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線咨詢員

在電臺主持“心語”節目的馬立群，其咨詢專用名是馬丁。妻子已經離去，家里一塌糊涂，他抽煙，酗酒，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但是，還在熱心地幫助人。一天，他把一個對生活絕望企圖自殺的打工妹領回了家，引起妻子懷疑，他和妻子的矛盾也更加深了。然而，打工妹的真實身份卻是在校大學生，目的是為了驗證馬丁是不是好人。那么，馬丁究竟是不是好人呢？

1

……

這樣的男人是不是混蛋？

是的。

這樣的男人該不該殺？

是的，可是……

男人是不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

對不起，我這樣說，當然不是說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要不我也就不會信任你，也就不會打這個電話了。可是，畢竟，像你這樣的男人太少了。

可是……

其實，現在我也想通了。男人可以在外面胡搞，我就不可以嗎？我也可以，是吧？男人不規矩，我憑什么還守著貞潔。現在不是貞潔的時代，是吧？

我想，其實情況……

我知道你會同意我的觀點。只有你能理解我，現在也只有你能理解我了……嗚嗚……可惜，像你這樣的男人太少了……

你不應該太封閉自己。啊……

我沒有……

我們今天也說得不少了，是吧？我相信你現在要好受一些了。不管怎么樣，你要走出來，要知道，關鍵還是要靠你自己……希望下次再聽到你的聲音的時候，是一個愉快的聲音……祝你幸福，再見！

2

若干年后，當地球上充滿著幸福和美滿時，后人很難想像這就是2001年的夏天，夜里十點半的夏天。熱線咨詢員馬丁走出咨詢室，一路打著呵欠，一路自嘲著，呵呵，誰來救救我呢？

這樣的時候原本應該滿天星斗，可現在，哪兒還有星星呀？馬丁望望天，嘆了一口氣，沒有了散步的興致，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家在九樓，屋里亂糟糟的。一室一廳的房子坐落在城市的邊遠地帶。馬丁拿出鑰匙，打開門，一股氣味撲鼻而來，尼古丁的味道，臭襪子的味道，女人的香水味道，青菜的味道。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讓馬丁精神一振，頓時清醒了許多。屋子里甩滿了書、衣服、煙蒂、啤酒瓶。馬丁三下兩下甩下鞋子，扯掉臭襪子，和衣躺在床上，點燃一支煙，一股濃重的煙味立即彌漫在房間里，蓋住了其他的氣味。這煙的功勞，要屬希爾頓，因為味道過于濃烈，和甜美的生活不大相稱，所以這年頭人們很少抽這種煙。因為這種煙味的存在，屋子里獨居男人的氣氛立即顯現出來。

馬丁是馬丁咨詢時的專用名。按行規，咨詢時咨詢員不能用真名，不許吐露自身的情況。兩年來，馬丁一直恪守著這個行規。當然偶爾也有逾越的時候，但前提是確信不會造成什么不良影響。此時，躺在床上的馬丁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詞匯：離婚，婚外戀，貧窮，吵架，自殺，亂倫。這就是晚上咨詢的結果，滿世界的悲劇，叔本華的世界。這些東西頑強地在馬丁的腦子里掙扎，跳躍，奔騰，把馬丁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開始的時候，是一處鄉村，像小時候自己長大的地方。鄉村里有樹，有草，有土房子，農民卷著褲腿在屋前審視著眼前的一片綠色。而遠處竟然還有一個牧童，牽著牛，一步三搖地走在田間小路上。

這樣的景色可真是太美了。可惜好景不長，不一會兒的功夫，又被其他的東西替代了。先是一片沙漠。沙漠在強烈的太陽光的照射下，發著瘆人的光。可惡的是，一整片黃色的世界里竟還有一叢小草。這叢小草的存在讓沙漠顯得更貧瘠了。再接下來，眼前一晃，竟又出現了亂糟糟的鬧市，一群人在揮舞著長刀，追逐著。另一邊則是一對夫婦在歇斯底里地吵架。叫罵聲很大，仿佛整個世界的婚姻都是錯，上帝造出一男一女本就是不應該的。一個角落里干脆還有兩個衣著破爛的小孩正偷偷把手伸進一個摩登女郎漂亮的背包里……

馬丁愣愣地盯著天花板，把手伸到身邊的床頭柜上，拿煙。正當手伸到煙盒上時，旁邊的電話卻急驟地響起來，聲音直從身邊躥出來，沖過窗外，沖入夜空。馬丁閃電似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房門口，回望著床邊的電話。米黃色的床頭柜上，紅色的話筒在眼前幸災樂禍地跳躍，扭動，電話線激烈地顫抖著。馬丁恨恨地盯著電話，雙手叉著腰，賭著氣，不去接。電話鈴聲在經過長時間的掙扎后，終于停了下來。馬丁舒了一口氣，慢慢走回床邊。正準備躺下去時，電話鈴聲再一次響起來，這一次比上一次還要響亮。馬丁無可奈何地拿起話筒。

馬立群，你想好了沒有？里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馬丁呆呆的，沒有做聲。

好吧，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我再重復一遍，房子可以歸你，孩子歸我。我告訴你，我沒有更多的耐心等了……

話筒里響起了嘟嘟的聲音。馬丁放下電話，突然嘿嘿地笑起來，然后，迅速地拿起鑰匙，出門。

小屋的外面，是路。這一處淺淺的路卻異常熱鬧。兩邊燈火通明，一處處連在一起的塑料棚有點像蒙古包，塑料棚下面和外面是一張張桌子，一張張熱火朝天的臉，一張張油膩的嘴。這就是城市夜間的大排檔了。城市的排檔也是城市夜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城市人的夜生活如今被分成了兩個部分。有錢人去了夜總會，大酒店，那兒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最能體現有錢人的價值。窮人就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坐在排檔里，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坐在火鍋旁，喝著酒，劃著拳，說笑著，把人生弄得幸福無比。

馬丁一路從排檔中間走過去，不時掃視著兩邊的排檔，如同檢閱著部隊。兩邊的排檔則不時地傳來招呼聲，老板，宵個夜吧，還有座兒。聽得馬丁心里熱乎乎的，仿佛自己真是老板似的。最后，馬丁來到轉角處的一家排檔前，停了下來。里面擺著兩張小桌子，桌子中間擺著一口鍋，幾個人正圍坐在桌子旁喝酒。一個瘦猴般的人抬起頭來，看到了馬丁，叫道，伙計，看什么，不見外的話，過來喝一杯吧。

馬丁笑著走了過去，坐了下來，一會兒的功夫，他就和那群人打成一片了。他們一起喝酒，劃拳，談著各自聽來的帶色的和不帶色的新聞。那一時刻，馬丁感動地想，人生還是幸福的。人生其實還是可以幸福著的。

3

幸福生活當然是沒有統一標準的。馬丁其實也可以幸福著。比如說，他多陪妻子一點，他樂觀一點。比如說，他愿意和某富商合作，利用富商的妻子對自己的信任來說服她和富商離婚，或者干脆和她制造一個桃色事件以利于富商離婚。再比如說，他利用熱線的機會重新認識幾個有點心理問題卻不乏姿色的妙齡少女或少婦，以前可有不少打來熱線的女人不可救藥地迷戀上了他。這些都有可能給他帶來一些幸福，至少可以帶來暫時的快樂。可馬丁沒有。所以，此刻，他就只能一個人呆坐在辦公室內，一陣陣孤獨和惆悵撲面而來。剛剛電話里一位少婦關于夫妻生活的敘述令他耳熱心跳，讓他想起自己其實還正當壯年，卻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夫妻生活了。更可怕的是這種敘述為他帶來了想像，讓他想到潔白的軀體、優美的曲線。這些想像讓他心里滾過一陣陣熱浪。他突然想起某小報上刊登過的聲訊電話，其中有一個就是關于夫妻生活的。就像抓住一根救命草一樣，把手伸到電話機旁，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了話筒，撥通了一個號碼。話筒里立即傳出一個嬌滴滴的聲音。

“這里是夫妻生活熱線，我們將教會您性生活的幾種常見姿勢……”

