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才知道送終的難和重要。因為父親的靈魂還在,一旁無語地凝視。有靈魂就有喜怒哀樂。為什么活著的人常被死去的人左右,那是亡者的靈魂,在他的身旁徘徊。
28年前的秋天,我因反“四人幫”入獄,當厚厚的鐵門把我“拍”進昏沉的牢房,便不想自己的命運了。因為我的一切一切,包括上廁所都由“政府”決定。若不連累父親的生命,心到也平靜,卻不能。父親年初大面積心梗,怎能承受兒子的入獄,我被想像的父親一次又一次地突然死亡,折磨地一口氣,硬硬地頂在胸中,似乎嘆了出去就瘋了。于是我懦弱了,哀求“政府”,編出可信的謊言,瞞住父親,他們的條件我都答應,交代“罪行”,是判是斃都行。提審員在我的屈膝前偷笑了。我全都說了,想不到提審員也很誠實地跟我父親說了。再有想不到的是父親奇跡般地從死亡的門檻,三步一喘,五步一歇地走了出來。
28年前的恐懼漸漸地淡忘了,這是父親的過錯,我被他的文章里的激情和墨竹的健壯蒙蔽了。他年近80還登長城,回首或是追趕空中的煙云。但28年前的恐懼還是邁著貓步逼近。
父親一生的作品,小說、詩詞、書法、繪畫,都離不開“愛國主義”。他的愛國主義不是源于道理,而是出于對自身生命的崇敬和熱愛。他說人之所以感到弱小而不愛國,是因為還沒想到自己是如何的神圣。于是父親筆下的人物,筆下的墨竹,沒了拘束。
父親的愛國主義,還來自他的家鄉,河北省豐潤縣女過莊。從莊北還鄉河的支流,緩緩流過許多美麗的詩句:《快樂的節日》《我們的田野》《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父親常對我說,不愛家鄉的人,不會愛國。
81年前,豆棚瓜架,濃陰下,貼著紅色剪紙的小窗,那奶奶居住的茅屋里,父親一聲啼哭,來到了女過莊———這個北方的普通村莊。荒村野風中搖曳著發綠的柳枝,那便是父親的童年。
茅屋旁的池塘岸邊,土坎上最早開放的一棵金黃色迎春花,從長滿枯草的墻頭露出來的幾枝粉色杏花和紅色桃花,池塘映著藍天白云的水里,冒出一片片尖尖葦筍,可以清楚地看見白翅膀的鴨子,在清澈的水中,滑動著鮮紅的扁腳掌,便是春天給父親的煙景。到夏日,另一個池塘里,一片綠波似的寬大密葉中間,開放著一朵朵粉紅色荷花,風把它的清香吹送到鄰近人家。蘆葦叢里小葦楂鳥兒的叫聲和沙丘上楊樹林濃陰里,黃鶯布谷鳥的鳴囀;父親和男女小伙伴挎著籠筐,拿著圓形小鐵鏟,在池塘邊挖野菜時的說笑聲,便是醉人的鄉音。還鄉河不寬也不深,穿過叢林、田野,打村頭上緩緩流過,站在河邊,可以遙望村北褐色的遠山,這一切,便是父親心目中的祖國了。
父親被抗日戰爭的洪流從還鄉河卷到奔騰的大海,解放后留在了北京。父親在精神上水土不服,似乎唯有女過莊才能給予他靈感。父親是在組織的人,不能隨意。1957年正當他不抱希望時,黨號召作家深入工農兵生活,父親抓住理由,連跑帶顛地回村落戶,母親銷了北京戶口,在村小學當校長。盡管她有比縣教育局長還高的級別。我在村小學上了一年,因奶奶的溺愛,不得管教,父母無奈地將我轉回“北京香山慈幼院”。
農村的院很大,兩排土坯草房,前排奶奶住,父母住后排。父親在陽光和火苗跳躍的煤油燈下,寫了許多作品。他的休息,就是繪畫、寫大字。許多人以為父親的墨竹,是突然從土里鉆出來的,卻不知是從旁邊深埋的竹根里蔓延生出的。晚年的父親曾用對自己也感到驚訝的口氣說:用槍頂著我的腰,也不敢想我的畫竟然有了價值,竟然可以賣畫為生了。其實我就是喜歡。上小學時,著了魔似的畫,后來行軍打仗便一門心思地寫作了。1957年回到農村,又開始著魔,手腕畫傷了,經多日針灸,才能握筆。繪畫在父親的眼里很神奇,尺幅素紙,卻沒有邊際,可以看到煙波浩渺的江河湖海,可以神游在高山峻嶺和山村漠野之中。除了工筆畫,人物畫,歷代名家的字畫,父親只要是喜歡,都能仿得亂真。父親仿了一幅黃胄的毛驢,并題文:黃胄兄之毛驢畫,落筆神妙,為中外人士所贊賞,其天真可愛使耕者和趕之人難舉鞭也。黃胄到家中看見此畫,沒有商量的摘下取走。那十年,父親畫了幾百幅,幾十年后,有人點名買那時的畫,價格可以商量,父親謝絕了。他跟我說,那時的畫,家中不到十幅了。貴賤舍不得,再有我畫不出來了,只有在當時的激情中才能畫出來,后來的激情都集中到竹子身上了。那時的幾百幅畫,都送給了村里人。我還記得小時候吃飯時,父親得意地跟奶奶說,當街張家的大小子結婚,要了他畫的一幅喜鵲,或是誰喜歡他的馬,要了一幅,好似不是他將高興給予求畫人,而是求畫人將高興給予了他。1974年,父親開始了他另一部傳世之作“墨竹”的最初時,也是這樣。常向我說誰喜歡他的墨竹,誰還裱了,誰還掛在客廳里。若誰到家只夸畫,不索畫,父親會私下不高興的,說那人的夸獎是客套,否則會要的。直到求畫的人多了,成了精神和體力的負擔,我就再也見不到父親那時的歡樂了。父親走后,我想高價從村里買回幾張,從畫中體味父親當時的激情,卻一張也沒有了,村里人大都糊了窗戶,或是拾掇家,連同沒用的一起丟棄了。也許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最初的命運大都如此,或是命運一直如此。
那茅草屋和煤油燈下的十年,父親是幸福的,幸福到經常害怕,害怕一個命令,又回到北京。我記得,我剛上初中,到了可以與父親交談的年齡,暑假回村,陪父親在田野散步,父親凝視著遠方說:“老天是忘記了我,還是偏心,讓我這么幸福地呆在這里。”
老天還是突然想起了他。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狂風,將他卷回北京。1973年風稍有平靜,父親固執地獨自悄悄地回到女過莊,去完成他的反映抗日戰爭的多部長篇小說《將軍河》。患病的奶奶,1972年在替兒孫們擔憂的驚懼中去世了。父親回到家鄉,本是苦的事卻覺不出。他每日用煤油爐蒸一盒米飯,兩根廣東臘腸。街坊有時送一碟沒有油星的熬白菜。他依舊是寫累了然后繪畫,他為墨淋紙上泛起的云煙而驚喜,為那荒村野渡遠遠從迷茫雨中歸來的漁船而神往。父親更多的是在他筆下的竹林里漫步,有風竹、雨竹、云竹、醉竹……有人以為竹緣是他后半生的事,就錯了。竹幾乎伴隨他一生。
父親小時,在白楊樹下祖先世代居住的茅屋里,聽他的奶奶講了一個竹子的故事:宋朝宰相寇準,秉性剛直,不依皇帝的眼色辦事,就被皇帝遠遠地發配了,困死雷州。靈車運他回故鄉荊南公安縣,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把折斷的竹竿插在地上,掛紙錢焚燒祭奠。過了一個月枯竹竟然活了,成了竹林。老百姓在竹林里蓋了一座廟,叫竹林寇公祠。從那時起,這竹就扎根在父親幼小的心靈里,后來又從他的心靈深處,長出茂密的竹林。聽了故事后的父親,得了寸長的竹劈,珍藏在我奶奶的梳妝匣里,有時拿出欣賞,再小心地藏好。他還從集市上買了一張松竹梅歲寒三友圖,貼在屋里,指手畫腳地給小伙伴講竹子的故事,中年時給兒子講,晚年時給孫子講……現在他人走了,又去作一番新的經歷,不知在講給誰人聽了。
