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事雜碎

過去上海小孩知道一個著名的謎語——手拿黃板，腳踏地板，面孔一板，黃老板出來。傳聞上海西區一些洋房的雅致衛生間，后來被公家進駐，因為提倡勤儉節約，要過無產階級生活，打破了不少有來歷品牌的馬桶，改建更經濟的蹲位。也有一直保持原樣的例子，上海汾陽路某樓建于大清朝1905，長期為法租界公董別墅官邸，二戰時成日本駐上海大使館，以后是聯合國世衛組織太平洋地區辦公地，上海解放即為第一任市長陳毅辦公；將近百年，房內種種細節都存原樣。三樓的衛生間還是上世紀初的全套設備，都說法國人喜用香水不喜歡洗澡，但當時的樣式幾乎和2004的流行一致——大鳥籠樣的銅管立式淋浴，兩件套坐便、女用清洗器，都是大清朝年間自由法蘭西的原物。

皇帝拿綢緞當手紙用。

一邊廂樂人彈琵琶；貼身太監端來一口朱漆盒子，內盛鵝毛——這就是傳說里的東方高級便盆；鵝毛輕滑靈動，受不得一點分量，即使皇帝大佬跑肚拉稀，粘上鵝毛立刻自動滑落，自動被掩蓋，依然一方潔白綿軟鵝毛，如廁過程，一切將被鵝毛所籠罩，輕逸無痕。

鄉下到今天還有古風，北方稱廁所為“茅樓”，一些負責任的茅樓，角落往往置放一口柳條籃，里面盛半籃子玉米芯子，進來如廁的鄉親，先在籃里取一個握于手中，大人隨便拿取，小孩也許挑一個細小的，這就是手紙的代用物，更完備和人性管理的茅樓，墻角置有另一口籃子，使用過的代手紙集中扔在此處；柳條籃和玉米芯都是純正自然產物，城里人看到了會感嘆說，看呵，多可愛多健康的生活呵。

原始一點的“手紙”，是石片、磚塊、小樹條，葦葉篾片等等，艱苦地區基本是自己尋找，拿到什么就用的狀態。

以上情況應引起現代設計的注意，室內布置最著力現代創意的焦點，非廁所不辦；如今高級場合的廁所都貼近自然格調，顯示經營設計者獨特品味——往往呈現出荒山野水的面貌，盥洗盆甚至為整塊大毛石開鑿，地坪有溪流和鵝卵石通道，鋪江南小瓦、碎瓷片，日本風格“枯山水”細白石子裝飾；廁所一旦醒目別致，菜就賣得快，咖啡也可以更貴。最是豪華地點，最有樸實裝飾元素，這已是流行的消費理念了。

想象一個新潮廁所的文案設計，考慮農家散淡腔調種一排蘆葦，置一石頭碌碡，背景有輕微鳥鳴，蟬音，風聲小雨，地為青磚，廁門裝置鄉下鐵匠打造的門環，純正柳條籃的設計，粗拙毛糙，方圓大小待定，置放點在廁所的進口處，或各自廁位的顯眼角落，內盛消毒殺菌收費玉米芯，價格不能便宜——相信很多熱心的客官，將穿越大半個城市，前來感受體驗這種純自然的脈動。

皇帝型廁所，目前為止也沒有設計師借鑒，其實這種實驗更沒有絲毫風險，總統套房除了置放中國紅漆家私，古瓶字畫，更應該把廁位裝飾成中國皇家鵝毛漆盒，備中國絲竹，黃龍繡花門帷，宮廷靜鞭，象牙拂塵，玉如意一對，男女侍者多名必是眉清目秀者，扮大內貼身太監，手奉綢緞凈帕，鷹翎扇，工筆團扇若干。次一等星位的設計，用高腳廣漆中國馬桶，上等手工土造竹紙、稻草紙，中國鏡臺，中國描花玻璃燈盞，雞翅木臉盆架，衣帽架。上兩類皇家內庭布置，最重要理念是絕不設上下水道，但開辟通向室外的便利傳遞的暗門，一切都靠手工衛生操作，悄無聲息進行。

西式抽水馬桶的真正引進，據說是傳教士的功勞，這是現代生活最了不得的設計，除太空人需要增壓泵吸取排泄，只要是存在地心引力的環境，抽水馬桶已經無法取代。在過往的那個引進期的亂世——正是國中大小戰爭的頻繁階段，沒見識的鄉下督軍、統兵大人如果人住洋房，頭一個就是不待見它，也許是因為久蹲糞坑和糞缸，大人的感覺相對自由，中國馬桶一向是活動狀態，可以移位拎走自如，紅漆外表帶有傳統的喜氣；外國馬桶都呈固定狀式樣，軍閥大人坐白色便器，恐怕出師不利，炮彈炸膛；只要有一趟他拉不出屎來，便認為這座白馬桶沒得吸力，立刻命馬弁砸破了事，改挖幾個家鄉“蹲坑”。

北方天寒地凍，極北地區的凍土層深達2米，糞管子一向容易堵塞，因此很長的一段時期里，抽水馬桶始終受到打壓，鄉下更是提倡古時那種露天廁所，這也是冬季冰柜的一種，凍積如山的人糞尿硬如磐石，無一點臭氣，清潔人員都是用鋼鎬來刨，更宏觀的農村堆肥現場，每到冬季都采用雷管TNT爆破，一時里糞土上躥人云，不知者以為是開山或者已經被外兵打人，而這些驚天動地刨炸的糞塊，其實只是平常的農村肥田場面。

要抽水馬桶干嘛用，天就是這般的冷。北方農民嚇唬初來的南方人：——小子，冬天尿尿記得用木棍隨時小心著敲打，不然就凍成冰條；大便記得帶一把鋸子，一邊拉屎，一邊記得鋸斷，要不然你整個兒就站不起來，知道了沒?

