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是一個鄉村牧師的兒子,又一直上的是教會學校,然后是留洋讀碩士、博士,然后又作為“世界公民”在歐美住了幾十年。幾乎全然在強勁的西方文化的浸染中生長。并且他用英文完成了卷帙浩繁的著譯,其數量之大,使他不得不把英文著作送交國內友人翻譯成中文版。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對西方文化懷了許多令今天的人們也不免覺得保守的意見。
住在上海,讓林語堂很痛心的一件事是“中國人和洋人接觸,無不脅肩諂笑,畢恭畢敬,滿口Yes,sir,中國人越是洋奴,洋人越是看不起。我既以殖民自居,人也以殖民視之,所以在上海公共場所看不見有禮貌的西人”。
而在30年代的美國,“中國人的形象是留辮子、抽鴉片、迷信、好賭,是怯懦的動物”。大多數的小孩都會唱一首侮辱中國人拖長辮子的歌。林語堂教誡女兒們:“我們在外國,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外國人的文化與我們的不同,你可以學他們的長處,但不要因為他笑你與他們不同,而覺得自卑,因為我們的文明比他們悠久而優美。無論如何,看見外國人不要怕,有話直說,這樣他們才會尊敬你。”
女兒要上學了,林語堂不給她們取英文名字,“因為他認為中國人不要有英文名字才好”。取英文名字的中國人是“中文不會好”的“洋行職員”、“西崽”一類,他們給自己取名約翰、保羅、彼得、杰米,以便“讓西洋大班叫起來方便”。盡管林語堂很悲憫地聲明“這本不足深責”,但他骨子里輕視是明顯的。他并且以此調侃取了英文名字“亨利”的末代皇帝溥儀:“所以溥儀在日本天皇羽翼之下,盡可稱皇稱帝。到了中國關內想要復辟,就有點困難。但那一套洋服及那英文名字就叫人灰心,你想‘亨利亨利’,還像個中國天子之稱嗎?”
如果說上述的意見是基于民族自尊心受到傷害,不難理解,那么他的關于西裝的見解,就多少有些偏執了。他懷著奚落的口吻給穿西服的中國人分類,“滿口英語,中文說得不通的人必西裝”,“在外國騙得洋博士,羽毛未豐,念了三兩本文學批評,到處橫沖直撞,談文學,盯女人者,亦必西裝”,“月薪百元的書記、未得差事的留學生、不得志之小政客等,華僑子弟、黨部青年、寓公子侄、暴富商賈及剃頭師傅等又為一類”。他認定這些人穿西裝的心理雖各有不同,“總不外趨俗兩字而已,如鄉下婦女好鑲金齒一般見識,但決說不上什么理由”。
在林語堂看來,“中裝中服,暗是與中國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時也從此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中文程度”。一個人的年事漸長,素養漸深,事理漸達,心氣漸平,必然斷棄其洋裝,“還我初服無疑”。“或是在社會上已經取得相當身份,事業上已經有相當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裝而掩飾其不通英語及其童之氣時,也必斷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
四十歲的時候,業已名滿天下的林語堂寫道:“我本龍溪村家子,環山接天號東湖,十尖石起時入夢,為學養性全在茲。”
上世紀60年代,林語堂到香港。隨行的女兒說,香港有山有水,像瑞士一樣美。林語堂說,不夠好,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女兒問坂仔的山是什么樣子。他說:青山,有樹木的山,高山。香港的山好難看,許多都是光禿禿的。人們帶他到山頂,那里有樹木,是青山。但他堅持說,那也不像他坂仔的山,這里從山頂望下去四面是水。他說,環繞著坂仔的是重重疊疊的山,我們把坂仔叫做東湖。山中有水,不是水中有山。單從這些話里,并不能看出坂仔的山水有什么道理一定比香港的山水好。讓人感覺到的,更多的倒是一個傳統中國文人的鄉土情結的執拗。
故里坂仔畢生都牽繞著林語堂的夢魂。但我于坂仔,卻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秀美”。林語堂在詩里說他時常夢見的“十尖”、“石起”應該是附近的山名。在中國南部,亞熱帶區域,這樣四季常綠的山隨處可見。把水流豐沛的小平原叫作“東湖”,也未必就可以同林語堂喜歡攜家游覽的杭州“西湖”對應媲美。
林語堂對故里的這份執拗,應該另有精神方面的原因。
林語堂自己說:“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得之于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個簡樸的農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
事情這就明白了。
任何一個天才,事實上都永不可能擺脫他的血脈所系的鄉土。他的思想、他的才情、他的眼光,乃至他的為人處世之道,都必會與此緊密聯系。就像樹之于土地,血之于身體。從一個單純質樸的農家子而成為一代文化巨子,始終保守住那份本土文化的驕傲,我相信這是林語堂發生世界影響的一個原因。與此同時,當下莫衷一是的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文化價值定位以及當代人的價值選擇,我相信也是林語堂從塵封中走出的一個很自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