父親漸漸地老了,只能神往女過莊。他每年都要回去一兩次,當天去,當天回,因為屋子破敗,門框幾乎掛不住門了,無法居住。1995年,我突然一門心思地想回老家寫作,便在院里打了一眼井,修補了房子,蓋了衛生間,安了土暖氣。父親高興了,因為母親患嚴重的類風濕,來暖氣的前一個月,斷暖氣后的一個月,北京的冷是難挨的。享受土暖氣是很舒服的。父親又可以每年回老家住兩個月。他拍著巴掌表揚我:“大跳立了一大功,獎勵你一幅墨竹,隨你挑。”我說:“一張太少了,每間屋子都要掛兩張。”父親大方地應了。于是父親在酷夏時就盼天冷,嚴冬時就盼斷了暖氣。我清楚,父親不僅僅是在追尋兒時的回憶,正如他的題畫詩———
“蔚藍的天空下是奔騰的江河和它兩岸綠色的原野,我和農民一起脫掉鞋襪,高高卷起褲腿,踩著開滿馬蘭花的硬泥埂,放水灌溉起伏著波浪的稻田,離開豪華宴飲榮譽名望和奴隸一般追求他人對自己崇拜的喧囂城市,擺脫了那些炫耀財富的世俗酬應,招回消失了的激情。陶醉于勞作和遺忘的懷中。我愛荒遠僻野的云里煙村,雨中荷塘,還有那浮云似的遠山。當我走進紫銅色的山谷,訪問簡樸人家,排列著直立的白楊是天然院墻,山峰俯視著澎湃急流,在它的額前橫著長虹似的瀑布,充滿茉莉花芬芳的濕風吹拂著我,映照著霞光的泉水,使我的心靈純凈,連那飛旋著雪花的冬天荒野中的大風,吼叫著追趕滾滾的煙云,都使我感到廣大空間的快慰,我快慰,因為在這里,我才感到靈魂的自由。”
父親還要院里能登高望遠,我倆興沖沖地在后院量步,設計方案,搭一個五米高的草棚。方案最終被否決了。母親說:“那叫什么,炮樓似的,周圍都是人家,不能沒有群眾觀點。”父親蔫蔫地不作聲了。母親惦記著父親的心思,想要大的畫室,能遠望,2000年的5月份,村西頭的周殿永要賣宅院,父親聽了消息,抬腳就去察看,回來說好,宅院很荒僻,四周是莊稼,地綠時似孤島。母親見父親高興就拍了板,晚上擺一桌酒席,辦了手續,當年打了一眼百米深的井,涌出第三層鵝卵石下的凈水。我本想設計200多平米的小樓,父親沒有平米數的概念,他要大畫室、大客廳、大臥室、大衛生間,這幾個“大”,小樓就膨脹了。最后足足550多平米。父親不要圍墻,要他小時喜歡的,詩中常有的籬笆。我說蓋的是水泥結構的小樓,不是草房。父親說,可以在樓頂搭一層厚厚的茅草,肯定冬暖夏涼。我見父親有些動氣的認真樣子,不由得笑了,說:“您想想是什么樣子,頭頂草帽,上身西服領帶,下身燈籠褲,腳蹬皮鞋,再說那草不是稻草,是葦箔,如今極難買,一年苫一次房,到哪兒去買?我就不干點兒別的了?”父親不再堅持,但還是強調了一點,樓就用紅磚的本色,不許貼白瓷磚,像是進了村里的公共澡堂,也不許涂胭抹脂,他說千年的磚墻,如今還是很神氣很時髦。
小樓在父親時時的念叨中落成了。
2002年7月23日,我駕車帶著父母馳出幾乎無法轉身的,人呼吸著人的呼吸的城市,隨著四處流浪的風,回到被綠陰覆蓋的女過莊。父親進了院,在他瞇起的細眼里,閃爍著陽光。進了樓,他見地面是仿木制的卷材板,便甩了鞋,脫了襯衣,光著膀,邊走邊嘿嘿地笑,等不及熟悉房間,上樓進了畫室,在60多平米的畫室里,邊走邊嘿嘿地笑。我說:“爸,怎么樣?”父親說:“忒好了,神仙也不過如此。”我過了一次歡快的耳癮。又問:“爸,怎么樣?”父親說“忒好了,神仙也不過如此。”我又過了一次歡快的耳癮。父親張開手掌,撫摸著三米長、一米二寬的松木畫案。“大跳,”他叫我,“別閑著,鋪案作畫,我要讓這里變成藝術之宮。”我忙鋪上父親喜愛的綠色呢氈,擺好筆硯。父親站在寬闊的窗前遠望。他說:“大跳,你快來看。”西窗外是一片綠色的玉黍地,再遠些是“韓莊子”,但見不到房屋,都被綠色的大樹遮掩了。父親轉身指著北窗外說:“你再看這邊兒。”北窗外依舊是一片綠色的玉黍地、被岸兩旁大樹護衛著的還鄉河,再遠些隱約著綿延的北山,依舊見不到人家。“看見什麼了?”父親嘿嘿笑問。我說:“沒看見什么呀?許是我的眼神不好。”他怕別人聽見似的把嘴湊近我的耳旁說:“咱們家的院也忒大了,西望百里,北望還是百里,有山有水有河流。”說完,他為這奇想,或不是奇想,真是院大到百里而仰身大笑。我也笑了,笑他的那副樣子。在以后二十多天的日子里,父親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在這間畫室度過的。畫累了,就坐在藤椅上遙望窗外———年輕的朝霞,感嘆的落日,朦朦的煙雨,從樹梢升起的縷縷炊煙,還有陶醉在疾飛的速度里的山鷹。父親總忍不住地說一句話:“這就是仙境呀!我哪兒也不去了。”
一天,父親坐在藤椅上,招手把我叫到跟前,耳語說:“你想過沒有,你媽媽愿住這兒,我才能住呀。一定想法把你媽伺候好,哄好了,讓她覺得這兒比哪兒都好,反正下屆文聯主席我不干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不能舍高就低呀。你要是把你媽哄好,除了冬天四個月,剩余的時間都在這兒,你要是做到了,我每周獎賞你一副墨竹。”我說:“太難了,能哄住半年,就應每周獎賞。”他想了想說:“半年忒少了,功勞要大打折扣,每月一幅。”我說:“您也忒小氣了,每月一幅也行,不許食言,不用立字據吧?”父親說:“你見過我說了不算嗎?”他突然使了一個止住的眼神,原來母親走了進來。
傍晚,淡紅色余暉下的微風,掠來河水的涼氣,還有草木泥土所特有的,能使人品嘗的氣息,驅散著白天的暑熱。我陪父親在院里散步,他指著院前的一片土地說:“明年開春,全栽滿竹子,不要像過去,栽幾棵,一年復一年地蔓延。”我說:“栽滿了,得買三百多棵。”父親說:“那又怎么了?我已是被時間追趕的老人了。”這話說得我心酸,忙說:“沒問題,買最好的品種。”樓的四周是紅磚鋪的甬道,道旁是待綠化的土地。父親邊走邊指點著說:“這兒種月季,要各色的,聞著香再買。你屬龍,種四棵龍爪槐;這兒種迎春花,它會最早告訴我春天的消息;這兒種丁香樹;這兒種石榴;這兒種海棠;這兒種桃樹,花要好看、開得早;這兒種玉蘭……”
8月12號清晨,我像以往一樣來到畫室,陪父親看迷茫的晨霧,卻見穿著睡衣的父親坐在藤椅上費力地喘,冷汗從額頭滴落,垂下的肩頭抽動著。我說:“爸,去醫院吧。”他擺了擺手,繼續費力地喘。因為前幾天喘過一次,說是氣管炎,沒有危險的病,一會兒就好了,依舊談笑作畫,我便疏忽了。我曾專門請教過心臟病專家,心梗的前兆是什么,專家告訴我胸疼、或是胸悶、或是背疼、或是牙疼、或是胃疼,卻沒有告訴我還有呼吸困難。我無權追究誰,但我有權不饒恕自己的無知和對父親愛得不細。我急盼父親像上次快些平靜。父親費力地喘,冷汗滴落,他突然拼盡全力憤怒地大吼:“討厭!”我大驚,從沒見他這樣吼過,驚出一身冷汗。他又費力地喘了一會兒,漸漸地平靜了,又像以往一樣,走到窗前欣賞野景。他說:“糟糕,把晨霧耽誤了。”
后來的幾天我苦想苦猜,他討厭誰?又不敢問,是誰得罪了?會怒得接不上氣。父親是隨和人,很寬厚,沒有深仇大恨是不會吼的。直到父親走后,我才大悟,是靈魂對寄寓的軀體的衰老的吼叫,是對衰弱心臟的憤怒。
