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息

武向春

讓我突然想起氣息這回事，是因了孫甘露的《唐寅山水》中的詩句：所有的季節都在星空下／非常細致／非常松馳／下午／天氣陰沉茅舍凄清／唐寅在喝酒／草席似水瓦罐如冰／陪他的是一個樵夫／和村野的笛子／和我盈淚的眼睛。

那句“草席似水”讓我非常感動。它令我想起那種叫馬蘭藺草的植物，被人細致地編織成席，與人肌膚相親的溫潤和惆悵。很久沒有睡草席了，在空調房里根本不需要。但偶爾路過家居店時，店里透出來的草席的氣息總是讓我心里一動，忍不住要進去看一看。現在的草席做得很精致，青青的顏色，還保留著做植物時的青蔥和芳香。我幾乎有些懷念地回憶起小的時候，住著陳舊的樓房，夏天燠熱難耐，鋪張草席在陽臺上，每天傍晚，用布蘸了清水細細地抹，晚上就躺在草席上，仰望天空，月光如紗般鋪天蓋地籠了下來，滿地都是如水的月光。草席上也鋪著月光，像水一般，引領我進入夢鄉。

我還喜歡聞各種花混雜在一起的氣息，每逢路過鮮花店時我都要深深地吸上幾口氣，清冽冽、脆生生的，沁人心脾。

糕餅店的甜蜜氣息亦令人沉醉，黃澄澄的糕餅陳列在柜臺里，看上去甜蜜萬分。我喜歡面粉制品的味道，經過焙制，平淡無奇的細粉末里蘊藏的所有香氣都會淋離盡致地散發。

氣息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可以嗅到它，卻捕捉不到，就像把手伸在風中，觸手的風從指縫里輕快地溜走，留下的只有空虛與寂寞。《花樣年華》表述的就是一種夢幻般的氣息。

《花樣年華》講述的是一段過去的老故事，張曼玉穿著各式的旗袍在大街光與影的交匯處，優雅而又憂郁地走著，她的旗袍綺麗多姿。有淺淺的綠色，上面疏疏的幾片尖葉子，胸前是一大朵的黃花，葉瓣肥厚，花芯放射狀地斜伸出去，她立在一大束黃色的迎春花前，人比黃花還要瘦，還有一件是濃綠的底子，紫色的、水粉紅的花交錯其中，濃艷欲滴；有綠色道林格的有月白色布著云母紋的；有淺咖啡色的底色，淺黃或青的花，間或有幾道疏疏的條紋縱橫而下；有白和紅色方格的；有暗綠的底，一片宛似云霞的紅大幅地洇在上面；還有淺藍色的底子，抽象的菱形及鑲滾的斜襟。

從未見過有誰能將旗袍穿得那么有風韻的，一色的無袖，高領口，裙長及膝，張曼玉小巧的肩、乳及臀，纖細的腰肢讓人心生憐惜。

她和梁朝偉一般寂寞，他們在面攤邊常不期而遇，他們常吃的食物是面，寂寞就像面一般，長長的，抻也抻不直，捋也捋不順。

她和梁朝偉曾去過西餐廳，菜譜是濃綠色的，上面繪著成行的椰子樹，寂寞的氣息就在這里暗暗地散發。

帶著異域氣息溫柔惆悵的音樂從暗處響起，為影片遲緩的情節添色不已，在那古舊的香港弄堂里，那座老式的公寓樓住著張曼玉、梁朝偉和其他房客，除了他們倆，其他的面孔都是模糊的，而他們的憂傷是清晰真切的。

他們倆相愛了，卻不能在一起，梁朝偉選擇了離開，他問她：“如果買了兩張船票，你會不會一起走?”張曼玉不回答，她強忍著眼淚，長長的睫毛翕動得像雨后蜻蜓的翅膀。

他走了，他在柬埔寨對著樹洞說出了自己的秘密，遠處的山頂坐著一個小沙彌，他背對著陽光，耳朵給太陽照得通紅，以一副悲憫的姿態望著他。

《花樣年華》放映后，好評如潮，我想不是因為故事情節引人入勝，而是因為影片中散發的古舊的愛情氣息。那種氣息，就像從樟木箱子里翻出年輕時參加盛大晚會的衣裳、撲面而來的是樟腦的氣息，讓悵惆如潮水般地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