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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罐

2003-04-29 00:00:00施友松
北京文學 2003年2期

作者自白

26年前,那時我還是一名剛入伍的戰士,在河南鞏縣杜甫家鄉的一個小山村旁。我們的連隊,就與那山溝里的風和黃土一起,走著軍營直線加方塊的韻律。我們訓練,一個晚上野營拉練走100多里;我們施工,一次扛兩包水泥。身體挺直時,便把紅色的信念和綠色的心愿一起舉過頭頂,看那太陽,爆響青春的火花和聲音。1979年的春天,就去了廣西邊境。半年后,再回到部隊原來的駐地,才明白有了一場經歷,才想起了貓耳洞前的風聲,想起了戰友倒下去時,眼睛里會噴出熱血咝咝的聲響,想起了邊疆的泉水會唱出綠色的歌。于是,這些聲音便走近;于是,我開始走近文學。看那一個個面孔,高大如山峰,深沉如海洋,而自己則如山坡上的一株小草,在風中低鳴。那小草上就亮著露珠,就成了戰士的詩,成了綠軍裝的一個意境。上個世紀的80年代初,我就寫了一些綠色的詩行。后來,就到軍區的創作班聽課,在一個刊物編輯部改了一個月的稿子。但終因悟性太低,那篇小說也就永沉心底。后來,就到軍校,學了政治和歷史,當了教員,上了研究生班。也還是在流血的傾訴和發黃的頭顱中,把一個個事件和人物,抹上青銅和華表的悲壯與偉岸。這期間,曾試著寫小說和劇本,可終是離文學越來越遠,離生活越來越遠。

1995年就轉業到了地方。在京城的國家機關,就有了機關與人民、政治與人民的一些思考。而每次回到農村的老家,一些生活,農民的生活,就像春節的氣息一樣撲向你,揪你的心,扯你的靈魂。一些故事,我的姐妹和親朋們講述的故事,就如那燃著的柴火,拽出濃烈的煙,就把你不惑之年的冷淡,像江水一樣地涌動起來。看那兒時熟悉的田野,想著土地的命運,農民的命運。人民是源泉,請不要把他們當作寶藏。人民是水,請不要污染這水源。20多年的大變革,生活變了,社會的階層結構變了,利益的需求變了,國家機關的人員和作風也在發生變化。但我們黨和國家的根本宗旨沒有變,也不能變。我想,我們的領導機關和各級官員,應該走近人民;應該像三代領導人始終強調的那樣,走進人民群眾之中,去真心實意地為他們服務,為他們謀利益。人民是水,人民是根。因此,我便把積累的故事,放在了《滿罐》之中,放在了付一方和李滿罐這些人物之中。這篇小說寫完的幾個月后,我在媒體上看到山西長治市委書記呂日周的文章,他的呼吁是:回到人民中去。而秋冬之季的十六大,更是唱響了“三個代表”的主題。我想,這不僅是指各級官員,自然也包括改革的價值走向和文學的追求等等。

20多年過去了,又開始走近文學,感謝《北京文學》的扶步。顯得老沉的我,皺紋里雖有風雪,可還是像孩童學步一樣,蹣跚而行。再看過去的戰友和同事,如閻連科,如朱秀海,如何繼青,感到相距甚遠。但畢竟走近了,走進去,感到自己如一頭牛拉著的車,愿那牛不停地前行,拉著農民的日子,拉著人民的情感,向那高處,向那遠方。

(一)

付一方,這個西部貧困山區某縣某鄉的副鄉長,當他走進黃崗村的時候,腿一下子就軟了下來。他是來黃崗駐村的。

一年前的秋天,他曾經來過黃崗村。當時,他是鄉長,帶著幾個收稅費款的人,當地人叫他們收稅隊,黃崗村村長在頭里吆喝著,后面跟著一輛卡車。百姓們見了,就連忙散開、躲開了。到了李滿罐的屋前,隊伍停下來。只見李滿罐正握著一個已經空了的酒瓶,使勁往嘴里倒;一雙膠鞋,露出三個腳趾頭。腳旁邊,油乎乎的報紙上,還有四五顆花生米。李滿罐正要把幾顆花生米往嘴里送時,見幾雙黑皮鞋停在了面前。他抬起醉紅的眼,瞅瞅,就呵呵地笑起來,“收稅隊進村了啦。”正打算起身離開,被村長一個猛勁按下,“狗日的賴子,有錢喝酒,沒錢交稅。”村長邊罵著,邊用勁揪李滿罐的頭發,“賴子,今日個當著付鄉長的面,看你還有啥說的。”李滿罐就這樣被生生地揪起來,推到付一方面前。

此時,西下的夕陽,紅紅的立在西邊的黃崗子山肩上,那晚霞照在李滿罐的臉上,就跟刷一層油漆在灶臺上。李滿罐就紅著臉,扭著脖子瞅一眼面前的付一方,末了,竟冒出一句,“我爺爺從前是抗日區政府的會計哩。”說完,就要朝西邊的黃崗子山走。收稅隊的人便開始拽李滿罐的衣領、衣角,有人還動了手,往他的腰眼一拳,只聽得“哎喲”一聲,李滿罐便蹲下了。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圍了過來。此時,滿罐的女人,趕著三只羊,牽著上小學的女兒正往家走。有人看見了,說一句,滿罐的婆娘回了,便閃開一條道。李滿罐的女人,頭發黃黃的,又稀松,一臉的菜色,見自家男人蹲在地上,啊的一聲就奔過去,口里不停地說著咋啦咋啦。李滿罐試著支起身子,但沒有成功。三只羊不見了主人,穿過人縫躥到李滿罐跟前,“咩咩”地叫著。于是,收稅隊就有人提議,用羊抵欠三百元稅款。馬上,便有人附和著上來趕羊。李滿罐的女人一下慌了神,先是使勁拉著羊腿,繼而哇哇大哭,“羊是娃秋后的學費”,最后竟一遍又一遍地給付一方一行人磕著頭。人們似乎沒有聽見這女人的哭叫,當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考慮這女人的孩子的學費與幾只羊的關系。有人開始把抓到的羊往卡車上裝,其中一只竟然猛地掙脫,一下子就跑回了女人懷里,那女人像護著孩子似的,用整個身體護著。乞求的目光,有如農家的炊煙,彎彎曲曲地升向天空。倘若這時,付一方看到了那農婦的目光,看到了那農婦的眼神,也許那只羊和那個女人也就成全了一個心愿。但付一方沒有看見,他正看著遠處的黃崗子山,看著山埡口那紅紅的夕陽,看著農家零零落落升起的炊煙,耳邊響起在全縣干部大會上,他付一方被縣里頭頭破口大罵的情形。就在他思前想后的這陣兒,三只羊被收稅隊裝上了車,在村長的一聲提醒下,付一方也就上了車。車子開出村口,正要過黃崗子山時,突然熄了火。這當兒,村里的會計疾風一樣地跑來,說收稅隊前腳剛走,李滿罐的女人就在自家房梁上吊死了。李滿罐眼珠子都紅了,操一把菜刀,呼著喊著正往山口這邊奔來,一準是要拼命。付一方心里咯噔一下:終于出人命了。收稅隊的人也都把目光投向付一方。還是村長腦子轉得快,“付鄉長,你們先走,我和村治安隊把這事處理了。”村長遲疑了一會說,“這事要擺平,恐怕得花些錢。”付一方擺擺手,“去辦吧,去辦吧。”