電話里的聲音曖昧、潮濕，在寂寞的夜里攝人魂魄。馬丁惱怒地掛了電話，將腦袋扭向窗外。窗外，遠處是一片燈火通明，顯示出城市夜生活的繁華和浮躁。此時此刻，一定有無數男男女女在燈紅酒綠中狂歡著，而電話中許許多多悲歡離合始亂終棄的故事就在這燈紅酒綠中拉開了序幕。

馬丁靜靜地閉上眼睛，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開始想像兒時的情景，想像小樹林、田野、池塘，多年以來，他就是以這種方法來醫治自己的。慢慢地，他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后來，他想到兒子，想著多年來一直未實現的一個愿望：在陽春三月，牽著兒子到鄉下去，到田間小道上去漫步。想到這兒的時候，他就有些興奮起來，仿佛生活又充滿了陽光，一切又明朗起來，使他又能夠充滿幸福地去接下一個電話。

4

喂，你是馬丁嗎？你是馬丁嗎？我想自殺，想自殺！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是馬丁。你怎么啦，別著急，慢慢說，慢慢說。

……我被人騙了……嗚嗚嗚……我被人害了……我是一個打工的，去年中專畢業后到武漢來打工，在一個賓館做服務員。后來沒事的時候我就到網吧去上網。半年前，我在網上認識一個北京人，是做生意的，三十多歲。我們聊得非常好，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還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他時常告訴我，一個女孩家一個人在城市里要當心，不要隨便相信人，現在的壞人多，不要被壞人騙了。我非常感激他，覺得自己遇上了一個好人。后來，他也給我講他的故事。他大學畢業后，自己做生意，經過上十年的風風雨雨后，終于把生意做大了，現在他自己有一個公司，還把生意做到了國外。可是……可是，他說，他的婚姻很不幸。他的妻子是他大學同學，他們一起創業，可后來有錢后，妻子就成天忙著玩，不管他的生意了，還老怪他沒時間陪她。后來，他妻子跟一個廣東人跑了，只留下孩子和他自己。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很同情他，心想人怎么這么不公平，這么好的一個男人竟然還會被人拋棄……你不嫌我羅嗦吧。

沒關系，你接著說。

那個時候，我就有些喜歡他了。不久以后，他就要我的電話號碼，要和我通電話。我一般是不和網友通電話的，可這一次，不知是怎么的，我就稀里糊涂地把住的地方的電話告訴了他。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大約是夜里十一點多鐘，我一個人剛剛脫下衣服，躺在床上，準備睡覺。這時，電話鈴響了。我嚇了一跳。你不知道，我們是三個人合租一套房子，當時，那兩個人也被吵醒了。我拿起電話一聽，是一個男的，說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是以前沒聽過的聲音，我當時估計就是他。果然，他問我，你是豆豆嗎？豆豆是我的網名，也是我的小名。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起來。那天晚上，他和我談了好長時間。他的聲音真好聽，洪亮深厚，又有磁性，像趙忠祥的聲音，我聽得入迷了，都舍不得掛電話。后來，我們又通了幾次電話，他總是在半夜里打電話過來。因為他，我都養成了一個習慣，不到十二點鐘不睡覺。以前，我可是十點鐘就按時睡覺的。書上說，女孩子要多睡覺才能養顏……喂，馬丁，你在聽我嗎？

我在聽，你接著說。后來呢？

后來，一個月以前，也就是“五一”放假前，他突然打電話告訴我，他要到武漢來談一筆生意。我當時就一愣，說真的，我知道，那個時候，我已經喜歡上他了。可是他說要到武漢來，我還是感到很意外。那天晚上，他在電話里說了很多話，有很多都是胡話，他好像喝了酒。他在電話里說，他喜歡我，和我第一次通電話時就喜歡上了我，他還說我非常賢惠非常單純，現在像我這樣的女孩太少了。本來自從他的妻子跟人家跑了之后，他就討厭所有的女人，覺得所有的女人都很虛榮很可惡，可是我改變了他的想法。然后，他就說，我到武漢來你會見我嗎？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見。他馬上就在電話里說，我是明晚的火車，后天一早就到。我說，那好，我到火車站去接你。本來，“五一”節有七天假，我是要回家的，屋里的其他兩個女孩都回家了。可是為了他，這一次我沒有回去。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整夜都沒睡，我一直在想著他長什么樣，是不是很瀟灑，聽他的聲音，他一定很高大很帥氣的。十點鐘的時候，他就打了電話過來，他說，現在火車開得很快，可他還是嫌慢，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到我身邊。不管怎么樣，他感到現在他離我越來越近了。此后，每隔一個小時，他就打一個電話來，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溫柔，也越來越放肆。他說，他現在已經聽得到我心跳的聲音了。那一下子，我的臉就紅了。他說，他現在好想抱著我，聽我的心跳。我說，討厭，不許說這些。我心里又高興，又害怕。就這樣，那一夜，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早上五點鐘的時候，我又醒了，干脆就躺在床上，等著時間到。六點鐘我就要出發，到火車站去。馬丁，你在聽嗎？你別難過，現在我好多了……

唔，你接著說。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火車站見到了他，在人群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國字臉，臉上棱角分明，高高地站在人群里，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我就朝他走過去，他突然一把抱住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心里卻熱乎乎的。后來，我們打的回到了我住的地方。一到家，他就死命地看著我，盯著我看，像是看一件怪物一樣。我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就低下頭。這時，他說了一句，你真漂亮，比我想像中還漂亮。然后就走上來，一把抱住我，親我的臉，親我的嘴，親得我全身發軟。我這還是第一次碰男人，真的，當時我緊張得不得了，又緊張又快活。他真是個老手，慢慢地撫摸我，后來，不知怎么的，我的衣服就被脫光了，和他一起躺在床上。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唔唔唔……當時我想，反正就跟他，遲早都是他的人，我跟他走，到北京去，到哪兒去都行。那幾天，我們白天到處逛。到武漢一年多來，我還沒怎么逛，這一回，他帶我逛了好多地方。我們到東湖去劃船，到磨山去坐索道，還到歸元寺去抽簽。他一邊上香還一邊說，要娶豆豆做妻子，要讓豆豆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晚上回來后，我們就瘋了一樣做那事，我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好的精神，一定是妻子跑了之后，他一直沒做過。我盡量地滿足他，讓他高興，只要他高興，我什么都愿意做。

七天假轉眼就結束了，后來他就走了。走之前給我留下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手機號、呼機號和家里的電話號碼，說過段時間等手頭的事情忙完了再來接我去北京。我哭著送他走了。他走后的幾天，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我天天想他，和他總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慢慢的，他的電話就越來越少了。這時，我就給他打電話，我打電話的時候總是不巧，他不是在談生意就是在吃飯。我們只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再過了一段時間，我突然想起來，這個月的老朋友還沒來，都過了兩個星期了。我心里開始發慌。打電話跟他說，他簡單地說了幾句，說過兩天就趕過來。可是，都過去一個星期了，還是沒他的影子，我就慌了。打他的電話，結果，手機總是關的，呼機沒人回，家里的電話已經停機了。我這才知道情況不好，想起他到武漢來說要談生意的，可是一連幾天都和我在一起，根本沒時間去談。另外就是……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名片上是假的……到了今天下午，他才打電話過來，他在電話里說，他對不起我。其實他有妻子，還有一個兒子，妻子并沒有離開他。他要我先把孩子打掉。如果愿意的話，他愿意包我，養我，我不用上班……嗚嗚嗚……他把我當什么人了……嗚嗚嗚……我當場就把電話掛了……

那你現在準備怎么辦？

我不知道……嗚嗚嗚……住在一起的幾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了，賓館里也知道這件事了，我沒臉呆下去了，我已經把工作辭了，把房子也退了……嗚嗚嗚……

你把工作辭了？把房子也退了？那你現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一個人在街上逛，后來又遇到小偷，我身上的錢都被偷光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想死，死了就一了百了，我真希望一輛車撞過來，把我撞死……

別這樣，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長。你心里很難受，我知道，真的，我也很難受。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我們一起來解決后面的問題。

嗚嗚嗚……你能幫我嗎？能幫我嗎？嗚嗚嗚……我現在一個人在街上，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你現在在哪兒？能告訴我嗎？

