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雖不是“支前模范”,卻也能講唱進(jìn)步的歌謠。當(dāng)然,這絕不能叫“說瞎話”。這些歌謠大都是奶奶回首往事時,在煤油燈下講唱的。
坐在狹窄的沾滿泥土的門檻上,湊在時明時暗的煤油燈下,一首首歌謠滋潤我童年的心。
歌謠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講唱的。在我的記憶里,老人拿著長長的煙袋鍋,終日咳嗽不止。每當(dāng)講唱歌謠時,嗓子卻奇跡般地平靜了。
這位老人是我的奶奶,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有過的農(nóng)村老太太。
奶奶的歌謠,有的是在我的糾纏下講唱的,有的是奶奶主動為我講唱的。奶奶從未說過她講唱的是“歌謠”,她一生都不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她把講唱歌謠叫“說瞎話”。
有一次,我和小朋友捉迷藏受了委屈,自己不甘吃虧,手持秫秸稈追打人家。奶奶見狀,大聲喊我。看我沒有罷休的樣子,竟扭動著小腳追趕我。我突然被什么東西絆倒,狠狠地摔了一跤。奶奶將我扶起,為我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奶奶說,別哭,別哭,奶奶給你“說瞎話”。奶奶說:
“說瞎話,道瞎話,鍋臺上長個大西瓜。月子的孩子偷吃啦,瞎子看見啦,聾子聽見啦,瘸子追去啦,啞巴報信兒啦……禿子掉井啦,扯著小辮拽上來啦?!?/p>
奶奶的一通“瞎話”,使我破涕為笑。我纏著奶奶不放,讓她再講唱一首。奶奶又說:“正月里,正月正。聾子、瞎子、瘸子去逛燈。聾子說,燈會的燈亮炮不響;瞎子說,炮是挺響燈不明;瘸子說,你們說得都不對,炮也響來燈也明,可是有點路不平?!?/p>
村子里的人家辦喜事,熱熱鬧鬧喜煞人。我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像自己娶媳婦似的,快樂著人家的快樂,幸福著人家的幸福。奶奶拄著拐杖,站在遠(yuǎn)離人群的地方觀看,她的興致比孩子們還高呢。我搶到兩塊喜糖,擠出人群跑到奶奶跟前,蹦蹦跳跳遞給她。奶奶接過喜糖看了又看,臉上立即寫滿了笑,連說我的孫子真懂事兒。我跟奶奶回到家,奶奶把我摁在門檻上,說要給我“說瞎話”。奶奶摟著我的脖子說:
“小小子,坐門墩兒,哭著鬧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啥?做鞋、做襪、做袍、做褂、做飯、說話、吹燈、打岔兒?!?/p>
趁奶奶高興,我求奶奶再講唱一首。于是,奶奶又說:
“榨板榨,榨親家。親家有個好閨女,會梳頭,一梳梳到麥子熟。麥子磨成面,蘇子打成油,黃瓜上了架,茄子打滴溜,人在橋上走,水從底下流。”
戰(zhàn)爭年代,奶奶的獨生子我的父親參了軍。聽父親說,那年他在戰(zhàn)斗中負(fù)傷,奶奶和爺爺專程探望。奶奶雖不是“支前模范”,卻也能講唱進(jìn)步的歌謠。當(dāng)然,這絕不能叫“說瞎話”。這些歌謠大都是奶奶回首往事時,在煤油燈下講唱的。奶奶講唱道:
“左手拿起個秤盤子,右手提著個花籃子,我去賣餃子。(白:大嫂賣的餃子是啥餡的?)蔥絲姜絲牛肉絲,還有幾個大蝦仁,嘗嘗好滋味兒。(白:大嫂的餃子是咋兒賣的?)昨天賣的是仨子兒倆,今天賣的是倆子兒仨,我早賣早回家……(白:大嫂賣完了準(zhǔn)備干啥去呀?)南軍北軍全不去,一心參加八路軍,前線打敵人?!?/p>
奶奶的歌謠,在她老人家講唱時沒有說過題目。我查閱過《唐山歌謠集成》一書,這本書搜集的歌謠都有題目,和奶奶講唱的內(nèi)容基本一樣。我的奶奶也是我同齡人的奶奶,高高的瘦瘦的奶奶竟是那個時代的信號。
在我十歲那年,奶奶離開了我們。從此,我再也沒有了奶奶歌謠的滋潤。我們是普通的莊戶人家,但父親很早就備好奶奶的“材”。送葬時,我舉著碩大的花圈頂風(fēng)前行,直到奶奶的墓地,眼見那上等的棺木與奶奶的身軀奶奶的歌謠,一起嵌入故鄉(xiāng)黑黃相間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