回到鄉政府,付一方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靜靜地坐著,沉寂地一根接一根吸煙,想著縣里催交的稅費款,想著李滿罐的女人吊死在房梁上的情景,想著自己在鄉里五年寒寒暑暑的日子,一陣酸楚涌上心頭。他甚至已經清醒地想到這件事的后果:黃崗村憤怒的群眾會圍住鄉政府,或許會把鄉政府門前的牌子砸爛,然后沖進來,把鄉里的干部痛打一頓;緊接著,上級會派人來,追查加重農民負擔導致農民自殺事件的主要責任人;然后,他會當作一個反面典型,出現在省內外新聞的重要位置;然后,為以正視聽,將他依法嚴辦,他這個一鄉之長很快就會成為看守所的一名囚犯。在他看來,以往這樣的典型事件,大都是這樣的結局,本縣和鄰縣的鄉鎮長,有幾位已經被判了刑。有一次,一位鄉長在宣判時流著淚說了一段話,至今還深深地印在他的腦子里。那位鄉長說:“我這樣的鄉長是雙重罪,雙重人,上對不起領導,下對不起百姓。縣里下達的稅費任務逼著我們做假賬,搞兩本賬;百姓交不出稅費又逼著我們違法亂紀整群眾。我們兩頭不是人,罪有應得。”這樣的話,當然不能上報紙和新聞,也不能作為平息事態的理由。

然而,李滿罐的女人死后的兩天里,鄉政府大院卻顯得格外平靜,甚至連平時總找鄉里補發工資的教師,這兩天也不見有人來。付一方反倒坐不住了,感到不出事情反而不正常。他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等著,等著,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等什么。第二天天快黑時,黃崗村村長和鄉派出所所長,提著一袋東西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村長見付一方愣愣的,小心翼翼地說,“鄉長,辦妥了。李滿罐的婆娘安葬了,還給了六千塊錢。幾個當事的群眾我都給免了稅費。”派出所所長囁嚅道:“只是女人娘家的兩個兄弟不依,想鬧事,被我們關在了派出所。”付一方靜靜地聽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末了,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紙包,交給派出所所長:“這是我和老婆離婚時分得的八千塊錢,你們拿去,一半給李滿罐,讓他做點小買賣,供孩子上學;一半給他女人的娘家,也算是個安慰。”說完,從帶來的紙袋里,取出一瓶老白干酒,一揚脖子喝個凈光,隨手把酒瓶往地上一摔,便號啕大哭起來。“我他媽這鄉長沒法再當了。成天價昧著良心收老百姓的血汗錢,稅費都超過了上面規定的兩倍,地就是出金子,也抵不上這樣收法。都說鄉鎮干部也屬于國家公務員,可國家不管給你發餉。一個鄉鎮編內編外幾百號人,到哪弄錢養活,還不是往農民頭上攤。農民苦,農民窮,而只有農民最好欺負,也最能忍受。一畝地,好年份收成五六百塊,賴年份撐死也就三四百。可一級一級的負擔加起來,五百塊都擋不住,你叫農民咋活。”付一方說著、哭著,竟有些控制不住地罵起娘來,“五百塊,五百塊抵不上他媽的大款半頓飯,抵不上洗一次桑拿,更抵不上那些貪官們玩一次小姐。一個農業大國,一年收上去的農業稅也就幾百個億,頂不上一個走私集團一年的走私款,而幾個銀行的小職員,轉手間就能從國庫里搗鼓走幾個億幾十個億。這是他媽的什么價值觀。可惜我沒有免稅的權力,要是有,就讓農民五年不交稅,歷史上還有與民休養的政策哩……”說到這,付一方伸出手來,指著派出所所長和村長吼道:“還有酒嗎,沒有酒啦?你媽的派出所所長就知道成天抓人,你知道你們是干嘛的,是保護老百姓的。你們要是再無故整那些老實農民,遲早會從這地盤上被趕走。還有你,黃崗村村長,現在不叫村長,叫村委會主任。你給村子里的每家多派幾十塊錢的提留,就這樣,村里還有幾十萬的吃喝欠賬。你還想再當地主,逼著農民把撂荒的地交到你的門下,請幾個外地人種,坐收租子卻不交稅費。你是想當地主,還是想當過去的保甲長?”村長的嘴張得很大,臉一下子就白了,連忙搖著頭說:“不想,不想……”“那好,你把村子里剩下的稅費都交了,你那筆地主賬就算平了。”村長連連說好好照鄉長的指示辦。說完,就和派出所所長趕緊退了出去。出得門來,只聽見后面傳來付一方的哈哈大笑聲:“農民啊農民,你的命運就是土地的命運。”

這件事雖然沒有給縣上和省上釀成大禍,但付一方卻主動打了辭職報告,鄉黨委書記專程去縣里作了匯報。縣里對付一方的處分是:撤消黨內職務,行政降一職,任副鄉長,在全縣通報。這樣,既對上面有了交待,也對百姓有了一個說法。付一方,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漢子,西北農大的畢業生,閑下來的時候,便把自己捆放了十多年未曾動過的幾箱子書重新打開,連同房間里一個書柜的書,分門別類地清理擺放在一張空著的床上,清去清來,挑來挑去,最后只剩下三摞:一摞偉人的幾本著作;一摞文學作品;再就是上大學時的幾本專業教材。付一方在看了兩部文學作品后,感到腦子里滿是水滸傳血淋淋的故事和三國演義鬼怪刁鉆的計謀,將它們扔到了廁所里。等再拿起那幾本農大專業教材時,似乎找到了一點當初讀書立志的感覺,一些關于農業種植、養殖的信息,又陸陸續續地接上斷了多年的茬。他連忙打電話找鄉農技站剛分來的大學生,那位大學生看了幾本教材,說早就過時了,如今是講最前沿的基因養殖、無土栽培等等。付一方一氣之下,燒了那幾本發黃的教材,讓大學生給他找一批這方面的書來。