我現在在洪山廣場旁邊，一個電話亭里。

好吧，在那兒別動，等著我，我一會兒就到。

5

這是一個并不十分漂亮的女孩，約有二十歲左右，薄嘴唇帶走了幾分性感，方臉又帶走了幾分性感，唯有眼睛大大的，鑲在這樣的臉上倒還相稱，且時不時往斜地里一瞟，很是顯出幾分妖嬈來。此刻，女孩有氣無力地靠在華蓋一樣的電話亭邊，眼睛時不時掃過從前面走過的男人。

馬丁打車出來，直往洪山廣場而去。洪山廣場是武漢新建的大廣場，號稱中南第一廣場。廣場呈圓形，當中是噴泉、小叢林，還聚著一群群的鴿子。夜里廣場上各種各樣的燈大放異彩，吸引著成群的人在這里漫步，頗能顯示出大都市的氣勢來。只是人們未曾想到，在這樣美麗的廣場一角，也會有悲傷的故事發生。通往廣場中心處有一排電話亭，馬丁在入口處停了下來，搜索著可以稱得上漂亮的女孩。最后，他看到了這個有氣無力的女孩，手里提著個大背包，這個女孩最符合電話里的故事，于是就走了過去。女孩也看到了馬丁，身子晃了一晃，嘴邊抽搐了一下，朝馬丁走去。

你就是豆豆了！馬丁說。

是的。豆豆說，嘴角習慣性地抽了一下，顯示她還在悲傷之中。

走吧。馬丁說。

上哪兒去？女孩看了看瘦削的馬丁。

先到我那兒去呀。你還有別的地方去嗎？馬丁看了看女孩。

女孩搖了搖頭。

那你信得過我嗎？馬丁問。

女孩點了點頭。

那就走吧。馬丁說。

可是，你太太……女孩說。

馬丁笑了笑，往前走去。女孩跟在了后面。

到家了，女孩站在門口，把腦袋探進去，看了看。

進來呀。馬丁叫道。女孩這才走進去。

馬丁。女孩看了看馬丁說，我可以叫你馬丁嗎？

隨便。馬丁說。

馬丁。女孩甜甜地喊了一聲，這就是你住的屋呀，也太臟了一點吧。一邊說著，一邊進門，開始收拾東西。

屋里很亂，你找地方坐吧。馬丁說。

哎！女孩嘆了一口氣，一副十分同情的樣子，男人就是男人，沒個女人總是不行的。

一邊說著，一邊皺著眉頭，把放在桌上的一雙臟襪子扒進盆子里。其實還有比襪子更臟的，像堆在床上的白襯衣，衣領都成黑色了。還有放在床底下的兩條短褲。這是女孩隨后發現的目標。她把這些一股腦地收進盆子里，轉身進衛生間去了，留下馬丁呆若木雞地坐在床上。

一會兒的功夫，女孩又端著盆子進來了，到陽臺上去晾衣服。一邊晾衣服一邊嘆氣。

哎，男人吶，沒個女人真可憐……

6

對于馬丁來說，太陽是這樣從外面進入到屋里的：先是一絲光芒從窗戶邊，有些害羞似地探進來，刺在馬丁的臉上。而后是更多的陽光，慢慢地進入，這時馬丁就會不自覺地把臉移開一點。而太陽當然不會放棄，又會侵入一點，直到馬丁的臉移到床沿邊。以前的日子里，馬丁每天就是這樣，和太陽重復著這種游戲。可今天這場游戲卻比往常要早一些。客廳里和臥室是并排著對著太陽的，只是客廳稍微靠東面一點，因此更早地迎接陽光的到來。馬丁打了個呵欠，從沙發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忽然在客廳里的大鏡里看到一個女孩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一臉神秘的笑。

起來啦，豆豆。馬丁說。

嗯。豆豆說，都怪我，占了你的床，你昨晚一定沒睡好。

沒事，沒事。馬丁繼續打著呵欠，洗了沒有？

洗了。豆豆一邊說著話，一邊拿著一把梳子，神態安詳地梳著頭。

那就好。等會兒我們出去吃早飯，然后到醫院去。馬丁說。

到醫院去干嘛？豆豆有些驚恐地說。

把孩子打掉呀，你還想把孩子生下來呀。馬丁說。

嗯。豆豆低下頭，大概是臉紅了。

現在，一男一女兩個人并肩走在城市的路上，當然，在這個時代已經算不上什么風景了。可如果兩個人還隔著一定的距離，像電影《人生》里的高加林和劉巧珍那樣，那就算得上風景了。馬丁快步在前面走著，豆豆快步在后面跟著。馬丁唯恐路人看出自己和豆豆是一伙的，豆豆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和馬丁是一路的，于是暗暗地較著勁，直到走到醫院門口。在醫院門口，豆豆停了下來，看了看馬丁，無限嬌羞地說，你在外面等我，我進去了。馬丁說，我帶你進去吧。豆豆說，不啦，人家不好意思嘛。馬丁說，那好吧，你去吧。

半個小時后，豆豆就出來了。豆豆看到正蹲在那里發呆的馬丁，遠遠地喊道，馬丁！馬丁趕緊朝四周張望了一陣，站了起來。

這么快？

嗯，醫生說了，吃藥就行了。

這種工作大概是現代醫生最嫻熟的工作了。馬丁想了想，也是，也就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這種笑總還有些不自然，若有外人看見，一定能看出其中的一些曖昧來。

馬丁說，那你好好休養幾天，過幾天我帶你出去找工作。

找工作？豆豆說，哦，找工作。

7

馬丁曾對自己作過一次心理分析，分析的結果是自己不屬于那種侵犯性人格。其實眼下的情況用不著分析就可以表明。一個久曠的男人和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人隔壁而住，中間實際上只有一道門，而且這道門有時并未關嚴實，結果竟然什么都沒發生。這種情況是明擺著的。馬丁要么是一個道德感非常強的人，也就是柳下惠那種，要么就是有性心理障礙。當然了，現代心理學更傾向于后一種分析，現代心理學分析柳下惠都認為是有性心理障礙，何況平凡的馬丁。這種想法把馬丁弄得很狼狽，似乎不發生點什么就對不住自己的性心理似的。但馬丁還是沒有做什么，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眼睛賊溜溜地朝房間的方向掃過幾眼。

這天晚上，馬丁在沙發上躺下了，腦子里正七上八下的時候，房里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明顯，是脫衣服的聲音。雖然天氣開始熱起來，但脫衣服的聲音似乎還是持續了一段時間，把馬丁弄得心猿意馬，腦子里不住地想，剛剛一定是脫了上衣，現在一定是脫了裙子，臉上也就隨著燥熱起來，手不自覺地向下身伸去。就在這個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燈光從門縫里透出來，接著一顆腦袋從門縫里探出來，豆豆一身睡衣，走到馬丁旁邊，眼睛掃過他的手，臉上一副千嬌百媚的樣子，說道，馬丁，我害怕，我想開著門，和你說說話，好嗎？

馬丁閃電般地坐起來，抬起頭，呆呆地看著豆豆，心里直嘖嘖，這丫頭，還沒看出來，真漂亮！

豆豆笑了一下，再次提醒，馬丁，我在和你說話呢。

馬丁說，好的，好的，你隨便。

豆豆又回到了房里，這回門開著，他們有一答沒一答地說著話。

馬丁，你覺得人活著到底干嘛？

一開始就提出這么個形而上的問題，一下子就把馬丁從剛才的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

唔，這我也還沒想明白。

我總覺得人活著就是來受苦的，你說是吧。要不，為什么人一生下來就要哭。

也許吧。

我原先以為你一定總是快樂的，可現在我發現，你也并不快樂。我說得對吧。

唔。這個……

這話太過分了，熱線咨詢員怎么能不快樂呢，熱線咨詢員要是不快樂，那還能給別人快樂嗎？馬丁一愣，覺得這個丫頭越來越古怪越來越神秘起來。

嘻嘻，嘻嘻嘻。

豆豆突然笑起來，對不起啦，馬丁，是我不好，我不說了……

8

這個城市的夏天說來就來，招呼都不打一聲。春天還沒怎么過，冷不丁，天就熱起來了。即便是在黃昏，也能感覺得到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的熱浪。天上，地上，人群，汽車，一股股熱浪從這些東西上涌上來。馬丁沮喪地在街上走著，豆豆一聲不吭地在后面跟著，心情不一樣，可煩躁卻是一樣的。

