不在!她去哪兒啦?沒看見。她肚里又懷上了是不是?不清楚。明全爸你怎么會不清楚?我是麥村的婦女主任,管計劃生育工作,你清楚嗎?剛知道。
又等了一個多鐘頭,明全媽還是沒有回來。明全用手掌捂住嘴巴,打一個長哈欠,但是他的作業還沒做好。真無聊,劉巴琴晚飯還沒下肚,空落落的雙腳沒個著落。“走嗎?關門啦!”明全爸睡過一覺醒來,一身的懶肉,過來關門。
一連五天都是這樣。劉巴琴有點著急,明全媽肚子里的小人該長頭發了,她至今還沒找到明全媽。五天里,明全爸統共只說過一句長句子,他說:“麥子長在田里,你來麥村做啥?”莫名其妙的一句話。這句話后來明全媽也說過,這夫妻倆,難怪一懷就懷上了。
劉巴琴把情況對村長說了說,并且明顯地表示了自己的著急。這回,村長總算哼聲了。村長把黑棉襖往上提提,吊吊地說:“婦女主任的事嘛,我不好插手,也插不上手。人家會說閑話。”兩個副村長嘎嘎地在旁邊壞笑。劉巴琴突然爆發開來,她摘下眼鏡,扔到桌子上。她裸著兩只茫茫的眼珠子,說,“什么東西?想刁難我?告訴你聽,世上沒有我劉巴琴辦不到的事情!”村長的黑棉襖往下沉了沉,村長說出來的話卻像浮在水面上的鴨子:“去辦吧去辦吧!婦女主任,快去辦吧,別耽擱了。”
劉巴琴飄飄地朝外走,豐乳肥臀哪!作為女人,劉巴琴一樣也不缺。這更堅定了村長今后要睡了她的決心。
第七天晚上從明全家出來,劉巴琴尿急,找到一個隔年麥草垛,又怕被人看見,自己先摘了眼鏡,嘴里說,這下看不見了,就尿了。嘩嘩的,直接就是一條小河淌水。沒提防從草垛里跳出來一個人,嚷嚷著,尿著我了殺人哪尿著我了。活見鬼,是明全媽!她頭發上掛著草屑,正在啃一根黃瓜。她的肚子已經大得不像樣子。她說,“麥子長在田里,你來麥村做啥?”劉巴琴那個氣啊,為了這個女大肚皮,她連村長都得罪了。來做啥?來押你去醫院,拿掉!把你送上手術臺,麥子棉花滾滾來。你看你個蠢女人,現在只好大引!疼死你!
明全爸不肯陪床,他說有陪床的功夫我還睡大覺呢,大冬天的,睡覺多舒服呀。
劉巴琴陪她,只有這樣。大引之后,明全媽睡病房,劉巴琴拖一把躺椅睡在醫院的走廊上。婦產科只有一種味道:臭。血腥,尿臊,奶水,汗餿,臭啊!熏得劉巴琴整天淚水鼓鼓的,鏡片上時常有一層霧氣,劉巴琴氣惱得只想鉆進被窩早早睡覺。但是,那個明全媽有多煩人哪,她要補營養,要喝棗子湯,雞湯,要吃青菜葉子下面條,要洗屁股,要換衣裳,要人攙著上廁所。劉巴琴一次次在難聞的氣味里沖刺,自己卻吃不下,總是方便面,方便面,腐敗的味道卷土重來。劉巴琴有一回惡毒地想,還不如就讓村長睡一回呢,睡過之后,她劉巴琴就不會這么累了,這是肯定的。
有一天,劉巴琴給明全媽洗屁股,熱氣一層層上來糊了鏡片。劉巴琴對明全媽說:“干脆,我喊你媽吧?”明全媽撅著屁股等著揩干,明全媽說:“劉主任我做了你媽,你更應該侍候我呀!”劉巴琴氣得把腳布重重地甩進腳盆,摘下眼鏡,睡到走廊的躺椅上。
同屋一個產婦問明全媽,這人是誰呀,你這么待她?明全媽驕傲地揩干屁股,說,她是我們村的婦女主任,她就該這樣待我!產婦又問,那你又是誰?明全媽大嘴一張,我嘛,我是村里的勞動模范,養豬能手,是個人物呢!
全是麥子
也是犯賤,自從明全媽大引那件事過去之后,劉巴琴看見村長,總是先笑一笑再開口說話。有時沒有話說,碰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笑出來再說。村長的得意自不必說,吃過大虧了吧,你個犟女人哪,你個眼鏡蟲,你不想想,這里是麥村,我是村長。村長于是得寸進尺地請婦女主任跟他去各家轉轉,說說話,吃吃飯,打成一片。劉巴琴都一一照辦,不但照辦,她還聽從村長的建議,找村里的老裁縫定做了一件棉襖,紫紅色燈芯絨面子,跟村里人一樣,光板子棉襖,不穿罩衣。隨著劉巴琴的逐漸溫柔,村長心里慢慢伸出一只手,這只手早晚要把婦女主任摟進懷里。村長說,“劉巴琴你看看,穿上棉襖多秀氣呀,還不冷。整天看你像凍死鬼樣縮著兩個肩膀,哪有大冬天不穿棉襖的!”
