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呆娃子沃倫頂替姥爺做了看林人。他的姥爺跌下懸崖摔死了。沃倫在森林里碰見了一個自稱是采蘑人的黃臉漢。后來,沃倫又在森林里發現了一撥又一撥的天堂花。天堂花極艷極香,凋謝后結出綠果果。有一天綠果果全部不見了。原來,綠果果可以熬大煙;原來,從小沒有父親的沃倫,他的母親就死于大煙;原來,姥爺就是黃臉漢害死的。且看十六歲的呆娃子沃倫怎樣為他的母親和姥爺報仇。
看林人克倫死了。從崖上跌死的。他的坐騎棗紅馬狂奔至村里,刨蹄、揚頭、噴鼻,村長才知道克倫老頭兒出事了。
埋完克倫,村長摸著棗紅馬的頭夸獎說,你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明白。棗紅馬點點頭。
村長犯難,得有人替克倫老頭兒上山看林子。
可自打政府把他們族群從祖祖輩輩狩獵生活的大山里遷出來,收槍繳刀建了居民點之后,村民都忙著種田忙著發家,誰還愿意進山瞎耽誤功夫呢,傻狍子蹭你槍口不敢扣扳機,砍一根彎把樹都違法,成天獨自一人在深山里轉悠,非瘋了不可。
老克倫的傻外孫沃倫說,我去看山。
村長的眼睛一亮。克倫的老伴兒忙著擺手說,他是個呆娃子哩,才十六歲呢。
沃倫說,姥姥,我不呆,我認識山里的樟子松、白樺樹,還有鴿子花、山丹丹、大碗花,我還會數數、會騎馬,姥爺的棗紅馬跟我最親了。
聽了這話,村長說,老嬸子,就讓沃倫去吧,他在村里是個呆娃子,可進了山他數得清幾棵樹幾棵草,就像熟悉身上的虱子,我知道他打十歲起就跟老克倫進山轉了,他接他姥爺的班還挺合適哩。
于是,十六歲的呆娃子沃倫背上姥爺的老獵槍,騎上姥爺的棗紅馬,進山看林子了。那天山中的天空瓦藍瓦藍的,山林中的野花鮮紅鮮紅的,蝶啊蜂的都圍著他飛圍著他舞。沃倫笑了,這可比呆在村里挨頑童們戳背罵他是傻小子沃倫強多了。
他心里好爽亮。
紅馬識途。紅馬又把沃倫帶到那座懸崖下。
姥爺摔落的峭崖令沃倫眼暈。姥爺爬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去了?有人說老克倫在上邊發現了一棵多年老參爺子,有人說老獵手克倫手癢癢去掏上邊的老鷹窩兒了。沃倫都不信。姥爺年輕時酷愛狩獵不假,就因這死活不隨大伙兒遷出大山,村上只好留他守山,不久手癢開槍打死了一只圍捕鹿群的頭狼,政府就繳了他的槍罰了他的款,撤了他的職送回山下反省。懊惱至極的他拿斧子就剁下了右手食指,省得他見野獸手癢就想扣扳機。入了晚年的姥爺更是篤信“薩滿”,崇拜山水神靈,不輕易踐踏一草一物,有一次遭熊瞎子追他,就地臥倒裝死,任它拍爛了肩頭,舔了一層后背皮,他手中的刀就是沒有往后捅,手中的槍就是沒朝熊腦袋開。所以,沃倫的腦袋都想疼了也弄不明白,姥爺為什么爬上那么高的懸崖頂。呆人想事能想死。他想不通,也爬上崖頂瞧了瞧。上邊萬里藍天,林海茫茫。對面咫尺是高崖,與這邊的山崖中間有一條深不見底的大澗壑,上邊有一老年獨木橋連著兩邊。崖上邊沒任何答案,沒有老山參也不見老鷹窩。
沃倫自責,那天他要是不回村里去拿食物留在姥爺身邊就不會出事了。紅馬拿嘴蹭蹭他的臉,表示理解他的心情。
紅馬載著他,林中穿蕩,像個流浪者。
不久便跟那位黃臉采蘑人不期而遇。
他們都嚇了一跳。深山老林里遇見個人,比白天看到星星還稀奇。
你好,是不是林子里迷路了?那個瘦瘦的黃臉漢子這樣問他,兩眼很機警。
你才迷路呢!你是誰?在林子里干什么呢?沃倫認為自己有權這樣先盤問。嘿嘿嘿,小兄弟,我是個采蘑菇的,你是干啥的?黃臉漢放緩口氣,端詳他。
我就是看這山看這林子的,這里的山這里的林子全歸我管!沃倫驕傲地宣布,拍了拍獵槍,又拍了拍身上的報話器望遠鏡。
像,像,是像個看山的,可原先的老看山人呢?