輕閑下來的付一方,此時才真正感到沒有精神的日子是那樣的冗長和無聊。這一日,他在辦公室轉來轉去足有兩個小時,坐下來,看到空床上剩下的一摞書,便自言自語地說,“看來今天只能讀偉人著作啦。”付一方上小學和中學時,對一些語錄是背過的,也唱過不少的語錄歌,但真正在上大學的幾年,反倒沒有讀過幾篇。工作后,也難得有時間靜下來學。付一方這一次是不知不覺地就沉浸在了那些人們認為枯燥、艱澀的著作之中。特別是中國領導人的著作,每一篇都極為通俗,付一方越看越覺得,那些深刻的革命和改革理論,任何一個只上過小學的農民,都能看得懂,弄得明。他甚至后悔過去在縣機關和在鄉里工作的日子,為什么就沒有動動看看這些著作的念頭,而是成天忙于事務,忙于應酬,以至沉浸于打撲克搓麻將。半個月下來,付一方桌上的那一摞書,竟被他通看一遍。等看第二遍時,他竟有些品茶的感覺,腦子里就有了一些飄流的清香。鄉黨委書記偶爾過來,看見他伏案而學,以為他在準備考研究生。“老付啊,都過40的人啦,實際點吧,我已經向縣領導要求把你調進城,安個合適的位置,好歹再成個家,過過日子。”一席話,直說得付一方眼里濕潤潤的。書記臨走時,重重地拍拍付一方的肩膀,“你老在這房子里窩著,沒準會窩出毛病。”書記說,眼下縣里要求組織駐村工作組,你就權當農家游,選個村子住幾天,等調動的事辦妥了,就回城里去。付一方望著滿臉誠懇的書記,一時沒了言語,可等書記就要出門時,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去我去黃崗村。”書記愕然,以為聽錯了話,而付一方卻滿臉認真,“去黃崗村還個愿。”

(二)

付一方就這樣進了黃崗村,說是工作組,實際上就他一個人,拎著一個旅行包,帶幾件換洗衣服。當他從一輛運貨的拖拉機上下來時,黃崗子的山埡上,正是夕陽西下,紅紅的晚霞把山腳下的村子映成了一幅農家秋色。裊裊升起的炊煙,有如土地的呼吸,緩緩地探向天空。

村長急急地趕來,喘著氣,“鄉長,你這是……”

“不是鄉長,是付一方副鄉長。”

“你不該到黃崗駐村。”

“怕我收你那幾十畝地,打你地主?”

“那李滿罐還瘋著哩,我是怕……”

“我就住李滿罐家里哩。”

“使不得,使不得。我的付副鄉長。我那樓房為你備著辦公室哩。”

“我沒有公辦,就住李滿罐那間泥屋。”

村長就差給付一方下跪,可付一方一臉的不在乎,提著自己的行李就往前走,那神情好像在說,就是李滿罐殺了我,我也要住他家。付一方走著的時候,村子里不時有人探出頭來,但很快又縮了回去。人們清楚地記得,一年前這位鄉長帶來的收稅隊,收走了他們口袋里還沒有揣熱的賣糧錢,人們更不會忘記,一年前發生在李滿罐門前的事情。付一方就在人們疑惑的目光下,來到了李滿罐的屋前。

這是兩間西北農村極常見的房屋,依著土丘的泥墻上,有大拇指粗的裂縫,屋頂上已經枯黃的雜草耷拉下來。李滿罐人不在,敞開著的門前,一只黑狗懶洋洋地臥著,見付一方是生人,想吠出幾聲,被村長吼住了。進得屋里,像是許久沒起煙火,鍋碗散落在地,土炕上,一床破褥子露著絮,上面有一件油乎乎的藍布棉大衣。

“滿罐像是不在家過活了。”

“自打女人死后,孩子被娘家領了去,他也就撂了地,到處撮白混飯吃。碰上賣力氣的活,掙瓶酒錢,喝醉了回家睡覺。這兩天,聽說和鄰村的幾個混混在黃崗子山的路上設了卡,專收小車的過路錢……”村長說著,看一眼付一方,便打住了。付一方呢,邊聽著,邊打開行李包,“也就是設了個收費站?”村長沒有吱聲。付一方拿出一條床單往炕上鋪,又拿出一條毛毯放下,隨手把那件藍布棉大衣遞給村長,“讓你老婆給洗洗吧。”

“鄉長,還是換個地方吧。”

付一方把臉一沉,村長也就不再吭聲了。

“你要是不放心,就抽空送點米面來。我也是農民出身。”

村長出門時,付一方說一聲,“你把手機留下,我聯系幾個同學。”付一方原先也是掛著手機的,但自從和縣城里的老婆分手后,就把手機送人了。這會兒,人來到黃崗村,坐在李滿罐家的土炕上,不知怎的,就忽然冒出一種生疼生疼的感覺,想找在南方工作的同學發泄一下心中的憋悶,他甚至想讓他們早點替自己尋個打工的去處,也到南方去經受一番洗禮。付一方確實有兩個要好的同學在南方,一個開著公司,一個當著鎮長。人家那鎮長是咋當的,既是官,又是商,兼著鎮農工商貿易公司的總經理,全鎮一年幾個億的產值,快頂上他這兒的半個省了。真是在天上一般,光獎金一年就是幾十萬,自己開的奔馳車,住花園式別墅。這幾年,同學倒是一次又一次地邀他去南方走走,可付一方終究未能去成。老同學在電話里都生氣了,而付一方則是一邊陪著笑,一邊在心里說,我這鄉長窮得連來回的車票都買不起。南方,那是一個多么樣神奇又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又是一個充滿了什么活力的地方。從電視和新聞里看到聽到的,那兒似乎已經和西方發達國家沒有多少差別。看來,還真得到南方走一走,看一看。那樣,或許會換一換自己長期被鹽堿吸得干涸的腦筋。

