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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去

2003-04-29 00:00:00
北京文學 2003年2期

農民王有亮用打工掙的錢買了一臺彩電,可在回鄉(xiāng)的公共汽車上他被當作小偷抓了起來。整整一天的時間里,他在車站經歷了怎樣的劫難?他得救了嗎?

有一個農民王有亮,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他住在臭氣哄哄的工棚里,每天主要的工作是搬磚。樓一天一天高起來,王有亮裹在手絹里的工錢也一點一點厚起來。在那座樓完工的晚上,他摸了摸懷里鈔票的厚度,決定用這筆錢去商場里買一臺彩電,抱著它回一趟鄉(xiāng)下。

第二天,王有亮早早地起床,換上了最干凈的衣服,穿上了在地攤花二十塊錢買的皮鞋,還刷了一次牙。牙雖然白了,可是刷出了血。王有亮覺得這是值得的,不能讓商場里的售貨員笑話他。王有亮知道城里人看不起他們這些打工的農民,雖然嘴上不說,但是他們心里這樣想。

王有亮去了離工地最近的那家大商場。平時,王有亮和工地上的人們只能遠遠望著它,卻從來沒有進去過。但今天王有亮身上帶著準備在這里花掉的錢,所以他昂首挺胸地邁進了商場的門。

商場的一層很大,大得一眼望不到頭。王有亮聽到有音樂響,四處被燈光照得比外面還要亮,心想彩電應該在這層賣。王有亮于是一路看過去,可是他連彩電的影子也沒有看著。王有亮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姑娘站在柜臺后賣化妝品。王有亮有一點累了,同時有一點焦急,站在柜臺前,想自己應該往哪里去。

喂,你站開點,別擋在這里。柜臺里的姑娘對他說。王有亮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走上前去,笑容滿面地說,小姐,請問彩電在哪里賣?

柜臺里的姑娘模糊地指著樓梯的方向說,那里有牌子寫著。

小姐,王有亮進一步說,我不認識字。

柜臺里的姑娘說,原來你不認識字。三層,三層有各種各樣的彩電,你隨便挑。

王有亮說,謝謝,謝謝。

王有亮轉身向樓梯口走。他聽見柜臺里的幾個姑娘輕輕的笑聲。他想,多虧我說了小姐和謝謝,要不她一定瞧不起我,也不會告訴我彩電在哪里賣。

王有亮抱著裝彩電的箱子上了去鄉(xiāng)下的公共汽車。他掏出八塊錢來買車票,但是賣票的小姑娘說,不行,還得買一張。

王有亮不明白,說,我只有一個人,為什么要買兩張車票?

小姑娘拍拍王有亮身前的箱子,說,這個,也得買票。

王有亮笑了,它又不是個人,它買什么票?

小姑娘說,它確實不是人,可它占的地方比一個人還要多,我相當于少賣了一個人的票。

王有亮看看并不擁擠的車廂,說,你怎么會少賣了一個人的票呢?這個箱子也沒有占座位,我只是把它放在過道里。

小姑娘說,占在過道里和占一個座位一樣,過道里也可以賣站票,也是八塊錢。

王有亮說,可過道里是空的,沒有人買站票,今天人不多。

小姑娘不耐煩了,提高聲音說,你怎么這么多廢話,這是站里的規(guī)定,這么大的箱子和人一樣要買票。

王有亮也提高一點聲音說,哪里寫的規(guī)定?你把規(guī)定拿給我瞧瞧。

小姑娘被王有亮氣得身上發(fā)抖,可是身邊又找不出寫在紙上的規(guī)定,從來沒有人要求看這個規(guī)定,小姑娘也就從來不帶在身上。小姑娘說,你要是不想坐車,你現(xiàn)在就給我下去。

王有亮說,你要是能拿出規(guī)定,我立刻就下去。

車廂里的人都笑起來,王有亮環(huán)顧一眼車廂,說,你不能這么容易就把我攆下去,你拿出規(guī)定來。

小姑娘沒有辦法,就說,那好,你要是不買票,咱們就不發(fā)車,看看誰著急。

正在這時候,車廂里上來一個人。這個人長得和麻稈一樣細,可是他的胸前掛著“車站治安”四個字,所以他威嚴地站在車廂前面,眼睛向車廂里一掃,人們立刻就安靜下來。

麻稈看見了王有亮的箱子。他兩只手插在褲兜里,走到箱子面前,用腳尖碰了碰箱子,說,這個東西是誰的?

