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從廚記

要說咱家老公，別的優點不說，但就好養活這一點，就值得夸耀。

以前特別不理解，為什么長輩總說看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就高興，我們瘋吃傻撐的，他們有什么高興的，又吃不到他們的肚子里。那時我以為這是出于對晚輩的關心愛護，吃得多就表示身體好吧。可誰知，自從結婚后，一向懶惰的我居然對做飯炒菜著了迷，我一天最大的樂趣竟是——看著老公胡吃海塞！每次見他甩開腮幫子大嚼一通，我就高興，特有成就感。那種快感，筆墨難以形容，我說，也許那些養豬專業戶和我有異曲同工之妙，老公聽后以絕食相要挾。

每天，我一下班就往家跑，買菜，做飯，腳不點地地忙活。而老公推門進來，就能有熱騰騰的飯菜吃。他沒吃，先被香味勾得口水流一地，連親愛的老婆都來不及夸一句，端起碗就悶頭吃，碗要大點，就見不著頭了。就像《西游記》里八戒形容自己是磚砌的喉嚨，水磨的胃，吃起東西不用嘴，直接倒進肚子里。呵呵，高興，看他這樣，我再累也高興。

但是，這樣痛快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老公單位體檢，居然查出有脂肪肝，還沒到而立之年，肚子倒先立。大學畢業沒3年，體重可是十斤十斤地向上躥。這可不行，老公率先向我興師問罪：就是喂豬也不能這樣違反自然規律，擱在美國，不就要涉嫌虐待動物了！我也痛定思痛：“老公不是垃圾桶，剩菜剩飯寧肯倒了也不能讓老公都打掃了，浪費就浪費吧，老公可就只有這么一個。”

首先要提倡以質取勝。人都說天秤座是那種金玉其外的人，什么東西都講究外表光鮮，至于內容馬馬虎虎就行，但放在我身上，這點就不準確，尤其是我炒菜的水平，更是謬以千里。我能把炒蓮藕和炒茄子弄成一模一樣。當然，要不是顏色不同，也能和炒土豆一模一樣，一個詞來形容：爛糊。什么菜都燉得跟粥似的，什么菜都面目不清，難分軒輊，吃起來得用大勺舀著吃。電影里老外吃飯不也這樣嗎：一大桶胡嚕菜，一人一勺，吃得多文明呀！但其中的味道是絕對不差的。老公就經常夸我，把茄子做出了蓮藕味，這水平，不比那些能把豆腐做出肉味的大廚差。不得不承認，這點是從大學里泡方便面留下的習慣，總愛倒水悶鍋煮，多省事呀。

現在想想，這種做法大有問題：古今中外，凡是胖人似乎與這種爛糊糊脫不了干系，估計是好消化，味又足，看著沒吃多少，其實撐得一個頂仨，再者說，煮得過久，營養也沒了，剩下的都是增肥垃圾。幸好覺悟得早，否則老公的肚子怎么能小下來呢。

于是，我開始進入廚房工藝的第二階段：我四處搜羅諸如《快樂廚房》雜志、各大網站上的美食論壇，什么點醋去腥、炸花椒添香，煮煳的米飯插根蔥之類的小竅門，試著先從最簡單的炒青菜做起，再到紅燒鯉魚花椒過油，起煙再翻身，弄地廚房云蒸霞蔚的，老公看我的眼神都開始有些崇拜了。

然后，我再改革以往的粗放作風。算好一頓剛剛夠吃的量。剛開始，老公風卷殘云一掃而光，捧著飯碗意猶未盡。我看了真心疼，恨不得馬上再去做飯，讓老公心滿意足。但我們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咱家存貨多，餅干、花生和水果，吃什么都能頂餓，老公飯量是小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全從零食上找補回來。

但由此我落下了一病根：見不得家里有剩菜過夜，冰箱里空空如也才覺得踏實。這毛病的弊端直到同學在我家聚會時才暴露出來。我在廚房里算開了：家里共4人，把我和老公的飯量翻倍不就行了，吃得剛剛好，又不浪費， 這叫恰到好處。想著想著，我為自己是個能掐會算的好主婦而自鳴得意。誰知不一會兒，大家就捧著空碗面面相覷了，要命的是家里一點存貨也沒有，總不能再到菜場買菜現做吧。只好厚著臉皮賴老公：“都是你，說了已經在外邊吃完飯了，又突然回來吃，也不提早說一聲。看看把別人的都吃了吧，還讓人家以為咱多小氣，飯都不讓吃飽……”還是老同學好，一邊連聲說飽了飽了，一邊不情不愿地放下飯碗。我那叫一個慚愧，恨不能當時就找個地縫鉆下去。

做飯就像學武，沒窺到門徑時，總沒頭蒼蠅似的瞎摸亂撞，什么東西都敢往鍋里放，什么都敢招呼著上，一套王八拳都敢挑戰世界拳王。有次老公想要吃比薩餅，我想比薩餅不就是面粉上糊了一層青椒洋蔥和煎肉嗎？家里這些原料都有，似乎記得媽媽說過，和面時候打個雞蛋，面就勁道，再摻點牛奶更有甜香味，反正都是好東西，加在一起總不會差。

