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繼父的墳塋,我們走向大路,回身看去,那茁壯的葵花在青紗帳里愈顯金黃。我想,葵花朵朵為善良人而開,為默默無聞的認真活著的人而開,為繼父這樣的人而開。
繼父一生沒有離開土地。我八歲喪父,九歲起跟他生活,他教我最多的話是:“莊戶人屬雞,土里刨食。”夏日洼地如蒸,恰這時他荷鋤入野,鉆進密不透風的青紗帳,光著膀子揮鋤不止,雜草棵棵不留。或是雙腳踏著滾燙的地瓜溝,沙沙耪鋤。天愈熱愈干。他說,毒日頭下鋤出的雜草能曬死,就不會再糟蹋莊稼。原來讀“鋤禾日當午”時,體會膚淺,繼父彎彎的背脊和脊背上的汗珠給我的理解多了些深刻。
冬日,繼父愛蹲在皚皚白雪里,用手去撥弄雪下的綠色麥苗,唯有這時,他的皺紋才稍微舒展,眼角里藏一絲對上蒼的感激,仿佛他已嗅到夏日麥浪的甜香。倘遇無雪冬日,他會蜷縮炕頭,瞅一眼窗外干裂的冰碴,會自言自語:“老天爺怎么會忘了下雪了呢?”吐一口嗆人的煙抽身滑下暖炕,到干涸的地里去撫摩枯萎的葉片。
與其說繼父愛土,莫如說他更恨土。他說年輕時,為能離開貧瘠土地,哭過,鬧過,數十年癡心不改,沒用。就老實了,就開始“伺候”這方土地。自己掙扎著出不去,把希冀托給了我和弟弟。當時有人建言,讓我輟學,幫他養家糊口。他不答應。他說,穿最破的衣裳咱不怕,吃最差的飯菜咱不怕,咱怕耽誤孩子!上初中,我悄悄告訴母親,學生都有字典。母親說咱沒錢。繼父聞聽,數日無語。
一日大雪封門,我與小伙伴雪地玩打仗,黃昏時,突見繼父扛扁擔自村北匆匆趕來,他神秘地招手讓我回家。“一塊,夠買字典的了吧。”把皺巴巴錢票遞給我,將雙手放在火盆上烘烤。我說一本字典七毛三,夠了。竟沒問錢來自何方。繼父興奮地搓手:“好好好啊—————”原來,村里一女子出嫁,請繼父去送嫁妝,繼父用扁擔挑著嫁妝不知走幾十里,掙來賞錢一塊。那天。我終于有了第一本字典。
公社聯中選拔尖子,我忝列其中。繼父手捏錄取通知,對母親嚷:“炒菜!拿酒!”瞇瞇笑著,一人飲至大醉。天亮早起,繼父抱來麥秸,于過道底下打草簾子,他打得小心翼翼。過道外一場夏雨飛來,雨滴淅瀝,鄰居湊來躲雨,欲幫繼父一把,他竟說“不用不用”,抿嘴笑著答話。第三日,我抱緊繼父編制好的草簾子入學時,村人羨慕不已,齊夸草簾子打得細密。
我上尖子班的那年冬天特別冷,繼父后悔草簾子打得太薄。有一日中午,繼父到公社駐地趕集,順便看我。他從破黑提包里掏出一根很寬厚的簇新圍巾,說是糶玉米換的。繼父身上也很單薄,一頂棉帽竟露著棉花。公社干部的孩子是我同窗,跟我打招呼,繼父就盯著他們的新棉衣,一直盯到他們在他視野里消失。我說我不冷,舊棉衣更暖和。繼父咂咂干裂的嘴唇,摸著干癟的破提包,捏捏我的舊棉襖,說:“我走吧!”就拔腿上路,破棉帽上的棉花依舊露在外面,被寒風吹得亂顫。
我大學錄取通知拿到手時,繼父一宿無眠。母親說他一直抽煙,黑夜里煙頭一明一滅。家里還是不寬余,請不起村干部喝酒,繼父說,去跟村干部道聲別吧。“道聲別”,三個字是說得一字一頓,我覺得他是在明示:我兒子已經正式跟貧瘠的土地道別。我家終于有人吃上了“國庫糧”。繼父嘴拙,不會說“別忘了土地”之類的文氣話,他說:“走吧,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大不了,咱再回來。”天亮我起來時,繼父已套上騾車給建筑隊拉磚去了,一天下來拉六趟,能賺三塊多錢。