馬丁的煩躁是因為這丫頭的古怪。一連幾天，帶著她去找熟人，找朋友，介紹工作，可這丫頭竟然眼高手低。這個工作嫌太簡單了，那個工作又嫌老板不好，弄得馬丁灰頭灰臉的。更可氣的是，朋友們總會悄悄把他拉到一邊，輕聲問道，怎么著，又泡上一個？

看來這丫頭是存心想住在這兒不走了。半個多月過去了，她沒有一點要走的跡象。可是，妻子限定的期限越來越近了。這些問題其實比熱浪還要令人煩躁。天熱了可以呆在家里不出來，可以吹電扇，開空調，可心里熱起來了要降溫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豆豆哧哧地笑著，仿佛先前在電話里向馬丁進行血淚控訴的不是自己，她是一個幸福的人，可以什么都不考慮。這在馬丁的咨詢生涯中是從未有過的事。很多時候和她待在一起，馬丁都有一種神情恍惚的感覺，不知道他們兩個到底哪個不正常。

回到家里，豆豆就開始動手做飯。現在，她像這個家里的家庭主婦一樣，十分嫻熟地在廚房里忙碌著，切菜，炒菜，像模像樣的。雖然菜的味道不是很好，菜也切得沒有章法，可畢竟做出了一道道菜。馬丁看著她在廚房里的身影，突然想道，是不是妻子又回來了，豆豆是不是就是妻子，妻子化裝成了另一個人了。這樣想著，他就走過去，盯著她的背影發呆。女人正拿鍋鏟炒著菜，時不時還伸手拂一下額上的頭發。突然，面前的女人回過頭來，看著馬丁，眨了眨眼睛，微笑著，夾著一箸菜塞到馬丁嘴里。馬丁非常自然地張著嘴，嚼著菜，眼睛卻仍然傻傻地盯著面前的女人。面前的女人戴著眼鏡，圓圓的鏡框，眉角的一顆黑痣十分醒目。新婚的那天晚上，馬丁指著這顆黑痣說，丁瑜，這就是你的標志，以后要是把你弄丟了，我就憑著顆黑痣來找你。聽得新婚的妻子哧哧地笑。這會兒，這顆黑痣果真撥開層層迷霧，顯現在馬丁的眼前。馬丁張開雙臂，女人就撲到了懷里。

馬丁。女人在馬丁的懷里喃喃地說，我喜歡你，你是個好人。

是的。我是個好人。剛認識的那陣子丁瑜就這么說。

女人在懷里拱著，像一個尋找母乳的孩子。馬丁。女人喃喃地喊著。一邊伸手解他的襯衣。我喜歡你。馬丁。你真像一個孩子。

真像一個孩子！馬丁猛地一把將懷里的女人推開。丁瑜離開自己的時候就說過這句話。丁瑜還說：我看你永遠都不能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馬丁痛苦地抱著頭，轉身跑到陽臺上。

馬丁，你怎么啦？女人跟在后面說。

9

女人站在窗前，眺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城市的夜晚總是比白天多出幾許風韻。當然，這一點只有幸福的人才能感覺得到。而女人不能。女人立在窗前，感到所有的燈光都十分刺眼。其實幾年前，燈光并不是那么刺眼的。那時，她和心愛的人相擁著站在高樓的頂上，以幸福的姿態俯瞰著這座城市。

女人說，城市的夜色真美。

男人說，你別看城市的夜如此金碧輝煌，可在千家萬戶，卻掩藏著多少的悲歡離合呀。

按理說，這話有些大煞風景，女人一定會不高興的。可這時的女人沒有，女人被愛情和憧憬沖昏了頭腦，以至于以一種崇拜的眼光看著男人，鼓勵他說下去。

男人接著說，城市里有多少燈火，人世間就有多少酸甜苦辣。

這話就有些詩意了，是戀愛中的女人愛聽的那種。

男人說，其實，所有的命運一開始就注定了的，因為性格就是命運。想一想，人多么悲慘呀，在還沒有主宰自己能力的時候，性格就定型了，命運也就決定了。

女人看著男人，一臉的困惑。

男人斬釘截鐵地說，現在，我找到了改變人生、改變命運的方法，那就是心理學，一個心理醫生能夠讓一個人從痛苦中走出來，也能夠讓一個人成長。我以后一定要做一個出色的心理醫生！

女人聽了這句話，就朝男人的懷里拱了一拱，仿佛獲得了力量。

那個時候，這座城市的人們大概做夢都想像不到，在這座城市最有名的一所大學校園里，一對戀人正在進行著一場重要的對話。這場對話與他們的性格以及命運有關。

哎，八年了，轉眼八年了。現在，女人回想著那個時刻，嘆著氣。

八年前，這所大學心理系的學生馬立群和中文系的學生丁瑜并肩走在校園的林陰小道上。丁瑜甩著長長的馬尾辮，穿著一身運動服，顯示著青春活力。而馬立群則抱著幾本書，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一看上去就是一個有思想的人。這樣的兩個人走在校園里是一種奇妙的組合，為那些愛情互補論者提供了絕好的證據。無論如何，有一點丁瑜是絕對不會懷疑的，那就是和馬立群在一起，她一定會幸福的。

馬立群能夠和丁瑜以這樣的姿態走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時候的丁瑜是中文系的系花，身材高挑，膚白如玉，一笑一顰都是一種風韻，都會吸引著成打的男生投來愛慕的目光。丁瑜的周圍從來就不缺追求者。尤其是到了周末，同寢室的女孩總能分享到成把成把的玫瑰。當然了，那當中不是沒有讓丁瑜動心的。像林強，校足球隊的中衛，就曾經讓丁瑜動心過。林強身材高大，舉手投足都顯露出一種霸氣，如同在足球場上一樣。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大學校園的戀愛觀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女生們對追求者的選擇已經進步到現實的層次了。前途屬于未來的事，如同現在的股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不可預測的，不如現實來得便當。現實問題之中，首推相貌和家庭環境。而這兩樣恰恰都是林強的優勢。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眾人都以為驕傲的丁瑜一定屬于林強了。可那時候人們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在這兩方面都不怎么樣的書呆子冒出來，最終贏得了丁瑜的芳心。

這個書呆子就是學生會的學習部長馬立群。學習部長，顧名思義，就是想著法兒讓學生們好好學習的官兒。在學生們都已經把眼光投向校園之外的精彩世界的九十年代，這樣的官自然是以反面形象出現的。所以在背后，人們通常不喊馬立群馬部長，而是喊書呆子。什么是書呆子？過去講，百無一用是書生，而書生成了呆子自然更勝一籌。在學生會，丁瑜的職務是文藝部長，是屬于最活躍最受學生歡迎的那種官兒。這樣，反差便出來了。反差是一種最容易讓人注意的東西。往常每次學生會集體活動，丁瑜的發言總能引起別人的特別關注。對于女人來說，相貌往往就是一種權威，相貌在關鍵時刻具有很大的威懾力。在為一件事爭論不休的時候，丁瑜一撇嘴，一句嗔怒，總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而那個時候的男孩子們尚未意識到，女人的相貌其實從某種程度上和現在流行的電腦病毒“happytime”一樣，看上去很美麗，實際上暗藏著殺機，于事絕對有害。而馬立群那個時候似乎偏偏于男女之事不開化，就像電腦系統太落后根本就沒有能力感染病毒一樣，所以在學生會里他是唯一時常給丁瑜難堪的人。幾次交鋒之后，不引人注意的馬立群就引起丁瑜的注意了。

這種時候，引起丁瑜注意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體育部長、校足球隊中衛林強。每當丁瑜和馬立群的爭論進入白熱化的時候，林強就以護花使者的面貌出現了。在會議桌上，林強張開有力的臂膀，大手一揮說，別老為這事爭了，我看丁瑜說得有道理，就按丁瑜的意見吧。弄得馬立群下不了臺，也弄得丁瑜時常投來感激的目光。然而，林強萬萬沒有想到，物極必反，而且女人天生是同情弱者的。久而久之，丁瑜反倒覺得林強有些過分了。其實林強并未得罪馬立群，他在會上批評馬立群，會后又會立即安撫他。后來馬立群和丁瑜結婚后，他們一起回憶起往事時，才跟她說過這件事。林強當時用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好男不跟女斗，別老是跟女人一般見識！聽得丁瑜唏噓不已。

