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您知道,有人說她是一位公爵的女兒,可也有人說她是出生在垃圾箱里的,這樣說無非是想表明她的獨特作風和辦案出色罷了。
我當然能道出不少真實情況,可我正如詩人所說的那樣“嘴給封住了”。這些年來她在倫敦警察廳破了不少案子,對我十分友好而信任,后來我們倆就成了一對搭檔。她讓我許諾決不向外界透露半點她的私生活,我當然發誓向她作了保證“死也不會說”。
對,自從她出任我們這個部門的頭頭以來,大家就一直管她叫“夫人”,廳長當著我們的面也稱呼她為“摩萊夫人”。我們這個婦女部的人員很受廳里那些男人的怠慢,可我們女人卻比那些挺嚴厲而笨手笨腳的男人在洞察力上要強十倍咧。我本人堅信一些所謂的奇案大案若交給我們女人去偵查,就不會還有那么多沒破的案子。
不少人——請注意,都是天天看報的人——常說英倫三島內根本不可能有人“失蹤”,可是這些聰明人卻又異口同聲承認只有一個特殊的例外敗壞了他們那種毋庸置疑的理論。那就是倫納德·馬維爾先生那個案例,該人一天下午從克倫威爾街斯柯夏旅館走出去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馬維爾先生的姐姐奧莉芙為此報了警,她是一位典型的蘇格蘭婦女,瘦高個兒,一頭淺黃頭發,那雙藍灰眼睛露出點憂郁的神情。
她說她弟弟是在一個霧茫茫的午后出門的。大概是在二月三號那天,至今已經整整一年了。他是去找城里一位律師——地址是一位朋友新近給他的——商談一些有關他個人的業務。
馬維爾先生曾經告訴他姐姐他到南肯辛頓地鐵車站乘車到摩爾門街,然后步行去斯芬伯里廣場,讓她等他回來吃晚飯。
但是,他的生活習慣很不規律,有時他喜歡晚上去餐館用餐或去音樂廳聽聽音樂,因此在約定的時間沒回來,他的姐姐一點也沒感到奇怪。她自己就在旅館餐廳里獨自吃了飯,十點鐘過后便就寢了。
他和他姐姐租住一家小旅館二樓兩間臥室和一間起居室。馬維爾小姐因為有點體弱多病,還有個女仆跟隨著。那名女仆叫蘿茜·坎貝爾,是個漂亮的蘇格蘭姑娘,睡在旅館頂樓一間客房里。
直到次日早餐時分,倫納德·馬維爾先生還沒露面,馬維爾小姐才不放心。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曾經派蘿茜去看看怎么回事,那個姑娘回來后卻一點也沒顯得驚慌,睜著大眼說馬維爾先生沒在臥室里,夜里也沒在他那張床上睡過。
奧莉芙·馬維爾小姐擁有典型的蘇格蘭人保守的性格,當時對誰也沒提起此事,過了兩天才報警,因為她本人已經竭盡全力尋找過她弟弟卻一無所獲。
她去過倫納德·馬維爾原計劃要去的那家律師事務所,可是斯泰坦律師卻說壓根兒就沒見到過那個失蹤的人。
女仆蘿茜也十分機敏地到南肯辛頓和摩爾門街兩處地鐵站去打聽過。南肯辛頓車站售票員根據蘿茜對馬維爾先生外表的描繪,記得中午時分曾經賣給那人一張車票到城里一處車站,可是摩爾門街車站客運繁忙,沒人記得見過一個身穿一件長披風的高個兒紅發蘇格蘭人——這是對那個失蹤的人外貌的描述,當時城里霧蒙蒙的,交通又不暢通,人人心里都不痛快,脾氣壞,只顧自己,沒留意別人。
這就是馬維爾小姐向警方報告有關她弟弟神秘失蹤的詳細情況。
一開始她也沒顯得十分焦慮,她好像對馬維爾先生照顧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再者,她肯定她弟弟那天下午出門時沒帶什么貴重物品,也沒帶很多錢。
但是一天一天地過去,那個失蹤的人卻一點下落也沒有,事態就變得嚴重了,警方逐漸加大了搜尋的力度。
倫敦各大報紙和一些地方日報都刊登了倫納德·馬維爾先生失蹤之謎的報道。遺憾的是當時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報道中有關他的描述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公眾對那個失蹤的人的身世一無所知,他的失蹤倒使他出了名。人們只知道他和他姐姐大約在一個月前住進斯柯夏旅館,隨后女仆坎貝爾也跟來了。
蘇格蘭人向來保守,從不向陌生人談起自己和自己的私事。姐弟二人很少跟旅館里的人交談。他倆在起居室里用餐,由女仆侍候;那名女仆倒跟旅館里的職工一起就餐。但是,面對當時的災難,馬維爾小姐那種冷冰冰的態度在警方那名偵查員面前還是緩和了些。她提供了弟弟的一些情況。