我曾嘲笑人死后靈魂仍在的荒唐,嘲笑那些將畢生精力在研究和論證這一課題的人,視他們為無聊。父親走后,我便尊重他們了。短短的幾個月內,我沒有一絲虛假的經歷,使我不得不相信,靈魂是超然和凌駕于軀體的。也許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但肯定有人是這樣,父親便是其中的一個,父親走前的幾個月,發生了幾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事情。父親讓親人們察覺不出,悄悄地安排著,回到他第一聲啼哭的土地,然后飄然離去。
年初,大眾出版社要為父親出一本畫集,父親很高興。說是近年來的一件大事,他說讓我寫序。我很吃驚,父親找名人寫序不是難事。我,除了親朋好友知道管樺的大兒子叫鮑河揚,世人就不知道鮑河揚了。我清楚,這本畫集的分量很重,他六十多年的哲學、小說、詩、書法、繪畫濃縮一起,像是一個人足以演奏的交響樂團,從我熟悉的手指,彈撥出一曲曲悲愴而又歡快的生命之歌。在厚重的畫集面前,我退縮著。寫高了,是對父親的不尊重;寫低了,也是不尊重;文字不脫俗,沒有韻味還是不尊重。我說寫不出來。父親瞇著笑眼堅持。我苦索了半個月才動筆,連寫帶修改又是半個月,終于完成了821個字的序:
“自從我記事起,就看著父親是怎樣勤奮地寫作和繪畫,漸漸地,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父親的文學和繪畫,才明白了它們的意義。要談他的墨竹,先談他的文學,他認為一切藝術都是生命的流露和激情。我父親有他獨特的思想,他的愛國主義來自他對自身生命的崇敬和熱愛,他花費了二十年所寫的多部長篇小說《將軍河》,著重寫了他所反對的奴隸主義。父親認為,一個被侵略被奴役的民族,在民族的人性化上必然是麻木和奴性的,只有從自身的人性中解脫。中國人性的解放,恰恰是在民族戰爭中產生巨大的爆發力,世代的這種沖突的先驅者,必然是悲劇性的,然而生命的快慰,恰恰是在這種悲劇中產生。我認為他的中篇小說《辛俊地》和長篇小說《將軍河》等作品內含的這種思想最為突出,但是并不被人理解或者不予理解。文化大革命前就被打成毒草的中篇小說《辛俊地》,平反后已被編入中國新文學大系,但《將軍河》卻仍未被人完全理解,這就是如前所說,蘊藏在民族戰爭中深處的是人性的解放和生命的張揚。我父親說人們不再關心戰爭作品了,便獨自生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自語著:
我沒有任何理由
要求別人承認
我認為的美好事物
但是,我以最快的腳步,
走進我思想的竹林。
我在父親墨竹畫冊出版之際,先說這些文學作品,因為要了解他的墨竹,必須先了解他的文學。他是以墨竹再現他的文學思想而突破了傳統。前人文同、蘇東坡、夏仲昭、李方膺、鄭板橋所畫的竹,都是細竿小葉,表現了柔弱的美,在柔弱中依舊高風亮節,清雅孤傲。在過去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歷史里,柔弱有藏身之處,柔弱可以清高灑脫。今天卻不行了。境界是在自身的力量中產生和達到的。于是我父親筆下的墨竹不見前人了,粗豪的壯竹,隱現累累斑痕,竹上有風有雨,上不見梢、下不見根,巍然聳立,遼闊的空中,零亂橫飛著寬如手掌的密葉,正如我父親題畫詩所說:崇高的品德與情操,同自身的力量是如此的統一,于是在風霜雨雪中感到生命的快慰。
前人畫竹都勾節,為了突出節操。我父親的墨竹不勾節,反更有節的韻味,這節是在無節之中,萬物都在走向自身的反面,何為節?那節本是沒有的,無限里有無數的有限,他所要的是行為的有限,心中的無限。我猜想那無限,定是他心中人性的無邊無際了。”
我注視著父親審這篇“序”的神情,我在父親滿意的眼神中,唯恐疏漏的不安的心才略覺踏實。父親走后的當天晚上,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管樺墨竹》才來到父親靈堂的遺像旁。深夜,我給他一頁一頁地翻看,當我翻到68頁,念到題畫詩:善的根源來自力量,及惡對他的無奈。于是,墨竹,讓我表現一種善的力量。念到這里,我被突如其來的思想撞擊,吃驚了。父親短短的三十個字,把傳頌幾千年的善,擊碎了,似乎是人都可以做到的善,變得高不可攀了。往日的善,竟然是在惡的重壓下的強顏歡笑,成了奴隸主對奴隸的贊美。善不再是躲閃回避,被辱之中還堅持著什么,而是惡對他的無奈。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十年前就有的這句題畫詩從不告訴我,而深藏著,直到離去才說。以往從不這樣。父親有了新鮮思想,一首新的題畫詩,或一幅新作,一定喚我,將這快樂給予,并從兒子的贊嘆聲中得到快樂。我有了新鮮思想,也一定跑到父親身旁,將這快樂給予,并從父親的贊嘆和修改中得到快樂。也許這句題畫詩是父親不經意寫的,忽略了。我若十年前,哪怕是一個月前知道,就因我的興奮,父親也會將這善的思想,從高空俯瞰而成一篇驚世的散文。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把他境界中的“善”添進兒子寫的“序”中,我被這疑惑纏繞并痛苦著。也許父親認為自己被“惡”奈何著,而不寫進“序”中。可我翻開父親人生的書,他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這本身就是“惡”的天敵。父親如同他筆下的墨竹:你超越一切贊揚和責難,獨立于一切往日和今日,任自己的性情走向自己的目標,只有生成之無罪才給如此巨大的勇氣和無量的自由。可自由的感覺又是無法從無拘無束中得到,只能在掙脫鐵鏈的沖撞中去感受。失去了鐵鏈的捆綁,也就失去了自由。
也許父親突然在千年神圣的殿堂里,發現了陳年的蛛網和漆皮剝落的殘痕。他曾追求、向往和攀登的“善”的大廈塌落了。他被自己的思想震驚和恐懼,放棄以往的信仰,讓今天的“竹”與過去的“竹”為敵,讓他境界中的“善”與過去的“善”為敵,一定伴隨他思想上的苦悶、斗爭和追求。正如他的題畫詩所說:你站在蒼茫幽川之臺,俯視著人世,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柔弱不善,善不再是被同情的對象,是須俯視的峰巔。可父親依舊喜愛和同情千千萬萬被“惡”奈何之中,還堅持著什么的人們。他不忍撤去支撐他們柔弱身軀的支柱,盡管那泥塑的支柱殘破不全。父親似乎從他喜愛的人們的厄運和遭遇中,看見了自己的宿命,尤其是那些最喜愛的人。于是,“我的心啊,是最悲傷的墳墓,引起我痙攣性的疼痛和哀傷”(摘自父親的日記)。父親在《大自然的哀歌里》向世人們傾訴著:
大自然,你以為陪伴的都是綠葉,才開出鮮花;你以為飄蕩的都是白云,才純凈了藍天;你以為遮蔽的都是茂密的森林,才歡樂地跳、唱!可是,在六月的陰雨天,你的眼睛為什么滴著淚水?啊,嫣紅的牡丹、苗條的郁金香、嫵媚壓倒群芳的水仙、漫漫白雪中濃艷而又清冷的梅花,都因為絕美的風姿和迷人的芳香,被采折而凋隕。鳥兒扇起五彩羽毛和蕩漾魂魄的歌聲,奪取了自己海闊天空的自由;叢林中闊步的大象呀,因渾圓的長長的象牙,葬送了你的性命;還有冰海上被殺的海豚、白熊;山中失去的獅子、虎豹、羚羊;云中被擊落的天鵝……你們美麗、純潔、珍貴,引來了死亡。
我似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不把“善”添進“序”中,他割舍不掉被他拋棄的過去,但他又不能不說出超然于萬物的蒼穹,在他苦難和尋索之后,悄悄俯身他耳邊秘授的天機,于是不在“序”中,只在第68頁的題畫詩中,輕描一筆。也許他希望人們大悟,或者是希望人們在不理解中忘卻。
父親常年在思想的竹林里漫步,把竹的各種心情、竹的各種形態,將竹的精魂攝取出來,揮灑成畫,送給友人,或是自賞,有風竹、雨竹、石竹、斑竹……在最后的日子里,父親讓親人們察覺不出,悄悄地安排著,最后畫了五幅平生未畫的“佛竹”,送給五個他想保佑的人。
十幾年前,父親和母親去昆明,進了一座名寺。母親說:你的字很像這位妙虛法師的字。父親看后果真像,然后細細地看了妙虛法師的“佛竹”。回京后的一日,父親突有了靈感,伏案作了一幅“佛竹”,不覺滿意,要揉了,母親攔住,說她喜歡,就留下了。以后父親再沒有畫過“佛竹”。這次回女過莊,母親帶了五幅畫,其中的“佛竹”掛在餐廳。一天,父親邊吃飯,便細細地品味“佛竹”,似乎悟出了什么,說是有禪意,當晚,給豐南的李應啟打電話,要上好的朱砂,要用朱砂畫四尺整張宣紙的“佛竹”。
父親很少用朱砂畫竹,這種顏料很貴,他想保佑誰或祝福時,才畫一小幅。28年前,父親大病后,人很虛弱,一位常在中南海走動的名醫,用中藥調理了一年多,很見效。父親要感謝,送他一幅墨竹,名醫說,那你就送我一幅用朱砂畫的竹,并給了父親一塊朱砂墨,這墨出自皇宮,是皇帝御批時的專用墨。可見朱砂墨很講究,能避邪鎮宅,還是安神的良藥。
轉天的上午李應啟送來了上好朱砂,父親不能等待便鋪紙作畫。第一張佛竹送給了村里的韓進利,我們家和韓進利家有幾代的交情。抗戰時敵人進村,喊叫著抓鮑子菁的子女。因為我的爺爺鮑子菁是20萬冀東抗日大暴動中許多起義領導人中的一個,他率八千子弟兵與日軍作戰,在還鄉河西岸享有盛名,敵人要殺盡他的后代。韓進利的奶奶冒死將不到十歲的二姑裹卷進炕上的被垛里。父親在最后日子里居住的“有竹人家”,也是父親靈魂未來的寓所,就是韓進利一手操持的。一年多,他的頭發就白了。我第一次目睹了“操心操白了發”這句話的整個過程。
父親畫完第一張“佛竹”,問一旁的韓進利:“畫得好嗎?”“好。”進利說。父親說:“好,就拿去吧。”進利不知所措,說:“大熱天,別惦記著我。”父親瞇著笑眼說:“拿去吧,它會保佑你。”進利感謝著收卷起來。父親又給他的大兒子我、二兒子二跳、遠在美國的小兒子小跳,還有從小在他身旁長大的,他常說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的外甥女書林,各畫了一幅。父親只給世上留下了五幅朱砂的“佛竹”,留下了保佑,然后放心地去了。
父親走后,一天的深夜,我久望“佛竹”,突然一驚,這“佛竹”竟是草書的“佛”字,頗有仙姿,竹似在云中,凌亂的葉子向四周展去,像是“邪惡”無法近身的佛光。我的耳旁總是反復著父親作“佛竹”時說的“保佑”,這個詞外國人說,知道上帝就知道保佑;中國人也說,知道佛就知道保佑。我追憶當時父親說保佑時的神情,那瞇起的笑眼里,隱藏著淡淡的悲哀。因為有了不幸,才有了保佑。眼睛有了深情,自然會流淚的。我喜歡他畫的昂奮、狂放的竹,更喜歡他畫的有悲愴、蒼涼、幽獨韻味的竹,這樣的竹情深。我曾問父親為什么送人的都是些昂奮的竹,而悲愴的竹,大都自存,只是有人點了才送。父親說,喜歡悲愴的人不多,不能強求。
凡是熱愛生命的人,都愛自己的孩子,視為生命的延續;似乎世代延續了,自己就不會死亡而永恒。所以都盼自己的孩子延續上輩的優點,并完成上輩未能實現的愿望。父親唯恐生命延續了,卻不能延續他癡迷的書畫,便在我小時候就手把手地教。我在女過莊上小學一年級時,父親為他以后的生命留許多的作業,寫大字、寫日記、看魯迅的“社戲”,每日我都要交作業,父親坐在躺椅上,我站一旁,父親側著臉,邊說邊用筆圈點。我貪玩,每日應付。二年級我回到北京,最高興的事情之一,就是沒有額外的作業了。在以后的幾十年里,父親多次說過,你應學書法、繪畫,我教你。我說沒時間,也沒有天分。父親不說話了,無奈地看著他以后的生命,失去了書法和繪畫的樂趣。父親不甘心,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巧妙而又固執地安排著,終于看見他的以后,又與毛筆生情。
母親在農村10年當小學校長時,同老師們結下深情。這次回女過莊,母親邀了6位老師到家作客,并讓父親準備好6幅墨竹。父親畫的都是四尺三裁的竹梅圖,每幅都有十幾朵粉紅色的梅花。父親邊和我聊天邊畫好了6幅,只待染梅花的紅色。父親直著腰說:“大跳,你來染梅花。”我以為聽岔了耳,問:“您說什么?”“你來染梅花。”我聽真切了,又問:“您沒跟我開玩笑?”父親說:“沒有。”我說:“這怎么可能?我從未畫過。”父親堅持說:“你行。”我思索了一會兒,確認父親是認真的,這和父親平時的行為差距過大。父親對作品的認真,常使我小心,怕做錯了惹他不高興;怕畫疊得不好;怕染了;怕說錯了求畫人的名字。父親畫室里有大量丟棄的畫,怕我偷出送人,就都扯了,說若送了,就自己糟蹋自己了。近似苛求追求完美的父親,怎能會讓從未畫過的我去點梅花?我汗流滿面地點紅梅花,父親一旁指教,點完,父親走近離遠地欣賞,微笑著說:“我們大跳也是丹青高手了。”
這6幅竹梅是我和父親唯一的合作。我正托中間人高價買,或是用四尺整張的竹梅,換回一幅。遺憾的是中間人回話說,畫都題了名字,這名字無法用錢買。我不甘心,依舊努力著。
三年前,我對詩和散文詩有了興趣。常聽父親念他的詩,我的心就動了,試著寫,卻不行。詩是文學中的文學,幾次動筆后,幾次縮了回來,盡管父親說我行。當我幾次怯縮之后,便追尋幾十年前,我是怎樣昂奮的初學寫作。那時我在照明器材廠戴著“反帽”,晚上讀書寫作,白天被管制勞動,燒鍋爐,裝卸垃圾,每日小跑著干活,若不是頭上的反帽限制了,我定是廠勞模,或市勞模,全國勞模也不是不可能。我苦寫了三年,寫了大半箱子,這些小說在全國各雜志社旅游了一遍,就又回到家的箱子里了。退稿通知單可以成集出書了。但我依舊蓬勃地寫。靠的是功名心?不是,一米四零的個子,功名心再強,練散了骨架,也擠不進國家男籃中鋒的行列。我靠的是荒唐,自以為篇篇都是名著,可恨編輯眼淺。我都有了成為文學史上的“凡·高”的準備。其實那大半箱子的“作品”,也就是作文。但我若那時有自知之明,也就早泄了氣,去尋別的路了。荒唐是錯誤的,但它是生命激情的源泉。如今我少了荒唐,幾十年已有了審視文學的目光,所以幾次寫散文詩,依次怯縮。再有我為生存去奔波,荒了學業。父親的多次鼓勵都被我搪塞,這成了父親的心病。他臨走之前,巧妙地安排著,讓我寫了第一篇散文詩。