大三上學期期末的時候，事情最終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當時，大四的學生正忙得一團糟，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這個時候，丁瑜在一次會議上提出，搞一次聯歡晚會，好松弛一下學生的神經。這個建議一提出，林強立即舉手贊成，說這是個好主意。而對于學生會的大部分干部來說，以往沒有做這種事的經驗，大都隨聲附和，或一言不發。就要作出決定的時候，馬立群發言了，馬立群認為這樣做并不合適。現在大四的學生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在兩件事上，搞晚會不一定受歡迎。然后馬立群從心理學的角度對現在學生的心理進行分析，認為現在心理緊張有壓力是正常的事情，不必大驚小怪。可當時丁瑜正在興頭上，滿腦子都在為自己的創意得意不已，根本聽不進逆耳之言。后來，果然，晚會召開時，參加者寥寥無幾。晚會結束后，丁瑜一個人躲到操場的一個角落里，痛哭了起來。這個時候，馬立群恰好路過，聽見有人在哭，就走了過去。結果可想而知，丁瑜撲在馬立群的懷里，淚水把馬立群新買的夾克都弄濕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畢業后，馬立群留在了這座城市，并聲稱一半為了這座城市，一半為了丁瑜，很是感動了丁瑜一陣子。當然了，馬立群也實現了自己的志愿，他拒絕留校當老師，而是到了一家心理咨詢機構，當了一名熱線咨詢員。緊接著，丁瑜領著馬立群去見了自己的父母。馬立群這才知道，那么多的學生狂熱地追求丁瑜，并不僅僅因為她的相貌。丁瑜還有一個在這座城市舉足輕重的父親。丁父丁母早就希望女兒找一個外地的，好充分發揮自己家庭的優勢。因而在簡短地聽完了女兒的介紹和馬立群的匯報后就點頭說：嗯，好，好。兩年后，兒子小同出生了。這個時候，戰爭也拉開了序幕。

10

丁瑜決定去看看馬立群。這么多天了，該去看看他了，無論他現在變得多么沉淪，多么沒出息。畢竟是幾年的夫妻呀。

丁瑜穿好衣服，安頓好兒子，準備出發。她穿了一雙高跟鞋，換上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這雙鞋和這件裙子都是受到馬丁大力稱贊過的。出了院門，往西邊走，正準備招手叫出租車的時候，她想了想，往前走了幾步，進了一家超市，買了一袋奶粉，一包五香豆，這才招手叫車。

其實，他們原本有一個非常幸福美好的未來的。丁瑜的父親還未退休，仍然在這座城市享有很多特權。馬立群可以按照老丈人的安排，進政府部門從政，或者回到高校，讀研究生，再讀博士，將來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大學教授。可馬立群沒有，他被大學時代的夢想沖昏了頭腦，一心想著去拯救別人的性格和命運。幾年的時間里，同學們有的已經出國，有的已經在讀博士，而唯獨他，這個當年心理系的優等生，仍然在這個要死不活的心理咨詢機構，當一名熱線咨詢員，仍然在期待著世人提高對心理咨詢的正確認識。

剛剛結婚的時候，丁瑜還耐心地做著家務，一心想著相夫教子，好讓丈夫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業，自己將來也可以夫榮妻貴。可兩年以后，她就開始失望了。丈夫的東西扔得滿房到處都是，這不再是男人要干大事的標志。丈夫總在半夜咨詢完畢帶著滿腦子的悲劇回到家里，這不再是男人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行為。一切都是原樣，可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眼看著別人的丈夫有的做生意賺了大筆大筆的錢，有的帶著妻子喜氣洋洋地準備出國，丁瑜再也無法忍受了。她可是當年大學校園里的一枝花，是一個令人囑目的人物，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成為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戰爭愈演愈烈，此后的兩年里，丈夫也越來越多地爭取到夜班，晝伏夜出，以避開妻子的嘮叨。在丁瑜的大腦里，始終裝著母親傳授的一個信條：一個好女人是能夠成就一個好男人的。可如今，馬立群卻是———朽木不可雕也。丁瑜嘆著氣，委屈的淚水不住地往外流。

終于，快到了，丁瑜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擦干淚水，下決心似地對自己說：一定要把馬立群改造過來，一定！然后，拿起東西，堅定地下車。

透過門縫，屋里隱隱地有一絲亮光。丁瑜拿著鑰匙，準備開門。就在手伸向門邊的時候，她突然停了下來，矜持地抬起頭，把手伸向上面的門鈴按扭。

門開了，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睡衣，站在門邊，問道，你是誰？你找誰？

丁瑜一愣，一把把女孩推開，進門去，叫道，馬立群，你給我出來！

房間里整整齊齊地疊著被子，衣服、書籍放得井井有條。一盆衣服正在客廳中央冒著泡沫，電視里一男一女正在用曖昧的口氣說話。女人說，親愛的，這回你沒有騙我吧？男人說，怎么會呢，你是我的心肝寶貝呀。

門口的女孩跟了進來，喂，你是誰呀？馬丁不在，有什么事跟我說吧。

混蛋，沒想到他還有這種膽子！丁瑜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回過頭來冷冷地看了女孩一眼，說道，你告訴馬立群，說他妻子來找過他！轉身走了，高跟鞋在地上發出得得的響聲。

妻子？女孩對自己說，馬丁有妻子？

11

此刻，馬丁正坐在電話機旁進行著一場驚心動魄的對話。

馬丁先生，我想向你請教一下，死的滋味是什么樣的？

這個……我沒有經驗。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

哈哈哈，原來你也不知道，我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呢。死的滋味一定美妙極了，是吧？尤其當你安靜地面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拿著一把鋒利的刀片，慢慢地切開自己的手腕，看著血汩汩地流出來，一定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一定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別，你別這樣，你得先弄清楚……

沒什么不清楚的！哈哈。死神如此和藹可親，所以，死亡將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美妙的樂章，人生將在這里達到高潮。哈哈哈……

……是的。是的。尤其是當第二天，人們在屋子里，看到一具冰冷的、美麗的軀體的時刻，這時就更美妙了。尤其是當你的父母、當你的親人看到一個漂亮得讓人發抖的軀體被血包圍著的時候，那就更妙了。我沒說錯吧，小姐，你一定很漂亮！

是的，我漂亮，漂亮極了！所有的男人都想要我，你也想要我，是嗎？哈哈哈，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想要我。可這又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用啊……嗚嗚嗚……

別難過。漂亮是一個女人非常重要的資本，如果再加上健康就更好了，是嗎？漂亮而健康的女人總是會令男人心動的。你說是吧？

嗚嗚嗚……可這有什么用？這有什么用？他不要我了，他又有新歡了。嗚嗚嗚……

他一定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家伙，是吧？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你留戀的？

嗚嗚嗚，他就是好！他棒極了，所有的女人都為他傾倒！不許你說他的壞話，你懂什么！你又不是女人。所有的女人一聽到他的聲音都會傾倒的。你懂嗎？

聽到他的聲音就會傾倒？

是的。他是常歡，是常歡，你知道嗎？沒有女人不為常歡傾倒的。他的聲音，他的氣度，他的幽默……啊，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妙！

常歡？你是說，楚城電臺著名的節目主持人常歡？

是的，是他。哈哈哈，這下該相信了吧？哈哈哈，該相信了吧？

天吶，馬丁的腦袋往后一仰，剎那間腦子里一片空白。前幾天的晚報上曾有一篇關于常歡的專訪，還配發了一張照片，常歡舒適地坐在寬大的椅子上，他的妻子小鳥依人地靠在他的身邊，一副幸福美滿的樣子，令馬丁羨慕不已。

你是他妻子？

妻子？哈哈哈，我要是他妻子就好了。我不是，我只是他的情人，不，我只是他眾多情人中的一個。現在，連做情人他也不要了。嗚嗚，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我大學一畢業就跟了他，他發過誓，以后除了妻子，他只愛我一個人。可是，前幾天，我就看到他跟一個女孩粘在一起，惡心死了。嗚嗚嗚，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

