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說咱們二人天配就,你把奴家閃在半路口……”流傳甚廣的民歌《三十里鋪》中唱的人物和故事都是真的。然而,這首優(yōu)美的民歌,給歌中主人公現(xiàn)實生活中所帶來的卻并非美好與榮譽,而是承載一生、無處躲逃的屈辱和不幸,以至波及到后代,以至至今已七十多歲的鳳英老人仍無法從陰郁的精神壓抑中解脫出來……
特殊的采訪,只因那個早年凄美的愛情悲劇
我每一回往返于家鄉(xiāng),都要路過三十里鋪村,總覺得那樹蔭里的窯洞和院落間隱藏著無數(shù)有意思的事。家鄉(xiāng)的人愛唱者很多,也善唱民歌。大人們有過這樣的說法:滿年里溝上山下的跑,翻圪塄跳腦畔地走神(想心事),十天半月說不上幾句話。累也能累出幾句呻吟,悶也能悶出一肚子花花腸子的詞來。
在我上中學時,聽說縣劇團根據(jù)《三十里鋪》和三哥哥四妹子的命運編了一部秧歌劇,就叫《三十里鋪》。結果鳳英一家知道后非常惱怒,硬是鬧得這個大型主劇目沒能演出。后來我也聽說不少記者和專家、學者的采訪都遭到了拒絕和謾罵。我知道對于四妹子和三哥哥任何一家人而言,有關這一主題的任意一種形式的訪問都是不愉快的,也是極為敏感的。
2003年10月,我?guī)е嗝囆g學院的學生回綏德進行秋季風景寫生,29日那天我租了一輛大巴直奔三十里鋪村,開車的是與我年齡相仿的老鄉(xiāng),他聽說我們要去三十里鋪畫畫,一上車就扯開嗓子唱起了《三十里鋪》。引得一群學生跟著就唱開了。當這個村子滿山遍野里,到處都坐著畫畫的學生,當他們調著顏色一筆筆畫著這里的地貌和民居的時候,我再無須向人們做任何解釋了。這個古老的村子里,從未接待過這么多外地來的客人,而這個村子和其它村子一樣,原本是十分熱情的,甚至他們一點也不計較這群80年代出生的男女學生們,下車后仍舊搖頭晃腦哼著三十里鋪的曲調。事實上學生們也確實不懂這首歌背后的故事。而我這里已坦然地拿著相機進入了實質性的采訪。
看得出來,人們在談到民歌的主人公時,大都避而不談,男人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被我尋問時,女人們就使眼色或是提醒他們:不要亂說。我得知村里有個姓周的75歲的老漢,他曾當選這個村17年的村支書,他最清楚,對此事也不太忌諱。我找到了他,從他那里我打聽到不少往日的情形。
這之前我就曾做過一些相關的調查。大約是在1937年左右,所謂遇在大路上的三十里鋪村,仍應該算做山大溝深人煙稀少的窮鄉(xiāng)村,村子里的年輕人郝增喜(即三哥哥),與鄰居王鳳英(即四妹子)因相愛而私定終身,遭到保守的村里人們的非議,尤其是增喜父母的堅決反對。1938年增喜父母竟然強行包辦郝增喜與另一女子常秀英結了婚。為此鳳英一病不起,當愛情的夢就在眼前無情破滅以后,這個癡情女子起初仍不死心,仍舊鐘情于郝增喜而拒絕嫁人。
……
日頭(了的)臨落放著子火,
因推(注:借故)(了的)摟柴喲照哥哥;
這回(了的)哥哥沒照(了的)上,
把眼淚揩了把柴喲抱上。
……
這種“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的悲傷與無奈一直持續(xù)到1942年的3月。三哥哥參軍那天早上,鳳英站在鹼畔上依依不舍地看著別人為奔赴前線的三哥哥送行,一身戎裝的三哥哥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村口,消失在路的盡頭,從此鳳英算是萬念俱灰了。
一首民歌優(yōu)美地誕生了,卻給所有當事人帶來身前身后揮之不去的難堪與不幸