付一方正與南方當鎮長的同學通著話時,李滿罐提著酒瓶,歪歪扭扭地踏進家門,那只黑狗跟在他的腳邊。在白熾燈昏暗的燈光下,付一方第一次認真地注視了這位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農民的臉。這是一張西北高原的風刮過的有如黃土地一般粗糙的臉,這是一張西北農民如同沙棘般憨厚和頑強的臉,這是一張被貧瘠和懶散的日子熏得幾乎發霉的臉。然而,正是在這粗糙、憨厚、發黃的臉上,付一方竟看到了那渾濁中閃著渴望和企盼的眼神,那是一種黃河文化悠長而深厚的企盼,那是一種和高原風一樣猛烈而長久等待回應的企盼,那也是一種漫長的貧困和苦難孕育出的雖彎曲而堅忍向上的企盼。付一方甚至不敢直面這針刺一樣的企盼。他想,凡是仔細看過、體會過西北貧困山區農民這種眼神的官員們,都會被這種企盼所折服,心靈上都會感到像是被重重地擊打過一拳,你的血液、呼吸、器官、神經乃至細胞,都會情不自禁地加快節奏。然而,眼前的這個李滿罐,卻是如此沉醉于迷糊之中,他甚至沒有認出這個曾經用稅費逼死他女人的仇人。當他把幾根骨頭往地上蹲著的狗扔過去時,竟把付一方當作自己的同伙,“明天見著坐小車的,收五十元。就興他們收咱平頭百姓的,不許我們收他們的。日球、住賓館、泡桑拿、玩妞、誰不會呀?明天,明天……”李滿罐念著念著就睡著了,緊接著就發出了酒后特有的鼾聲。付一方看著這位熟睡的漢子,心里酸酸的。原以為李滿罐在見著他的一剎那,會操起任何一件致命的家什,砸向他的頭,打向他的腿。果真這樣,付一方也不會躲避,那他和李滿罐之間就擺平了,他的心靈會得到些許的安慰。然而,李滿罐卻連他是誰都沒有認出,也許一年前他蹲在付一方和那些收稅隊隊員面前時,就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看清鄉里的官員們。在農民的眼里,一級一級的官員,那都是國家的人,是冒犯不得的。可李滿罐醉酒時的一段話,則徹底把坐小車的官員和他李滿罐上路收費的行為畫上了等號。李滿罐和他這樣的農民,用自己的哲學,自己的規則,玩著和官員們不同的游戲,但卻賦予了相同的價值和意義。農民們甚至用特有的冷漠,來回敬政府的官員們。付一方清楚地記得,有一年冬天,一位省廳的領導來縣里檢查,車子在本鄉一處河道上出了事,四五個農民正好路過,隨行人員求他們幫忙把車子抬上來,農民們先是慢悠悠地侃價,要多少多少錢才肯幫忙。而當價錢高到每人一百元時,農民竟然一聲沒吭地走了,留下省城的官員在那里凍著。付一方接到縣里頭頭的電話,帶著派出所的人趕來時,農民們則站在不遠處抽煙聊天,壓根兒當沒發生這檔事。等把車子拉上來,送走了省城的官員,付一方壓著火問,“你們咋這樣對待省里來的人?”一位農民不緊不慢地說,“付鄉長,你咋個就忘了半月前發生的事呢?”付一方這才想起,半月前,一個市領導的車隊,前后六七輛小車,把一個剛放學的女娃子擠到了河里,眼見娃子要被水卷走,這呼拉拉二十多號人,竟然沒有一個下去救人,小娃子在水里掙扎著,向岸上的人求救著,可城里來的官員,就這么互相看著,等著。本村的農民趕來時,隨行的官員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下去救人的,五百元。”可娃子早不見了蹤影。憤怒的農民圍住市里的官員,并把一位領導的車掀到了河里……想著這些事,付一方只覺得一股無名的憂慮襲上心來。我付一方是農村娃,那些省里、市里的官員們,他們的祖輩們也十有八九都是農民出身。然而,這些祖宗都是農民的各級官員們,他們又是如何代表著農民,那些政策的制定者們,又是如何考慮農民的利益呢?

李滿罐的鼾聲似乎小了下來,嘴里卻嘟噥著,付一方只聽到“收費、收費”兩個字。初冬的風已經有些冷了,地上的落葉不時被風吹起,在農家的房前屋后轉著。付一方走出屋來,抬起頭,看天空的點點星星,有如一雙雙眼睛。他長長地舒一口氣,竟聞到了自己平時聞不到的很濃的煙味。第二天早上,付一方醒來時,不見了李滿罐。村長提著米面走進門時,手里端著一碗剛蒸出鍋的包子,那狗就在村長的身上使勁聞著。付一方要村長和他一起去看看李滿罐的地。“草長得比人高,有啥看的?”付一方不吱聲,隨手抓起幾個包子往外走,村長也就只好跟了出去。

初冬的田野,一片收割后的荒蕪,土地已經少有綠色了,只有星星點點的羊,悠閑地啃著草,不時發出“咩咩”的叫聲。付一方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放羊的情景。“眼下有多少農戶養著羊,都是啥品種?”村長吱唔著,說不出個準數。付一方知道生氣也沒用,便緩和道,“農民光種幾畝地,恐怕交了稅費也剩不下幾個子兒。要想脫貧,不搞點副業不行。聽說有一個新品種羊,半年之內就能賣二三百塊。想辦法弄點羊羔,先發給農民,等賣出后再還錢。”村長為難地說,“眼下村里窮得連一頓飯都請不起,賬上還掛著二十幾萬,誰還敢貸款給咱。”付一方心里雖然有點莫名的生氣,可工作還得慢慢做,“找個時間,把黨支部、村委會的人湊一起,讓大伙出出主意。也可以開個村民代表會,請大家議議,沒準能議出個道道來。你這個村長,又是支書,可不能眼睛老盯著農民口袋里的幾個賣糧錢。真想讓老百姓過上舒心日子,可不是個容易的事。”付一方朝前指了指,“你看,地一冬都閑著,能不能搞點大棚種植,這也算是產業結構調整吧。”村長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就聽見付一方問李滿罐的地在哪,便朝西邊指指,“就那土丘上兩垅。”順著村長指的方向望去,付一方見到那兩垅雜草從生,早已荒了的地,有幾只羊正放著。付一方心中便生出一種隱隱作痛的感覺。李滿罐的人生,如果不是他付一方,也不至走到如此荒蕪的地步。農家的日子,雖然像土地一樣,貧瘠而滿是艱辛,但畢竟還依著季節生長著,延續著的希望,會引著農民不停地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然而,李滿罐原本生長著的希望,卻被他和帶著的收稅隊無情地掐掉了。在李滿罐的心里,像我這樣的鄉官以及代表的政府,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恐怕只有李滿罐最清楚。

不知怎的,付一方就突然對李滿罐的名字有了好奇,“李滿罐為啥叫滿罐呢?”說到李滿罐的名字,村長仿佛一下子來了精神,滿臉的皺紋都平了,“滿罐的名字,可有一番故事……”村長說,凡是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早先縣里有位滿書記。農民們最記得的,是他大會小會老講一句話,“讓農民壇壇罐罐都裝滿。”在這個貧困山區的農業縣當了近二十年縣長、書記的他,因此而得名滿書記。有一年,滿書記在黃崗村駐隊,當時就住在李家,也巧,李家生了個兒子,讓書記取名,滿書記笑哈哈地說,還是那句話,壇壇罐罐都裝滿,就叫李滿罐吧。后來,造反派批斗滿書記時,也給他取名“王滿罐”,會場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壇子罐子,一面用白紙寫著他的反動言論,一面用紅紙寫著打倒之類的標語。批斗時,要他深刻反省資產階級立場,他只說了一句:“農民翻身得解放,就得讓百姓得實惠,壇壇罐罐都裝滿。”于是,不等他說完,就有幾個人沖過來,把他架出了會場。滿書記歷史上是很紅的,當過解放軍的營長,就地轉業,落草為根,服務民眾。在處理他時,也就因為歷史上沒有污點,定性為階級立場不穩,就地下放勞動改造,留著一點余地。在農民的眼里,滿書記的道理是那樣簡單,那樣令百姓聽得明白,做得開心。滿書記后來“解放”出來,調到了行署,當了副專員。可在批小生產、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時,又遭貶職,被關在深山里一個管理犯人的勞改農場。再后來,到了1978年,滿書記就調到省里,當了副省長。