你認識我姥爺?
不,不,不,只聽說只聽說。黃臉漢說。
我姥爺不在了,現在我替他看山。沃倫再次端詳黃臉漢,問,你真是采蘑人?
沒錯啊,你看看我這鏟子,看看我這籃子。黃臉漢拍了拍木柄小鏟子還有那個眼下還空空的柳條籃子。他的肩上還背著一個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裝著衣服和雜物。
黃臉漢身后地上有幾處痕跡,像是挖了什么之后填平的痕跡。
小兄弟,去看你的山忙你的吧!黃臉漢又說。
不,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個采蘑菇,呵呵呵。沃倫傻笑著抬頭看天。頭頂高空都被密密麻麻的原始林繁枝茂葉遮擋著,那陽光就像是透過笊籬遺灑下來的金點子,星星散散。天上無云,近來沒下過一滴雨,蘑菇是雨后才長的。沃倫笑話黃臉漢說,你不會是像俺一樣呆子吧,沒下雨現在林子里哪有蘑菇呀?
黃臉漢張了張嘴,無話。
我看你倒像是挖藥材的,要不像是挖野菜的。沃倫替黃臉漢解脫說。
對,對,對,我現在是挖野菜的,野蔥啦野蕨菜啦,反正現在沒蘑菇,逮什么挖什么,哈哈哈哈。黃臉漢一笑露出了銹跡斑斑的牙齒,很難看。不是茶銹就是煙銹,厚厚一層。
密林中的空地巴掌大,可很肥沃,長百草開百花。老林子蠻荒,人跡罕至。所以沃倫挺佩服這個黃臉漢能尋覓到這些巴掌大的空地挖藥挖菜或干什么。
紅馬有些不安分,沖黃臉漢噴噴鼻。
你難道認識這位黃臉大叔?噴鼻是啥意思呀?沃倫拍拍紅馬的脖子笑說。
它認生,見陌生人不習慣,要不鼻子里進了蒼蠅。黃臉漢的解釋倒也有道理。黃臉漢怪怪地盯了盯一臉呆像的沃倫。這個年輕的看山人,呆不呆傻不傻的,令他捉摸不透。他拿鏟子挖了幾棵野蔥放進籃子里,問沃倫,你剛才說自己是個呆子,是開玩笑的吧?
不是的,俺村里的孩子們都罵俺是傻子沃倫,呆子沃倫,不是開玩笑。沃倫的話很真誠。
我看你不太像呆子傻子,對事挺有數的。
俺想事挺慢挺慢的,好多事都想不明白。比如俺姥爺像只老羚羊般靈巧的人,怎么會從崖上跌死呢?比如,你剛才明明告訴我是采蘑菇的,怎么又變成了挖野菜的呢?沃倫的死腦筋轉了半天又回到了這個解不開的死結上。
聽了這兩個比如,黃臉漢的臉變了變,后又笑了,說,這疙瘩好解開,那邊的山林下過雨,我以為這邊的山林也下過雨長出了蘑菇呢,結果我撲空了,所以籃子里空空的。
那么說,你是去過那邊的山林嘍?沃倫歪著頭問。
去過,怎么啦?
那邊下過雨?