王有亮說,別踢,這個箱子是我的。

麻稈看著王有亮,說,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

王有亮說,彩電,我剛剛買的彩電。

麻稈說,彩電?在哪里買的?

王有亮說,新都商場。

麻稈說,買這個東西你花了多少錢?

王有亮說,一千多塊錢,挺便宜的。

麻稈繼續(xù)問他說,什么牌子的?

王有亮被問住了,他記不住自己買的是什么牌子,所以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我覺得好就買下了。

麻稈說,你連什么牌子都不知道?你有發(fā)票嗎?

王有亮說,沒有發(fā)票。我要發(fā)票有什么用?

麻稈聲色俱厲地說,發(fā)票也沒有,你這東西從哪里弄來的?

王有亮說,這是我用錢買來的,你不要管我這么多。

麻稈從褲兜里抽出一只手來,指著胸前的四個字說,看見了嗎?我是車站的保安,我就是要管你。你這東西來歷不明,你跟我下車。

王有亮這時候慌張了,用兩只手緊緊按住箱子說,這個彩電是替我外甥捎的,我得給他帶回去。

麻稈看著王有亮的樣子,想了一會兒,緩和了語氣說,那好吧,就算是你外甥的,你跟我到站里登記一下,登記完了你再走。

王有亮想要不要抱著電視機,麻稈說,把這個東西也帶上。

王有亮抱著箱子下了車。他和麻稈剛剛走到車站大門口,聽見身后的公共汽車一陣轟響,等他轉過頭來,汽車已經開走了。賣票的小姑娘還朝著他幸災樂禍地揮了揮手。

王有亮沮喪地想,等到下一班汽車,回到家里就天黑了。

王有亮抱著沉重的箱子上了車站四樓的一間辦公室,他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墻腳。麻稈把門掩上,對辦公室里那個正在喝茶水的人說,周科長,這個人買電視機沒有發(fā)票。

王有亮不明白麻稈為什么總要提起發(fā)票,他對周科長說,這個彩電是我在新都商場買的,我買東西從來不開發(fā)票,我用不上。

周科長聚精會神地看著王有亮,然后問他說,你是哪里人?

王有亮說,我是良山北洼人。

周科長疑惑地說,那你到城里來干什么?

王有亮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我家里沒有多少地種,種地的錢還不夠我交給村里的。

周科長說,我看你挺有錢,你還能買得起彩電。

王有亮想起對麻稈說過的話,笑著說,這是我外甥讓我替他捎回家的,我沒有錢。

周科長搖著頭說,不對,我看你挺會賺錢,你可以去偷。

王有亮嚴肅地說,這是哪里話,我再窮也不會去偷人家的東西,我是本分人。

你放屁!周科長使勁一拍桌子,說,我看你就是小偷,還拿故事來騙老子!老子不會上你的當,你老實交代,這個東西從哪里偷來的?

王有亮想不到周科長會這樣說話,他漲紅了臉,說,你不能誣賴好人,你憑什么說我是小偷?

你的嘴還挺硬,周科長說,和我搞對抗,不給你動家伙你不會招供。

麻稈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根木棍來,在王有亮眼前晃了晃,又用它拍了拍王有亮的肩膀,說,趕緊交代,省得你身上疼。

王有亮不敢再辯解了,他想他們一定會毫不客氣用木棍來打他,就說,我今天不拿它了行不行?我把它放在你們這里,等我明天拿發(fā)票來換。

周科長說,你夠狡猾,你以為我會讓你溜了嗎?你給我靠墻站好!

王有亮轉過身去,站在墻腳那里,然后回頭說,周科長,我確實沒有偷東西。

周科長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對著王有亮的屁股踢了一腳,說,死不悔改!你還偷了什么東西,都給我乖乖地掏出來,留下一樣,我就踢你十腳。

王有亮覺得一股鉆心的疼痛從腰那里傳過來。他身子不敢動彈,兩只手伸進衣袋里向外掏東西。他掏出了半盒兩毛錢的香煙,一盒火柴,一張準備用來上廁所的破報紙,還有一塊手絹,里面裹著剩下的二百塊錢。