“他就像是我的兒子,”她噙著眼淚解釋道,“因為我們倆很早就失去了雙親,當時處境十分凄慘,一文不名。我們的親戚也很少照顧我們。我弟弟比我小好多歲——他盡管有點野也喜歡尋歡作樂,卻對我愛護備至,多年來他靠新聞記者工作維持我們倆的生活。一個月前我們從格拉斯哥來到倫敦,因為倫納德得到了《每日郵報》社一個很好的工作崗位。”
這些話當然很快就證實了。雖然警方到格拉斯哥也做了細致的查詢,那個城市里的人卻似乎對倫納德·馬維爾先生的情況也不甚了了。不過他確實為《信使報》寫過幾篇報道;后來,他回應一則廣告的征聘,申請得到了《每日郵報》社的一個正式職務。
那家報社慷慨地懸賞五十英鎊,希望該報訂戶能提供可靠信息以便找到倫納德·馬維爾先生。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五十英鎊獎金至今無人夠資格認領。
摩萊夫人對這個案子并不像以往對這類案件那樣感興趣。她一反常態,竟輕率地說倫敦多一個少一個蘇格蘭新聞記者無關緊要。
倫納德·馬維爾先生神秘失蹤三周后的一個上午,我們的侍女簡拿進來一張名片和一封信,這倒叫我感到挺有趣兒。
名片上是奧莉芙·馬維爾小姐的姓名。信是探長寫的一封公函,內容是請摩萊夫人跟來人談談,事后請她立即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研究一下有關事宜。
摩萊夫人打個哈欠,吩咐簡請馬維爾小姐進來吧。
“來了兩個人,夫人。”簡說。
“什么兩個人?”摩萊夫人笑著問。
“我是說來了兩位女士,夫人。”簡解釋道。
“那就請她們兩位都去客廳吧。”摩萊夫人不耐煩地說。
就在簡去引進來客時,發生一件挺有趣兒的事。說有趣兒是因為我跟夫人長期親密交往的這段過程中,還從沒見過她面對這樣一樁明明會令人關注的案件竟表現出如此無所謂的態度。她轉身對我說:“瑪麗,甭管那兩個女人是誰,你去會見一下她倆吧,我覺得她們會惹我厭煩。把她們說的話記下來,事后告訴我就行啦。”我正要提出反對意見,她又微笑著補充道,“別跟我爭辯,你替我去跟馬維爾小姐投資公司會談吧!”
無須多說,我當即照辦,轉瞬間就坐在客廳里跟那兩位女士說起客套話。
我用不著問哪位是馬維爾小姐。她高高的瘦個子,身穿不合時宜的黑服裝,臉上蒙著一塊厚面紗,手上戴著黑棉手套,活脫兒是位地道的不屈不撓的蘇格蘭婦女。坐在她旁邊的那位則跟她那種令人沮喪的外表迥然不同,那是一個穿戴得過分講究、染了發的女人,從她那張涂脂抹粉的臉龐就可以看出她大概是一名演員。
我很高興馬維爾小姐很快就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我方才見到了警察廳里一位先生,因為——呃——露露·費小姐今天早晨到旅館來看我,講了一些事。依我看,她早該在我弟弟失蹤那件事一公布就向警方報告,而不是在三個星期后才透露出來。”
最后一句話她加重了語氣,連帶她注視身旁的金發女郎那種嚴峻目光,都顯示這位古板的蘇格蘭婦女對她的弟弟跟那位年輕女郎之間的交往不贊同,就連說出那個女人的姓名都好像感到挺別扭似的。
露露·費小姐的臉漲得通紅,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哀求地望著我。
“我——我真鬧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極了。”她結結巴巴說。
“現在用不著害怕,”馬維爾小姐反駁道,“你越盡早把事情老老實實說清楚,越會對大家都有好處。”
這位嚴厲的女人撇下嘴就不再說話,存心一轉身背對著費小姐,開始翻閱她身邊桌子上的一本雜志。
那名女演員似乎都快哭了,我連忙說幾句鼓勵的話,盡力耐心說服她若能為尋找馬維爾先生的下落提供一些線索,那她就該坦率地講出來。
她哼啊哈地支支吾吾,那種裝腔作勢的樣兒真叫我惱火。隨后她突然快速講起來:“嗯,他其實對我大獻殷勤——”
費小姐頓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看來我弟弟二月三號那天晚上約這位年輕——呃——小姐共進晚餐后,就再也沒人見到或聽到過他了。”馬維爾小姐插嘴道。
“是這樣嗎?”我問道。
露露·費小姐點點頭,大顆眼淚落在她那雙緊握在一起的手上。
“可你干嗎不在三個星期前就把這事告訴警方呢?”我極為嚴厲地問。
“我——我當時害怕。”她答道。
“怕什么?”