付一方這才想起,原來在改革之初,曾經響譽全省的王副省長———人們習慣稱他滿省長,曾經和李滿罐家有一段如此的佳話。雖然現在滿省長已經退休,但付一方覺得滿省長的話,說到了問題的點子上,把許許多多的道理都淺顯通俗成讓農民得實惠這樣一個理。想起自己在鄉鎮工作的這些年頭,付一方只覺得如此淺薄。他甚至感到,他無顏面對這位曾經在黃崗駐過村的老領導,更無顏去喊李滿罐這個普普通通的農民的名字。他覺得,這幾年的工作,對農民們的生存哲學,對李滿罐這樣渴望富足的農民的人生,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褻瀆。

付一方突然就生出了讓在南方當鎮長和開公司的同學來一趟的念頭,便對村長說,南方的同學要來看我,你家里準備兩個床位。

(三)

付一方和黨支部、村委會的幾個人,在村長家緊等慢等了三四個時辰,仍不見他南方的兩個同學。說好了上午十點鐘左右就到,可眼下已經是下午兩點了,還不見人影,付一方有些擔心了,叫村長的兒子開了那農用蹦蹦車,和村長一起去了黃崗子山口。

快到山口時,就見通往縣城的路上,一群人正在圍著什么,付一方一驚,莫準出了車禍,心里真后悔沒親自去縣城接人。等走近了,才看清有兩部小車在路邊停著,人群里有人推搡著,叫罵著。村長趕緊叫蹦蹦車停下,急沖沖地往前跑去,喊一聲,“滿罐,別亂來!”原來是李滿罐正帶著人在路上設卡收費。此時的李滿罐,左手握一根木棒,右手舉一個紙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黃崗收費站”,幾個同伙正扭著兩個穿西服的人,不停地喊著“交費,交費”,“每人五十元”。付一方走上前來,原來兩個被扭打的人,正是自己南方來的同學,此刻,衣服、頭發已經凌亂,那位當鎮長的同學,眼角下一片青紫,顯然是挨了打。那位開公司的同學,西服已經破裂,領帶正被一位農民扯著。

“你們把人放開。”

“先交錢,后放人。”

“滿罐,快把人放了!”村長把李滿罐拉到一邊,“這是鄉長請來的客人。”

“啥鄉長,我李滿罐不認得什么鄉長,就是縣長市長省長也得交錢。”

聽說是鄉長,兩位同學抬起臉,在一陣驚愕之后,幾乎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將近二十年沒有見面,竟在這樣的場合重逢,付一方覺得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人雖然是放開了,但兩位同學卻是滿臉迷惑,“付一方,你們縣上收費站可不少啊。”

李滿罐這邊聽到付一方的名字,猶如一根針扎進自己的腦袋。一年前,就是這個付一方,帶著收稅隊的人,逼死了他的女人,他原本是準備拼命大鬧鄉政府,找付一方討個公道。可村長和治安隊的人,硬是逼著他私下了結,不許告狀不說,對外還讓他講是夫妻鬧口角,自家女人才尋了短見。村長讓他收下了六千塊錢,可一條人命就值六千元?今兒個冤家路窄,我李滿罐倒正好了結這筆賬。李滿罐只覺得怒向膽邊生,舉著木棒就沖付一方打將過來。人群里有人喊一聲付鄉長,沒等付一方返過神來,棒子早已落在了右胳膊上,一陣鉆心的疼痛頓時布滿了整個身子。可李滿罐還正在氣頭上,雖然被村長和幾個人抱住,但那棒子卻不時落下,有一次竟橫掃到付一方的額頭,立馬就劃出一道傷痕。疼痛使付一方清醒了幾分,“你們把滿罐放了,是我欠著他的人命債。今兒個,你想怎么了結都行。”付一方顯得特別冷靜地走到李滿罐面前,示意村長把李滿罐放開。人群頓時靜下來。李滿罐就怒視著付一方,舉著木棒的手也就僵在半空中,鼓著的眼珠子使得眉毛都跳動起來,雙方都聽得見重重的呼氣聲,時間仿佛凝固了。大家都擔心李滿罐會情急之下干出莽撞事來。然而,人們擔心的事終究沒有發生。李滿罐重重地把手中的木棒一扔,人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你們還我女人,還我的家。”他就這樣使勁撕著嗓子喊一聲,便小孩子一樣地哭了起來。

人們僵持著,不知道是該安慰李滿罐,還是勸付一方。付一方真希望李滿罐手中的棒子朝著他的頭或者身體的其他部位打下來,而李滿罐的喊聲和哭聲,卻比打了他更難受。一個女人,一個家,這是一個農民要求自己生存權利的吶喊,這是一個要求討回人生原初欲望的吶喊。面對這樣的吶喊,付一方無言以答。此時,黃崗子山就站在他的面前,高低不平的黃土高原就橫亙在他的面前,碧藍的天空云彩就那樣飄動著,而付一方回答不了山,回答不了土地,也回答不了天空。一個農民,甚至在他看來可以稱作無賴的農民,把多少個世紀都極為簡單的生存主題喊了出來。

李滿罐被幾個人勸著拉著上了蹦蹦車,付一方這才和兩個同學寒暄幾句。雖然經過這一場鬧劇,但兩位同學堅持要到黃崗村,去和付一方敘敘舊,車子也就開到了村長家。付一方和幾位村干部陪著兩位在村長家吃了飯,見天快黑下來,付一方便說,“我還是送你們到縣城的賓館住吧。”兩位有點生氣,說老付拿他們不當同學看。付一方也就不客氣,講明請他們來黃崗,是想讓兩位來自開放地區的同學幫助出出主意,合計合計黃崗村脫貧致富的門道兒,等黃崗村的百姓真的得了實惠,他付一方心甘情愿到同學的公司當打工仔。付一方就說了讓農戶養新品種羊和搞大棚種植的事,沒想到兩位同學一下子來了情緒,原來開公司的同學做羊毛生意是他的一個主業,而當鎮長的同學則說,他們鎮農工商貿易公司在不少地區做著把新鮮蘑菇直接發送到港澳和海外的生意。兩位同學當下就決定,由他們出資,給黃崗村每戶農民發二十只新品種羊羔,愿意多養的多發,愿意搞大棚種蘑菇的,原材料和種子錢也都先墊上,獲得效益后再結算。村長和村干部高興得連嘴都合不上,忙不停地給兩位同學倒水,點煙。大家算下來,得投資十多萬,感覺像是拿著燙手的山芋。付一方說:“丑話說在頭里,過去政府搞扶貧,發下來的救濟款,農民兩頓酒就喝光了。你們得有個思想準備。”兩位同學也就哈哈一笑,“不新鮮,不新鮮,以往在別的地區也遇見過,但農民從心眼里是愿意致富的。”幾位村干部也就討論著如何把這件事盡快向群眾說了,讓各家各戶有個準備。