下過。
可你還是沒采到蘑菇呀!連野蔥野蕨菜都沒有挖到,籃子空空的!哈哈哈哈。沃倫為再次難住了黃臉漢而高興,拍起巴掌來。紅馬也似乎聽懂了般頻頻點頭噴鼻子。
你真是個呆子呢。黃臉漢嘎巴嘎巴嘴說了一句。
我看你也是個呆子哩,跟我一個樣,沒頭沒腦地愛在山里轉悠。
我不跟你這呆子瞎扯了。黃臉漢干笑兩聲,索性悻悻走掉了。頭也沒有回,由著沃倫從后邊喊他再聊聊。幾天后,真下了一場春雨。
遭遇黃臉漢的那片林中空地上,悄悄然從土里拱出了一株一株的橢圓葉綠草來,油汪汪的。又過了些時日,這—十幾株綠草尖兒上拱出了一蔸一蔸的花骨朵兒。沒有幾天,這花骨朵兒就綻然怒放了。艷紅艷紅的花朵,美麗無比。花瓣很大,形似玫瑰可比玫瑰鮮艷多了,簡直可稱妖冶奇葩,花中之王。人的目光一旦落到上邊就別想移開,就像在晚宴上突然出現一位光彩奪目珠光寶氣的美女貴婦時會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樣。而且這花極香,散發出濃烈醉人的芬芳,令人越聞越想聞,舍不得挪開鼻子,還令人想入非非。花香襲人,就是這個樣子,這樣的效果。
沃倫好生奇怪,這巴掌大的地兒,怎么會突然長出這十幾株神氣的鮮花來了呢?森林中的花他見識過不少,什么藍鴿子花、紅山丹花、還有白滿天星、黃蒲公英、粉牽牛花,可哪樣也沒有這十幾株新花般神奇、華貴高雅。那些野花簡直是貴婦面前的凡夫俗子,黯然失色。
沃倫喜歡這些新開的不知名的鮮花,簡直如醉如癡。與其說他愛那花色,倒不如說他更喜愛聞吸那醉人的花香更合適。他是從骨子里喜歡聞那股香氣,是天生的。吸完之后,他覺得精神很爽,癡呆的腦子也似乎變得清醒了許多。他覺得是老天把這么好的花賜給他聞,賜給他看的。好像那花是他久別的親人。
有一天,他又來聞這花香。
花叢旁已有一人,是那位黃臉漢。
咦,又是你?沃倫驚奇地問。
是我,真巧,咱們又見面了.黃臉漢謙和地笑著。
你又來采蘑菇?
是,采蘑菇。你看!這回黃臉漢的籃子里裝著不少山蘑。
那你站在那些紅花邊兒上干啥?那是我的花,你別碰它!沃倫發出警告。
你的花?
是的,那是我的花。沃倫驕傲地宣布,走過去站在那十幾株奇花旁,昂首挺胸,脖子上套著望遠鏡,肩膀上挎著老獵槍,倒真像是一個衛士。
黃臉漢哈哈大笑。口說好好,是你的花,是你的花,他便知趣地從那叢花旁站開了些,好奇地打量著沃倫。問他,你為啥當它是自己的花?也不是你種的。
難道是你種的?沃倫反問他。
不、不、不,不是我種的,黃臉漢趕緊聲明。
你的樣子很逗,好像誰嚇著你了似的。姥姥說這花有邪氣,不讓我碰它,可我一點兒不怕,天天來聞,也沒見什么邪氣呀。沃倫又開始聞起那些花香,伸出鼻子,緊貼著花蕊,咻咻地吸進著那芬芳的花香。
你天天來聞這花香?黃臉漢吃驚地看著他聞花香的怪摸樣,心里覺得這傻小子可真是不可思議。
是啊,我天天來聞才睡得香。
你這么喜歡這花,知道它叫什么花嗎?黃臉漢繼續打量著他問。
不知道,你知道?
知道,叫天堂花。
天堂花?真好聽。
也許還有別的名字,可我們那兒都這么叫,天堂花。
為什么?為什么叫天堂花呢?可能是,除了花好看,人聞了花香就像進了天堂般的美妙吧,就像你的感覺。
我的感覺?天堂是什么樣子的呢?沃倫自語說,可我腦子里只出現口吐白沫的媽媽的影子。接著,他盯住黃臉漢的黃臉問,你剛才說你們那邊管這花叫天堂花,你們那邊是哪兒啊?是山那邊嗎?沃倫指了指背后的整個山脈。
對,山那邊。
山那邊是盲流屯,你是盲流屯的人嗎?
這……黃臉漢遲疑著,不知說是好還是說不是好。
別人告訴我,盲流屯的人挺壞的,都是些外地來的盲流,他們砍光了那邊的山林,盲流屯變成了盲流鎮,人家還說,盲流鎮的人沒林子砍了,現在種大煙,說是警察抓了好多人呢。大煙是個什么東西呀?