“因為我已經跟孟紐特伯爵訂了婚,而且——”
“你是不想讓伯爵知道你同時還在接受馬維爾先生所獻的殷勤,對不對?”我追問道,“那你跟馬維爾先生吃完飯后發生了什么事?”
“噢!我真希望什么事也沒發生才好吶!”她流下更多的眼淚,說道,“我們是在特卡迪羅飯店吃的晚飯,隨后他就送我上我那輛馬車。正要離開那當兒,我看見孟紐特伯爵站在離我們很近的人群里。”
“這兩個男人彼此認識嗎?”我問道。
“不認識,”費小姐答道,“至少我認為他倆互不相識。可我從車廂后窗往外一看,發現他倆站在人行道上說了會兒話,接著就一塊兒朝皮卡迪利廣場走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倆了。”那名女演員又流下一通眼淚,“孟紐特伯爵從那以后就不再理我了,馬維爾先生拐走了我的錢和鉆石首飾也沒影兒了。”
“你的錢和鉆石首飾?”我驚訝地問道。
“對!馬維爾先生說他是個珠寶商,我那些鉆石得重新鑲一下。那天晚上他把我的首飾都拿走了。他說倫敦的首飾匠都是不可靠的賊,他要親自為我重新鑲嵌一下。我還給了他兩百鎊作為買黃金和白金底座的錢。可他現在拿著我的鉆石首飾,還有錢 ,失蹤了!唉,我真是太——太愚蠢了!而且——”
她失聲痛哭起來。人們當然常聽說一些傻不拉唧的姑娘毫不猶豫就把金錢和珠寶交給了那些乖巧的無賴,那幫家伙熟知怎樣挑逗她們那種極端的虛榮心,讓她們上當受騙,因此,露露·費小姐講給我們聽的事也并非極不尋常。隨后,馬維爾小姐帶著濃重的蘇格蘭口音打破了那位演員講完話后所出現的片刻沉默。
“就像我向警方負責人解釋過的那樣,”她平靜地說,“這 位——呃——小姐所講的事可能只有一部分真實。她也許在二月三號那天晚上跟倫納德共進過晚餐,他也可能向她獻過點殷勤,可他從來也不會欺騙人,不會說他自己是什么珠寶商,他也決不會用謊言騙取她的鉆石首飾或金錢。我弟弟是個誠實可靠的人。露露——呃——費小姐如果出于某種原因有什么事不想明說,那我弟弟在那個致命的二月三號晚上要是當真拿了她的鉆石和金錢,我倒認為他的失蹤就有個說法了,他一定是讓人搶劫了,要么就是讓人謀殺了。”
她像個堅強的蘇格蘭女人那樣并沒落淚,不過,她保證她弟弟誠實無欺,并為他的生命表示擔心時,她那沙啞的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摩萊夫人把這樁倒霉事交給我處理,真叫我沒法原諒她。這兩個女人彼此憎恨,竭盡全力指責對方在說“彌天大謊”,我要想從中進行調解實在不容易。
我只好按鈴喚來忠實的簡,讓她給摩萊夫人送去一個求援的紙條,請她立刻親自出馬用她那雙靈巧的手理清這團亂麻。但是簡帶回夫人寫的一張回條,勸我別再為這樁糊涂案子操心,盡快送走那兩個女人算了,然后回來跟她一塊兒出門去散散步。
我于是盡量裝出一副盡職盡責的樣子,不顯露自己是個“學徒”。這次會談當然又拖延了一陣子,翻來覆去說的還是老一套,露露·費小姐堅持自己說的每句話都絕對真實。那個不肯讓步的女人方才就曾把那個年輕姑娘帶到警察廳,讓她向警方重說了一遍,我毫不懷疑探長便立即把她倆支到摩萊夫人這里來了。
反正我把聽到的爭論都記了下來,最后終于松了口氣,望著那兩個女人走出我們那套公寓的大門。
我們警察廳里的伙伴都特別積極能干。從表面上來看,大家都認為一個頭腦清醒而健康的男人似乎不可能在倫敦皮卡迪利廣場和克倫威爾街交界處消失,連同他帶的東西一點蹤影都沒留下。