周科長說,你還真能偷,幸虧沒讓你跑掉。

王有亮忍住疼痛,說,周科長,我是土地局建筑隊的民工,麻煩你去問問我們隊長,他知道我規(guī)規(guī)矩矩,從來不偷東西。

周科長說,你還是不老實。我現(xiàn)在沒時間問,老子現(xiàn)在有事,過會兒再來審你。

周科長吩咐麻稈說,先把他銬起來。

麻稈從抽屜里拿出一副手銬來,把王有亮銬在暖氣管子上。王有亮的手腕被勒出一道深深的紅印,他看見周科長和麻稈走出辦公室,從外面鎖上了門。

王有亮蹲在暖氣片的旁邊,把腿都蹲麻了,卻不能活動一下。裝著彩電的箱子和他一樣,在墻的另一邊蹲著。王有亮看著它,注意到天色越來越暗,直到他看見外面的燈光亮起來,周科長和麻稈不知是從哪里回來了。

王有亮對周科長說,您回來了?我想上一趟廁所。

周科長坐在辦公桌后面的轉椅上,慢騰騰地點著一根煙,說,你上廁所干什么?

王有亮說,我一下午沒有上廁所了,我快憋不住了。

周科長笑了,對麻稈說,他要尿褲子了。

麻稈也笑了,說,那也得憋,不交代就讓你尿在褲子里,拉在褲襠里。

周科長收起笑容,站起身來,又踢了王有亮一腳,說,你跟老子玩花樣!我剛才問了,建筑隊根本沒有你這么個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我們都摸得清清楚楚,老實交代,老子給你一條出路。

王有亮被周科長踢得“啊喲”叫了一聲。

周科長奇怪地說,你還敢叫?

王有亮說,周科長,我真的沒有偷東西啊。

麻稈生氣了,上前打了王有亮一個響亮的耳光。王有亮聽見耳朵里“嗡嗡”地響,好像蒼蠅叫。麻稈又拿起那根木棍來,在王有亮胸前捅了幾下,捅得王有亮喘不上來氣。王有亮不再說話,他覺得自己的骨頭像是要散架,肚子里的尿水也控制不住了。

王有亮喘了幾口氣,說,你們讓我上一趟廁所,別尿在你們屋子里。

周科長說,你連尿都快被嚇出來了,可見你多么心虛。上廁所可以,你交代完了就讓你上廁所。你抓緊交代,尿也得憋住,弄得老子辦公室臊哄哄的,老子讓你把尿喝了。

王有亮說,我要是交代了,你們放不放我走?

周科長想了想,說,你要是態(tài)度好,情節(jié)也不嚴重,倒是可以商量。

王有亮低著頭,說,我從哪里開始交代?

麻稈取出紙和筆。周科長說,你先說說這次偷了多少錢?

王有亮似乎回憶了一下,然后說,一百塊錢。

周科長說,一看你就是個慣犯,現(xiàn)在還跟我打馬虎眼。明明從你身上搜出二百塊錢,另外一百塊錢從哪里來的?

王有亮說,那一百塊錢是我打工賺來的,我自己身上也帶著錢。

周科長又一拍桌子,放屁!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偷了五百塊,那三百塊被你弄哪里去了?

王有亮頭垂得更低,說,被我花掉了。

周科長說,怎么花的?

王有亮說,讓我想想。

王有亮一邊想,一邊說,我坐了出租車,還去錄像廳看了錄像,在飯館里吃了一頓飯。

周科長說,那也花不了三百啊,你還干什么了?

王有亮不知道自己還干了些什么,說,我,我還去洗頭房按摩去了。

周科長和麻稈愣了一下,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喘不上來氣。

周科長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說,你還敢嫖妓?

王有亮對自己的說法很后悔,急忙辯解說,沒有沒有,我就是做了按摩,我沒有嫖妓。

周科長感嘆地說,算了,相信你也不會嫖妓。

王有亮舒了一口氣。周科長說,那電視機從哪里弄來的?

王有亮抬起頭,說,那是我外甥讓我給捎回家的,他……

周科長似乎沒聽清他的話,說,你再給我說一遍?

王有亮又垂下頭來,說,是我和我外甥偷的。

周科長這回聽清楚了,說,怎么偷的?

王有亮說,你讓我再想想。

王有亮想了大半天,周科長和麻稈都等急了。麻稈用筆敲著桌子說,你快點說啊。

我和我外甥在一家商店里,看見一個男的買彩電,王有亮慢慢地說,我們就一直跟到他家里,在外面盯著。后來,那一家人都出去了,我就在外面望風,我外甥去撬的門。我想趕緊把彩電搬到家里去,就到車站來坐車,沒想到被你們抓住了。

周科長點點頭,說,你外甥叫什么名字?