兩位同學說要陪付一方在外面走走,出得門來,反而都沉默了。當鎮長的同學知道付一方此時的心情,“老付,咱們都是做鄉鎮工作的,難歸難,但看見那些農民,感到不做點事不行。”付一方說道:“你現在知道我為啥不去南方。不少鄉鎮常常是幾個月發不出工資,有的鄉鎮干部都背著糧食到政府上班。憑良心,憑良心啊。”開公司的同學說話顯然有情緒:“一方,上大學時你是班上的佼佼者,沒想到如今……老婆離了,職務降了,不說了不說了,你把這村駐完,到南方去,年薪二十萬對你都不高。”付一方聽到這里,就連連擺手,“我想,把這村駐了,對自己也該有個認識了。”

話說到這兒,大家也就算交底了。付一方朝遠處的黃崗子山望去,那山,在夜色中,像是畫家濃重的一筆,起伏的山脊,勾出與夜空相接的波浪式的曲線。

(四)

黃崗村的村民大會開得很是熱鬧。二百多男女老少,坐在村長屋前的空地上,議論著分羊羔、種蘑菇的事。在大家看來,不拿錢就能得到羊羔,這不是跟政府發救濟糧、扶貧款一樣的好事。再說,羊也是好養的牲畜,放在田間地頭,讓它吃草就成。而愿意搞大棚種蘑菇的農戶卻不多,農民們覺得天天拾掇,太麻煩,不自在。但也有幾個農婦愿意嘗試,加上村干部帶頭,也算有點規模。村民會開得正熱鬧時,鄉農技站來了一位叫丁興的年輕人。付一方這才對大家說道:“養特種羊,搞大棚種植,如今得講科學。鄉農技站給黃崗派來一位大學生。現在是市場經濟,講有償服務,我建議村委會和他簽個合同,把責任和利益寫幾條,也有個遵循。”正說著,人群中有人大聲喊一句,“付鄉長,那滿罐的羊誰管,他搞不搞大棚?”人群里發出一片笑聲,有人開始小聲議論李滿罐死去的女人和家里的事。付一方感到胸口一陣發緊,他壓了壓發澀的嗓子,“鄉親們,滿罐家的境況,我付一方是欠著債的。這次到黃崗,也算是我向滿罐和各位鄉親贖罪。他家的羊和大棚就暫時由我來管吧。”村長站起來想說點什么,被付一方攔住了。付一方真想對鄉親們再說幾句熱心話,可就是張不開嘴。看著三三兩兩離去的人們,付一方就靜靜地坐在那兒,腦子里一片空白。等人都走完了,他才對村長說,“滿罐,滿罐……”村長有點摸不著頭腦,付一方這才拍拍腦袋,哦一聲,原來,他是想起了滿書記的那句“壇壇罐罐都裝滿”的話。我為什么就沒有勇氣向鄉親們講講這句話呢?付一方內心里不斷地責問著自己。

羊羔發到了農戶,人們就壘起了羊圈,有幾家也開始建大棚。黃崗村的早晚,便多了吆喝聲,多了相互的問候聲,多了拖拉機和蹦蹦車來來回回的突突聲,多了女人喚男人和小孩幫忙拾掇農活的喊叫聲。黃崗子山上的太陽,照樣每天升起又落下,山埡口的晚霞,也照樣給農家的炊煙,襯上一幅鮮亮的底色。

只是付一方的日子過得有些難挨。李滿罐不落家,那二十只羊就成了付一方和鄉農技員小丁的負擔,兩個人還要自己做飯。每天早晚,付一方就趕著那羊群,走上黃土高坡,趕回李滿罐的家。遇上羊不聽喚,任憑付一方急得跑前跑后,也照樣攏不住。有一次刮大風,羊群眼看就要跑散,付一方急得干脆把鞭子一扔,坐在了山丘上,想抽煙卻又點不著火。幸好村長趕來替他解了圍。

“鄉長,你看這羊是不是……”村長吶吶地。

“滿罐會回來的。”

李滿罐隔天還真的回來了,只是后面跟著縣公安局的人。原來,李滿罐又闖下了麻煩,把縣工商和公安聯合執法的車給攔了,這等于撞到了槍口上。縣公安局的同志聽說付一方在黃崗駐村,直接把人送來。李滿罐的手被反銬著,只有右腳穿只解放鞋。他們從村子里走過時,不少人就跟了上來,村長邊跟著邊求情,“公安,把銬子松了吧。”公安就老大不高興,“人跑了,你負責?”。李滿罐滿不在乎,“我跑什么呀,一個光棍大老爺,蹲在局子里,一天三頓有人管,多自在。”付一方出來,原來是剛從鄉鎮調上去的新任公安局長,多年的同事,話自然說得平和些。“老付,人我交給你,可別再上路收費了,前幾天攔了縣領導,要不我們也不好交差。”付一方連連賠著不是,并保證不再發生此事,公安局的人也就走了。李滿罐嘿地一聲進了屋,村長跟進去,“滿罐,你也該知好歹。付鄉長正為咱黃崗調整著產業結構哩。每戶分了羊羔,說是開春一只就能賣三幾百哩;你家的大棚也建了,蘑菇也長出來了。”村長不停地勸說李滿罐回家好好過日子,不要再讓付鄉長費心。

李滿罐被說急了,便冒出一句,“我這還不都是他姓付的逼出來的?”

付一方沉默著。許久,叫大學生小丁去雜貨店買兩瓶酒和下酒的菜來。酒菜買來了,付一方找張報紙往桌子上一鋪,對李滿罐說:“滿罐兄弟,今兒個我和村長請你喝酒。喝好了,你明天留下,放羊、建大棚,喝不好,你還照樣上路收費,出了事我付一方替你坐局子。”付一方把一瓶河西大曲往李滿罐面前一放,自己拿一瓶,桌角上一磕,瓶蓋就開了。他也不看李滿罐,舉起酒瓶,一股腦兒喝下去。見這勢頭,村長說回家讓女人炒幾個熱菜端來,臨走時,用手捅一捅李滿罐。李滿罐也不搭理,把身上的藍布外衣一脫,抄起酒瓶,就喝下去一半。“村長,再帶兩瓶酒來啊。”付一方又抓起酒瓶,“滿罐,干了,”舌頭就有點不聽使喚了,“你、你真行,比老弟我強。憑你這酒量,可、可以當鄉長。”“付副鄉長,不瞞你說,我祖輩上還真有人當過政府的官哩。我爺爺,早先邊區政府時,是區里的會計,就因為貪了五個大洋的農業稅,叫群眾告了,被政府殺了頭。我父親當過公社民政員,六二年經濟困難,上邊發救濟,他收了人家一瓶酒、兩包煙,就被開除了公職。你說那時候,管官的規矩咋個就這嚴呢。現在,你們干部,帶著收稅隊,坐著車收費,老百姓交不出,就扒房子,拉豬趕羊,照那規矩,還不都、都得殺頭。更不用說你、你們用老百姓的錢吃喝嫖賭,包女人……”李滿罐停下來,歪著頭看著付一方,“你知道老百姓咋個說你們干部?過去西北有二馬,欺壓百姓,現在村村鄉鄉有二馬。黃崗村就有。他村長,今天要交人頭稅,明天要交屠宰稅,我都屠宰他媽啦。不交,就去他家承包地干活。他村長、就像是地主。”