穿上棉襖的劉巴琴果然不再縮著兩個肩膀,也溫和多了。看見村長她總是先笑笑,至于為什么要笑,她自己也很茫然。微笑帶來的好處很明顯,村長又像從前一樣關心計劃生育工作,不但關心,村長簡直是操心了。巴琴哪,我到陳褂子家,給你帶一盒套去。包一下用紙包一下,難看哪。劉主任,去鄉里開會,我給你派一個拖拉機。一天的伙食補貼是八塊錢,我先給你。
劉巴琴沐浴著村長春天般的溫暖,滋潤得就像每天都洗了一個熱水澡。從此,摘眼鏡的頻率也比以往低了許多。她甚至想,計劃生育工作真是一樁幸福的事業呵!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蔣愛娟家請吃羊肉火鍋。劉巴琴喝了很多酒,高度白酒。又吃了羊肉,羊肉里放了多多的蒜還有蘿卜,味道真鮮。村長倒沒多喝酒,村長披著那件黑棉襖,坐在那里抽煙,好像有心事的樣子。喝啊喝醉,喝醉了才像婦女主任。劉巴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大概心里輕松吧,或許像蔣愛娟說的,喝醉了才像婦女主任?
一直喝到半夜,村長架著婦女主任的軟腰回村委會。
劉巴琴頭暈暈的,感覺卻很美妙,飛起來了飛起來了,劉巴琴像一片樹葉子飛到麥村上空。這片樹葉說,麥子長在田里,你來麥村做啥?做啥呀?喝酒唄,喝醉了才像婦女主任。迷糊之中,劉巴琴好像聽見村長在茅坑那里哼哼。劉巴琴嘴里嘀咕著,黑棉襖。她甚至還笑了笑,便睡死過去。這個珍惜眼鏡像珍惜自己生命一樣的婦女主任竟然連眼鏡都忘了摘。
本來村長也不會走到那一步。他今天不舒服,肚子老疼,一疼一疼的,弄得他連酒也沒敢多喝,不喝酒就沒情緒。他從茅坑出來,踏進里屋時心里還是一片光明,他幫劉巴琴摘下眼鏡,不想,劉巴琴伸出胳膊環住他,緊接著嘴里吐出一個陌生的名字。真是無心插柳柳成陰哪,村長感慨著,一步跨了上去。
下半夜,連風都去睡了,睡到明早起來又變成刀子一樣厲害的風。村長一面弄,一面心里發虛。他本來想喊巴琴巴琴,話到嘴邊卻說成巴巴巴巴,那個該死的“琴”字無論如何都發不出音。最可怕的是下面悄無聲息,安靜得像一個大墳場。一瞬間,村長以為自己在弄一個鬼魂。匆忙收兵,也不快活。村長披上黑棉襖,感到棉襖里子有點涼,潮拉拉的,不舒服。村長開始以為是女人哭出的眼淚,到家上燈一看:壞事了,那片潮濕的東西原來是血,怪不得不舒服呢。村長被迫回想了一下,應該是,女人咬破嘴唇,血汩汩流出來,無聲無息。村長頓時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會不會下大牢呢?劉巴琴可是軍婚哪!想到這里,村長把老婆從熱被窩里拖起來,“你說,計劃生育跟軍婚,哪個大?”老婆睡得像一塊糖,機械地重復了半句,“計劃生育,啊!”又睡下了。
村長的肚子又開始疼起來,你說這個肚子它老疼做啥呢?弄得村長一夜沒睡好覺。
痛定思痛,劉巴琴還是把村長告了。其實,這種事在農村不算什么,但是這回不同,劉巴琴是有來頭的,這個跨世紀干部已經被任命為鎮政府辦公室主任,正科級。鎮政府辦公室主任能隨便讓一個村長瞎弄嗎?不能。村長就下了大牢,好在村長一點也不覺得丟面子,在農村,作風問題根本就不能算是個問題,村長出來還是做村長。村長快活地坐在大牢里,他把黑棉襖脫下來,高枕無憂地睡了兩天,睡醒之后,叫老婆端一碗紅燒肉進來,還要酒。老婆來了,端一碗紅燒肉,一瓶酒。老婆對看門的小戰士說,“異怪啊!我們家麥新回回都沒事的。這回怕是沒弄好,異怪啊!”村長吃著肥厚的紅燒肉,一面舊話重提,“你說,計劃生育跟軍婚,哪個大?”這個執迷不悟的女人頭一擺,“當然計劃生育大,比天還大!”
劉巴琴來看村長,倒把村長嚇了一跳。她穿得很時尚,城里人那種隨隨便便的時尚。劉巴琴不戴眼鏡了,一雙裸眼死氣沉沉地望定村長,望著望著,眼珠子就潮了。這個新任命的鎮政府辦公室主任哭哭啼啼地說,村長,我沒搞好,我本來能搞好的,怪我沒搞好。她是指計劃生育工作呢還是另有所指?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女人,她的腦子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劉巴琴給村長帶來兩樣東西。一件棉襖,黑呢子布料,配一件同樣料子的罩衣。劉巴琴說,村長你在城里坐牢,你要穿得跟城里人一樣,免得被人笑話。
現在輪到村長不說話。村長第一次覺得不說話的時候其實也挺好,可以聽別人說,也可以想別的事。比如現在,村長終于想起來了,那天晚上肚子為什么老疼老疼,是吃了一只死雞。老婆貪小利,路上拾到的。明白了,就是這只死雞,害得村長下了大牢。
劉巴琴還送給村長一只面粉口袋,鼓鼓的,她不說里面有什么,村長也不稀罕問。這個時尚的城里女人,遠不及在麥村時可愛了。劉巴琴走的時候,跟村長握握手,放心吧,也就是一年多時間。我叫他們不要打你,我知道,你肚子疼。
終于走了,村長打開那只口袋,媽呀,全是麥子。
作者簡介:
燕華君,女,蘇州人。寫小說與散文。曾在《上海文學》《百花洲》《小說》《美文》《散文》等雜志發表小說散文約一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應春玉蘭》《我的神秘之花》《父親你飛翔而去》、散文《毛邊月亮》《我在幽暗的烏鎮》等。2000年曾出版集子《我的隱秘之花》(江蘇文藝出版社)。
責任編輯楊曉升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