警方當然向孟紐特伯爵進行查詢。他是皇家禁衛軍一名年輕成員,說了一大堆乏味的空話,沒少叫桑德斯探長生氣。他是這樣說的:“我當然認識露露·費小姐。那天晚上,我正站在特卡迪羅飯店門口,見到那位小姐在她自己那輛馬車窗前跟一個穿著長披風的高個兒男子說話。那天早些時候,她拒絕了我邀請她一塊兒吃晚飯,她說身體不大舒服,想從劇院直接回家了,所以,我心里當然有點不大痛快。我正要喊一輛出租馬車,打算去俱樂部消磨時光,這時叫我感到十分驚訝的是,那個穿長披風的家伙走到我面前,向我打聽去克倫威爾街最近的路怎么走。”
“您怎么樣了呢?”桑德斯探長問。
“我就跟他一道走了幾步,給他指出了要去的路。”孟紐特伯爵滿不在乎地答道。
按照桑德斯探長的原話來說,他認為這事里面肯定“有鬼”。他無法想像這兩個男人——都在愛著同一個女人,而且正巧在一個分明十分嫉妒的時刻相遇——只交談了打聽道路這類事。不過也同樣難以想像盧安侯爵的長子和繼承人竟會在倫敦街頭明目張膽地殺害情敵并搶走他身上的財物。
再說,這里面還存在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如果說孟紐特伯爵殺害了倫納德,那他是在哪兒下手的,怎樣作的案,事后又怎樣處理了那具尸體?
我敢說您現在一定有點納悶兒我怎么一直只字未提那個女仆蘿茜·坎貝爾后來的情況呢?
對,不少絕頂聰明的人(我是指那些致函報社又向衙門獻策的家伙)認為警方應該嚴密監視那個蘇格蘭小娘們兒,因為她長得挺漂亮,還具有一種假正經的優雅風度,蠻招人喜歡,盡管按照大多數男人要求的標準來說,她長得未免過高了點。桑德斯探長和丹佛斯警官當然一直在盯著她——這點您盡可放心——他們從旅館職工那里也得到了不少有關她的情況。可惜多半都跟此案無關。她是馬維爾小姐的貼身侍女。馬維爾小姐身體欠佳,很少出門。蘿茜在樓上侍候這對男女主人,三餐都由她送到樓上房間里,收拾他們的臥室。其余的時間她就清閑了,在樓下跟職工們相處得不錯。
至于二月三號那天她的行為舉止嘛,桑德斯探長盡管十分勤勞,卻也沒抓到她什么把柄。您知道,那家旅館里同時住有三四十位客人,每一位客人在具體某天干了什么或沒干什么,確實是件很難說清楚的事。
斯柯夏旅館里的大多數人都記得馬維爾小姐二月三號那天是獨自在餐廳用晚餐的,她大約每半個月有這樣一次,那是因為她的女仆有一個晚上的假。他們也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蘿茜·坎貝爾沒在職工食堂吃飯,可是沒人記得她什么時候回來的。
另一名睡在蘿茜鄰室的女仆說,她在午夜時分聽到隔壁房間有些動靜。大堂服務員也說他看見蘿茜大約在晚上十二點半左右回來的,后來他便把前門鎖上了。
可是一名看門人卻說他在二月四號清晨七點打開大門后不久,見到馬維爾小姐的女仆穿著大衣,戴著帽子,匆匆溜進來,悄悄上了樓。
樓上的女仆、大堂服務員和看門人先后說的話矛盾很大,而馬維爾小姐又說坎貝爾姑娘每天都是七點鐘之前進入她的房間給她沏茶,四號那天清晨也如此。
我對警方的男伙伴同這些人說的相互矛盾的話十分惱火,恨不得把他們的頭發連根揪下來。
整個事情看上去其實很簡單,可以說挺好辦,不像是在耍什么鬼花樣。然而,倫納德·馬維爾先生就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如今大家談起謀殺這類事都無拘無束,津津有味。倫敦是個大城市,這類事發生在一個外地人身上也并非頭一次——馬維爾先生在倫敦確實是個異鄉人——在一個霧茫茫的黑夜里,被人引誘到一處偏僻地方遭到搶劫殺害,尸體給藏進一個廢棄的地窖里,真可能好幾個月都不會被人發現咧!