你是聽誰說這些的?黃臉漢問。
村長說的,村里的人也都這么說,我也挺恨盲流屯的人。
為什么?
沃倫咬了咬嘴唇終沒說出來他媽媽跟盲流屯的男人私奔后生的他,后來吃白粉吃死等等姥姥告訴他的往事。
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盲流屯的人呢?
我不是盲流屯的人,我是大山的大大那邊的人,那邊還有別的好多屯啊城的。你放心,我不是盲流屯的人。黃臉漢這回口氣變得很堅定。
那就好了,我就可以讓你繼續看這些天堂花了。你就看吧,喜歡聞就去聞吧,你聞那邊的八朵,我聞這邊的八朵。沃倫大方地說。
黃臉漢笑說,謝謝你,小兄弟,你真是個好人。
幾天后,沃倫騎著紅馬滿山野轉的時候,在另一處森林空地上,他又發現了一撥天堂花。有三十多株。這三十多株里,花有紅色的也有白色的,頭一次見到白色的天堂花,沃倫更是稀罕,臉上的笑容比天堂花還燦爛。他在這兩處天堂花之間留連忘返。
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接著發現了好多處。都在深山老林中,上邊的陽光只灑進些星點的小空地上,這兒三五株,那兒二三十株的,分散生長,雖形不成大片兒的面積,可加在一起又有了一定的數目和面積,似是野生的,又不完全像,簡直如天女散花一樣。看得沃倫好不高興,覺得今夏森林里流行天堂花,吹來的風都是香香的美美的。而且有一種神秘感,外邊的人們不知道,天上的飛機也無法發現,這個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要說第二個人那就是那個采蘑人了。
他近來常常看見那個采蘑人的身影。他們倆往往在天堂花叢旁不期而遇。
怎么搞的?哪里有天堂花哪里就有你的影子呀?
呵呵呵呵,黃臉漢訕笑。
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被這天堂花迷住了?
是、是、是,被迷住了。不過我可是真的來采蘑菇的喲,你看!黃臉漢往一旁指了指,在陽光能照射的小空地上,的確攤曬著一片片的香菇干蘑。
哦,這回你真采了好多蘑菇,你采這么多干啥呀?
賣錢啊,小兄弟,我是靠這個為生呢。
怪不得老在森林里看見你呢。
說著說著,那個黃臉漢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接著精神萎靡起來,他依著一根老樹歪倒后雙腳開始抽搐,連哈拉子也滴下來了,顯得很難受的樣子。
你怎么啦?沃倫很奇怪。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你看你的花去吧,小兄弟,不用管我。采蘑人把臉扭過去,不想讓沃倫看見他痛苦的樣子。
沃倫聽話地走過去看他的天堂花,可眼梢偷偷瞟著這邊。那個采蘑人呻吟著,腦袋咚咚地撞那根老樹,嘴角吐溢出白沫子,很恐怖。沃倫的腦子里突然出現了媽媽吐白沫的樣子。過了一會兒,那個采蘑人昏過去,不動彈了。
沃倫悄悄走過去,發現他還有細若游絲的呼吸,心才放下來,就蹲在一旁等候。不一會兒天上飄下來蒙蒙的細雨,清清爽爽的,就把那個采蘑人給澆醒了。
他伸胳臂伸腿,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一下子坐起來。發現看山人還在他身旁,奇怪地問,你還沒走?
沒有啊,看你昏迷著不好走啊,這林子里有熊瞎子,還有狼,怕叼走了你。
我昏迷時沒有胡說啥吧?
倒沒說啥,就是罵來著。
罵啥了?
罵一個叫黑三兒的人。罵他心黑,不賒給你點兒抽的,光知道讓你干活兒,不顧你死活什么的。黑三兒是誰呀?