大學校園浮躁之風,蔓延及我。同學逛書店見名著就買,我也效仿。錢不夠就寫信問繼父要,繼父每次都是三十元、二十元的寄來。一時頭腦發熱,竟忘記這錢來得非常不易。我記得每次繼父讓弟弟寫給我的信里總說:“等年底賣了豬多寄點。”“等糶了玉米再寄,這陣兒玉米行市不好,死賤爛賤。”等等,我都忽視了。我買的名著不覺有二百多冊,排在床頭,看著同學羨慕的目光,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第二年冬繼父來校,看到我床頭名著簇新排列,他識字很少,竟目不轉睛盯了半天,他見過我考大學用的教材及復習資料,那教材幾乎翻爛。他問:“這些書怎么這么新呢?”我無言以對,愧疚不已。此后兩年不敢問家里要錢,不敢逛書店,埋頭將床頭名著通讀一遍,《紅樓夢》讀到四遍,書頁翻得像當初教材一樣舊了,暑假將書帶回家,繼父撫摩著這書說:“我聽老輩人說,看書跟牛犁翻地,翻一遍一個成色呢?多翻幾遍的土地,來年莊稼長得旺啊。”
暑假里,就隨繼父去棉田打杈,噴農藥,繼父總催著早起,趁涼快早干,待太陽熱照時,即攆我回家。自己依舊在田里忙活。下午,繼父愛到村后菜園蒔弄菜蔬,黃瓜茄子扁豆,掛滿園架,好像他哪個瓜果都需要自己親手動動才放心。渠邊是粗壯的葵花,繼父愛葵花,愛看碩大的、毛茸茸的綠葉,愛看擁擠的、排列井然的花盤,愛看直上的、擎住花頭的秸稈,愛聽蜜蜂在花盤上的嚶嚶之聲。我見過他盯著葵花的表情,皺紋舒展,一臉的幸福。
參加工作后,我有了工資。知道家里不寬裕,就省錢往家寄。繼父自然高興。但總是囑咐:有了帶空調的辦公室,有了自己的書桌,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就該對得起辦公室,對得起書桌,辦公室、書桌就是你的土地,該好好地種。母親說,孩子掙錢,咱不種地了,但繼父不允,依舊干,自言咱是土命,離開土就沒命,對我則說,土命就是干的命、流汗的命。在城市里,每當懈怠想偷懶時,我就想起繼父,想起他老牛般辛勞的身影……
結婚時,繼父將天井里那棵最粗的梧桐伐掉,為我做起組合櫥。之后,借東風車將組合櫥從農村拉至百里外的城市,天氣很冷,他站在車廂里扶了一路,不想在搬運時磕破一角,這是繼父因為凍麻了手沒扶穩所致,他后悔不迭,直到好多年后談起,還是怪罪自己。當時單位分給15平米公房一間,繼父心情不佳,他總以為應該為我在家蓋一幢新房,但家境不行。他在新房里轉來轉去,總覺得是小。后來單位幾次調房,面積逐漸擴大,居然也有了三室一廳,農閑時節想讓繼父來住幾日,他總答應,卻不來住。一直到他去世,也沒在我的房子里住上一夜。叔父不止一次對我講,我繼父覺得不給兒子蓋上幢屋,內含愧疚。可憐天下父母,心向兒女,須臾不離。