這個善變的世界！昨天還是晴空朗朗，江上千帆競發，百舸爭流，可今天，冬雷陣陣，夏雨雪，山無陵，江水為竭！馬丁怔怔地拿著電話，靠在椅子上，任憑女人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講述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件又一件浪漫的故事。這些故事其實很熟悉，即使她不說自己也可以想像得到。也許此刻，女人的傾訴才是最主要的，而自己只需要聆聽，除了聆聽，自己什么也幫不了。

末了，馬丁聽到女人總結似地說，馬丁，你真是個好人！

唔。馬丁應著。在幾年的咨詢生涯中，這話馬丁已經聽過無數遍了，又是一例移情。不過這個心比天高的女人該不會對自己移情吧。

馬丁，我能見見你嗎？女人接著說。

不，我們還是在電話里交談吧。我想這樣更好一些。馬丁憑著職業本能說。

那，你能把你的電話告訴我嗎？女人說。

你不是知道這個電話號碼嗎？馬丁說。

不，我是說，你的私人電話……女人說。

這不好吧，我們有規定……馬丁說。

你放心，我不會騷擾你的。我跟你說，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我只是想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多一根救命草。求你了。女人說。

這不好吧。馬丁猶豫著，這救命草角色太重了，可能會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這個女人怎么就不明白，其實這個世界，像尼采說的那樣，“你的上帝是你自己”。除此之外，誰也救不了你。

不，我就要！我怕什么時候想不開，又會割腕的。我求求你，否則，我不如現在就割了算了。女人撒嬌似地說。

別，別，好吧，把手機號告訴你吧。你記著……馬丁無可奈何地說。如果兒子小同這樣在面前耍賴，早就一巴掌過去了，但這是求詢者，打不得，何況現在想打還打不到。

好了，我記下來了。謝謝你，馬丁。

說出電話號碼后，馬丁才感到眼前一黑。站了起來，望望窗外，天果然黑蒙蒙的，平日閃爍著的路燈似乎也灰暗下來。

12

情人。自殺。背叛。死亡。移情。

馬丁口里念叨著這些詞匯。腦子里現在只剩下這些詞匯了。這些詞匯組成了馬丁世界的全部。這就是世界。馬丁嘿嘿地笑著，馬丁的世界。

幾年來，聽到的悲劇可以編成一本厚書了。其實有的悲劇還在不斷地重復著，就像莎士比亞的悲劇一樣。昨天的悲劇會在今天重演，幾年前的悲劇會在幾年后重演。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一臺戲，在世界這個舞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把一臺臺悲劇演得有聲有色。而自己呢，就一天天地看著這些悲劇在眼前演出。自己的人生或許也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悲劇。

馬丁拿出鑰匙，打開門。客廳里亮著燈，一杯剛沖好的牛奶放在桌子，呼呼地冒著熱氣。馬丁疲憊地躺倒在沙發上，腦袋往后一仰，閉上眼睛，呼哧呼哧地出著氣，仿佛要把所有的悲劇從鼻孔里呼出來。

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面的豆豆輕手輕腳地走出來，站在身邊。

馬丁。豆豆輕輕地叫了一聲。

唔。馬丁應了一聲。

剛才，你妻子來過了。豆豆說，你妻子。

什么？馬丁一下子從沙發跳起來，瞪大了眼睛看著豆豆，你說什么？

豆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你妻子來了，要我告訴你一聲。

馬丁一字一句地說，她說了什么？

豆豆說，沒說什么，她只是要我告訴你一聲，就走了。

馬丁嗷地叫了一聲，轉身就往門外走。

豆豆跟在后面說，你到哪兒去？

馬丁回頭說，我去找她，你睡吧，別管我了。轉身就跑。

馬丁在寬闊的馬路邊下了車，朝一條小路走去。這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兩邊綠樹成陰，是這座城市不可多得的地方。小路的前頭庭院深深，顯示出居住者在這座城市不同凡響的地位。馬丁快步走在小路上，兩邊的路燈從樹叢里探出頭，發出瘆人的光。偶爾一兩只小動物從腳下躥過去，似乎是貓，也或許是老鼠。

馬丁沒有理會它們，徑直往前走。終于，他到了一座圍墻外面，停了下來。他看了看里面，兩層的小樓里，有兩間屋子還亮著燈。馬丁想了想，伸手按了一下門鈴。小樓的門開了，一個老頭走了出來，帶著怒氣威嚴地喝道：誰呀？

馬丁囁嚅著說，爸，我是立群……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眼，充滿厭惡地揮揮手，你來干嘛？你走吧！

馬丁說，爸，我……

老頭斬釘截鐵地吼道，滾！“啪”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馬丁愣了一下，看看寬大的院子，一時間不知所措。他站了一會兒，慢慢扭頭，怏怏地走了。走出小路時，他停了下來。問自己，就這樣走了？

他在路邊的小石凳上坐了一會兒，看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發呆。今天，馬路上的車出奇地多，一兩束亮光不時地掃過來，把馬丁的臉照得異常蒼白。過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再去看看。他沿著小路，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小路一下子變得出奇地長，似乎沒有盡頭。走著走著，他似乎發現這里都變了。他摸索著往前走。到了那棵杉樹了，過了那座石桌了，應該到了。在離石桌兩三米的地方，馬丁驚恐地看到，那兒竟是一間貓屋。貓屋做得錯落有致，外面是院子，院里還擺著花盆，在兩層的小木房子前，一只老貓正帶著一只小貓，盯著他，眼睛在黑夜里發出紫色的光。馬丁與兩只貓對視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轉身往外走。

喵喵。喵喵。小貓叫了起來。馬丁回過頭去，發現小貓的眼里正在流淚。

喵喵。在漆黑的夜里，馬丁也凄慘地叫了一聲，大步地走了。

13

我該到哪兒去？馬丁問。

我不知道。馬丁回答。

他沿著街一直往前走。夜間的城市燈火通明，處處光明，處處繁華，讓人感覺夜晚自此在人類生活的區域消失了。馬丁就在這光明的世界里，沿著街邊，一直往前走。突然，腰里的手機響了。他打開手機，是家里的電話。

馬丁，你在哪里呀？你不要緊吧。豆豆說。

我沒事，你別管我，自己睡吧。馬丁說。

馬丁……豆豆說。豆豆沒有說完，馬丁把電話掛了。

一會兒，電話又響了，馬丁拿起電話，還是家里。

你要干嘛！馬丁沖著電話里吼道。

我好擔心你，你不要緊吧。豆豆說。

別煩我就行了。馬丁說著，掛了電話，繼續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電話再次響了起來，馬丁煩躁地拿起電話，想把電話關掉。突然，他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想了想，就打開電話。

你是馬丁嗎？電話里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馬丁。你是……馬丁說。

哎呀，你真健忘，剛剛聽過我的聲音，就把我忘了呀。電話里說。

哦，對了，你是……馬丁說，你是晚上咨詢的女孩。

是呀。你是不是在外面，電話里好吵呀。女人說。

是的。馬丁說。

想不想過來喝杯酒呀，我現在很想喝酒。能陪陪我嗎？女人說。

喝酒？對，這是個好主意，喝酒。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酒是一件多么好的東西。這么好的東西我怎么竟然沒想到呢？

好吧。那……你在哪兒？馬丁說。

你打車到關山來，我在路口等你。女孩說。

馬丁掛掉電話，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女人站在路口上。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女人站在這樣的路口上，不能不讓人頓生無限遐想。

女人一身安靜的打扮，黑色的裙子，白色的襯衣，按理說應該像一個白領麗人才對。可女人長得太嫵媚了，女人一嫵媚就會讓人浮想聯翩，和一些不太合適的身份聯系起來。尤其是她站在路口，皓齒明眸，左顧右盼，眼角流著憂郁，似乎經歷了千種憂愁萬種滄桑，紅唇微微顫動著，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這樣的姿態吸引著過路人的目光，當然也包括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這些車輛經過時，燈光都會閃亮地在她的身上停頓一下，而后依依不舍地離去。一個漂亮女人的存在竟然可以讓一個不起眼的路口成為一個舞臺。