但是,報紙讀者的心態變化無常,他們很快就把馬維爾先生失蹤一事忘掉了,只有廳長和我們負責辦此案的警探還在關注吶。
后來有一天我從丹佛斯警官那里聽說蘿茜·坎貝爾不再受雇于馬維爾小姐,獨自搬到瓦爾厄姆·格林區芬萊特街一處房子去住了。
當時我一人住在梅達·維爾公寓一套房子里,我的上司摩萊夫人跟寡居的盧安侯爵夫人一起去度假了,她倆是老朋友。她回來后,跟以前一樣對蘿茜·坎貝爾的行動并沒表示什么興趣。
又過了一個月光景,我也不再多考慮那個穿長披風的男人,他在喧囂的倫敦市中心就那樣徹底神秘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可是今年一月里一天早晨,摩萊夫人突然進入我的臥室,打扮得像個聲名狼藉的賭場老板娘,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她那副模樣了!
“您這是要干——”我納悶地問道。
“嗯,我喬裝改扮得還像那么一回事吧。”她一邊答道,一邊沖著衣柜大鏡子審視自己那副怪模怪樣的神態。
我這位敬愛的上司身穿一件紫色棉外衣,襯衫顏色也是怪怪的,裁剪得沒有一點式樣,使她那原本無可挑剔的身材活脫兒像一袋馬鈴薯了。她那頭淺棕色軟發一看就是讓一種廉價染膏染成了紅里透黃的色彩,徹底“變了樣兒”。
至于她那頂帽子,我也不想多加描繪了,高高頂在頭上,真不像樣兒。她那張臉涂抹了大量紅磚色香粉,使臉蛋兒看上去顯得紫不溜秋的。
摩萊夫人變成了一個俗里俗氣的女人。
“您打扮得這樣花枝招展,打算去哪兒啊?”我打趣地問道。
“我在芬萊特街租了幾間屋,”她簡單地說,“我覺得瓦爾厄姆·格林區那邊的空氣對咱們倆都會有好處。那位邋里邋遢卻和藹可親的房東太太巴不得咱倆在今天中飯前就到她那里去。瑪麗,咱倆要在那里呆一段時間,你得一直嚴格地處于幕后。我說了我要帶個有病的侄女跟我住在一起。你首先最好在臉上戴兩三塊厚面紗。我可以向你許諾,你在那邊決不會感到無聊。”
我們后來在瓦爾厄姆·格林區芬萊特街三十四號短暫小住期間確實沒感到無聊。我們倆身穿怪里怪氣的衣裳,乘一輛快散架的馬車按時抵達那里,車頂上放著兩只破舊衣箱。
房東太太是位滿嘴牙都脫落的老婦人,明明認為梳妝打扮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必要了。在這方面,她顯然跟一些鄰居的想法一致。芬萊特街真是臟得可以,一群群臟不拉唧的孩子聚在臭水溝附近玩耍,一見到我們那輛馬車駛來,就怪聲呼叫一陣。
我透過厚面紗仿佛看到那條街的路口有個馬臉的人,身穿不大合身的馬褲,打著綁腿,使我想起我們廳里的丹佛斯警探。
我們安頓好就坐在一張鋪著臟兮兮臺布的桌子前吃那又老又硬的牛排。我敬愛的上司告訴我,她足足等了一個月時間才等到這所樓房里有幾間空房間,多虧芬萊特街的居民常常遷移。前一階段,她一直在監視著三十四號這幢破樓,樓上住著蘿茜·坎貝爾。樓下的住戶剛一搬走,我們倆就住進來了。
我敬愛的夫人住在這一帶,行為舉止完全符合她扮演的角色。她裝出來的那種粗野的尖嗓音響得從地窖直到頂層都聽得見。
有一天我聽見她向房東太太暗示她的丈夫馬庫斯·斯東先生原在費茲羅埃廣場開了一家小旅館,“不少年輕紳士經常在那里通宵玩牌”,后來就跟警方發生了點小麻煩。那位房東太太完全領會可敬的斯東先生目前暫時由陛下的政府供養著,斯東太太因此需要遠離她那些時髦的朋友過一段隱居的生活。
這位偽裝的斯東太太的不幸遭遇并沒影響房東特里溫太太對她的友好。芬萊特街的房東很少在乎他們的房客過去的經歷,只要他們能按周預付房租,對一些“額外收費”也不多抱怨就行了。
摩萊夫人擺出她那種闊太太的慷慨氣派,做得非常到家。她從來沒抱怨過我們每周吃掉的大量酸果醬的質量,容忍特里溫太太那只臟貓,還賞給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仆愛美托德大筆小費。樓上的蘿茜·坎貝爾的酒精燈或燙發鉗子出了毛病,她就把自己的都借給那個姑娘使用。