后來知道，就是零下42度也國泰民安；除了木匠，沒人背了一把鋸子上廁所；另外也知道了，人的髖臀部位脂肪層最厚，最為抗凍——走于夜路，如果望看遠處星星點點的煙頭火光，便是鄉親們露天光腚在雪地里辦事，需要說明的是，那不是刮西伯利亞白毛風暴的時刻，0風速，空氣清冽，銀河璀璨……如此享受場景，城市江南是無法模仿的；

因為抽水馬桶的不普及，有一段時期，冬季北方的城市女廁經常遭受威脅；那邊的簡便公廁，下半部分其實是一個整體的大坑，男女廁所蓋在大坑上方，開辟一排蹲位孔洞，整體架于大坑之上，男女各在其上辦事；大坑的另一半暴露在房后，相對要低矮很多，這是方便專門人士在此清運排泄之物。在溫暖的春夏秋季節，沒人能夠逾越滿坑的糞水進入廁所后面作怪，但是等到冬天，整個糞坑便是一片堅硬的冰面了，刨糞人駕駛的馬車可以直接停到冰面上操作，到了晚上，拉糞馬車消失了，廁所高高在上的后半部分，成為無人看管的巨大門戶和窗口，像一個公共廣場和客廳，或如過去人民觀看“拉洋片”的一排孔洞，人人可以走過大坑，走到廁所后的蹲坑下面去——如果他愿意的話；于是有一類特殊的城市夜行人士，便在夜晚階段躑躅徘徊，失意者，戀愛被毀滅者，單純窺探，被虐狂施虐狂，純粹扒手，小偷小摸人員，流氓地痞，經常交替出現，直接走過冰面，隱入到女廁的下方，使這里成為社會一個不安定因素。1972年，傳聞北方的嫩江縣城便發生過多起類似連環騷擾傷害大案，事發地點是這類女廁，最后是數名涉案人犯逮捕公審，游街后槍決了事。

現在城市男女都徹底接受了洋馬桶，似乎再無疑義。

男式小便器是早年與洋馬桶一同引進的樣式，一個擔任西方著名衛品推廣的設計師說，其他種類都賣得好，只有男子立式便器一直滯銷，還難在家庭普及，他比較困惑。

對廣大男人來說，這個物件其實從不陌生，他們在男人世界里生活，從小到大已經見慣用慣——不得不佩服西方設計的仔細，高級男廁向來分大小號碼，有高有矮，以便成人和兒童使用，專辟的殘疾人立式便器，通體潔白，左右裝有金屬扶手；只是這類裝置一直深藏于男廁所的內部，除了清潔工阿姨，確實是件一般女人難得一睹的怪物，一旦移植到家庭里來，女人的第一誤解便象做了闖入男子公廁的惡夢，驚嚇氣惱、抵觸反感或屬正常，，但這樣的態度她們會一直保持，使見多識廣的家裝設計師常感奧妙和苦惱——女性看到男式小便器，究竟還綿延聯系到了什么，如果它們是性色彩強烈的符號，應該沒錯，只是她們的抵制和反感是恒定的，不再轉變。

設計師見過一位客戶新房裝修，女主人賢惠，為丈夫專設吸煙室，備兩個排風孔道，一對捷克水晶煙缸，男孩房設攀爬床，飛標盤，懸拳擊手套。因為家有兩名男子，設計師建議年長的一位，也就是女主人的丈夫，斗膽提出裝一個小便器。

太太臉紅耳赤，如臨大敵：絕對不可能。不是說省錢，實在太難看。

難看兩字使設計師想到另一位女客戶，對小便器的評語：惡形，上海話“惡陰”，也含“難看”之意；他不清楚這次女東家說的難看，是否也就是“惡形”，兩人的想法是否一樣；其實如今這世道，大小朋友養蜥蜴，蟑螂昵稱小強，女褲流行前開門都不難看，已經沒有難看的東西和物件。后來丈夫私下對設計師說，他記得過去妻家的小弄堂緊靠墻壁就是一個公用小便池，當時沒聽到丈母娘，或其他女同志，居委會婦聯干部說過難看二字，幾輩子的父老兄弟就這樣背對女人方便——那時的小便池還是有人站時好看，等到人都走掉，水泥的池壁完全狼狽暴露出來，想想那才叫難看，但當時大家是沒有感覺的，某些女鄰居也在此安然倒痰盂——過了十多年，衛生間可裝女用清洗器，但裝一個德國水晶瓷男用設備，外加紅外自動灑水，就是難看。

議案被否決。于是每個白天，女主人的老公和小孩照常在公司和幼兒園，面對小便器辦事。新家的廁所盡管豪華寬敞，實際和男女合用、局促小火鍋店廁所沒大區別，大小男人進得這樣的地盤，都用鞋尖匡當一聲掀開了馬桶圈，才可方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