繼父別無嗜好,閑愛飲酒,但酒量不大,偶爾過頭,就老老實實睡覺,從沒見耍過酒瘋。他飲酒,不在乎菜肴,冬日炒白菜,夏日兩棵蔥,都行,有時就咸菜蘿卜也飲得津津有味。早些年,是飲散裝酒,散裝酒需要用瓜干換,三斤瓜干,貼上兩毛七分錢能換一斤。我上小學時,就去給他換過,一般是約上同學做伴,獨輪車上放半麻袋瓜干和粗瓷酒壇子。一次因貪玩,打酒回來時在路上推著車子瘋跑,撞到樹上,把酒壇子的沿撞破,灑酒不少。我磨蹭到天黑回家,深怕挨打。繼父因我沒回家而到處弄明白情況,并未責怪,倒是埋怨自己不該讓我帶酒壇子去,后來去借了塑料桶打酒,他說:“塑料桶不怕碰。”
喝酒三十多年,繼父從沒有喝過價錢貴的酒,主要就是喝最普通的老白干,從散裝到瓶裝。我有了工資,給他買過精裝的稍微貴些的酒,他都不舍得喝,往往是等到過年,跟親戚朋友一起,一邊喝得臉上泛紅,一邊摸著下巴樂呵呵地道:“這是孩子用工資換的,嗨!”這工夫,誰讓他干杯,他也會一飲而盡。
去年二月,繼父查出肺癌,在這之前,他老咳嗽,就再也不敢喝酒。后來是住院化療,醫生說他只能維持半年。我到處打聽藥方,聽說省某醫院—個中醫能治,我就去排隊開方取藥,坐火車自濟南往五百里外的老家趕,我禱告中藥能使繼父出現奇跡。我一個星期,或兩個星期就往家捎一次藥,一捎一大包,但繼父的身體一天天在消瘦。
繼父去世后,我后悔只知道老往家捎藥,卻沒想到也該捎一瓶像茅臺或五糧液這樣的名酒,繼父甚至沒見過茅臺五糧液是啥樣,(我11歲的兒子說,爺爺在電視上看過茅臺酒的廣告)更不知道是啥滋味,我應該捎一瓶給他,哪怕讓他喝一小口也好啊。對于一個有著掙工資的兒子的人,竟然沒喝一口上好名酒,這怎么能說得過去呢!但我就只知往家捎藥!他活著時,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說到酒,不能不提繼父的王姓窮表哥,窮表哥邋邋遢遢,親戚嫌其貧賤,多不跟他走動。繼父邀至家中,燙酒炒菜,感動得表哥老淚縱橫。老哥倆互訴衷腸。繼父對我講,表哥自幼失母,是他舅父買一奶羊擠奶喂大,此人一生不得溫飽,處處遭人白眼。繼父說:“咱比他強一點點,就該幫他。”有一次,我見哥倆飲酒至半酣,繼父表哥說:桑葉最難吃。繼父不同意說:最難吃的是豆葉,不消化,大便不出。二人爭執,那是回憶1960年困難時期。爭論不下,竟四目相對,淚流滿面。繼父說:“再餓咱也不是挺過來了!活過來就好。”
繼父病后去醫院檢查,面對我們兄弟說:“咱查著是癌,就不治了。還花些錢。咱又不是公家人,沒處報銷。”誰料竟是肺癌晚期,我們都瞞著他,化療一個療程就要求回家。回家后三個月,病情惡化。他求生欲望突然變得異常強烈,在我們兄弟不在時,單獨對母親說:“上醫院啊,沒錢咱糶棒槌(玉米),再靠就靠完了。”母親打電話讓我回家,說繼父光掉眼淚,數日絕粒。偏偏我一時離不開。兩周后,我回去,繼父拉住我的手,孩子一樣大哭不止:“還能治嗎?”我說能,再上醫院吧,他搖頭不語。我母親把我買來的中草藥熬好,由我喂他,他含淚吞下。時已傍晚,弟弟打開電視,繼父兩眼盯著電視畫面,他盯得是那樣仔細,他的眼神里滿含著對生的留戀……