隨著借出那把燙發鉗子,坎貝爾小姐本來沉默寡言,不愛理人,也漸漸同情這位跟警方合不來的婦女,兩人逐漸建立了親密關系。我則堅持呆在幕后。她倆雖然沒有彼此串門,卻常在過道里推心置腹地密談,我終于明白斯東太太成功地讓蘿茜·坎貝爾相信警方如果在監視芬萊特街三十四號,那無疑是在監視不幸的斯東先生忠誠的妻子。
我對摩萊夫人的目的有點困惑不解。我們搬到這幢房子里來,已經住了三個多星期時光,卻啥事也沒發生。有一次我壯著膽子打聽我們是不是在等待倫納德·馬維爾先生哪天會突然在這里出現。“如果真是這么一回事,”我爭辯道,“警方完全可以把這所房子監視起來,咱們倆何必在這里裝模作樣地活受罪呢!”
摩萊夫人卻對我的抱怨沒作答復。
她跟她新交的那位朋友這一陣子忽然對“西區商店扒竊案”特感興趣,那是不久前發生的一起大案。西區好幾家服裝大商店在銷售高峰時期接連發生那些搶購的婦女丟失手提網兜、錢包和貴重皮包,而那名狡猾的扒手卻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那幾家大商店在促銷期間肯定雇用了不少便衣偵探暗中看管架上的商品,可是這些案子都是顧客遭竊。那些偵探一心一意只顧注意店鋪商品不被人“順手牽羊”,就讓那名精明的竊賊屢屢得手了。
我已經注意到斯東太太每次一跟蘿茜·坎貝爾談起那些案件,后者就露出心情激動的樣兒。因此,有一天喝下午茶那當兒,我敬愛的夫人例行散步回來,扯起嗓門喊我,我卻一點也沒感到驚訝。
“瑪麗!瑪麗!警方終于發現了那個在商店里行竊的賊了!可是這次他從那些笨蛋警察手里溜掉了,不過,警方現在知道他是誰了,大概很快就會把他抓住。那個家伙倒不是我認識的人。”接著她就以最近扮演的角色那種粗俗的聲調揚聲大笑起來。
我從房間里出來回應她的呼喊,站在起居室門口。特里溫太太也像往常那樣衣冠不整地溜到樓梯附近,后面緊跟著那名女仆愛美托德。我轉眼一看,只見蘿茜·坎貝爾出現在樓上樓梯口那兒,渾身在哆嗦,臉色蒼白,瞪著大眼,驚恐不安得隨時都會從樓梯上摔下來。
摩萊夫人還在尖聲講著,連忙奔上樓去,蘿茜·坎貝爾也走下來一半。這位假斯東太太使勁拉著她的手腕,把她拖進我們那間起居室。
“你得鎮靜!”她好心好意地說,“那個夜貓子特里溫太太在偷聽吶,你可別讓她知道得太多。瑪麗,把門關上!上帝保佑你,親愛的。我經歷過的擔心事可比這厲害得多。好了,你只需要在沙發上躺一會兒,我侄女會給你沏杯茶。我出去買張晚報,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大概對那個商店竊賊挺關心,否則你決不會這副樣子。”
沒等坎貝爾小姐反對,摩萊夫人就奔出房門。
隨后十分鐘里,只剩下我和蘿茜·坎貝爾在一起。她幾乎一聲沒吭,只躺在沙發上,張著兩只大眼瞪視著天花板,顯然還處在驚恐的狀態中。
我剛把茶沏好,摩萊夫人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份報,一走進來就把它扔在桌子上。
“唉!我只買到一張晨報,”她氣喘吁吁地說,“那事只字沒提。”
她走近沙發,俯身壓低她那尖嗓門對蘿茜·坎貝爾匆匆說:“街頭拐角那兒有一個人在徘徊。”姑娘突然一驚,摩萊夫人連忙補充道,“不,不是警察。請相信我,親愛的,是不是警探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哼,我能在半公里開外就能把他嗅出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說那人可能是你的熟人,親愛的,他現在肯定陷入了困境!”
