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兒

小人魚體會過人間最刻骨銘心的痛苦之后變成了一個異常聰穎冷靜的小女孩，許多事縱然是帶著虛假誘人的表象而來，她也可以輕松地看破本質。她這個優秀的品質在她成為氣泡升入天空后得到充分的發揚和利用。

天上的生活同海水與陸地都有著極大差異，剛來到時，小人魚幾乎無法適應那太過強烈明亮的氣氛，到處都被一種過度的奢華的光線裝飾過，沒有明顯的物體間的分割，雖然陽光燦爛，但任何東西都沒有影子，仿佛這里的陽光經過特殊處理，可以穿透萬物。小人魚第一印象就是認為這里實在太亮了，明晃晃的，遍地似乎都撒著碎金子。讓她這個習慣了在海底那幽暗深邃的海藻間游戲的小魚感到十分別扭。

由于初到異地的孤獨與為愛情心碎的經歷交織在一起，令小人魚胸中有無限的感慨要發，有好多話要說。于是在這段時間里，她涂涂寫寫，蘸著眼淚和記憶中的血，把她在下面發生過的事情都寫了下來。而且她發覺，站在天上，沒了腳與尾的困擾后，一切都撥云見霧般豁然開朗，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地看到所踩過的世界，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冷靜客觀地看到自己的內心，審視過去的自己。天空，突然給了她這般靈感，她覺得她已不在萬物之內，已離開了萬物的情感糾纏，她，是到了說點什么的時候了。

小人魚的表達天賦在陸地上被嚴重地扼殺了。看看她先后寫下的這些標題就足以證明這一點。比如她第一本書叫做《是什么讓我如此想“走”近你》。這本書純屬回憶錄的性質，而且讀者很容易知道她的重點所在，她用手頭上最深的那縷金絲線把“走”字突出出來，足以證明這個“走”字在她短暫一生中所占的重要位置。她的悲劇是有關“走”的悲劇，她同人類一樣，對自己不具備的功能總懷著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好奇與欲望。為了一個動作的愛情，她將自己徹底毀滅給了一個奢望。

現在總結看來，她真的是天真得可愛。每當她來總結那段愛情的實質時，她都感到萬分悲痛，她竟分不清吸引她的到底是那英俊的王子還是對“走”的深度向往。要知道，對一條魚來說，走比愛更奢侈。這一點她以前是絕對不會承認的。但此時，太陽正以前所未有的近距離關照在她的左右，將她照耀得無處遁形，她就不得不面臨真實的自己：交出真相。

在書中她寫到：“……走在地上，催人淚下……仿佛被疼痛親吻。但那是真實的大地的滋味，我這樣告訴自己。其實，我并沒有更多的體會到大地的滋味，只是反復體會著這個愿望為我身體帶來的不適。也就是說，我體會著一個奢望。那一刻我必須為自己的目標前行下去——因為我已經這樣做了，我必須將自己放在一個更高的意義里去，為了愛情！是的，愛情……”

她的書一經脫手就受到廣泛的好評，要知道天上是有不少熱愛閱讀的人——這一部分其實早該交代。天上住著的大多是些泡泡沫沫，一個比一個空虛，一個比一個虛幻，當你在意的時候他們便到處都是，否則這里幾乎像一片凈土，沒有任何實在的東西，但是偏偏他們都很愛聽故事，尤其愛聽那些人間轟轟烈烈癡男怨女的愛情故事，他們是絕對沒有那樣鉆死牛角尖。自從變成泡沫之后，他們共同的體會就是：世上沒什么過不去的坎，沒什么是時間擺不平的，沒什么是必須，沒什么是得失。體會到這一點是要一定境界的。所謂泡與沫，他們都是些有思想的泡沫，甚至他們偶爾也會變成幾個妙齡少女的樣子來同小人魚聊天。他們中只有少部分修成了不朽的靈魂。男女之事在他們心中不過是浮光掠影。但是小人魚的壯舉卻仍在他們當中引起小小熱潮。

一時之間小人魚的書被廣為流傳，小人魚動人的性情深深打動了太陽身邊的一位漂亮的太陽王子，巧的是這位王子也是在太陽家族中排第六。他查出這位才貌兼備的女孩的地址，一連幾天都捧著她的書與地址激動不已。最后還是決定要親自去拜訪一下，以表心中的愛慕之情。

這位太陽王子的俊美當然是陸地那位遠遠不及的，甚至比陸地的王子更加靠近小人魚花園中那個男子的雕塑，當他剛出現的時候，小人魚險些又將自己拋進那個深淵之中，好在她現在早就今非昔比，她早于無形中剪斷了自己的愛情經脈。所以她看著殷勤熱烈、正為她神魂顛倒的太陽王子時，絲毫不為所動。