黑三兒是我的頭兒,我有羊癲瘋,他不賒錢給我治病,所以我才恨他。黃臉漢搪塞說。
過了片刻,黃臉漢提起精神爬起來,收拾收拾東西就走掉了。像個幽靈,消失在黑莽莽的原始森林里不見了。
秋天,在樺樹葉颯颯掉落聲中來臨了。
風也是干爽干爽的,幾分蕭瑟,令人惆悵。大雁從高空飛過,留下嘎咕嘎咕的依依惜別的詠嘆,更增添了幾多斷腸愁緒。
天堂花也謝了。那些粉的、紅的、白的花瓣紛紛掉落在變黃的株莖下,無聲、無息、也無情,全然沒有了夏日的妖艷和輝煌。沃倫拿樹枝掃了一堆又一堆的干枯的天堂花瓣,捧在手里喃喃低語,怎么會都落了呢,真可惜了呢,香味兒也沒了。他的眼角居然有些濕潤。那個呆呆傻傻的癡情樣子令人不免覺得有趣。香消玉殞的天堂花,催得沃倫愈加的憨傻木訥起來,陷入困惑中。
明年的春天,它還會開的。不知何時出現的采蘑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真的?沃倫高興起來。
是啊,天堂花是兩年生花草,第二年在原株上還開一次花,你就等到明年春天再欣賞你的天堂花吧。黃臉漢變得很和藹。他俯身察看那變黃的花莖上部。
這太好了,你對天堂花可太了解了。沃倫拍起了巴掌。黃臉漢笑一笑。
天堂花凋了花瓣之后,在吐魯掉的光禿禿的花莖頂部結出了一個小果果,比大拇指蓋大,如一個小核桃,綠油油的,擠破外皮后,從里邊還流出白白鮮鮮的乳汁來。采蘑人伸出舌頭舔了舔那白汁。馬上咧了嘴道,真苦。
沃倫告訴他,那個綠果子可不能吃,前兩天他的紅馬誤吃了幾粒,結果又拉稀又是吐白沫兒,蔫巴了好幾天。聽了沃倫的話黃臉漢似乎不怎么高興了,瞪一眼一旁吃草的棗紅馬說,你怎么能讓它吃這綠果呢?我知道它有毒,人和畜都不可亂吃的,你可看緊點兒你的馬,會要它命的。
你好像挺心疼這綠果果的。沃倫憨人說憨話。
沒、沒,沒有的事,我心疼這野果子干啥呀,我是擔心你的馬,萬一吃死了多可惜呀,這么好的一匹馬。黃臉漢靠近馬想拍一拍它的脖子,可是那匹馬不領他的情,掉過屁股尥起了蹶子,差點兒踢掉他的下巴。
黃臉漢嚇出了一身冷汗,閃躲在一邊,驚愕地瞅著那匹發怒的馬。
這馬邪性了,它不喜歡你。沃倫說。他也不明白棗紅馬為什么會發這么大脾氣,以往它很少踢人的。啞巴牲口這樣對待黃臉漢,令沃倫費解。
黃臉漢再也不理會不友好的棗紅馬,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天氣啦山林啦之類的話,背起一個不知裝什么的大麻袋,告別沃倫走進遠處的森林中去。
沃倫從他后邊凝視良久,自語說他在林子里瞎轉悠什么呢,真是一個古怪的采蘑人。
過了幾天,沃倫突然發現那些天堂花的綠果果都不見了。不是掉落地上,下邊草叢中一顆也沒有,而是不翼而飛。顯然,不是被什么野畜野獸吃掉就是被什么人統統摘去,一粒也沒有剩下。沃倫走遍所有曾長過天堂花的森林空地,都是一個樣子,綠果統統不見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桿。沃倫不明白,那果子有毒,啥野物敢吃它呢?要是人,摘走它又做什么呢?不會是那黃臉采蘑人吧?