“噢!他不該來這兒。”坎貝爾小姐吃驚地脫口而出,“他會給我帶來麻煩,對他自己也沒好處。真是個笨蛋!”她完全不像以往那樣文靜,兇狠地說道,“竟會這樣失策!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咱們不得不馬上想個辦法。”
“我能幫上什么忙嗎?”假斯東太太問道,“要知道,當初他們抓斯東先生時,我就親身經歷過這種事。要么讓瑪麗幫著干點什么。”
“好吧,”那個姑娘停頓一下,像是在冷靜思考,接著連忙說道,“我來寫封短信,您如果夠朋友,就請替我把它送交我的一個朋友——一個住在克倫威爾街的夫人那里去。可您如果還能在街頭拐角那兒見到那個男人在徘徊,就在經過他身邊時說聲‘坎貝爾’,他要是回應一聲‘蘿茜’,您就可以把信交給他。您能幫我這個忙嗎?”
“當然能,沒問題,親愛的。你就放心把這事交給我去辦吧。”
這位假斯東太太便拿來紙和墨水放在桌上,蘿茜·坎貝爾匆忙寫好信,用膠水把信封封好。信是寫給克倫威爾街斯柯夏旅館馬維爾小姐的。
“您聽明白了嗎?”她十分關心地囑咐道,“除非那個男人說聲‘蘿茜’來回應‘坎貝爾’,否則您千萬別把信交給他。”
坎貝爾小姐上樓去了,我和摩萊夫人便迅速走向街頭。我們遠離了三十四號之后,我就問道:“那個男人在哪兒吶?”
“哪兒有什么男人。”摩萊夫人答道。
“西區商店那個竊賊啊?”
“還沒逮住吶,也逮不著,因為那個家伙是個狡猾極了的壞蛋,不會輕易落入一般的陷阱!”
她沒容我多問,我們便走向瑞波頓廣場。一到那里,摩萊夫人就把坎貝爾小姐寫的那封信交給我,說道:“你趕快到斯柯夏旅館去找馬維爾小姐,把這封信叫服務員送上去,別讓她看見你,因為她見過你的面。我得先去見探長,很快就會跟你會合。你到了那里,盡量拖延點時間,把信送上去之后就在外面等著。開動一下你的腦筋,在我到來之前,千萬別讓馬維爾小姐離開旅館。”
在這里根本叫不到出租馬車,所以,我跟夫人分手后就匆匆走到最近的地鐵站,搭上去南肯辛頓的車。我到達斯柯夏旅館已經快七點了。我在問訊處說要會見馬維爾小姐,得到的答復是她臥病在床不見客。我說我只是給她送來一封信,等個回信。按照夫人的指示,我盡量拖延時間,費了不少工夫才找出那封信交給服務員,他便送上樓去。
過了片刻,他回來說:“馬維爾小姐說不用回信。”
隨后我便在問詢處要一支筆和一張紙,按照夫人的要求,開動我的腦筋寫了以下短箋:
“太太,請您只寫一句話給蘿茜·坎貝爾小姐,好不好?她由于剛聽到的消息心中十分恐懼不安。”
服務員又一次上樓,后來帶回一個封了口的信封,我就把它放進我的手提包里。
時間過得很慢,我鬧不清自己還得在寒冷的大堂里等待多久。忽然間,我聽到明顯的蘇格蘭口音。
“服務員,我要出去一趟,不回來吃晚飯啦。叫他們給我送點冷餐到我樓上房間里就行啦。”馬維爾小姐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蒙著面紗,正走下樓來。
我這時的處境十分尷尬。走到那位太太面前去肯定是不明智的,她無疑記得我這張臉,可我又得到指示在夫人來到之前得把她留住。
看上去馬維爾小姐似乎并不著急,她一邊下樓,一邊戴手套。在大堂里,她又向服務員做些交待。我站在暗旮旯里,心里在琢磨是沖過去呢,還是謊報火警。
看門人在旅館門口正打開門讓馬維爾小姐走出去,我忽然發現她愣了一下,好像不得已似的朝后退一步,隨即試圖快步沖出大門,就在這當兒,一群人——我敬愛的夫人、桑德斯探長和另外兩三個我在暗中認不清的 人——一下子就把馬維爾小姐擋住了。
馬維爾小姐被迫退進大堂,我聽見桑德斯探長厲聲對她說:“別想在這兒搗蛋!放明白些!”
