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十年前,若有人說梁實秋有個朋友叫冰心,聽的人會驚叫起來,怎么可能呢。若說冰心有個朋友叫梁實秋呢,那幾乎等于誹謗或誣陷了。知情者會叮囑,可不敢亂說。
現在好了,是不是朋友,只看是不是有情誼,別的都可免談。
梁實秋和冰心,確實是朋友,還是真情實意,或者說是劇意詩情的好朋友。
1923年夏天,兩人同船赴美留學,上船后始相識。此前梁曾批評過謝的作品,初見面兩人有一段對話很有趣。梁問:“您到美國修習什么?”謝答:“文學。”又問梁:“您修習什么?”梁答:“文學批評。”話就談不下去了。畢竟同船,很快就熟絡了。
到美國后,一伙留學生曾演出話劇《琵琶記》,梁飾蔡中郎,謝文秋飾趙五娘,冰心飾宰相女。按劇中情節,是宰相女看上蔡中郎,而蔡中郎卻有意于趙五娘。相思人不得婚配,只能徒喚奈何。后來謝文秋與同學朱世明結婚,冰心調侃梁:“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后來回到國內寫文章,梁有時寫文章便以“秋郎”為筆名,到了老年又堂而皇之地自命(名)為“秋翁”。
附帶說一下,新近出版的黃仁宇的《黃河青山》中有朱世明偕夫人舉行宴會的照片,文中沒有注明夫人姓名,據年齡判斷,極有可能是謝文秋。有興趣的讀者不妨翻翻,看看二人的風采,當更能體會冰心此語的意味。
大陸“文革”初期,梁實秋聽說冰心與丈夫吳文藻雙雙服毒自殺,悲痛之余寫了《記冰心》一文在臺灣《傳記文學》雜志發表。文本附錄了一束冰心歷年給他的信。梁先生有沒有反正冰心夫婦已經死了,不妨把這份情感公開的意思,我們不好揣想,但這些信透露了兩人之間真摯深厚的情誼,則是不容置疑的。
193l年11月下旬,也就是徐志摩遇難沒有幾天,冰心給梁實秋的信中,把徐志摩貶了一通之后,接下來說:“我近來常常恨我自己,我真應當常寫作。假如你喜歡《我勸你》那種詩,我還能寫他一二十首。”誰都知道,30年代初,冰心已很少寫詩了,偶爾寫了一首,只要秋郎喜歡,她就可以接連寫上一二十首。這是多大的動力。
過了兩年,知道是誤傳,梁又在《傳記文學》上著文更正。一面欣喜冰心夫婦仍活著,一面又不能不感傷這夫婦倆在“文革”中受的磨難。引述唐向森的文章說,他倆還活在人間,剛剛由湖北孝感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這兩口子如今都是七十開外的人了,“都穿著皺巴巴的人民裝。也還暖和”。
到了80年代初,海峽兩岸的堅冰打破了,可以相互往來了,梁實秋二女兒文薔回北京探親,替父親去看望冰心。據說梁先生帶給冰心的口信是:“我沒有變。”而冰心托文薔回來的話則是:“你告訴他,我也沒有變。”記述此事的李運華在文章中說,烽火隔絕三十余載,而此心不渝,這是何等凄美的默契!
不要以為我寫這樣的文章是要厚誣前賢,不是的,我對他們的愛戴不比你們任何一個人差。我只是覺得,這樣的情感,仍是他們人性中絢麗的云霞。有了這樣的情感,他們才更值得我們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