想不透的事兒沃倫就苦惱,罵自己呆,怪自己沒見過的爹和吐白沫死的媽沒有生好他,留給了他一副傻腦子。
這一天山里下了一場暴雨,很大很大的雨,天上雷聲滾滾的,好似誰在頭頂上點著炸子兒。遠處有一棵老樹被天雷劈著了火。怕引起森林大火,沃倫騎著棗紅馬趕去察看。真巧,那棵著火的老樹就長在他姥爺跌死的懸崖上邊。他把棗紅馬留在崖下,自己爬上去看。那馬卻在崖下一個勁兒刨蹄,唿兒唿兒地噴著響鼻。沃倫回過頭安慰它說,沒事兒,我這就回來,你老實呆著等我。
雨還在下,巖石變得滑,不好攀緣。年輕又從小鉆山林爬山巖長大的沃倫倒不怵這個,而且他必須上去察看那棵還在燒著的老樹,盡管人呆可他知道這是職責所在。
那棵老樹好可憐,雷擊把整個樹干劈成兩半,干枯的樹心吱吱地冒火冒煙,似乎正在消失的生命在呻吟。好在周圍沒有枯草和其它可燃的樹叢,是一顆孤樹,大雨點子嗤嗤地落在火苗上,不久便可自滅。來自懸崖背面的轟隆隆的動靜,引起了沃倫的注意。他靠過去看,是山洪。那邊的山澗爆發了大洪水,跟對面山崖連接的獨木橋早被山洪卷走,由于落差極大造成洪水擊起千尺浪,訇然咆哮,十分驚險觸目。浪尖擊打著這邊的懸崖邊,水珠濺到腳面,細細的雨絲撲臉上。沃倫不由得后退兩步。
本是準備順原路下懸崖的。可懸崖背側的這面坡上,有手電光向對面閃動。雖然是白天,陰云密布,又是原始森林里,能見度極低。可誰持手電,又在這惡劣的天氣里出現在這懸崖邊?難道是迷路的偷獵者或盜伐者?少年好奇,沃倫便從懸崖背側爬下去看個究竟。
不下不知道。原來這面懸崖的中部有個小山洞,洞口正站著一個人,手拿電筒朝對岸晃動。如果不從上邊爬下來,根本無法發現這里還藏有一個天然巖洞。那人當然是黃臉采蘑人。突然面對從天而降的小看山人,黃臉漢嚇了一跳。你怎么來這兒了?他問。語氣十分警惕。你在這兒干什么呢?沃倫反問。
我、我被困在這兒了,獨木橋斷了,我過不去了。黃臉漢說。他又問沃倫,你呢?
放心,我不是來找你的,懸崖上的老樹叫雷劈著了,我來看一看,要不是你打手電,我還不知道你躲在這巖洞里呢。說著,傻人有傻膽兒,沃倫大步走進了那個巖洞內。
巖洞不大,下邊鋪著干草,一側堆滿了裝東西的大麻袋,一個挨一個摞著,很高,足足有八九條麻袋。
我說呢,你幾乎天天出現在老林子里,原來你都在這兒做了窩了!洞里還真暖和,又淋不著雨。沃倫傻笑著大大咧咧地巡視著洞內。又伸手拍了拍那些麻袋問,這些都是你采的蘑菇吧?對、對、對,都是我采的干蘑菇,小兄弟真聰明,我準備運回山那邊,偏偏下大雨,獨木橋叫山洪給沖走了,真倒霉。黃臉采蘑人撓著腦袋干笑,一臉的沮喪。
難怪你沖對岸打手電,肯定是告訴你那個管你的頭兒黑三兒說你過不去了,困在這兒了。沃倫繼續自作聰明,猜測著。
對,完全對,蘑菇運不走,他可不會輕饒我了。
這獨木橋可有年頭了,怎么放上去的都不知道,姥爺生前說過,是咱們族群的祖先修架的。現在一時半會兒可無法修復了。沃倫的這話,更是斷了黃臉漢的念頭,如火上澆油,急得他愈加的抓耳撓腮了。
這時沃倫從洞壁上揀起一個打火鐮子,拿在手上盯視良久說,這是我姥爺的打火鐮子,怎么會在你這兒?
是你姥爺的嗎?我不清楚,我是當初從這洞口揀到的。黃臉漢解釋說。
噢,那就是我姥爺不小心丟在這兒的。沃倫回過頭盯一眼黃臉漢陰晴不定的臉,又說了一句,我倒有個法子運走你的這些蘑菇。沃倫說這話時臉上掛出百分之百的真誠和稚嫩的笑容。
那太好啦,快說說看,要是真行得通,我會好好答謝你的。黃臉漢的臉也頓時豁然開朗。
沃倫歪著腦袋,一邊想一邊說,先把你的這些蘑菇運到我那邊的看林木屋,再從那邊下山,從我們村那邊運走蘑菇。
黃臉采蘑人臉呈難色。嘀咕說,從那邊走可是繞了個大彎子,有好幾百里,不知路好不好走?安全不安全?