王有亮又抬起頭來,說,他叫張光,在市政二公司打工,你們可以馬上去找他。

我們找不找他用不著你管,周科長說。他轉過頭來問麻稈,筆錄記好了嗎?

麻稈說好了。周科長拿過那張紙來,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紅色的印泥,舉到王有亮眼前,說,你在上面按個手印。

王有亮看著那張寫滿字的紙,說,我不能按手印。

周科長說,你招都招了,手印為什么不能按?你的手金貴嗎?

我不能按,王有亮看著周科長和麻稈,眼睛里流下了淚水,說,我管你們叫爺爺。爺爺,我不能在上面按手印,按了手印,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周科長說,叫爺爺也不行,你必須按。

麻稈走過來,緊緊地握住王有亮的手腕。王有亮使出所有的力氣,把手握成拳頭。麻稈使勁地掰他的手指,王有亮的力氣一點一點的沒了,只堅持了一會兒,就被麻稈掰開了手指。麻稈說,你還他媽的挺有勁,然后把王有亮的大拇指伸進印盒里,狠狠地按了一下,又在那張紙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周科長說,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上廁所了。

麻稈打開手銬,拉著王有亮去廁所。走到廁所門口,麻稈把王有亮向里面一推,說,你自己進去,撒完尿趕緊出來。

王有亮走到便池邊,用那只沒戴手銬的手去解褲門,卻怎么也解不開。他那只戴手銬的手向后面虛無地僵硬著,仿佛有誰還在拉著他。這時候,王有亮想起麻稈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于是他兩只手一起解開了褲門扣。他低頭看著自己解手,同時看著手銬在手腕上微微地晃動。

王有亮撒完這泡尿,很想在廁所里多呆一會兒,可是麻稈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外面催促他,他只好走出廁所。麻稈拉住手銬的另一端,說,磨蹭什么,你想跑嗎?

這時候,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說,喂,你銬著那個人干什么?

麻稈看見那個女人站在辦公室的門口,這是他的女朋友。麻稈非常高興,拉著王有亮走到她身邊,說,你怎么來了?抓住一個盜竊犯。

女人看著王有亮,說,他偷什么了?

麻稈把女友領進辦公室,指著放在辦公室墻角的箱子說,就是這個,電視機。你坐著,我給你倒杯水。

麻稈的女友注意到王有亮的嘴唇干得裂開了,一定是很久沒有喝水了,就對麻稈說,你給他也倒一杯。

麻稈看看王有亮,笑著說,算你運氣好,我就優(yōu)待你一杯水喝。他放開王有亮的手,去辦公桌上拿暖瓶倒水。

王有亮轉過身,拼命地向樓下跑。

周科長被王有亮出乎意料的舉動弄得一愣,說,你他媽還敢跑!起身去追王有亮。麻稈也顧不得給女友倒水了,同周科長一起追下去,一邊追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你這是找死啊,你這是找死啊。

王有亮沖出樓門,跑到了大街上。他知道自己跑不過周科長和麻稈,就站在馬路邊上,對著出租車揮手,聲嘶力竭地喊,停車,停車,出人命了!

幾輛出租車從王有亮身邊駛過,沒有一個停下來。可能是司機聽不清他在喊什么,也可能他們看王有亮的樣子不像是能打得起車的人,說不定是喝醉了酒搗亂。周科長和麻稈已經追上來了,王有亮只好繼續(xù)向前跑。他跑啊跑,真的跑不動了,看起來就和走路差不多。他喘不上來氣,胸膛好像要憋炸了,只好伏在路邊一座樓的圍欄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周科長和麻稈并沒有費什么力氣就抓住了王有亮。

王有亮被周科長和麻稈兩邊緊緊地夾著,押回了辦公室。麻稈的女友驚魂未定,對王有亮說,你為什么要跑?你能跑過他們嗎?

周科長對麻稈說,你們該干嗎干嗎去吧,我來收拾他。

麻稈怒氣難平地踢了王有亮一腳,然后對周科長說,那我們走了,有事情呼我。

辦公室里只剩下了周科長和王有亮。周科長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對王有亮說,你說你跑什么跑?我要是在后面喊你是殺人犯,大街上的人還不把你打死?你這個想法太愚蠢了,換成誰都不會這么干。你干的那些事,其實也算不了什么,本來好商量。可你這一跑就麻煩了,罪上加罪,起碼夠判十年。你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十年嗎?這么大年紀了,還干這種事,讓你們家人臉往哪兒放?你們家?guī)卓谌?