不用說，這就是等自己的那個女人了。

女人看了馬丁一眼，目光像很多年前鄉村的流星，亮了一下，隨即消失了。女人淡淡地說，你來了！然后，非常自然地靠上來，挽住馬丁的胳膊，朝旁邊的一條路上走去。像一對老情人似的，弄得馬丁像是跌進了跳蚤堆里，渾身不自在。好在要走的路并不長，要不馬丁的神經一定會被這些跳蚤撕裂的。

女人住的地方倒并不奢侈，這大概和那位名主持的不好張揚有關。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裝修得也很隨便，只是墻上瘋狂地貼著時興的歌星影星，顯示著女人年輕的心。也因為這一點，房子才勉強和女人的氣質有些相稱。女人說，坐吧。目光并不看馬丁，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這讓她和電話里判若兩人。

女人舒緩地轉身，手指優雅地在空中劃過，顯示她訓練有素，顯示她是有身份的人。這有身份的手指在空中劃過幾次后，就從一個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就是傻瓜都看得出來，是洋酒，上面寫著洋文，馬丁不認識，看來還不是英文。那大概就是法國葡萄酒了。

洋酒在酒杯里搖曳，女人看著馬丁抿嘴一笑，說，來，傻愣著干嘛？喝呀。

馬丁說，好，喝，喝。舉起杯子就喝。酒的味道有些酸辣，似乎不是葡萄酒，這讓馬丁很沒面子，覺得自己沒文化。好在自己沒說出來，管它是什么酒，喝了再說吧。

幾杯酒下去，馬丁感到面前開始有些搖晃，女人的臉上也變得越來越溫情起來。現在，女人盯著馬丁，目光有些游離不定，她一邊喝著酒，一邊不停地說話。

你還不知道我叫什么吧。告訴你，我叫米蘭，很漂亮的名字是吧。是我爸爸取的。呵呵，我有一個能干的爸爸，有品位，人也長得帥，只是人太風流了點。呵呵，我說馬丁，其實這不能怪我爸是吧，要怪只能怪我媽沒本事。我媽要是有本事的話，老爸就不敢那么風流了。我喜歡我爸，從小就喜歡，我從小就和他是死黨。我們經常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我媽的盤查。哈哈，我幫著我爸在外面風流，有意思是吧……

這段話太有意義了，聽得馬丁心里直樂。他也看著米蘭，樂呵呵地同她說著話。

是的，有意思。看來，你和老爸的經歷對你以后發生了很大影響。用一個時髦的詞語，叫克隆，你喜歡老爸，結果就克隆了你媽。

米蘭一聽這話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馬丁，叫道，克隆？嘻嘻，這個詞有意思。我喜歡這個詞。你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喜歡有趣的人。你不錯，嘻嘻，不錯，我喜歡……

這話溫暖極了，聽得馬丁心里熱乎乎的，大概有時溫暖的話比酒精的作用還要大。不過，嘴里卻還是忍不住謙虛了一番。

我有什么值得喜歡的。你只不過不了解我罷了，我是一個不值得喜歡的人。別人都以為我幸福著呢，其實我他媽的生活得混蛋。我四面八方都被痛苦包圍著，我像薩達姆，像米洛舍維奇，像塔利班，所有的痛苦都在圍攻我。其實，我也覺得生活沒意思。

這話我愛聽，這話表明你是個性情中人，是個真實的人。我討厭虛偽的人，討厭偽君子。他們只會假模假樣地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面孔，其實一肚子的壞水。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么說，咱倆還是同病相憐了。

米蘭一邊說著，一邊從桌子旁邊繞過來，目光盯著馬丁，慢慢逼過來，直到馬丁看得見她眉毛間的一顆細小的黑痣。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現在，什么都阻攔不住了，男人和女人之間僅有的那點心理界限消失了。酒真是個好東西，把癡男曠女間的那點阻隔摸得一清二楚，一點就破，一澆就透。接下來，女人的臉慢慢靠上來，在男人的臉上磨擦著，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滲入男人的鼻子里。一切都朝著可以想像的方向進展下去。女人脫下了男人的襯衣，男人也抱著女人，嘴巴不安分地胡亂地啃著，直到兩個人一起倒在一張床上。

女人說，我喜歡你，我的牛仔。

男人說，我也喜歡你，小妖精。

比語言更混亂的是行動。兩人都急不可捺地尋找著，仿佛在山間跋涉，驛外斷橋，流水人家，處處是山水，處處是風景。

最后，男人在女人身上，一邊氣喘吁吁地動作著，一邊胡亂地嚷著，我不是圣人！哎……我不是圣人！

女人一聽這話就一把把男人的腦袋按下來，按在兩只肥嘟嘟的肉球間，說道，你只是一個男人！啊———是我的孩子！

14

凄慘的世界里不一定都有凄風冷雨。現在馬丁的世界就是這樣。天已經大亮了，太陽紅紅地照進來，雖然有些熱，卻表明是一個明朗的天。房間是溫馨的房間，雖然有些樸素，卻充滿著濃郁的香水味。女人是美麗的女人，雖然暫時是一個棄婦，卻千嬌百媚，光彩照人。

馬丁醒來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完了。

當時，他看了看身邊，是一個溫軟的軀體，而且沒有穿衣服，自己正和這個溫軟的軀體躺在一張床上。女人帶著微笑，安詳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不時地顫動著。馬丁坐了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還有什么？他問自己。

我不再有做心理咨詢師的資格了，我不再是一個為人師表給人快樂和希望的人了，我甚至都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了。世界就這樣坍塌了。馬丁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像一個流浪的乞丐無助地靠在街邊。其實我還不如乞丐。乞丐身上是臟，可靈魂是干凈的。而我什么都不干凈了。

馬丁怔怔地坐著，感受著世界的風云變幻。這是后悔，也是萬念俱灰。不知不覺中，馬丁的眼淚就下來了。眼淚燦爛地碾過眼球，滾過臉頰，滴了下來。

這時女人翻了個身，嘴里喃喃說道，再睡一會兒吧。說完，又滾到一邊，睡著了。

馬丁慢慢地穿衣下床，靠在旁邊的躺椅上，現在，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女人終于醒了，她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口里說道，這下咱們可扯平了。然后，看了一眼馬丁說，昨晚睡得還好吧。

馬丁仍在發呆，想必現在，靈魂已經遨游天際了。

女人穿上衣服，走過來，牽牽馬丁的衣服，說道，喂，你怎么啦？

馬丁口中喃喃私語著，我完了，我完了。

女人“撲哧”一聲笑了，你完了？什么叫你完了？是為我失身？哈哈哈。其實你做了件好事，你拯救了我。我再也不自殺了，我和他扯平了，誰也對得起誰了。

馬丁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女人，那我呢？我把你拉上了天堂，你卻把我拽下了地獄。我再也翻不了身了。

女人吃驚地盯著馬丁說，沒這么嚴重吧。

馬丁說，怎么沒有！你知不知道，我們有行規，絕對不能和求詢者發生這種關系！你真是個殺手，心理醫生殺手！我以后再也不能做心理醫生了！

女人哈哈地大笑起來，你呀，真傻，只要你不說出去，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道！再說了，你又不是圣人，你又不能坐懷不亂！

馬丁沖著她吼道，我怎么不能！我就能！一個打工妹在我的屋子里住了幾個星期了，我也沒動她一根手指頭！就是你，你真是個殺手！

女人呆呆地盯著馬丁，張大了嘴巴，半天才說道，不會吧，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我不信！

馬丁騰地站起來，一把拉過女人，不信我帶你去看，走！

15

連續幾天，馬丁都呆在家里，什么都沒有干，什么都不想干。豆豆為他做飯，洗衣服，打洗臉水，有時也會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問道，你怎么啦？馬丁只是抬抬頭，又耷拉下腦袋。

現在，世界變了樣。以前，以為自己識別了這個世界，其實，只不過是看到了太陽，樹木，花草，房屋，這些誰都能看到的東西而已。“明于禮儀，陋于知人心”。他想起大學時代老師對自己的評價，懊喪萬分。可惜，知道得太遲了，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可憐的馬丁只能龜縮在城市的偏遠地帶，龜縮在一間小屋里，懲罰自己。