丹佛斯和克頓兩名警探已經站在馬維爾小姐兩旁。我在那群人當中認出丹佛斯的妻子芬妮,她是廳里的女偵查員。
“我們到你樓上房間去一趟吧。”桑德斯探長說。
“我看沒那個必要了,”摩萊夫人插嘴道,“我深信倫納德·馬維爾先生會老老實實交代,不會再惹麻煩。跟我們去廳里吧!”
是啊,馬維爾本來還想大膽逃脫,這時卻無計可施了。摩萊夫人先前說過這個家伙太狡猾了,不會讓自己束手就擒,可我這位上司卻比他更機靈。
后來摩萊夫人告訴我她一開始就懷疑斯柯夏旅館里住 的那三個人實際上只有兩個人 ——倫納德·馬維爾和他的妻子,后者大多數時間都改扮成女仆。這一對狡猾的夫婦經常變換成三個角色。當然,根本就沒有馬維爾小姐那個人!倫納德為了作案的需要,有時穿男裝,有時穿女裝。
“我一聽說馬維爾小姐長得瘦削,個頭兒高就聯想到那很可能是個男人扮的女人。”摩萊夫人說,“后來另有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警方和公眾卻都忽視了——那就是從來沒人見到過姐弟二人在一塊兒,那三個人也壓根兒沒同時出現過。
“二月三號那天晚上,倫納德·馬維爾出去了。他肯定是在某個地鐵站的洗手間里換上了女裝,隨后就以馬維爾小姐的身份轉回來,在餐廳里吃晚飯,這樣就構成一個不在犯罪現場相當可信的證據。那天晚上留在旅館里的其實是他的妻子蘿茜·坎貝爾。倫納德·馬維爾吃過晚餐后又扮成女仆出門,離開旅館一段距離后又恢復了男裝,無疑也是在某個地鐵站無人的洗手間里換上的,然后他就去會見露露·費,跟她一塊兒吃晚飯,夜間又穿著女仆衣服回到旅館。
“你看,這就是交叉變換的鬼把戲,對不對?這種角色的變換肯定能迷惑眾人。許多狡猾的壞蛋都使用化裝術變換性別,可我倒壓根兒還沒見過兩個人竟裝扮成三個人咧!這就在那個女仆坎貝爾出門和返回的時間上出現了矛盾的說法,服務員見到的那次是馬維爾妻子扮的蘿茜·坎貝爾,看門人見到的則是穿著女仆裝束的倫納德·馬維爾。”
倫納德居然在大街上還敢跟孟紐特伯爵搭訕,也真夠膽大狡猾的,這就使這樁奇案變得更加復雜了。
倫納德·馬維爾成功地詐騙了露露·費小姐的鉆石首飾之后,跟他的妻子分居了一段時期。他倆在等待時機過海峽到法國去銷贓變換成現金。于是,馬維爾太太,化名蘿茜·坎貝爾,就在芬萊特街暫時過著隱居生活。倫納德·馬維爾在這期間再在西區商店里干些扒竊的勾當。
隨后,摩萊夫人便制定了果敢的計劃,開始偵查。她相信自己敏銳的洞察力。
她謊報警方已經識別出那名商店竊賊,蘿茜·坎貝爾那陣明顯的驚惶失措,使她肯定了自己的猜疑。蘿茜后來寫的那封送交所謂的馬維爾小姐的信,盡管里面沒透露什么犯罪事實,卻更使我這位上司對自己的推測確信無疑了。
如今倫納德·馬維爾要由納稅人負責供養他的兩年監禁生活,這次他倒是暫時真正從公眾眼中“消失”了。
責任編輯·張 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