你還怕誰搶了你的這點兒破蘑菇不成?有啥安全不安全的,我們那兒哪家一夏一秋不曬個一兩車山蘑的,真是。除了這,你還有啥能運走的路線嗎?沃倫不屑地撇嘴。
一想的確沒有了。這條獨木橋一斷,黃臉漢的的確確無法翻越對面山嶺返回他那盲流屯或什么屯了。他現在只好順著這傻小子的主意,走一步算一步,時間不等人,耗在這里到啥時候也不會有結果。而且,關鍵是這傻小子令他放心。他一拍腿便決定跟隨沃倫走那邊。
兩個人合力把八九條麻袋一一運到懸崖頂,又從那邊送下去,人扛馬馱地幾個來回才全部運回沃倫的小木屋。沃倫扛麻袋時感覺里邊的山蘑圓乎乎的,經雨水浸泡后變得實沉,還發硬。他奇怪山蘑怎么會發硬呢,黃臉漢解釋說麻袋里裝的不光是山蘑,還有山核桃山里紅之類的干果兒硬果兒。沃倫釋然。又覺得這采蘑人可真怪,本說是山蘑現在又變成其它干果,他可真是什么都采,山那邊屯的人真夠貪的。然而他倒不怎么在意黃臉漢解釋裝了什么,他似乎只是圖著助人的樂趣,還有就是充分表現出看山人的熱心腸子罷了。這是姥爺教給他的看山人的遺風。
在沃倫的小木屋稍憩之后,他們又往山下趕了。這邊的路變得好走,他們留一半麻袋在木屋里,先用棗紅馬馱走五麻袋。到了山下平地,黃臉漢掏出一個手機打通電話,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沃倫說他們村長也有這么一個小手機,他也想用他的大報話器跟村里聯系,卻被黃臉漢攔住說,先別忙著打了,幫我運走山蘑山果,我給你二百塊錢勞務費。
沃倫自然高興,就關掉報話器。
到了山腳下的那條繞山小河邊,他們傻眼了。
本來是一條小溪流,平時水淹不到腳脖子,現在倒好,滿溝滿床地流淌著洪水,黃泥般的洪水。附近的山脈把所有老天傾灑的雨水,這會兒全部灌進了這條唯一的出口小河里,可謂大水湯湯,一片汪洋。小河溪上原本也有一座小木橋,此刻也早已不見蹤影了,令采蘑人頓足哀嘆,這可咋整喲,天絕老子的路喲。
別著急,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咱們再想想辦法。沃倫拿話安慰黃臉漢。
你還有什么辦法?黃臉漢立刻抓住沃倫的肩膀晃,他突然發現這個呆傻小子的腦子里裝著想不完的辦法。
有辦法,只是玄點兒。沃倫接著解釋起來,他的坐騎那匹棗紅馬會泅水可以把五條麻袋架在馬背上,然后黃臉漢揪著馬尾巴渡過河去。他自己留在河這邊,采蘑人渡過河后再把紅馬放回來,他再回山上馱剩下的麻袋回來。
高,這招兒高。馬會游水,我咋沒想到這層呢。再說麻袋雖沉,可到了水里自然會漂起來,反而有助于紅馬洑水。太妙了!你還真聰明!黃臉采蘑人擊掌大樂;抱起沃倫轉了一圈。
沃倫受到夸獎只是傻傻地笑。木訥地笑。又像是不動聲色的笑。當然他不會令人想到那笑的背后還有什么內容。他的笑單純而無邪。
他們開始行動。
沃倫抱起棗紅馬的頭脖,輕輕撫摸,在其耳邊喃喃低語。他說,姥爺的棗紅馬,我的心肝棗紅馬,這回看你的了,姥爺在天堂看著你呢。你就好好幫助一下這個采蘑人,渡過河去吧。
棗紅馬昂起它的高頭,黑色的馬鬃在頭脖上閃亮一聳一聳地挺立,前蹄跺著地,發出一聲仰天長嘯:咿咴兒———
去吧。沃倫輕輕說一聲,拍了一下馬屁股。
棗紅馬就下水了。尾巴上拖著黃臉漢,脊背上駝著五麻袋東西,義無反顧地撲進洪水中,緩緩地勇氣十足地向對岸洑游而去。河床有四五十米寬,滿槽滿溝的洪水上面浮著白沫,浮著木草,還有些兔鼠雀鳥的死尸。濁浪一排一排地推來,有只野貓囚縮在一塊木板上順流而下,發出一聲聲喵喵的求救嘶叫。無奈它求魚而不得,反而葬身于魚腹,世事實難料。