于是，我擼起袖子大干一番：一碗面粉，打上四個雞蛋，半袋“蒙牛”，攪拌成糊狀，大功即將告成。可怎樣才能讓肉餡青椒老老實實浮在面糊上呢？這可有點為難人，索性一股腦全攪在里面，東西都在，味道總不會差多遠。我把餅平攤在烤盤上，點綴幾片洋蔥，看著確實很像那么回事，我喜滋滋地看著面餅在微波爐里悠悠旋轉慢慢膨脹。

時間到了，拿出來，發現它竟還是面糊，再加十分鐘，還是不行，再烤，再不熟就把微波爐砸了！好容易，比薩餅總算光榮出爐了。這次終于熟了，但卻已經堅硬如鐵，這哪是比薩餅啊，簡直就是田徑比賽的專用鐵餅，咬碎銀牙不過在上面留下淺淺痕跡。青椒的生味還有肉的腥味，一股子哈喇味和著生面粉味，一口下去，已經餓得要癱瘓的胃立刻有了劇烈反應。老公不忍心浪費我忙了半天的心血，親自出馬把“比薩餅”下鍋煎了煎，涂上厚厚辣椒醬，梗著脖子吃下半張，從此半年不提“比薩”兩字。

要不怎么說我家老公好養活。就算這樣，他還是無怨無悔地，拿出神農嘗百草的科學精神，把自己當成小白鼠一樣，熱心支持著我的研究試驗：比如黃醬悶茄子、蘿卜炒韭菜、油菜炒羊肉……我家菜式不斷推陳出新，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盡管老公不挑食，但有一樣東西是決不讓我碰的，那就是他至愛的炸醬面。他寧可拉著我上館子吃，也不許我敗壞他心中的那片凈土。

他不許我做，我難道不能偷著做？趁他不在家，我趕緊上菜場買六必居的干黃醬、五花肉、還有那一大嘟嚕的菜碼兒：黃瓜、心兒里美蘿卜、白菜、芹菜、黃豆、青豆、豆芽。一一齊備，叫他無可指摘。

炸醬面不像別的菜那樣有“獨門配方”，考究的不過是刀工而已，就算是炸醬也是小意思。有了那么多做菜的經驗打底，不過舉一反三，不比老北京炸醬面館差，光那么一堆五顏六色的菜碼就專業得讓人流口水。一次炸醬面徹底挽回了我過去所有的失敗，老公第一次認認真真看著我說：“你做的比我媽做的還要好吃。”

有什么稱贊比這更讓人心花怒放？

想想上大學的時候，能吃上開水泡出的方便面就覺得很幸福，最看不上的就是一日圍著三餐轉的家庭“煮”婦，人生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光為了口腹之欲只見油鹽醬醋的人，是多么目光短淺枯燥乏味呀。如今幸福竟馬上變現，每天讓老公吃上自己做的飯，吃得興高采烈吃得酣暢淋漓，我在一邊就心花怒放。

人家說枕邊吹來的風讓人無法抵擋，我說廚房飄出來的風才是真正有煙火氣息的快樂。一天的勞累都在滋滋拉拉的炒菜聲和夫妻二人的歡聲笑語中化做甜蜜的菜香。要是他能在一邊剝個蒜遞個碗，說說一天所見所聞，談談思想體會，舉案齊眉什么的，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記得小時候，學校離家遠，每天放學回家都要花很長時間。快到家了，我遠遠就聞到彌漫整個筒子樓道的飯菜香，我總能從中聞到自己家的香味。我像卡通片里的米奇老鼠一樣，漂浮在半空中飛到了家里，世界上沒有比奔向家更為幸福的事情了。

就像海子說的“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以前，總以為所謂幸福，都是瓊瑤書里或者格林童話中的那些奇遇記。但我漸漸知道，那樣脆弱如琉璃樣的精致的幸福，不是已經成了博物館的古物就是屬于少數人的奢侈品。曾有一段，我失去了對幸福的定義。直到我終于成了一個廚房中的俗女子。

不能免俗啊，我算明白為什么那么多女人，愿意躲到這個既毀容又勞累的小房間里忙忙碌碌，難道女人的基因片段上早就寫上其中的樂趣嗎？一鼎一鑊的辛苦，如火星般微小卻充滿了一室的溫暖。

飯菜咕嘟咕嘟響著，而心愛的人仍在路上，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家家的時代，幸福就是這么簡單可以制造出來：今天的幸福是排骨蓮藕湯，明天的幸福是豬肉燉粉條，后天的幸福是小雞炒蘑菇……

常常見書里寫那些大人物大英雄們最后的理想不過是找一個安全僻靜的地方，采菊東籬，悠然南山，養一堆孩子和雞鴨……這不是矯情，幸福的定義就應該這么俗氣而瑣碎，它是這么觸手可及的、充滿了動人細節。它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飯桌上能誕生愛情，而廚房里則會醞釀婚姻。

治大國如烹小鮮，既然如此，煎炒烹炸更像是對家常愛情的一種精心炒作，新鮮熱辣的，不只是飯菜，更是我們一日三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