這次回女過莊之前,父親已給小樓起了名字,叫“有竹人家”,并用劉開渠大師贈寫的“有竹人家”的四個字,刻了匾,深栗色的底,綠色的字,懸在門楣上。回到女過莊后,父親說樓缺了上下聯就沒有生命。他不用古人的格式,說嚴謹的楹聯,已被前人寫沒了,如同寫唐詩,不可能超過李白、杜甫,當代的人若有了李白、杜甫的味,就能稱偉大了。他要用散文詩寫上下聯,并讓我寫,他書。我推辭,父親堅持。其實我有個不能出口的顧慮,帽子大了,遮了臉,看不見寫的是誰;帽子小了,頭又顯得禿,帽子又無特色,有個性的人也隨之一般了。換了他人抬舉我寫,有可能按不住欲展示的才能,把尉官的軍銜說成在指揮校官的人馬,說成將官的風度,即使說成元帥的偉業,他人也不會怪罪。可寫父親就不行了。我說我若能有寫出“天蓬府”的本事,就寫了。父親聽后嘿嘿地樂。幾年前,我和朋友在女過莊辦了一座養豬場,讓父親給豬場起名,父親題了“天蓬府”。我想世上不會有比這更好的題字了。豬場成了帥府,又雅,又宏大,還含蓄,一點兒都不過分和牽強。我真想到父親靈感的王國里去飽覽。
8月15號的晚飯后,我陪父親在陽臺乘涼,他半躺在已用了十幾年的藤椅上,說:“大跳今兒寫出上下聯,否則別睡覺。”我說:“寫一篇李白式的吹牛詩?”父親說:“行。”我說:“您不是說咱們家大嗎?咱們就往大了說。西望長河入云天,百里北山進竹家。”父親說:“好,下聯是嬴王見此心神往,悲傷只能住阿房”。我和父親哈哈地笑了。似乎“有竹人家”就在這上下聯中大了起來,真的對嬴王起了憐憫之心。父親說:“好是好,若掛出去,地稅局找來,咱們掏不起地皮稅呀,嘴皮痛快了,錢包受不了。這首先放這兒,再想一首。”我靜靜地苦索,終于有了一首,說:“爸,我有了,上聯是:從昏沉的黑暗走出的第一縷黎明的霞光,喚醒我繁華的夢;下聯是:長春藤編織的桂冠,散發出紫色清香,竹林碧中蕭,是我心目中的掌聲。父親幾乎是從藤椅上躥跳起來,快步走到案旁,用他興奮時習慣的動作,右手握拳,擊打張開的左手掌,然后說:“再說一遍。”我說:“不急,再推敲。”父親說:“靈感就像火鳥,嗖地就沒了,越精彩越閃電般地快。”于是我說,父親記。我說:“爸,這首詩怎么樣”?父親說:“無法想像有比這首更好更適合的了。”我瞪大眼睛說:“真的?”父親說:“真的,這紫色清香有你艾青伯伯的味道了。”說得我當時就有了詩人的感覺,說話時眼眉也飛舞了,我說:“這雙聯好就好在只適合您一個人。上聯這繁華二字用得多好,功名場只是繁華的夢。如今還陷功名場上的人,喜歡這聯也不對勁呀。那些還沒做過繁華夢的人掛上也不對勁呀。您再細品下聯,您夢中醒來,才知桂冠是您最喜愛的長春藤編織的,才知竹聲是您心目中的掌聲。那些視觀眾為上帝的人,不能說不要觀眾的掌聲了吧。”父親點頭說:“那是,那是,我改一句,高空的云雀第一聲叫出的黎明的霞光,怎么樣”?我想了片刻,說:“這一改,我才知道自己還差十年的功底。我的那句太低沉了,高空云雀像是在放喉歌唱,一下子到高空俯瞰人世。生命感不一樣。再有霞光,一般人只會想到是從黑暗來,您卻將它來自于云雀。”
第二天,16號上午,父親書寫了上下聯,叫唐山的朋友王維超取走刻匾,午睡后,仍不盡興,用四尺整張宣紙寫了這首散文詩,落款是:壬午夏于故鄉 氵更 水之濱鮑河揚詩管樺書。
這便是父親的臨終絕筆。父親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書寫兒子的詩。父親走后,我常想這詩,常譴責自己,不應這樣落筆。可我說“繁華的夢”只是一時,這煙雨村落不依舊是人生嗎?父親也許認為這里仍是繁華的夢。我說繁華的夢只是人生一時,他用離去說是人生一世。真不該讓他從夢中醒來。我若不這么寫,而寫繁華似錦,朗日當空,光芒燦爛,夕陽無限好,給他許多的依戀,用世俗緊緊拽住,他也許不會這么匆忙地走。我一生迷信,卻一時糊涂,胡亂下筆,將剝奪父親生命的時間又加快了速度。
17號清晨父親發病,我開車送到唐山工人醫院,上午11點父親的靈魂離開了軀體。
這幾個鐘頭的事情,我無法下筆。
歡樂從不會影響以后的生活,淡忘得也快,是鉛筆書寫的過去。而痙攣般的痛苦一定是未來生活的影子,是毛筆書寫的過去。
我不能在盡力去忘卻的記憶上,又用筆鋒去刻,去自殘。
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痛苦的可怕,不在于痛苦,而是它在侵蝕著我的興趣和愛好。曾使我興奮的事情都無聊了。這很恐懼。我清楚地知道,一旦所有的興趣從生命逝去,生命唯一的樂趣就是死亡。
我曾經歷過兩次大的痛苦,一次是坐牢,雖說痛苦,但昂奮,在獄中看書,眼睛常充血,出獄后,寫出了系列小說《號里的人》。妻子另有所愛而離去,是一次打擊,之后,也很昂奮,像是開車從胡同里馳上了京沈高速。我沉浸在對婚姻、對女人的思考的快樂之中。我的筆鋒前又出現了待砍伐的新目標。思考是我最大樂趣之一,當我不是從書本而從自身生命的起伏中,尋到確鑿的證據,推翻傳統強加于我的觀念的時候,便是我激動的時刻。坐牢和離婚都賜予了我這一時刻。而這次打擊,卻在侵蝕我生命的興趣。人生有許多失去可以復生:兒女失去可以復生,妻子失去可以復生。唯有兩樣失去無法再生,一是時間,二是生身父母。
父親離開我的瞬間,還有以后的幾個鐘頭,我沒有哭。我知道為什么,因為我終于明白了一直纏繞我幾十年的謎,那就是為什么上刑場被槍斃的人在瞬間,大都是不哭的。
父親靜靜地躺著,很安詳,無須任何的整容,無須涂染任何塵世的顏色。我在我不記事時,他曾吻過我的唇間,發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的微笑,那是靈魂離開軀體留下的最后神態。因為他的靈魂,隨著高空的云雀,又回到了最強大的,可以摧毀人世一切的,又使人世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的時間和空間去了。他終于戰勝了靈魂寄寓生存的軀體的衰老,戰勝了衰老和疾病給予靈魂的折磨、痛苦。他終于戰勝了因心臟衰竭而失去激動,失去興奮,失去觸覺的枯萎。父親的靈魂需要的是生命,而不是活著。他的生命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軍,追趕滾滾的煙云,走沒了太陽,又走出了太陽。是在突圍的彈雨中,端著剛出鍋的燉肉飛奔。是常常接到野草、山花、峰巒、大地和太陽的邀請,前去赴約,去享受荒野的清冷和莊嚴的寧靜,欣賞云天下起伏著峰巒的山間,閃耀著碧波滔滔的大河。在令人陶醉的芬芳所彌漫明澈五月的清晨,或是被秋霜染成紫紅色的九月,生命泛舟于浩蕩的洪流之上,看著捕魚人把掄開圓圓的網,落進水里的悠然姿態,聽著兩岸山岡上的叢林里,傳出黃鶯、布谷鳥傾訴衷情的放歌。山鷹在高空凝翅浮動,燦爛的陽光照出它們的形骸,一會兒又閃電般陶醉在疾飛的速度里。