第二天,也就是2001年7月9日,他留下遺言:“不是我要死了我說好聽的,你們兄弟我沒戳一指頭,我就是嫌吼(譴責的意思)老三一回啊!”邊說邊用手帕擦淚。繼父說的是大約10年前的事,三弟沒考上高中,繼父很不高興,因為考不上高中,意味著不能考大學。到了晚上,一家人圍坐在天井里的飯桌上吃飯,繼父喝酒有點多,開始數落三弟,反正就那么幾句話,來回絮叨。我當時也覺得煩躁,就對繼父說:“你懂得什么!”結果這一句話惹惱了繼父,他的酒勁正好上來,突然把飯桌掀了!母親剛剛每人盛完一碗面條,嘩啦一聲全掀到地上。母親氣得哭起來,跟他高聲理論,引來好多鄰居。有人就唧唧喳喳說閑話:“不是自己養的就不親,后爺啊!”等繼父酒勁一過,蒙頭大哭一場,誰勸也不聽。我一直后悔不該說那句話。繼父已經夠累的,他對三弟的責備也是希望他好。誰料繼父臨終還惦記著這件事。
“您娘說一說你,你別拿怪,她是您娘啊!您娘跟了我,沒享一天福。”我脾氣犟,常跟母親頂嘴,有時頂得母親掉淚,繼父知道我這脾氣,特別不放心。
“弟弟個個你都得管,你是老大!別不管啊。要領著他們好好過日子,別讓人家笑話。”說得已經泣不成聲,他哭得讓人心酸,哭得讓人心痛,哭得讓人心顫,哭得讓人心碎……
以后,幾乎每星期我都回家,跟繼父一起睡火炕,他渾身疼,就讓我給他捏脊背,捋手臂,他從上到下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繼父已經骨瘦如柴,他經常昏睡,醒來依然使勁盯著我,眼睛睜得特別大,似乎要牢牢記住些東西。有時因為呻吟而驚醒了我,就顯得不好意思,說:“我忍不住了。”然后說:“你快困吧。”
我8月13日早上跟他話別,他說:“不用都在家守著,回去吧,沒有事就不叫你了。”我跟繼父都明白那“事”是代表著什么,我無法理解他說這句話的心情,就這樣離開了他,誰想這竟成了最后的告別。繼父臨終,母親說他一直昏迷,有時說一些很不連貫的話,比如去西洼鋤地,河東割麥子之類,說的全是在地里干活的事。
繼父沒有干夠,更沒有活夠,剛剛過罷六十歲生日,即帶著一肚子遺憾匆匆離去,最大的遺憾當然是我的小弟弟還沒有結婚,對他來說,是他沒有完成任務……
村里人都知繼父有副熱心腸。七十年代初,村中老農大病手術,需血若干。繼父擼袖獻血400cc,生活困難,只吃二斤紅糖補養,獻血當日即下地鋤草。深夜鄰居病急,繼父聞知,約上壯年小伙,抬著病人越過五十里丘陵小路,直奔縣醫院……
記得我上初中時,北鄉一位陌生叔叔提禮物來我村打聽繼父的名字,他說是我繼父救了他。后來他連續幾年過節來探望我繼父。我不明白。母親說,繼父趕騾車去高密運磚,夜黑風高,他趕著青騾,聞聽路邊有人呻吟,知路人舊病發作。繼父二話不說,將其抱上騾車轉路送往醫院。他回家并未聲張,趕著他的騾車依舊運磚。
送葬那日,全村老少擠到我家院子,繼父一生沒曾驚動這么多人。平常只是默默生活著,誰也不會多看他兩眼。他是泥瓦匠,誰家有事求他,大到壘墻蓋屋,小到盤炕支灶,他從不推辭。鄰里百家在他活著時,也沒覺得他怎么樣,可他的離去都覺惋惜,念叨他的好處。繼父的干娘,已是白發滿頭,說起自己的干兒子,泣不成聲:“日子才好點了,孩子也拉扯都大了,他性子急,說走就走……”
離開繼父的墳塋,我們走向大路,回身看去,那茁壯的葵花在青紗帳里愈顯金黃。我想,葵花朵朵為善良人而開,為默默無聞的認真活著的人而開,為繼父這樣的人而開。
葵花是大地頒發給普通人的金色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