太陽王子的第一次造訪以失敗告終。可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見到出水芙蓉般的小人魚后他反而更加堅定了要勇奪芳心的信念。他用陽光打造了一塊３尺見方的藍色帷幔遣人送給小人魚。那帷幔十分神奇，通體透明，像是盛著一汪海水，從各個角度看都晶瑩剔透，但實際上只是利用了陽光的一些角度而已。顯然這是個頗有心思的人，他知道小人魚一定還念念不忘海下的生活。可小人魚雖然收下了禮物，卻并未因此改變心意。

她接著寫了第二本書，書名叫做《愛你在心口難開》。這樣一本書同樣是在回憶她身為人魚的那段時光，在她用聲音交換雙腿的日子里，她眼見心愛之人卻無法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那種痛楚簡直比踩上鋒芒更甚幾分。她在書的結尾這樣問道：“如果當時我可以說話，如果，他知道了救他的人就是我，那么這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呢？”當然這是個沒有回答的問題。因為沒有回答，她也感到一些欣慰。

太陽王子的多情被小人魚一再地勾起，原本，在天上的人們一大特點就是見一個愛一個，從不為專情一事尋死尋活，所以風流韻事數不勝數。這位太陽王子也不例外，偏偏這次小人魚不買賬，他倒真的像要愛上了，她越是百般拒絕，他越是傾心不已，恨不得把整個太陽宮殿都搬來送給她。

有一次太陽王子對小人魚說：“為什么你總是像蚌一樣匆忙收起你的柔軟呢？你難道沒有發覺在這個明亮的大地上，再也不會上演你當初那被人誤解被人委屈的一幕？為什么你不能重新敞開心扉？”

小人魚回答的更是精彩，她說：“這次又是什么？我的雙眼？我的雙手？我已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況且，我要為我的愛情堅守到底。”她的態度非常堅決，毫不留情，這重重地挫傷了太陽王子。但后者卻還不依不饒不肯放棄。他認為將小人魚記憶中的愛情徹底打碎才有可能為他重建機會。

在小人魚寫完她的第三本書《理智與情感》后，他聰明地想到一個討佳人芳心的好辦法。那一天他在太陽最明媚的時候來到小人魚那里，同時身邊還帶來一些似人非人的太陽公主，各個倒是如花似玉，金枝玉葉的臉龐，聲音清脆動人，只是下半身竟比小人魚還要奇怪，時而看著是一雙腿，時而是一條長長的魚尾，時而又好像只有一束陽光豎在下面——

太陽王子正興高采烈，小人魚卻立刻痛哭起來，口中不停說：“你這人……我怎樣得罪你了，你要搞這些把戲來嘲弄我……”

“我怎么敢嘲弄你！”太陽王子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他急忙說道：“我是為了讓你開心呀，你聽我說，她們都是我的妹妹，平日最喜歡演戲，而且還把你的三本書都改成了劇本呢，今天我帶她們來就是要演給你看的！”

聽他這樣說，小人魚才停止抽泣，心中也有些歡喜有些好奇，不知道他究竟可以搞出些什么花樣來。太陽王子叫小人魚把那塊他送來的藍色帷幔取出來。然后拉著她的手一同站在帷幔旁邊，他的太陽妹妹一路笑嘻嘻地都鉆到了帷幔后面。

太陽王子輕輕對小人魚說：“就要開始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小人魚盯著那海水一樣的帷幔，像是幻覺一般，那藍色開始有節奏地起伏，仿佛被帶到了大海深處，一股異常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她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身體微微傾向水面，水反射著微光，將她美麗的面孔照耀得更加美麗。突然海中一陣騷動，幾條優美之極的弧線從水底浮現出來。她尖叫了起來：那不正是她和她的姐姐們嗎！

太陽王子笑著湊近她說“更精彩的還在后面呢”。小人魚目瞪口呆地看著畫面的重心開始轉向另一個與她長的一模一樣的人魚身上，這樣的情景她只在夢中見到過。她看到自己滑動著熟悉的波浪，那熟悉的入水的姿勢，仿佛是她在那里滑著，她又感覺到清澈與輕柔的水的皮膚靠著她的……

當畫面中出現另一張熟悉面孔時小人魚幾乎激動得昏厥過去，就是那個漂亮的王子啊，那張臉已經離開她那么久了，此刻他再次出現了，同一場景又被復制了：她把王子救到岸上，她躲在礁石后面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裸體，但他還是看見了。他把她驚為天人，走過來抱她，親她，愛撫她，直到她將魚尾露出來——在一邊觀看的小人魚摒住呼吸，這樣的情景她不是沒有想象過，假設他當時就看到了她的真實一面呢？他會怎樣？