父親的靈魂執意要走,他的生命不能沒有希望,衰老卻不能給予了,正如他的題畫詩所預示的:一切已知的,如同老年一般失去迷人的幻想。一切未知的,好像母懷里的幼兒,給人以無限希望。
衰老的軀體再也無法承受生命中的一切,于是父親的靈魂拋棄了軀體,留下了最后的神態,唇間的一絲微笑。也許這剎那間的微笑,是他看見了先他而去的朋友們,在歡迎他的到來。有陳大遠、艾青、鄭律成、蕭軍、李煥之、周立波、海默、李子光、李劫夫、武迎山、韓明達……還有我的爺爺、奶奶。
人生最難尋的就是朋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最高境界就是朋友。表達和父母親近的兒女們會說,我們像朋友一樣;表達和兒女親近的父母們會說,我們像朋友一樣。表達和愛人親近的丈夫或妻子會說,我們像朋友一樣。父親的生命中不能沒有朋友。因為他一生都在用文字、書法、繪畫,向世人訴說,可他還要向朋友訴說,文字無法、妻兒無法訴說的歡樂和悲傷。當我翻開父親的日記,看見了他晚年懷念那些黃金般春天里密結的伙伴時的悲哀,便知他靈魂擺脫了悲哀而去相聚的歡樂。父親寫道:你斬斷我歡愉的生活的夢,誰讓我們這樣長期的離別,難道就這樣注定了我們的命運……,失去朋友的生活變得沉重,難道我們再不能有片刻彼此相見?使我的歲月永遠拋在孤寂的幽暗里……我常常突然沉默下來,誰也聽不見我心里的聲音,暗中哭泣……我滿懷悠思,走在荒郊野岸,讓秋風在耳邊吹送,朋友的身影便在眼前掠過……我回顧那遠去的人生的海岸,帆影下風濤中,那令人陶醉的友情,我激動地深情地向那里戀戀望去,重溫種種暖我心靈的歡樂的回憶……面對我孤寂的生命的夕陽,朋友的友情,便閃耀著光芒微笑著向我走來……
真正熱愛生命的人是不懼怕死亡的,因為生命不是活著。正如我的大遠伯伯,因病無法抽煙喝酒,便感嘆活著還有何趣。父親的靈魂歡快地拋棄了失去生命的軀體,可我沒有這樣的境界,依舊哭泣,這是一件能勸人而無法勸自己的事情。我不需要父親的生命,只要他活著,只要他向我微笑,或沉默,或不滿和憤怒,只要有了這些,我便有生命的興趣。
我擁抱著冰冷的父親。在我記事之后,這是第一次擁抱。十五年前,當我離婚,不滿三歲的兒子擁抱了我之后,我就有了擁抱父親的念頭。那時我和兒子的處境很凄涼。一個夏日的晚上,兒子作畫,我坐在矮凳上給兒子縫衣,針線歪歪扭扭的,突然發現眼前有一個圓圓的肚皮,目光順著圓肚皮往上走,是起伏的小胸脯,再往上走便是兒子幾乎跟我一樣的臉了,只是沒有許多的風霜,剛有薄薄的一層,他用烏亮的眼睛凝視著我。我心慌,畏懼這目光,靜了一會兒,他敞開那粉紅色還未退盡的胸膛,摟住我的脖子。瞬間,我的眼睛、頭皮,被一股強烈酸癢侵襲了,繼而是全身。我的雙臂在他的身上緊了一下,欲把他整個的身,他的腿、腳,一點兒不漏地摟在懷里,似乎稍一松勁兒就要失去。我倆相互緊緊地摟抱著,我不敢動,不敢喘息,不敢用勁兒過猛,怕驚動他而中斷,中斷正在給予我的力量、自尊和自信。我的自尊從來都是孤獨的。因為我嘲笑“理解萬歲”這奴隸般的哀求。但我不能沒有兒子的理解,我在擁抱中覺到了奴隸的快慰。
我的耳邊輕拂著兒子那春天般的喘息,沉醉在為人父的激蕩中。我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為人父的感覺,這感覺中沒有責任,沒有義務,因為我擁抱的不是兒子,是我自己,將我自己的哀傷、哭泣、屈辱,都緊緊地摟在懷里了,把我滿是傷痕的前半生都摟在懷里了。我擁抱的是孩提時的我,還沒有被命運撞擊過的善良、純潔的我,那一去不返的純潔和善良。我擁抱的是自我,擁抱著荒村野風中的那棵枯樹。在這靜悄悄的擁抱中,我不再懼怕冷漠和摧殘,不再恐懼死亡。
在那以后,我就有了擁抱父親的念頭,我知道父親也想,但被長輩所特有的矜持阻止了。我終于緊緊地擁抱著冰冷的父親,擁抱著未來的我。
父親再也不用承受幾乎是伴隨他一生的痛苦和自我折磨了。我是在名人圈中長大的,深知“名人”二字的內情。人都想成為名人,卻不知名人,尤其是文化界的名人,他們精神上的痛苦,遠遠超過普通人。他們之所以成為名人,都是自我折磨,或是命運給予的超出常人的痛苦的憐憫。
父親走后,我有幾樣東西不能見,見到就傷感。父親有兩只貓,一只白的叫小白,一只半黑半白的叫咪咪,父親有時喚它是黑皮武士。咪咪的上身是黑色,下身是白色,臉的上半部是黑色,下半部是白色,很魁偉和神氣。父親想嬌慣子女,但不能,怕毀了子孫的前途。父親想親近他喜歡的人,但他曾被親近的人傷害過的經歷,使他拘束著,傷害是親近的人的權利。于是父親在兩只貓上盡情地宣瀉。吃飯時,小白立身,前腳搭在父親的膝上,著急時,用腳掌拍打父親的胸脯。父親忙給他嚼肉,說:“小白呀,你忒沒出息,若有一分出息,也是偷的。”父親寫作時,小白會竄到他身后,側躺,倚著椅背,用腳蹬父親,硬擠出地方,父親邊說“忒不講理”,邊往前挪出半個身。咪咪趴在稿紙上,呼嚕嚕地喘。父親起身辦事去,回來時,小白必是占滿座位。父親說:“太霸道了,欺我太甚。”然后再搬把椅子,繼續寫作。他的畫,若是被我們不小心染了或損傷了,他會動氣,并上綱上線地說是對他的不尊重。但被“咪咪”和“小白”磨爪,撕扯了他的精品,他會叫道:“翻天了,翻天了,找打了,找打了。”張開的手掌向下拍去,兩只貓仰臉咪咪地叫,絕不跑,因為知道那很兇的手掌近了身,就變成了撫摩。父親每次上廁所,兩只貓便柔聲地叫開門,躥到懷里,或蹲坐著,或來回蹭父親的腿。我說:“爸,人若像貓一樣,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就是難得的好人了。”父親說:“何止是好人,可稱為圣人了。”
父親走后,我見到朋友就悲傷,見到失去了父親的朋友就想哭見到世交的也失去父親的朋友就哭了。我面對“小白”和“咪咪”哭泣,因為我感覺到了,父親想對我做而沒有做的愛撫,都在他倆身上顯現著。
我摟著貓,便覺到了父親的愛撫。
再有我不能見到老宅后院的一棵大樹,這棵榆樹半摟粗,很丑,歪扭地斜長著,似乎隨時要倒下。樹身歪扭的關節處,都冒出一團黑色的樹瘤,仿佛是比頭還要高的駝脊。灰白色的樹皮,由于不斷的佝僂而大片地脫落,露出燒傷般的黑色疤痕。我欣賞樹林的目光,無法毀滅它,也無法繞開,它用赤裸的丑,斜橫在我的眼前,破壞著我與響楊、榆樹和椿樹的交談。我厭惡它,漸漸地就已經是仇恨了。我正準備砍伐時,父親說話了:“你瞅見沒有,它生得晚,周圍已大樹成陰了,它的頭頂沒有陽光和露水,只是遠處有幾小片的天,它便斜著身,向那片天,一日一日地走過去,但天又被大樹生出的枝葉遮擋,它扭轉身,向另一片殘存的天走去,于是留下了一團你不喜歡的黑色樹瘤。你不覺得這樹比別的樹還美嗎?它追求陽光和天空,才在世人的眼里丑陋呀,你連美都察覺不出,怎么當作家?”
