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志亦不大看,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fā)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jié),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xì)細(xì)地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贊好,我仍于心不足。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guān)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干。
……
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隨后到她的寓所。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里遞進(jìn)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后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里不遠(yuǎn),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的全不對。她進(jìn)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xué)生,又連女學(xué)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里想戰(zhàn)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dāng)她是個作家。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值錢的衣料,而對于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沒有品級。她又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xué)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見小同學(xué)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jīng)樣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強(qiáng),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連不以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何如何,連對于美的喜歡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么叫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亦不是那驚法。
我竟是要和愛玲斗,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哪里,還講我在南京的事情,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到這些是失禮的,但是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guān)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張愛玲亦會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里一坐五小時,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后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并肩走,我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今生今世——我的情感歷程》 胡蘭成著 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2003.9 定價:23.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