畫面中的王子只是露出些不可思議來，然后承諾：不管她是條魚還是人，他都會愛她，娶她。當他把這些話說出來時，帷幔兩端的小人魚同時流出了幸福的眼淚。接著故事又進行下去，王子得到了小人魚的愛和信任，說讓小人魚等他三天同父母商議，三天后他會到海邊來迎娶她。三天后王子果然來了，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一切都非常順利。小人魚安靜地注視著畫面上被安排的幸福美滿。接下去又似乎不那么美滿，婚后不斷有人在王子身邊說起小人魚的非人非妖，起初王子并不在意，但人言可畏，說多了自然也看著小人魚不那么順眼，于是也加入到那些惡言惡語中，對小人魚百般傷害，情急時甚至會說“當初若不是出于報答之情……”之類的話，傷透了小人魚的心。這幕戲的最后，是可憐的小人魚被惡毒的王子關在沒有一滴水的牢房里，流著眼淚干涸而死。

“為什么要這樣詆毀我的王子！”看完戲后小人魚叫了起來，“這完全不符合事實！你到底要告訴我什么？”

太陽王子笑說：“這只是戲呀，我的美人！況且我們太陽家族是絕對可以把握人世的發展思路，這樣安排雖然你情感上受不了，但情理上是絕對沒問題的！我想它大概是要告訴你，縱然他接受你的人魚身份，結果也不會好到哪里！”

小人魚還要爭辯，這時卻見帷幔一閃，又是一組新鮮的畫面涌現出來。“還有第二種情況呢！”太陽王子開心地在一邊講解。這次小人魚已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猜想無論怎么演大概最終目的都是要讓她死心而已。她不做聲了。

這一次的故事也頗引人入勝，前半部分是非常尊重事實的再現，只是這一次那個巫婆居然是個非常善良的巫婆，被癡情的小人魚打動愿意免費給她變出雙腿來，并且讓她毫無疼痛，無須交出聲音。一個正常的完好的美人在魔力的催化下產生了——盡管是戲，小人魚還是為之動容，她多希望她是帶著她的聲音她的歌喉去迎接她的王子啊！

這一次似乎沒有任何障礙，一個擁有了聲音的小人魚，把自己的委屈都可以說個透，因此王子在適當的時候知道了她就是他救命恩人……他們順理成章地舉行了婚禮。原本以為這是個不錯的結局，剛想舒一口氣的小人魚接著看到畫面中的兩個人，雖然沒有了聲音障礙，雖然不必再只用眼神做有限的交流，但可說之話很快就說光了！

這真比無聲世界更加可怕。由于長年一個在海底一個在陸地，毫無共同語言，起初的新奇很快過去，小人魚無話可說時心想：有了聲音反還要惦記著使用它，早知如此，不如沒有這種功能。沉默相對倒還意味深長一些。最后不可避免地，他們不能忍受這樣毫無樂趣的生活，他們像所有正常的男女一樣互相厭倦，出言不遜，后來王子找來更多年輕漂亮的女孩……

“我不看了！”小人魚從帷幔前走開，嚷道，“你就是要把他徹底毀掉！我知道這是你的陰謀！即使這樣又能說明什么呢？說明你更加高明嗎？”

太陽王子溫柔地拉住她說道：“這什么都不說明呀，我只是為了填平你心中的好奇，也許手段過于直接、殘酷，但那就是事實，人和人之間就那么回事，他們總是以為自己會忠貞，其實他們才是最容易厭煩最沒長性的生物！”

小人魚若有所思地看著太陽王子，幽幽地問道：“難道沒有最好的情況嗎？”

“最好的情況？”太陽王子轉過身在帷幔前念了幾句希奇古怪的語言，然后那畫面就開始快進起來。“最好的情況就是最后這種。”

畫面停止在平靜的海面上，一切又恢復了憂傷與舒緩。一輪奪目、氣勢磅礴的太陽正緩緩地踏出海岸線，小人魚的身體在海水中消融，成為一只透亮的氣泡朝著太陽的方向升起……

小人魚默默流著眼淚。這讓她想起了自己親身經歷的那一刻，重量一點點從她體內流逝，越飄越高。太陽王子露出善意的笑，安慰她道：“沒什么是最好，徹底的離開卻可以作為最安全的回答。更何況，是將你，拋向我。”

小人魚疲倦地苦笑：“為什么你不必付出任何代價卻也可以得到我的愛？而我卻付出了所有還是兩手空空？”

太陽王子大笑三聲說：“因為這里是天上呀！這里的好處就在于，無論你怎樣付出，都不會再失去自我！”

“你每句話都說對了，你幾乎毫無破綻。”小人魚狡黠地望著太陽王子，“可這是否正是太陽的缺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