再有我不能見到老宅后院的石頭。后院很大,五十多米長,近二十米寬,中間是一條紅磚鋪的小道,兩旁是楊樹和槐樹。1995年,我修繕老宅后,剩下許多斗方的石塊,堆在后院,像是一堆笨重的垃圾,很煞風景。我正準備清理、拋棄,父親阻攔了說:“我要給予它們生命。”他指揮我們,將石塊錯落著擺放在紅磚小路的兩旁。我們渾身是汗地擺放好,斗方的石塊確實有了生命,很敦厚和樸實。它們呼喚我們去坐,休息,在樹旁聊天,呼吸草木的清香。我坐在憨厚的石塊上,暗中哭泣著和石塊一起念叨,父親是怎樣給予了它們生命的。
再有我不能見到紅磚小道兩旁近百株的自然生出來的品種雜亂的樹苗。父親喜歡樹,見到大樹就欣喜。他的名字也與樹有關。父親原名鮑化普,抗戰時入了抗大二分校。那時打仗的人怕因有名有姓而連累家人,大都更名改姓。一天夜夢中,一位白胡子老人說你就叫管華吧。第二天他就宣布改了名。周圍的人開玩笑說,你的野心太大了,要管理中華。父親說,我喜歡樹,就在華字旁加個木字,管理一片樺樹林吧。1995年我回到女過莊,后院已荒落,我伐了40多棵枯樹,栽了5排楊樹,用尺寸量著栽,有間有距,很整齊。我怕破壞了整齊,就勤快地將樹之間自然生出的樹苗鏟除,有椿樹、楊樹、柳樹、槐樹。前年父親得知后,生氣了,說:“誰說生命一定是整齊的,你的行為叫法西斯。法西斯的特征之一,就是讓生命整齊。生命本身就是雜亂的,生命的美就在這雜亂之中。”我頓悟。如今后院已瘋長了近百株的各樣的小樹,它們品嘗著晨霧凝聚的細碎的甘露,嬌嫩的綠葉,在風中嘩嘩地歌唱,傍晚再披上晚霞五彩光絲的外衣。父親給予了它們生命,還給予了它們幸福和歡樂。這種由歡樂而生的懷念的痛苦,要比在痛苦中產生的殘忍。
今天我知道了失去父親的痛苦無處不在。它殘忍地將本是歡樂的事,都快速地沉淪了。過去,每當我有了新的靈感和語言,是怎樣興沖沖地跑到父親的跟前,而現在,像父親失去他的朋友曾經過的那樣,“我常常突然沉默下來,誰也聽不見我的聲音,暗中哭泣”。難道不能再一次,哪怕是夢中的一次,讓我沉浸在父親那回味無窮的語言魅力的享受之中。父親曾指著荒野的遠處說:“荒村野風中搖曳著發綠的柳枝,那便是我的童年。”我陪著父親在晨霧彌漫的樹邊散步,他說:“你看,金錢和地位就是這濃霧,你既看不清對方,也看不見自己。”父親凝視著大海說:“我看見了命運對人世的寬大,也看見了它的深淵。”我再也無法享受大自然暗示給父親的無量主題,又悄悄俯身他耳邊秘授天機,使他炫耀自夸于眾生之前的歡樂。再也無法享受父親是怎樣用他的筆,給我一個又一個的驚奇,那支筆是如何在一杈枯枝上點一處嫩綠,如何在沙漠上掘一眼清泉,在漆黑的夜空劃一道閃電,在世俗的崇高后面畫一個問號。
我沒有父親的境界,也知道這是誰都躲不開的來臨,我依舊哭泣,心似落葉,瑟縮著在寒風中飄零。那是因為我有太多的回憶,有近半個世紀的回憶,歡樂的回憶。那些我曾認為的和父親之間的平淡,甚至是負擔都突然地絢麗了。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句問暖的話一個手勢。也許是世人常說的,只有失去才知道珍貴。其實不是,沒有失去的時候,珍貴是不存在的,你怎樣向自己命令,這是珍貴的,快快地把握,不要留下遺憾,也是徒勞的。因為他不珍貴。幸福和歡樂永遠是暗室里經過曝光的相紙,不經過痛苦淚水,這顯影液的浸泡,是不會顯示出來的。
難道我的幸福,那深深的眷戀的幸福,竟然是父親用他的離去給予?
