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之約

李永康

她圍著空無一人的柳樹走了一圈，坐下來就想，我那時候如果再大膽一點，內(nèi)心不那么懦弱和傲氣，這四十年的人生也許就是另外一番風景了！

平著躺了一會兒，又側(cè)著。側(cè)到左邊不合適，又側(cè)到右邊。又平躺著。又側(cè)著。翻身的時候，她只能輕輕地來點小動作。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她實在忍不住，試探性地干咳了兩聲。老頭子果然醒了。

老頭子問她，你要起床了？她照例應了一聲。老頭子說，你今天去菜市場買菜的時候稱兩斤苕菜回來。剛剛我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在苕田里打玩，又掐苕菜拿去火上燒著吃，半生半熟的，把嘴巴染綠。吞了一口口水被哽醒了，一股清香味還留在嘴邊呢。

老頭子的話像圣旨，她向來是言聽計從。今天她卻頂撞了一句，你起來自己去買嘛！

老頭子說，你總要去市場的。

她說，我不去。

老頭子說，今天你有約會啊？

她臉嗖地紅了。她知道老頭子在跟她開玩笑。就撒了個謊，說，幾個老姐妹約去朝廟子！

一出門，她就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車夫問她去哪里，她一會兒說南大街，一會兒說西大街。車夫說，過了西大街才是南大街。她說，那去文化街吧。到了文化街，她下車步行了十幾分鐘，又招呼了一輛人力三輪來到位于南大街的公園門口。她發(fā)現(xiàn)公園門前的第三根柱子下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晃動。

是他，一定是他。原來他早來了！

二十年前，他和她避開同學們的目光，來到公園的一株柳樹下。那時候他們都成家了，都有一個孩子在讀初中。

他對她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說，愿洗耳恭聽。

他說，只有等我們老了才能告訴你。

她問，老了是什么時候？

他說，再過二十年吧。

她說，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說，我知道你也要等我們老了才說出來吧。

她說，你一猜一個準。

她和他共同約定，再過二十年，在柳樹下，她和他都將心中的秘密告訴對方！

她走上公園門口的臺階，發(fā)現(xiàn)檐柱下空無一人！她淺淺地笑了笑：原來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她扯了扯衣服——她今天換了套顏色有點鮮艷的。跨進公園大門的時候，她感覺有些年輕的姑娘也拿異樣的目光盯她。女為悅己者容！她可是專為他打扮的。

她和他是高中同學。她的家在縣城，他是農(nóng)村的。第一個學期，老師安排他們坐在一排。學期快完了，他們也沒有說一句話。有一天上政治課，她偷偷地看小說被發(fā)現(xiàn)了。老師邊講課邊朝她座位走來。情急之下，他提醒她，她也沒在意。眼看老師就要攏面前了。他猛地用拐子拐了她一下，說，老師來了！她鎮(zhèn)定自若地將小說轉(zhuǎn)移到他的抽屜里，低頭假裝在看政治書。老師沒有抓著現(xiàn)行。她很感謝他，時不時地送他一些學習參考書——這正是他當時迫切需要而又無錢購買的——沒有她的幫助他不可能考上大學，沒有他的激勵她也不可能考上理想的院校，這些是他們在上大學時的通信中相互坦白的。后來，他們中斷了聯(lián)系。原因很簡單：大二的時候，她到香山玩，特地選了一張楓葉書簽寄給他——有點投石問路的意思。她癡癡地盼望著，就是不見他的回信。再寫信，被“查無此人”退回。

二十年的同學會上，她在柳樹下問他，當年為啥那般決絕？

他苦澀地笑了笑。

她說，我還以為這一生你再也不會與我相見了。

他說，這不又見面了嗎！

她又看見他在柳樹下。他靠著柳樹給她念唐詩：

碧玉妝成一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她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月桃花天了，柳絮像雪一樣在飄，哪里見了“絲絳”啊。他問，二十年后的那一天，我們來這里，你最希望看到的是柳絮還是絲絳？她說，順其自然吧！

她圍著空無一人的柳樹走了一圈，坐下來就想，我那時候如果再大膽一點，內(nèi)心不那么懦弱和傲氣，這四十年的人生也許就是另外一番風景了！二十年來她不知這樣想過多少回，而今只能告訴柳樹了。三年前他就帶著他的秘密去了另一個世界！