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人到獨立策展人

前不久，東方涂欽水墨作品電梯展在京城近3000多個公寓電梯里展出。將東方涂欽的水墨作品在北京的公共電梯展出，還是一個別致的藝術展示創意，這個活動的藝術策劃人之一就是國內著名的新生代藝術批評家、策展人朱其。

 要走近朱其這個人，和走近他那犀利、復雜、體系化的文本一樣，都是異常艱難的。從表面看上去，他是一個頹廢文人和傷感的藝術家的混合體。他的發式和衣著都顯得十分隨意、不講究。

 朱其1966年生于上海都市中心，這似乎注定了他熱愛都市的一生。1986年，朱其畢業于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他和默默等上海新潮詩人一起鐘情于純粹的先鋒詩歌。他在讀書期間，參加上海各類詩社，在自己的弟弟炒股掙到幾十萬的時候，他還在和上海的新潮詩人做地下油印刊物，并參加詩歌朗誦會和詩歌展覽。在他現在的回憶中，那是一個純粹的理想主義時代。帶有強烈青春色彩和激情的六十年代是他迄今為止仍然念念不忘并總是在自己的藝術評論中提到的一種精神癥候。

 1992年，他的一些朋友突然做起了在當時很前衛的裝置、觀念藝術。在朋友們的鼓動下，朱其也決定參與，體味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從詩人轉而成為一名藝術評論家，朱其也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思考、徘徊。在他的觀念里，美術相對于詩歌是更為先鋒的藝術，而他就喜愛這種先鋒。但，一開始他還是從文學性的角度來考慮的。因為他認為好的作家需要經歷，而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都是在書本中度過的。朱其說，這就好比上一代人在城市以外上山下鄉，他這一代人則在貧乏的城市生活里、在文史哲書本里“上山下鄉”，那是一個在大學里薩特的“存在和虛無”人手一冊的時代，但沒有像凱魯亞克《在路上》的那種經歷。他需要經歷，所以選擇去美術界對朱其而言開始只是一種游歷。

 從1990年到1993年，朱其仍然跟上海的青年詩歌圈有聯系。而他的思想也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的直接影響，他自稱是生活在文本中的。在眾多流派的詩歌中，他最喜愛、并且也是受影響最深的是“美國自由派詩歌”。他們的詩歌在語言上唯美而純粹，內容上瘋狂而自由。用朱其的話說是：“他們的純潔性表現在把詩歌連同自己一起獻身的極至上。”當時，以西爾維亞為代表的一些“自白派”青年詩人在出道沒幾年后紛紛開槍自殺。朱其認為，自己在生活與精神上再也無法超越他們，認為詩歌藝術在中國這樣的一個前現代社會無法達到那樣的高度。而當時，又恰逢西方現代主義哲學家們提出的“詩歌死了，文學死了”這樣的觀點，一個渴望達到頂尖高度的理想主義者便接受了這樣的觀點，打算放棄詩歌，而選擇其他藝術形式的載體。

1993年底在上海召開的“21世紀文化新空間研討會”是一次跨領域的活動。其代表人物包括了當時文學、美術、音樂、哲學等人文各界反映新思想、新文化的代言人，如范迪安（當時剛從美國考察回來，現為中央美院院長）、楊立青（當時任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現為上海音樂學院院長）等人。由于這個研討會涉及到當時先鋒思潮的言論甚多，比較敏感。而朱其所在的機關單位知道他參加了這個會議后便向他提出了警告，他因此辭掉了機關的工作，成為一名自由職業者。而當時充滿激情和理想的他從內心也希望做一個先鋒性的有藝術創造力的人。擺脫體制，他并不覺得后悔，因為他那時一直想做一個純粹的自由撰稿人。