付一方的脖子已經通紅,說話斷斷續續,“滿罐,你女人是我逼死的,你恨我,也沒用。我、我也跟你一樣,沒了女人。你的女人死了,我的女人跑了。我們都是光棍。我要讓你,再找個女人過日子。咱兄弟倆把這幾十頭羊養好,把蘑菇種好。到了春天,女人就會來。你相信我,滿罐,女人會來的。”李滿罐也就附和著,“付老弟,你說的在理。從明天起,我不上路了,我放羊。可我還是記著你,是你逼死了我女人,散了我的家。”

這一夜,風靜月明,兩個喝得濫醉的人,就躺在李滿罐家的土炕上,打著很響的呼嚕,說著斷斷續續的夢話。付一方說的是“壇壇罐罐、裝滿……”李滿罐則不時地叫著“女人,女人……”靜靜的山村,偶爾傳來幾聲狗叫,遠處的黃崗子山,就在這斷斷續續的叫聲中,迎來了東方升起的一輪太陽。

(五)

快到年根時,南方的公司在縣上設了辦事處,派人到黃崗村收購特種羊和大棚里的蘑菇。幾輛大貨車開到黃崗村時,全村人的目光都被那車子拉直了。在咩咩的叫聲中,農民們數錢的手有些發抖,一位上了年紀的大爺,拿著四千塊錢,直嚷著要找村長,“這錢公家還收不?”待村長反復講了幾次,才放心地揣進口袋。老大爺剛走出人群,又折回來,找到公司的人,要用那錢再買羊羔。公司里的人于是大聲說,明年一開春,就把羊羔拉來。幾家搞大棚種蘑菇的,每畝地又多收入幾百元,于是,就有的人后悔當初沒有建大棚,找村長立馬要建。黃崗村人致富的欲望,似乎隨著羊和大棚里的蘑菇一樣生長著。

人們沒有看到李滿罐。此時的李滿罐,正蹲在屋后的羊圈,望著那白白的羊發愣。一年前,付一方和收稅隊的卡車,輾碎了他的生活,而一年后,這破碎的生活又仿佛萌出了希望,他有了羊群,他的大棚一季就有了近千元的收入。他還接回了女兒,屋子里又有了銀鈴一般的笑聲。在黃崗村人的眼里,他也不再是個懶漢,有人甚至議論下次村委會換屆時,要薦他當會計。他雖然只上過兩年初中,但越來越喜歡看付一方從鄉政府帶來的報紙。他甚至答應女兒買一個彩電,那是他女人在時一直念叨的奢望。他還記恨付一方,但總感覺沒有更多的理由。他覺得與付一方有了一些兄弟的情分,吃喝說笑,并不見這個政府的官兒與自己有太大的不同,他甚至和李滿罐講葷笑話,講想女人的心思。講著講著,倆人都沉默了,知道這是一個很痛的傷口。

晌午時,付一方從鄉里回來,見李滿罐在羊圈前怔怔的,“滿罐,該賣羊了,公司的人就要走哩。”“聽說每只羊除去本,凈賺二百塊。這下,你可以買彩電了。”沒有回聲,李滿罐抓著自己的頭發。

“咋的,患頭痛啦?”

“付、付鄉長,羊不賣了。”

“到手的錢不要?”

“那我留下三只,”李滿罐悶悶地說。

付一方的心一陣緊,不再說話,默默地走向羊圈。眼前,便幻出一個女人和三只羊的景象。

黃崗村有了變化,就在鄰近的村子有了影響。鄉里還專門組織各村到黃崗學習開展家庭養殖的經驗。有一次,縣里分管農業的副縣長,由鄉黨委書記陪著,找到付一方,肯定了付一方在黃崗工作的成績,同時告訴他,縣里已任命他為農委副主任,希望他盡快報到。付一方正想說幾句,被鄉黨委書記拉到一邊,“老付,雖說是排第八的副主任,但畢竟進了城。對你的安排,領導也是反復考慮才定下來的。”付一方覺得心里有些堵,“我不想進城。”“老付,縣委組織部已經定了鄉里班子換屆的事,你就聽我一句吧。”“我想在黃崗再呆一陣。”“那過幾天我派車來接你。”送走了副縣長和鄉黨委書記,付一方腦子里空空的,就想到村里走一走。已是隆冬,但只下過一場小雪,北方的冬天也不寒冷了。付一方不太喜歡人們說的暖冬,覺得如果不冷,那還叫什么冬天呢。該凍死的不凍死,該生長的也會生長不好。望著黃崗子山腳下農戶們建成起的大棚,付一方的心里似乎有些安慰,至少暖冬對黃崗村的農民還算有些好處。

回到李滿罐的家,已是晚飯時分。沒想到李滿罐已經把飯菜做好了,桌子上還擺了一瓶酒。李滿罐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但只是望著付一方。他把兩個碗分別往付一方和自己面前一放,默默地倒酒。這當兒,村長帶了幾個人來,沒進門就高聲嚷道,“付鄉長,賀喜賀喜。”村長手里提著兩瓶酒,“付鄉長要進城當官,大伙來送行。”正要忙著倒酒時,付一方卻說,“我想和滿罐喝幾杯。”村長見付一方不太高興,也就自找臺階:“改日改日。”

李滿罐也不看付一方,“你進城,村長高興。”

“你不高興?”付一方問。

“我也高興。”李滿罐答道,“你可以找一個城里女人。”李滿罐的聲音有些發澀。

付一方端起的碗又放下,“開年多要點羊羔。房子翻新時,建個大點的羊圈。大棚就別種了。”

“我種。”李滿罐固執地說,就端起了碗。

此刻,付一方心里就有了一種黃崗子山一般沉重的不安和慰藉。他定了要在黃崗再住一陣的心。

村長三天兩頭地問付一方啥時候上縣里,而村民們卻似乎對村里的事有了議論的心情。村委會將要換屆,還要選舉鄉人大代表,大家的心甚至有點燥熱。在鎮上擺攤的張二黑,這個當過三年兵又是黨員的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臉的虎氣,回到村子里,當著村長的面,拿一本土地承包的什么法律,要討回被村長收去租種的責任田。他甚至公開提出,村委會換屆時,他還是要參選的。三年前,張二黑曾是村委會主任候選人之一,并且發表了富有鼓動性的演說,吸引了不少年輕人找他說話。臨到選舉時,村里就有人傳出話來,說原來張二黑在部隊上因頂撞領導挨過行政處分,恐怕是不好選的。這樣,張二黑的選票也就捺下不少。這次張二黑又要參選,不少人就又有點動心。幾天之后,村委會中原來就有的理財小組,竟提出了向群眾公開賬務的要求。有幾個農民,甚至讓村長退回他們多交的什么屠宰稅、人頭稅等等。村長就來找付一方訴苦,那意思是希望付一方支持。付一方笑著說:“如今這村官也不好當了,可村委會組織法里都規定著,你也該學著當哩。”村長臨走時,說一句:“付副鄉長,滿罐的事我可是幫了忙的。”