四十年代初,三十里鋪這條所謂的大路,也只是一條土路,而人們的出行主要依靠騾馬車和徒步,縣城東北面黃河兩岸各處的行路客商都得先云集于義合鎮(zhèn),而從義合鎮(zhèn)前往綏德,一天是很難到的。當人們翻過白家溝那坐大山下到三十里鋪時,早已人困馬乏而且天色已晚,只能住在三十里鋪村了。因此三十里鋪周家的騾馬大店在當時是很有些名氣的。這里長年雇用著五六個長工,長工里有一個叫常永昌的,也是本村人。常永昌是這一帶有名的傘頭子,就是每逢春節(jié)鬧秧歌,領著眾人能編能跳的能人。他看到了三哥哥和四妹子的一段不幸經(jīng)歷,感同身受,就將這一切編成歌唱了出來。長工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跟著常永昌學著,將內(nèi)心的向往和想象中的浪漫以及壓抑著的對異性的聯(lián)想,全部通過這首歌表達而出,又編出了許多相關的小調。因為這里是四鄉(xiāng)八里生熟客商的過往地,那歌子一經(jīng)編出,很快就隨著趕牲靈的人傳到了四面八方很遠的地方,在漫長而孤獨的旅行中,在同病相憐的不幸中,這些歌傳到哪里都會落地生根的。
我很能理解流傳于四處那些粗野的、不惜對民歌主人公百般凌辱、不厭其煩地描述性愛情節(jié)的鄉(xiāng)野小調。如果他們的愛情是完滿的,他們的苦心能得嘗所愿,這種表述方式也許會做得彬彬有禮。然而不幸的是這種粗野的表達,在當時那種特定的境遇里,也使得民歌的主人公三哥哥和四妹子以及他們的家人,承受著由此而引發(fā)的種種屈辱,直到郝增喜和他后來的老伴先后雙雙入土、仍不能令其魂魄獲得那種高天厚土的安寧。這是他們的不幸,也是編唱者的不幸,是陜北的不幸。
時過境遷,三十里鋪的后代因這首歌而受惠,但直到今天,村里的人們?nèi)圆怀@首歌
那天在三十里鋪村我首先看到的是三哥哥住過的地方,三眼古老的窯洞,窗欞格子是糊著的。窯上面叫做腦畔的地方還冒著炊煙,大石塊磊得很高的圍墻只留出一個豁口來,算是他家的大門口。我沒有冒然進入,只在豁口上拍了張照片,我特別留意到院子里的一根鐵絲上晾曬著一件舊軍大衣,這讓我想起了三哥哥老紅軍的身份和他當年參軍打仗的經(jīng)歷。三哥哥已去世五六年了,他的老伴常秀英也于去年正月去世了,他們生下了四個兒子,仍舊生活在這個村子。
再往前走中間隔了三眼窯的一個院子便是當年的王鳳英家。她家也是三眼窯洞,這里早已不住人了,院子里生滿了蒿草,兩棵棗樹已有一棵只剩了身子,院墻大半已拆除,只剩了一個豁口,尚可以看出那干枯已久的水眼(出水口),這里看上去很久沒有人踏進了。不知鳳英自從嫁到門外后是否還回來過這塊傷心地?無論如何,在這件傷心的往事完全幻化為一首被后人們常常唱起的愛情歌曲時,這兩個院子和這些破舊的石塊仍舊沉重地壓在尚且健在的鳳英的心頭,和卡在三十里鋪眾人的咽喉間。
為了能拍到三哥哥郝增喜當年參軍時的一張照片,我給本村與他兒媳要好的一個年輕媳婦,依照她所提供的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畫了一幅她外婆的素描像后,通過她幫我聯(lián)系三哥哥的家人。年輕媳婦告訴我說那是三哥哥留下最好的一張照片,那時人年輕,又長得高大,穿著軍裝看上去就是英俊。但主人家提出翻拍要收費,而且價格是我無法接受的,我只好放棄了。直到今天,三十里鋪村的人們?nèi)匀徊怀@首歌,外面來的人無法理解這一切,因為他們只知道那幾經(jīng)改編的五段民歌和一段美麗的傳說,而不知道另外那些傳播得更快的低俗小調。
2003年初,綏德縣政府考慮到三十里鋪隨著那首民歌,已成為傳遍大江南北、乃至海內(nèi)外有名的村子,決定將海外的30萬助學基金和20萬財政撥款劃定在這個村子,建起了一所漂亮的希望小學。一群在這里念書的孩子們圍著我們看畫畫,這其中就有三哥哥的孫子。看著這一張張漂亮的臉蛋,他們也許不懂得這一切都得益于兩位不幸的長輩,不過至少她們在今后的愛情和生活里再不會上演那樣的悲劇了。