晚上，手機響了，馬丁也懶得去接，只是傻傻地看著四面的墻壁，看著這刺耳的聲音在四壁闖蕩。后來，豆豆實在忍不住了，拿起電話。說了幾句，然后，遞給馬丁。電話里是一個異常興奮的聲音。

馬丁，你好嗎？我是米蘭。

唔，好，你現在好啦？馬丁冷冷地說。

好了，好了，多謝你，你真是個出色的心理醫生。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心理醫生。電話里嚷嚷著。

唔。馬丁哼了一聲。

馬丁，我現在在常歡這里，我把你和打工妹的事都跟他說了，他也覺得你十分了不起，拯救了很多人。電話里的聲音越來越真誠。

哼哼，哼哼。馬丁鼻子里發出聲音，算是回答。心里說，我是偉大，我犧牲肉體，以身飼虎，我是夠偉大的。

女人接著說，常歡說了，他要采訪你。

什么？馬丁騰地坐起來，采訪我？你開玩笑吧。

女人說，你別激動，是真的，你等著啊，我們馬上過去。說著，掛了電話。

采訪我？馬丁呆呆地拿著電話，喃喃自語。

愣了片刻，他突然站了起來，如夢初醒般地說，豆豆，他們要來采訪我，我出去躲一躲，他們要是來了，就趕他們走。要他們以后別來了，我是不會接受采訪的。

豆豆看了一眼馬丁，眼里清澈見底，好的，你放心好了。

16

今天是星期六。

很久沒有感受到星期六的滋味了。一早上，馬丁從外面趕回來，拿出鑰匙，打開門，以一種離家很久的姿態，掃視了一下屋里。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地板顯然是新拖過的。幾件衣服疊放在沙發上。馬丁喊了一聲，豆豆！沒人應。豆豆！還是沒有應。

馬丁慢慢走進房間，只見房間里的被子整齊地疊著，里面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整潔過。馬丁慢慢地走到床邊，只見床頭柜上壓著一張紙條。

馬大哥：

原諒我不辭而別。這些日子，我非常感激你，是你徹底地改變了我。現在要走了，我心里非常難過。我不能再騙你了。請你務必在今天上午九點鐘，收聽楚城電臺“心語”節目，我要把真相都告訴你。

豆豆

馬丁愣了半晌，這才走過去，打開收音機。

“聽眾朋友們，你們好！”

這就是那富有磁性、傾倒了無數女性的聲音。

“這里又是您熟悉的心語節目，在今天的節目里，我們將請進一位打工妹，為您講述她與一位心理咨詢員的離奇故事。在節目的最后，歡迎您打進電話，參與我們節目的討論。下面，我們請進這位打工妹。你好。請先介紹一下自己。”

“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我叫史蕓。請原諒，我得先更正一下，我不是一位打工妹，其實，我是一名大學生，一名在校大學生。可是我的確又曾以一名打工妹的身份與一位熱線咨詢員一起生活了幾個星期。”

馬丁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我是家里的獨生女，父母平時非常疼愛我，也對我管得很嚴，連上大學都只許我在這座城市上。十幾年來，我一直過著受管束、沒有自由的生活，我都快憋出病來了！我打心眼里渴望著自由，渴望著能過一回獨立自主的生活。可是，我辦不到，在家里，父母百般呵護我，含在口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飛了。平日里，什么都不讓我干，要什么就給什么。可是，我生活得不舒服，我要自由。長此下去，我的精神要崩潰的！

“后來，我從一個朋友那兒聽說有一位熱線咨詢員，叫馬丁，他能幫助別人解決心理問題。我就決定打進電話，向他求助。可是，撥通電話的一瞬間，我卻突然改變了主意，鬼使神差地編了一通故事。在故事里，我是一個打工妹，被一個感情騙子騙了。其實，我現在才明白，我骨子里寧愿過那樣的生活，就算真的被騙我也心甘情愿。我的故事編得太好了，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馬丁也真的相信了我。他耐心地聽我訴說，熱心地為我咨詢。那一剎那間，我又生出一個念頭，我要見見他。

“我聲稱自己要自殺，迫使他真的見我。我無家可歸，身無分文，他只好把我帶回家。到了他家里一看，我才大吃一驚，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人物原來過得如此凄涼：妻子離他而去，家里一塌糊涂，他抽煙、酗酒，精神已經到了快崩潰的邊緣。盡管如此，他仍然熱心地幫助我，帶我去醫院，帶我去找工作，而且和我住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對我秋毫無犯。和他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一種精神的力量。

“其實，現在我才明白，熱線咨詢員是怎樣的一種工作，他們努力讓別人快樂，自己卻忍受著人世間難忍的痛苦。他們才是最需要幫助的人……”

馬丁痛苦地扔掉收音機，跌跌撞撞地朝陽臺邊走去。這世界！不知道還有什么是真實的。一切都是虛幻的，是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馬丁躺在躺椅上，閉上眼睛，淚流滿面。現在，一切都如過眼云煙，真的，假的，好的，壞的，所有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都已過去了。我們什么都做不了，我們只是一粒沙子，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跌落在風塵中，任憑風吹雨打，日曬霜凍。

現在，大概是中午了，或者是夜晚了，外面非常亮，似乎是燈，也似乎是太陽，耀眼地照著。馬丁龜縮在椅子上，渾身瑟瑟發抖。這大概是寒冷的感覺。莫非轉眼間夏去冬來，又到了換季的時候了。漸漸地，馬丁覺得自己不冷了，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身上竟長出了一層淡淡的絨毛，慢慢地，這毛越來越多，越來越厚，再也不覺得冷了。他搖了搖腦袋，突然覺得眼睛里發出了一道奪目的光，一切都清晰地印在眼前，是的，一切都十分清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看過這個世界。現在，自己又可以快意恩仇，斬兇除惡，助弱扶貧了，這不正是自己大學時代的夢想嗎？

突然，馬丁看到眼前一道黑影閃過，一只碩大的老鼠從腳下一縱，飛身跑了過去。你這不勞而獲的家伙！馬丁怎能容忍這種東西的存在。他倏地跳了起來，“喵”地叫了一聲，猛地撲了過去。由于身軀太大，馬丁一下子撞在床沿上，撞得眼冒金星。老鼠乘機從腳下溜了過去！他晃了晃頭，扭了扭腰，甩了甩尾巴，頑強地站起來，再次向老鼠撲了過去。老鼠繞著床的四周拼命地跑著，時不時還扭過頭來看一眼馬丁，看來還不怎么把馬丁放在眼里。這實在太欺負人了！馬丁的眼里冒著火，緊緊地盯著老鼠，窮追不舍。

老鼠跑著，突然沿著床簾爬上墻邊的電視柜，接著又從床頭柜上跳上窗臺，一面回過頭，瞅著馬丁，口里吱吱地叫著。想跑？沒門！馬丁騰地一聲跳上電視柜，縱上窗臺，老鼠沒想到馬丁會這一手，猝不及防，腳下一滑，竟從窗臺上掉了下去。馬丁從窗臺上往下一看，只見樓底下一只大貓正帶著一只小貓，匆匆地從樓下走過，直奔樓下的防盜門而來。那只大貓的肩上扛著一只大箱子，看上去有些眼熟。老鼠就摔在他們的腳下，摔得腦漿迸裂，五臟六腑流了一地。馬丁沖著兩只貓，得意地大笑著，笑聲在天地之間回蕩著。笑過之后，馬丁一縱身，就從窗臺上跳了下去。

馬丁在空中飛舞著，旋轉著，世界美麗如初。他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這個嶄新的世界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下面，妻子丁瑜一只手拿著箱子，一只手牽著兒子小同，正滿面笑容地朝自己走來。

作者簡介:

丁伯慧，男，1973年出生于安徽省懷寧縣，大學工科畢業，先后做過海員、秘書、雜志編輯。系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武漢作家協會會員。曾發表散文、詩歌數十萬字。1999年開始小說創作，在《大家》《長江文藝》等雜志發表小說，有中短篇多部。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我和我的小白鼠妻子》《城市過客》《先鋒時代》等，其中《先鋒時代》曾被《小說選刊》選載及收入有關小說集。長篇小說《第三只手》即將出版。現在家自由寫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