(六)

村委會換屆時,黃崗村果然就出了問題。鄉里內定的老村長落了選,而擺攤的年輕人張二黑卻選上了,李滿罐則被村民推薦當了理財小組組長。選舉鄉人大代表時,黃崗村是一個選區,要選一名鄉人大代表,村民們竟把李滿罐選上了。這就完全打破了人們習慣的格局。以往都是村支書兼著村長,而支書兼著村長自然要當人大代表去鄉里議事。黃崗村出的問題,在本村的百姓中好像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而在鄉里、縣里引起的震動卻很大。先是鄉里來了一個黨委副書記,和付一方談話。接著,派來的工作組宣布選舉結果要由上面定,村里的工作仍由老村長主持。考慮到李滿罐當鄉人大代表并不影響大局,工作組也就不好再作變動。老村長說:“就讓李滿罐撿個便宜吧。也就是開一天的會,吃頓饅頭,舉次拳頭,一年里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他還得聽我村長的。”

縣里、鄉里找付一方談話時,有兩個問題談得氣氛不好。談話人說:“張二黑當了村長,當不了支書,與上面的要求不符。”付一方說:“群眾公認,支部改選時可以推選他當支書。”談話人說:“那要是選上不是黨員的村長咋辦?”付一方說:“群眾公認,組織上可以考慮培養入黨。”談話人說:“可組織上沒有這規定。”付一方說:“規定是人做的,要適應變化。組織工作也得與時俱進。”談話進行不下去了,工作組的人只好請付一方暫時離開黃崗村,算是回避一下。

付一方離開黃崗村的那天早上,李滿罐的屋前圍了不少群眾。大家也沒有作什么特別的表示,倒是村長提了一袋新鮮的蘑菇,讓車子捎上。付一方進去提行李時,李滿罐踢了件什么東西咣當直響。付一方說,“滿罐兄,你到城里看我時,送我件禮物。”“送啥?”“一個裝糧的罐子。”李滿罐腳下就又踢了一次,發出更大的響聲。付一方就出了門,上了車。車子就開出了黃崗村,開到了黃崗子山口。此時,黃崗子山就迎著升起的太陽,展現自己的脊梁,吐著冬日里沉重的呼吸。

春節過后,鄉里就開了人代會。付一方雖然不是鄉人大代表,但他得在會上履行辭去副鄉長的手續。組織部希望付一方提出書面辭職,由工作人員在大會上宣讀。但付一方覺得,畢竟在鄉里干了多年,還是應該親自去一趟,也算是向代表們有個正式交待。

按慣例,鄉人代會也就一天,上午聽代理鄉長的政府工作報告,下午表決報告,選舉鄉長副鄉長,晚上代表們聚個餐,熱熱鬧鬧喝頓酒,大會也就順利閉幕。可這次人代會卻出了大事。先是代理鄉長的政府工作報告差點沒通過,接下來的選舉,就更是出了怪事。付一方的辭職報告代表們先是過了,但選舉新一任鄉長時,卻又聯名把付一方提為鄉長候選人。組織部和鄉里的領導開了緊急碰頭會,決定暫時休會,把情況弄清楚,再做工作。一查,原來是李滿罐聯合十位代表提的名,縣鄉兩級的官員們就分頭找那十名代表談話,那語氣自然就很重,“為啥同意付一方辭職,又要選他作鄉長,人代會難道是兒戲?”聯名的代表就說,“我們是同意他辭去副鄉長,想選他當正鄉長,沒拿大會當兒戲。”官員們就更嚴厲,“是不是付一方鼓動你們?”代表們也很坦然,“付一方在黃崗駐村,幫助農民養羊、種大棚,老百姓得了實惠,縣上都宣傳過,我們用不著誰鼓動。”既然代表們誰都不愿意撤回提名,那就只好做付一方的工作,讓他本人不接受提名,這場風波自然也就平息了。

組織上的人把付一方請到一個單獨的房間,很鄭重地講了意見。好長時間,付一方沉默著,使勁吸著煙,領導也就耐心地等著。付一方起得身來,笑一笑,組織上以為他同意了,可付一方卻說:“我在黃崗村當了幾個月農民,體會很深。我確實想再當一次鄉長。”聽到付一方的話后,縣里鄉里的同志就張大了嘴,就用非常嚴肅的口氣,向付一方強調了組織紀律,同時,也就用很快的方式,向縣里作了匯報。縣里也緊急開了會,作出兩點答復:第一,盡量做每個代表的工作,讓他們理解組織意圖,爭取完成選舉任務;第二,如果代表們堅持,選舉照樣進行,應尊重選舉結果,至于以后,還是可以采取組織措施的。

第二天上午,會場里顯得很莊重,投票開始前,主席臺上的幾位領導都講了話,希望代表依法履行職責,投好神圣一票。投票開始了,代表們則很輕松,說著笑著就把票投進了票箱。監票人清點選票,工作人員忙著統計,不一會,就把選舉結果交給鄉黨委書記,書記又很快交給了縣里的領導。縣領導反復認真地看了,又遞回給了鄉黨委書記。于是,很安靜的會場,便響起了宣布的聲音:付一方得票,58張;代理鄉長某某某,得票32張。付一方當選為鄉長。一陣掌聲之后,付一方才從臺下的列席位走上主席臺,深深地向代表們鞠了三個躬。見付一方要下來,有人喊道:“付鄉長,你得給大伙說幾句。”付一方也就站住了,不知該不該講。在大家的等待中,他聲音有些顫抖:“從前縣里有位老領導,總是講讓農民壇壇罐罐都裝滿,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如今上上下下講代表人民群眾,就更得讓老百姓得實惠,讓干部真心為群眾服務。”人們還靜靜地聽著、等著,可付一方講完了,就走下了主席臺。

此時,會場外,有幾輛公安的車停著,快要散會時,臺上的縣領導和鄉里的同志小聲商量幾句,就見鄉黨委書記走到付一方面前,說一聲,“老付,你留下。”付一方抬起頭來,迎面看見黃崗村的村長,正和幾位公安說著話。

付一方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會場里,只有李滿罐一個人還靜靜地坐著。

付一方就回過頭來喊道:“滿罐,別忘了送我的東西。”

李滿罐大聲應道,“我記著哩。”

寫于2002年7月

作者簡介:

施友松,男,1959年出生,湖北洪湖人。曾在部隊當過戰士、指導員、參謀、干事、學員、教員,中央黨校理論部1986級碩士研究生。1995年轉業,現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聯絡局工作。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孟亞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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