王有亮說,三口人,還有老婆和兒子。

周科長說,你老婆在家里種地?

王有亮說,是。

除了種地呢?周科長說,養(yǎng)沒養(yǎng)牛和豬?

王有亮回答說,養(yǎng)了一頭黃牛耕地,還有一頭老母豬。

周科長說,老母豬一年下多少崽兒?

那頭老母豬太老了,王有亮說,下不了幾個崽兒。

周科長說,能下就行。你兒子干什么?

王有亮說,我兒子冬天在林場里運木頭,現(xiàn)在沒有活干。

周科長說,娶媳婦了嗎?

王有亮說,沒有,我沒有錢給他娶媳婦。

周科長感嘆地說,你看看你們這一家人,你要是再進了監(jiān)獄,你們家不就完了嗎?難怪你要跑。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王有亮動一動嘴唇,想要說什么,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

周科長說,我也不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啊,得想想辦法。

周科長坐在椅子上,點著一根煙,為王有亮想辦法。

王有亮看著周科長身前彌漫的煙霧,說,能給我抽一根嗎?

忘了你了。周科長說。他拿起辦公桌上從王有亮身上搜出的那半盒煙,遞給王有亮,還給王有亮點著火。

周科長站在王有亮面前,又想了一會兒,說,這么辦吧,我就不往公安局送你了,你拿出五千塊錢來,你這事就算了了。

王有亮說,我沒有那么多錢,我拿不出來。

那就三千塊,周科長爽快地說,低于這個數(shù),公安局那邊我也不好交代。

我真的沒有那么多錢。王有亮說。

你跟老子討價還價?周科長抓住王有亮的頭發(fā)說,你還想跟我頑抗到底?

王有亮說,那,那我只能出去借錢了。可我關在這屋子里,怎么把錢給你?

周科長說,你不是有個外甥張光也在城里打工嗎?明天一早你給他那里打個電話,讓他回家給你兒子捎個信兒。

不知道我在這里還要呆多久,王有亮吐出一口濃煙,說,我兒子找誰去借錢?

周科長說,那我就管不著了,拿不出錢,你就別想走。

夜越來越深,王有亮坐在地上,聽見自己的肚子里“咕嚕”“咕嚕”地響。周科長在辦公室里支起一張床,躺在上面,一邊看雜志一邊和王有亮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后來,周科長不說話了,打著鼾香甜地睡去。王有亮也支持不住,把頭放在膝蓋上,一會兒睡,一會兒又忽然醒過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挨到了天亮。

周科長放了一個隔夜的響屁,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后起床穿好衣服,端著臉盆去廁所里洗漱。他前腳剛出去沒多久,麻稈后腳就進了辦公室。他用腳碰碰王有亮說,起來,起來!

王有亮抬起頭,然后聽話地站起來。

周科長端著臉盆回來,看見麻稈,說,你來這么早?

麻稈說,我一想這老家伙要跑就生氣,我得回來治治他。

周科長把臉盆放好,走到屋子外面,對麻稈揮手說,你過來。

麻稈走出去,和周科長小聲地說話。王有亮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他們說完以后,周科長回辦公室穿好外衣,和麻稈在外面把門又鎖上了。麻稈吩咐王有亮說,你在這里老實呆著,我們去吃早飯。

王有亮又困又餓,眼前的東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身體倚在冰涼的墻壁上,眼皮又澀又疼,合上眼睛還舒服一點,就不由得又睡過去了。

王有亮醒來的時候,他聽見走廊里有腳步,問好和說笑的聲音,知道車站的人已經上班了。有人來推這間辦公室的門,可是推不開。外面的人說,咦,老周上哪兒去了?

周科長和麻稈吃飽了飯,回來看見王有亮委靡的樣子,說,精神一點,給你外甥打個電話。不許亂說,讓他回家告訴你兒子,把錢交上來就放你走。不要讓別人知道,那你就徹底完了,直接來找我。

王有亮說,我,我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

你們這些農民,周科長說,辦起事來麻煩得很。他是叫張光嗎?是在市政二公司嗎?