若說愛有遺產的話,那就是痛苦。我多么希望橫空出世一位哲學家,用他思想的手術刀,將幸福和痛苦分離。
人們都說老天是公平的,的確如此,就連他的殘忍也是公平的,應了古人的一句話,有多大的福,就有多大難,福薄難也淺。痛苦因愛而生,沒有往日的情,也不會有今天脫不開的痛苦。老天殘忍地說,誰讓你過去得到了,今天你必須承受。我已羨慕那些我曾可憐過的人,那些與父母感情淡薄,那些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他們永遠不會有我今天的痛苦。
春天啊!沒有比你更殘忍的,沒有你,我怎么會知道冬天的寒冷。父親已把春天帶走,只給我留下了冬天,那將是我最漫長的冬季。
中國有一句對兒女作用的定義,叫養老送終。過去我常審視這句話,總覺得后面兩個字多余。養老是實惠的,送終就虛了,與死者無關,至今還沒有一位死者對兒女的送終發表過感想。
養老是兒女的辛苦事,陪著去看病,床前伺候,通訊員似的取送稿件,家里的搬搬運運,最難的是設法使他們高興,尤其是在誤解和他們不講理時。我在40歲之前還是計較的,后來人生有了教訓,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最值得信賴的還是父母。即使面對父母的偏心,我也一笑了事。天下哪有不偏心的父母,但擴大視野,人海茫茫,哪個子女不被攬在父母的偏心之中。
沒有比感情更累心的,可幸福恰又蘊藏其中。也許有人說,不讓父母麻煩的兒女不累,這又錯了,我同世交的朋友李漓江聊天,說:“你父親盡量不麻煩兒女,你不累。”他說:“比麻煩還累,一天,父親在臥室縫衣服,快80了,一只眼睛還什么都看不見,他倒是不麻煩了,整得我和愛人一夜未合眼,反省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或疏忽了,竟然把我當了外人。”
養老雖累,可我寧愿養老百年,不能送終一時。我常被父親生命的許多假若拷問著。
我今天才知道送終的難和重要。因為父親的靈魂還在,一旁無語地凝視。有靈魂就有喜怒哀樂。為什么活著的人常被死去的人左右,那是亡者的靈魂,在他的身旁徘徊。
父親很聰明,一旦進入他的藝術中。父親不聰明,一旦從藝術中出來休息的時候,不聰明到如同他上學時的數學,在勤奮刻苦中也很難及格。我要讓父親無語的靈魂,依舊沉浸在后事的藝術的歡樂之中。
父親的靈堂設在“有竹人家”的大廳里。客廳有六十多平米,餐廳有二十多平米,相互是通的。親朋好友送的鮮花,簇擁著父親的相片,村里人和家里人要按規矩辦,說靈堂不能有玻璃物品,要將電視藏住,要放哀樂,掛黑色的挽帳。我心里很堵。父親不喜歡哀樂,不喜歡黑色。我覺到了父親的憤怒,便阻止了,放去年電視臺制作的父親的專題片,父親在熒屏里,與前來看望的親朋好友們交談,聽《我們的田野》、《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那優美的旋律。不用黑色的布,用窗簾布。父親最喜歡的顏色是丹士林。他小時心目中最神氣、最貴重的衣服,就是丹士林大褂,很向往。直到晚年都成為家中窗簾和沙發布的首選顏色。窗簾沒有這種老氣陳舊的顏色,如今工作服都用這種廉價的布,所以“有竹人家”的窗簾,都是這種做工作服的布。人小時心目中的美,往往伴隨一生。也許小時確實堅信美是存在的,確認了就難以改變,再往以后的堅信就含糊了。
靈堂撤去的那天,我和家人將滿屋的鮮花撒進生他養他呼喚他的還鄉河。落日被鮮花映出五彩的光芒,又染進暗藍色的天空。河水很慢,鮮花時而在葦邊停留,時而緩緩地彎彎曲曲地漂,似乎是由父親的詩和繪筆而再現的田野、河流、大樹、野花、小草,陪伴著喜愛他們的父親,漸漸地消失在暮靄里。
墓地的選擇也很費力。父親可以去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那里是榮譽和身份的象征,但太擁擠和嘈雜。父親看不見他喜歡的山巒、天空、森林和太陽。我和母親在“榮譽”和“喜愛”之間猶豫,最終還是選擇了喜愛。
幾年前,我陪多病的母親重返她小時生活的重慶。姥姥1944年病逝在那里,如今她的墳已成了路,母親心酸,命我在北京選一處墓地。回京后,我尋了幾處,最后選在八達嶺陵園。入土那天,父母都去了。父親說這里很美,當即做了一首詩:高踞雄關,蒼茫云海,吸納天地靈氣。長城古道,楊柳春風,山林鳥聲幽靜。母親說既然好,就再選一塊墓地,了卻奶奶的心愿。爺爺1944年犧牲后,葬在村北。解放后,唐山建造了冀東烈士陵園,將戰爭年代犧牲的團以上干部都遷到那里,奶奶不同意,說她死后無法在爺爺的身旁,經多方的勸說,奶奶無奈地同意了。但奶奶病逝后與爺爺各在一方。這也成了父母的內疚。于是選了一塊地,立了碑,碑的后面刻著父親寫的文:
鮑子菁,河北省豐潤縣人,革命烈士。生于1902年,1938年參加冀東二十萬工農抗日大暴動,任中國國民革命軍第九路軍第七師師長,帶領家鄉八千子弟兵與日本侵略軍作戰,后在八路軍冀東軍區政治部工作,1944年秋與日寇作戰,壯烈犧牲,長眠于冀東烈士陵園。
翟晏升,革命母親,生于1900年,農歷1971年11月17日病逝。此地高踞雄關,蒼茫云海,吸納天地靈氣,長城古道,楊柳春風,山林鳥聲幽靜。
故接二老相伴,合住此地。
爺爺奶奶合住的那天,我陪父母一同去的。父親站在碑旁,凝視著遠處的山巒和立在山峰之上的烽火臺,輕聲地說,我喜歡這兒,將來就住在這兒吧。
如何設計這碑,難住了我。我和弟弟鮑洪揚研究了幾個晚上,揣度父親的心思。權力者的后代想的是江山的延續,商人的后代想的是字號的茂盛,藝術家的后代自然想的是藝術的完美了。我努力讓這墓碑成為藝術品。我和弟弟推翻了許多方案之后,最后由母親定了稿,用漢白玉,六尺整張宣紙的尺寸,高一米六十,寬九十八,碑后刻的是父親臨終絕筆:
高空的云雀第一聲叫出的黎明霞光,喚醒我繁華的夢。長春藤紡織的桂冠,散發出紫色清香,竹林碧葉蕭蕭是我心目中的掌聲。壬午夏于故鄉氵更 水之濱鮑河揚詩,管樺書。
碑的正面就是管樺二字,取父親畫的墨竹的落款,沒有“之墓”,這兩字會束住父親的靈感。右上方是“有竹人家”的紅色印章,名字的下面是他常用的人名章。父親在下一次的人生旅程中需要這些。漢白玉有隱約的紋路,是飄浮在空中的煙云。碑的下面沒有基石,直接從大地的深處挺拔而出。
人世終于放回了父親,回到他喜愛的山川大漠。
10月12號,我和家人陪著父親,開車上了八達嶺高速公路,出水關長城,上輔道,從山巒之間拐了進去,到了新家,到了我未來的家。
我和父親站在山腰,四面環山,滿眼紅葉,對面的烽火臺聳立在云霧中,雄偉的長城起伏在蒼莽山野之間,千回萬折,剛剛落進山谷的深壑,又跨越險峻的山嶺。
父親再一次接到野草、山花、峰巒、大地和太陽的邀請,前來赴約。那些千百年來,云集在長城塞外的英雄的精魂,先他而去的朋友們,也駕御著雄風,歡迎父親的到來。太陽從那被露水浸濕的夢中醒來,跨過海洋和峰頂,天空萬彩交輝,輕柔的風,停在百合花一般的云片上,傾聽這神魂蕩漾的大氣中,云雀嘹亮的歌聲,每一團云霧,都因飽含著大自然的芳香而醉意朦朧。雨后清涼的濕風里,從石縫中長出又掩蓋了石縫的野菊花、藤蔓和雜草,在自己的芬芳中沉醉。父親呼吸著這大自然的芬芳氣息,傾聽著山坡松林頂端,仿佛海濤似的轟響,越覺幽谷的寧靜。當黃昏越過森林、草原、江河、村舍,穿過車馬絕跡的山徑,在天空飄然而起的長袖,收走傾瀉一天的純白的光。于是,滿天星星好像飄散的漁火,在深藍色的湖面上閃動。天空充滿了愛情,世界開始入夢,而在那靜悄悄的煙云后面,閃出一輪明月,如同美麗的少女,梳妝打扮停當,穿一身白色霓裳,獨自悠然走出閨房,邁著輕盈的步履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父親身上閃射著她清澈潔白的光輝,輕柔而又嫵媚。父親把這一切的精魂攝取出來揮灑成畫,送給陳大遠、艾青、鄭律成……父親瞇著笑眼,俯身于我的耳旁……
我知道父親在那里,早在一年前他就暗示給我,在我給他寫的序中,其中的一段是父親添寫的:
我沒有任何理由
要求別人承認
我認為的美好事物。
但是,我以最快的腳步
走進我思想的竹林。
(編者注:為紀念老作家、前北京文聯主席管樺同志逝世1周年,特編發此文。)
責任編輯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