棗紅馬游得還順利。順流泅水,斜著靠近下游對岸。在汪洋恣肆、澎湃激蕩的洪水中,棗紅馬的頭脖高高昂出水面,水底下的四肢有節奏地撲騰著,加上背上麻袋的浮力,它倒游得如魚得水不怎么費勁。只是苦了后邊揪著馬尾巴的采蘑人。大浪一次又一次擊過他頭頂,大水中他的身子時隱時現,雙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攥著馬尾巴,腦袋一露出水面便噗噗地吐出嘴里的黃泥水,盡管借馬力游水,可一不小心便會失手,就如那只貓般孤弱無助,葬身洪水。
其實已游到一半,對岸依稀可見。
或許,為了給棗紅馬加油,這邊岸上沃倫的嘴里發出一聲尖利的口哨。
或許是聽到主人的口哨,或許是出于本能,水中的棗紅馬突然發怒,也發一聲吼嘯,前蹄猛地躍出水面,頭脖高聳著,激烈地晃動起身子骨來。經不起它的幾次顛蕩奔躍,加上洪水沖擊,紅馬背上馱的五麻袋則散了架,脫離了馬背,自由地順水漂去。
馬尾巴上如球般悠蕩的采蘑人,見狀急了。喊一聲我的麻袋便撒開馬尾,去撈五個麻袋。憑著一股沖力,麻袋是抓住了,他緊緊抱住麻袋并憑借其浮力,隨波逐流,順洪急泄而去,果然如那只貪嘴的野貓。喊天不應,叫地不靈,唯有滿目的黃水陪伴。大水真是湯湯呢。
沒有多久,扎麻袋口子的繩子泡松泡開,裝在麻袋里的東西傾袋而出,轉瞬間那本是鼓脹的五個麻袋一下子癟了。空空蕩蕩的,成了一塊破麻袋片兒。真是一片奇景。水面上漂浮著全是綠果果,天堂花的綠果果,從麻袋里滾涌而出的綠果果,似乎它們也喜歡自由體的漂浮。
沃倫拍手大樂,咧嘴喜叫道,果然是綠果果!果然是天堂花的綠果果!
失去浮力物的采蘑人或應稱采天堂花果的黃臉漢,這一下麻煩了,洪水中掙扎著,撲騰著,浪打來水擊來,嗆了幾口水,手往空中張了張抓了抓,結果什么也沒有撈著,然后就被吞進洪水肚里沉下去,轉眼不見了。
可憐見,汪洋的水面上,人不見了,綠綠的天堂果不見了,所有的漂浮物都不見了,唯剩下漫漫的水界與天一色。
沃倫摩挲著已游回北岸的棗紅馬的泥臉蛋,嘴里說,你是認識采蘑人的,是吧?姥爺也認識他,是吧?你也知道姥爺是為何跌死懸崖的,是吧?盲流屯的人可熬不成大煙嘍。
無語的棗紅馬只是點頭,刨蹄,噴鼻。不過這已足矣,勝似有話。世界上,語言有時真是多余,萬事都在不言中。
沃倫和他的棗紅馬返回山中的森林,祖先的圣山在歡迎他們歸來。守護是一種職責,山神和天爺在監督。沃倫記起姥爺生前說過的這句話。他的腦袋看來并不怎么呆。
他吹起了口哨,一個曲子。是美麗的額爾古納河。
作者簡介:
郭雪波,男,出生在野性蠻荒的科爾沁沙地的庫倫旗;從小受喇嘛教文化、蒙古文化和漢文化的熏陶,而又醉心于蒙古族原始宗教———薩滿教文化所崇尚的崇拜大自然的宗旨;后畢業于內蒙古蒙文專科學校和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曾在內蒙古社科院文學所任助理研究員;現任職于北京華文出版社副編審、編輯部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環境文學研究會理事。出版過長篇小說《皈荒》《大漠狼孩》《火宅》《錫林河的女神》等;小說集《沙狼》《沙狐》《大漠魂》等;散文集《大漠筆記》;其短篇小說《沙狐》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國際優秀小說選》,根據《沙狐》改編的廣播劇獲國家“五個工程一等獎”。《沙狐》并譯成英、法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他的中篇小說《大漠魂》獲“臺灣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小說集《沙狼》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并在法、日等國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