王有亮點點頭,是,是。

周科長拿起辦公桌上厚厚的電話號碼本,瞇起眼睛細細查找。翻了幾頁,找到市政二公司的號碼,拿起電話撥了過去。電話接通了,周科長對電話那邊說,你們那里有一個叫張光的嗎?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讓他馬上來接電話。

周科長舉著電話等張光。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鐘,周科長已經不耐煩了,電話那邊終于傳來張光的聲音,喂。

周科長說,你是張光嗎?你等一下,有人要跟你說話。

周科長示意王有亮來接電話。

王有亮拿過電話,說,張光啊,我是你舅舅。我在車站被抓起來了,我說我和你偷了人家的彩電。

電話那頭聽不明白,說,什么?

王有亮說,你不要問了,趕緊回家一趟,讓家里人去借三千塊錢,把我贖出來。我餓了一天了,再不出去我就要不行了。

張光還是不明白,說,舅舅,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科長對王有亮說,廢話少說,讓他趕緊去弄錢。弄不來錢,連他一起抓。不許找別人,直接到保衛(wèi)科來找我。

王有亮說,你帶了錢直接到車站保衛(wèi)科來找我。你要是不來,他們就會把你也抓起來。你想想后果,今天就過來吧。

張光還想問王有亮些什么,但周科長命令王有亮放下了電話。

周科長微笑著說,你進步得還挺快,知道讓他明白后果的嚴重性。你沒白來這里一趟。

周科長和麻稈一邊打撲克牌,一邊等候張光和王有亮的兒子。車站里的人到這間辦公室來,看見王有亮被銬在那里,都問是怎么回事。周科長和麻稈回答他們說,一個小偷。

上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周科長和麻稈收起撲克牌,打算去吃午飯,站長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周科長和麻稈趕緊說,站長。

那個年輕人對王有亮說,舅舅,你怎么啦?

周科長和麻稈愣一愣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周科長說,站長,我們抓住了一個盜竊犯。

站長黑著臉孔,看也不看兩個人,說,你們怎么知道他是盜竊犯?

麻稈說,站長,他弄臺電視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還沒有發(fā)票。

站長說,那他就得是偷來的?

周科長說,站長,他自己承認了,還錄了口供。

站長把手一伸,說,把口供拿來。

周科長從抽屜里拿出那張紙,恭敬地遞到站長手里。站長站在辦公室的中央,一會兒就看完了。站長把那張紙向地上一扔,你們這他媽叫什么玩意兒?

周科長和麻稈嚇了一跳。周科長說,站長,他自己這么說的。

那你們怎么不去抓他?站長指著張光說,他是主犯,怎么不抓他?

周科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猶豫了一下,說,我們還沒抽出時間來。

放屁!站長把周科長和麻稈嚇得一哆嗦,你們想干什么?

王有亮看清楚了眼前的形勢,他對站長說,站長,你救救我,是他們逼我這么說的,我不這么說,他們就打我。

站長走到王有亮跟前,看見王有亮的身上還留著鞋印,問他說,他們用腳踢你了?

王有亮點點頭。周科長解釋說,我們沒有踢他,是他自己不知道從哪里蹭的。

我沒問你們,站長問王有亮說,他們動沒動別的家伙?

動了,王有亮的眼中又流出了淚水,說,他們還用木棍捅我,抓我的頭發(fā)。他們也不給我飯吃,我從昨天下午一直餓到了現(xiàn)在。

周科長說,站長,你別聽他的。

我就要聽他的,站長說,我還想問問你,你讓他拿三千塊錢來干什么用?

他偷了東西,周科長說,算是他們的罰款。

站長一拍桌子,還說他們偷東西?你憑什么說他們偷了東西?公安局抓人也得要證據(jù),你們比公安局權力還大,想抓誰就抓誰?誰給你們的權力?你們看他是一個農民就想欺負欺負,就想方設法榨他一把?你們都窮瘋了?實在是缺錢花,我看你們倒是可以去偷啊,去大街上伸手要錢也行。車站里怎么出了你們兩個無賴?

周科長和麻稈低垂著頭,一聲也不吭。

站長命令他們說,把人給放了!