 辭職后的朱其，很快便進入了美術界并為美術作品撰寫評論。1996年是朱其的一個轉折時期，他在上海劉海粟美術館策劃了全國性的名為“以藝術的名義”的大型裝置藝術展，這也是國內第一個裝置藝術展覽。他自籌資金奔波于廣州、北京等地尋找當時藝術圈內的邊緣、先鋒藝術家。在裝置藝術在當時還沒有被允許公開展覽時，隨時冒著被有關部門因為誤解而將現代藝術“封殺”的危險，直到2000年的上海雙年展，裝置藝術才正式在國內合法化。

 然而，命運總是會有低落的時候。到了1997年年底時，朱其發現即使是最先鋒的藝術界也并不是一片純凈的樂土。因此，1997年他的情緒和事業都陷入了低谷。在一段時間的掙扎、徘徊、憂郁和思索后，他的人生軌跡又有了新的轉折，在做完最后一個觀念攝影展《影像志異》之后，1998年11月，他決定離開上海那個浮躁的氛圍，選擇北上。北京《雕塑》雜志的主編通過一個熟人接觸到朱其，知道他有去北京的想法，便告訴他雜志社正缺一個執行主編，邀請他去。雖然每月只有800元的收入，但朱其還是毅然地去了。

 朱其說，他去北京有很多因素：首先他越來越不喜歡上海了，他覺得上海越來越新加坡化；其次，他想過說普通話的生活，中國的現代文化是以現代漢語為基礎的國家精英主義，在北京用普通話才能找到自我主體性的感覺；最后，他喜歡八十年代北京知識分子穿著高領毛衣在紅磚墻的居民樓里憂國憂民的那種精英感。

 在剛去的第一個月里，他的工資連房子也租不起，晚上只能住在辦公室里，每天吃泡面。冬天的晚上，一個人跑到很遠去方便，再從鐵門爬回辦公室（晚上大門是上鎖的，怕吵醒看門人），結果，因為營養不良、疲勞和心情不適等多方原因，四個月后就大病了一場。和主編吵架，他離開了《雕塑》。正好遇上那一年北京興起的藝術網站熱，他加盟了國內最早成立的藝術網站“世紀在線中國藝術網”的組建，薪金突然達到每月五千元，使他結束了一個類似于流浪藝術家北漂似的生活。

 朱其的藝術觀念和內心情感還是有相當的矛盾與差距的。作為一個藝術評論家和獨立的策展人，他注重視覺藝術的先鋒性和社會性。而作為一個六十年代出來的文化積淀人，他更關注的是在這個時代，生活與情感都處在邊緣的理想主義文化精英知識分子的心理歸屬和個人命運問題。朱其常常自我認同般地肯定這是“六十年代人的不確定性”，然而究竟是六十年代人的不確定性還是一個當代非主流人群的精神缺損問題，還是留給未來的更多的生活去解答吧。或許，這本身就是朱其個人的命題，遠非他人可以了解，朱其將自己十幾年的生活以及精神經歷定格為飄——策展——寫作。他最終的目標卻是回到敘事的寫作中去。這也許才能完成他真正的人格整合。

 而今，朱其已經是國內藝術圈公認的新生代批評家和策展人的代表人物，但和他那批九十年代初投身前衛策展的年輕批評家們現在紛紛去考博士或出外留學去了。前衛在這幾年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合法化了，但這批年輕的“起義者”們似乎并沒有享受到成果。國內的許多雙年展依然沒有他們的位置，而讓體制內的穩健派以及招來和國際接軌的海外策展人占據。這群當初年輕的“起義”發動者們則似乎在各方面沒什么改變。朱其說，這就像革命成功后，并不一定是所有起義者都能享受權力，會有很多來自各條陣線的權力分享者。但改變還是有的，只不過是在內心里。

 朱其說，這批人選擇讀書也不能僅僅理解為是想回歸體制，他并不后悔做獨立策展人，并為此放棄了很多掙錢機會。他這一批人至少真正知道中國藝術的問題出在哪兒，讀書也許有助于在更高的層面上去建構，這個層面也許更需要寫作和敘述，而不是縱橫江湖。朱其說，他會收獲到自己的成果，只是周期會更長一點，比他在九十年代初想象的還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