從民間傳唱的許多有關鳳英的小調和那些添油加醋的內(nèi)容里,我們可以想象這對于生存在那個年代里的一個弱女子而言,已經(jīng)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哀。當愛的火花完全熄滅之后,鳳英被嫁到一個更為偏遠的大山里了,那個叫做郝家洼的地方,是在近幾年才修了通往縣城的一條公路。第二天我租了輛小車直接開往鳳英仍然生活著的那個山上的村子——郝家洼。
今天的鳳英和她的家人,依舊生活在一種無形的陰影和敏感中
我在路邊問一個正要下山的老鄉(xiāng):“鳳英家在哪住著?”老鄉(xiāng)猶豫著指指遠處的地方說:“小學上面那四眼窯。”之后又很認真地叮囑我:“不要亂說。”我慶幸所問者并非鳳英的家人,但已感覺到了這一話題的敏感。我和兩位學生商討著進村的策略,但事實上對于這村子而言,一輛車和三個外地人的目標已是極大的了。你再怎么向人們解釋自己是來拍攝風景的,或者表現(xiàn)出對采訪鳳英這件事的淡漠,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我們立刻被暴露于全村人的注視之中,我們故意繞了一大圈最終才接近了她居住的院子。我看到了老人的背影,還沒等我的相機從她家的門窗格子上轉過鏡頭,就遭到鳳英兒子、兒媳突如其來的責問。當我還試圖解釋時,我看到她們已是十分惱怒了,只要再做辯解后果將是很嚴重的。在一陣無情的驅趕下,我們幾乎是落荒而逃。
在另一道坡上,我們象真的犯了錯一樣沉默良久,一臉尷尬的肌肉半天才恢復過來。我的學生有些接受不了,我安慰他們,也是在安慰我自己:“別怪她們,看來她們在許多日子里,的確承受了太多屈辱,有著太多的怨氣。”我們無法再次接近她們了。
在村口的另一個院子里,我采訪了幾位老人。
鳳英自從嫁到這里,就再沒怎么出過門,她的男人叫郝有才,是這一帶的老木工,和她年齡相仿,也已去世四年了。鳳英為老木工生了四個兒子,日子雖然清苦,但還算能過得去。
但這首歌越唱越有名了,連這里也是躲不過的。這歌一唱,子女們沒一個能高興起來的,起初誰唱就跟誰急,可是這口氣怎能爭的過來。尤其是鳳英,她不希望任何人再在她面前提起這事,她艱辛地拉扯幾個孩子長大成人,生怕自己的事再殃及子女。但幾乎所有的人見到她都像看風景一樣看著她,總想試探著打聽些情愛的事來。這讓她怨恨不得惱怒不成,一個原本能說會道、心靈手巧的女子,只得忍辱負重變得少言寡語。這里的人連同她的眾多子女甚至她自己,都會將這種事看成是極不光彩、丟盡顏面的事。
無論如何,在政府的眼里,鳳英還應該屬于正面人物。當官的每次外出,總有上級和一些媒體提及三十里鋪和鳳英,這也讓縣太爺們的確爭了臉面,長了精神,政府自然要弘揚其事的。三哥哥已去世了,1996年鳳英甚至被指定當選了一屆政協(xié)委員,還特邀她去縣里開會。這對鳳英一家無異于再揭舊疤,按說這事有些受欺辱,但政府說老人是縣里遠近聞名的大名人,沒什么丟人的,應該感到光榮才對。再說你當了政協(xié)委員就等于成公家人了。鳳英也不知政協(xié)委員是做什么的,既然你們說當就當好了,好名賴名都是個名,索性就到縣里去開會,并和縣太爺要起了辦公室,她要住縣里去,省得遭人說三道四。
事實上,已70多歲的鳳英的內(nèi)心因遭受了太多傷害,已到了精神崩潰的邊沿,三哥哥和丈夫都已不在了,她有時候也有些神經(jīng)失常。從我?guī)捉?jīng)周折搞到的她的兩張近照上看,她神情極為陰郁,似乎專注于久遠的往夕,而對于眼前的事已無心顧及了。聽一位老人說:前些時鳳英又無故摔了一次,身體狀況更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