周科長掏出鑰匙,上前打開王有亮的手銬。王有亮的手已經麻木了,他對站長鞠躬說,站長,你是好人,我一輩子記得你。

站長說,你們拿了東西回家吧,我代表車站向你們道歉。

王有亮和張光一起說,謝謝站長,謝謝站長。

張光抱起墻角的箱子。王有亮對站長說,那我們走了。

站長點點頭。

等王有亮和張光走開,站長對周科長和麻稈說,別以為你們沒事了,今天這事得有個交代。

周科長低著頭,和王有亮的頭垂得一樣低,說,站長,是我們做得不對,我們檢討。

檢討?有那么輕飄?站長說,我雇你們是讓你們維護治安的,不是讓你們行兇敲詐的。過不了幾天,誰都知道車站里有兩個地痞流氓,車站還想不想干了,我這個站長還想不想干了?

周科長小聲說,我們以后一定改正。

這不能算交代,站長說,我雇了你們到車站來,給你們活兒干,給你們開工資,你們這么干是拆我的臺。你們以為能瞞得過去?過不了幾天,這事就得傳出去。如果王有亮和公安局都認真起來,你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逃不了干系。車站的名聲也徹底完蛋了。你們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周科長和麻稈有一點害怕了。周科長說,站長,你替我們想想辦法,我們也不想壞了車站的名聲,我們家里的情況,也不容易。

站長說,你有什么不容易的?

周科長說,我兒子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媳婦在市場里擺攤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就沒法過了。

站長對麻稈說,你呢?

麻稈說,我,我秋天打算結婚。

這就是你們的不容易?站長說,你們怎么不想一想王有亮有多不容易?

周科長和麻稈同聲說,我們保證以后再也不這么干了。

不行,站長使勁搖頭說,我不能讓你們再呆下去,把車站搞成監(jiān)獄,別人受不了,我也受不了。

站長說,就這樣,你們今天去財務把工資結了,明天就不用來了,咱們解除勞務合同。你們要是有不同意見,可以找勞動局仲裁委申訴。

站長說完就走出辦公室。周科長和麻稈慌張了,在后面說,站長,站長,可站長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

周科長和麻稈面面相覷,腦門上滲出了汗珠。他們坐在椅子上,一人點著一根煙猛吸。麻稈問周科長說,他真不想讓我們干了?

周科長掐滅煙頭,說,他小題大做,跟我們裝牛逼。

麻稈說,我看他說得很絕,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那就更是裝牛逼,周科長說,他是想敲我們一筆。

麻稈點點頭,說,那我們應該怎么辦?

怎么辦?周科長說,咱們還能怎么辦,就得讓他敲一筆。你下午趕緊去弄三千塊錢,我也弄三千,咱們晚上去他家里一趟,他就不會跟咱們裝牛逼了。

麻稈說,我的錢都準備結婚用了……

那也得弄,周科長不容置疑地說,你要是還想干下去就得去弄。我的錢還準備給兒子上大學用呢。

那我去弄了,麻稈無可奈何地站起身說,咱們晚上幾點去?

周科長想了一想,說,九點。那時候他家里沒人,好說話。

麻稈站在那里,忽然氣憤地說,他太能裝牛逼了!

王有亮和張光走出車站。陽光晃得王有亮睜不開眼睛。在鋪天蓋地的光線下面,王有亮站在那里,虛弱地對張光說,我餓得走不動了,我得吃飯。

他們走到車站的對面,進了一家小飯館。張光為舅舅點了兩個菜,三大碗米飯。王有亮悶著頭,一會兒就吃掉了兩碗。第三碗一時吃不下去,因為他吃得太快了,飯堵在胃里。可是王有亮并沒有吃飽,他放下筷子,打算歇一會兒再把剩下的飯和菜吃下去。

張光的眼睛濕潤了,他對王有亮說,舅舅,你別著急。

王有亮說,幸虧我留了個心眼,把你帶上了,對他們說這臺彩電是你的,要不我不一定還得被關到什么時候。

張光說,舅舅,你要是不買這個彩電,就沒有這回事了。你怎么會有錢去買這個東西?

王有亮坐在那里不說話。然后,他的嘴角微微地動了一下,說,我哪會想到能有這樣的事?這個彩電我早就想買了,家里那臺小黑白的過時了。老孫家買了那么大一臺彩電。他以前還經常到家里轉一轉,現(xiàn)在連話都不愿意跟我說了。我知道他看不起我,我也給他買臺彩電看看,讓他別那么牛逼。

王有亮開始吃剩下的第三碗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眼角聚滿了淚水,對張光說,可我被他們關了一整天……

作者簡介:

李樹,本名李樹成,男,1972年出生,1996年吉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供職北京某報社,有隨筆散見于報刊。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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