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在上海生活的人,都知道上海百貨商店對于上海生活的意義。有很長的年月里,上海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與“市百”有關;背景是熙熙攘攘的市聲,簇擁的人群,三尺柜臺,營業員,和很多上海貨色;“市百”由此得名。上海貨色通過“市百”,像點點滴滴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滋潤著上海人的生活。
感受上海,從“市百”開始,沒有過去的“市百”,就沒有今日的上海。
它們像一些要塞,盤踞在市區的一些高地?!耙话佟毙劬崮暇┞肺鞑芈房?,“十百”扼守南京路浙江路口,“二百”堅守淮海路,“三百”偏師大楊浦,“四百”退踞長壽路大自鳴鐘,“五百”在東門路十六鋪一帶稱雄,“六百”獨占徐家匯自成霸主,“七百”獨領四川北路風騷,“八百”在老西門有一片天地,“九百”到靜安寺一統天下。它們不算“老字號”,但在國營的田地里,是最大的字號,所以,它們統一都在門口豎起碩大的字牌“上海市第X百貨商店”,鑲著霓虹燈,紅色的,象征權威和正牌。他們有統一的開門與打烊的辰光,統一的營業員服裝,統一的規范用語,統一的“唱票”制度,統一的規范表情。
“一百”的櫥窗設計曾經是上海所有店家櫥窗設計的典范,也是當時上海人日常生活里傳遞的一個話題。隨著時令,櫥窗的布置也會變化,并且出現了最早的活動布景;人說有新的布景,便會專門去趟南京路看,像看電影和舞臺表演。“一百”和“十百”的自動扶梯,獨領風騷數十年,但“十百”的四方盤旋樓梯,到今天還保持著原樣。2003年夏天,我路過此地,進得店堂,竟直奔這個樓梯,依稀回憶起我曾經在這里有過的與大人走失的經歷,那是在二樓布料柜面。賣布料有個特殊——柜臺是開放式的,很大的柜面上攤著、豎著一捆捆布,看好的布料,營業員吃力地搬過來,用尺量,收錢,空中有鐵絲連著帳臺,鐵絲上有把夾子,錢和布票夾上去,營業員奮力一推,那夾子刺溜就滑過去,找零和發票之類,再這樣被刺溜地滑回來。我的頭頂上就這樣不斷有夾子滑來滑去,覺得好玩的時候,大人不見了。
坐落在平涼路上的“三百”,在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還有個別稱,謂“楊百”,是楊浦區人民對它堅守大楊浦的評定。那時候我工作在楊浦,每天在楊浦,可以感受到的是,“楊百”之于楊浦,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系,就像“楊百”對面“東宮”(滬東工人文化宮),集聚楊浦的上海工人,每個廠休日看一看“楊百”,晚上才睡得著;因為工廠的廠休是不一的,從周一到星期天,“楊百”每天都是忙碌的;許多大楊浦的人相信,“楊百”里沒有的東西,別的地方也不會有。
后來我每天要光顧四川北路上的“七百”,機關的午休制度讓我習慣蕩四川路,出了武進路,往南,過了海寧路,就是“七百”。四川路上的店家,像排了隊的小孩,你一個個看過去,發現一些是頑皮的,一些是內向的,一些是吵鬧的……“七百”是愉快的,鬧猛之中做一些生意,是不緊不慢的,也不嘈雜,與四川北路保持著一種平行,是勻凈的。在我的眼里,“七百”就是專做上班人午休生意的,不全是生意,還帶著游玩,有點錢,但不很多,是一些閑錢,零花錢,買一些不很緊要的東西,用不著專門跑一趟“一百”或“十百”。有許多時候,店里的營業員比顧客多,女人反而望野眼;幾個女人吃自己帶來的午飯,坐在柜臺后面的門邊,那神秘的門,虛掩著,里面不知道是貨棧,還是帳房,還有多少好貨色,或處理商品。
上海的“市百”,是這個城市的韻味。一種本土的,日常的,市井的的生活,在這里進進出出。在看到城市輪流不斷的變幻時,那種城市物質生活的永恒,以及本身的奇妙合諧,那種生活本質上的結構與穩固,它保留在城市生活的市聲人氣里,與各自的馬路路名、電車路線平行,勻速行進在人們的下意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